驚奇物語2 - 第12章



  就算跑過了,年獸怒了也要去吃其他人,沒準就是自己的娘。

  草叢靜了下來,紅珠卻更篤定有東西要出來了。她希望那怪物第一口便把自己的頭咬掉,這樣就不會再覺得疼。

  可並沒有什麼怪物出現。反倒是紅珠再也坐不住,她不知哪來的膽子,又或是已經怕到感覺不出怕,竟自己往草叢裡走,結果看見的只是幾隻跑走的大耗子。紅珠鬆了口氣,轉身往回走,突然被什麼東西絆倒,結結實實摔了個狗啃屎,磕破了嘴皮,腦袋都跟着嗡嗡響,半天才緩過勁。摸索着仔細去看,紅珠才發現絆倒她的是把破柴刀。柴刀已經跟泥地一個顏色,覆着草莖,不知丟在那裡多久了。

  紅珠起身提起柴刀,沉甸甸地抓在手裡。呼吸里多出了鐵鏽的味道,她用衣角擦掉刀身的泥巴,再摸摸刀刃,感覺還沒有完全鈍掉。所有這些感官,都讓紅珠意識到這條命還是她自己的。

  如果橫豎是死……紅珠把柴刀攥得更緊了。

  既然橫豎是死,傻子才要乖乖在這裡讓你啃!紅珠的胸口劇烈地起伏。哪怕砍掉那畜牲一隻爪子,也算死得值!想到這兒,紅珠覺得剛剛撞到的頭也不痛了,早就凍透的身子也好像暖和起來了,能走了,能跑了!她跨着飛一樣的步子朝村里奔,她不知道其他村民躲在哪兒,但她知道娘在哪兒!整個村子黑漆漆的像個死窖,卻還有一點亮光——自己家裡的亮光!娘還在家!紅珠知道娘不會忍心丟下她,等在祭壇上的時候,紅珠每次朝家看去,都看得到那點光。

  她要把家裡的菜刀一起帶去,跟年獸拼命。她要把下午離家時憋在肚子裡的話都說給娘聽,告訴娘自己不會扔下她和哥哥不管,乖乖去做那畜牲的口糧。

  「娘!」紅珠飛奔進屋,被門檻絆了個踉蹌。娘還躺在裡屋炕上,背對着外屋,不出聲也不回頭。

  「娘?」紅珠繼續叫着,進屋把娘翻了過來。

  紅珠臉上所有的表情都瞬間僵死,刀也「哐當」掉在地上。

  娘裂開的胸口血還未乾,濕濡濡地泛着腥味兒。床上的被子已被血水浸透半邊,平日家裡用來削木頭棍子的破短刀觸目驚心地掉在一旁。娘青灰浮腫的面目已經乾涸,眼淚流過的痕跡烙印般清晰。

  娘不會忍心丟下她。

  娘會陪她一起死。

  墓園一樣的村莊裡,沒人聽見紅珠撕心裂肺的哀號。

  光與暗的交界線掃過村外的破祭壇,年夜過去了。紅珠的眼還直勾勾盯着年獸的屍體,腳底灼出的傷已被凝固的血封住。

  年獸死了。紅珠活着,卻再吃不到娘烙的餅。

  二、十年

  「哐當!」

  不知是鍋碗瓢盆里的哪樣砸到地上,嚇醒了阿年。她本來在補褲子,不知什麼時候被搖曳的燭火哄睡着了。響聲是從廚房傳來的,阿年唯恐事情不妙,扔下針線跑過去了,卻已太遲——她的丈夫倒在灶台旁,腦袋和肩膀只有半邊還連着,半張臉已經不見,血漿從敞開的傷口噴涌而出。

  血腥味鑽滿鼻孔,阿年抽了抽鼻翼,整個人還愣在原地。

  一隻豬羔子大小的怪物正歡快地啃着丈夫的屍體,時不時去舔地上積起來的血攤。那怪物身體紅得刺目,臉卻黑得像半夜的山林,連哪是鼻子哪是眼睛都分辨不出來。它專注地享用着自己剛咬死的獵物,好像突然注意到阿年的存在,齜起掛着血絲的獠牙朝阿年撲了過去……

  阿年驚醒。最近幾天她一直睡不踏實,總夢見當年丈夫被怪物咬死的情景。屋裡飄着兒女均勻的呼吸聲,阿年也不再為難自己,小心翼翼下地,披上襖子走到屋外。天連亮的意思都沒有,村里起得最早的人也還睡得沉呢。

  十年過去了。那日阿年躲過小怪物的一撲,隨手抄起鐵鍋猛敲下去。幸好那怪物還太小,被阿年的大鍋底招呼了幾下,知難而退竄出了屋。大概是它跑出去的時候正好被巡夜人看見,巡夜人進屋聽見阿年在號哭,走到廚房後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如果不是怪物留下的齒印和巡夜人的證詞,沒人會相信阿年。也正是從那年起,每逢年夜那隻怪物都會跑回村子來。它個頭長得飛快,第二年村里人非但對付不了它,還賠上了一條人命。到了第四年,王神婆已經在村外張羅起了祭壇。

  阿年長長地吸了口氣,乾冷的空氣吸進腔子,讓她又精神不少。又到年關了,阿年心想,過了今年年夜,大家都能安穩過日子了。

  「咦?!你咋醒着?!」一副破鑼嗓子敲破了冬晨的冷寂,阿年不用看也知道是王神婆,聲音能難聽到這個程度的沒別人了。本能地,阿年心一沉。

  「大仙也給你託夢了咋的?!」王神婆衣冠不整,三步一踉蹌地跑進阿年家院子,嗓門比平日還大。阿年不知她在鬼扯什麼,茫然地搖搖頭。

  「紅珠她娘,你聽我說……」王神婆神經兮兮地扯過阿年的手,放在自己手裡拍着,身上那股難聞的味兒讓阿年擰起眉,「夜裡有位大仙給我託夢了,說只要今年選上你家紅珠送給年獸,那怪物就再不會回來了!」

  阿年臉色瞬變,比地上的土灰還難看。

  「紅珠娘,我知道你不容易,阿寶那樣,紅珠又那麼懂事兒,但你得替村里人着想啊!你丈夫也是被那怪物咬死的,你更該明白!這是為了大家都能安穩過日子!」

  阿年胃裡翻騰起一陣酸苦,抽回手奔到牆根吐了起來。「不行!」她痛苦地抹了把嘴,「絕對不行!」

  王神婆的臉冷下來,像地上結霜的石頭:「這事兒你說不行可不好使。紅珠娘,你是明眼人,我勸你別添亂。今天讓你家紅珠吃點好的,天黑前我就來領她上祭壇。」王神婆甩下話走人。阿年只覺得頭痛欲裂,捂住臉蹲到地上,可一時間哭也哭不出來,就像腦子還沒能消化剛聽到的事。

  為什麼會這樣?都到了最後一年了!

  天陰沉沉地亮起來,阿年卻覺得自己墜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暗。

  王神婆來領人時,阿年蜷在裡屋炕上,連回頭看一眼的勇氣都湊不出來。她聽到兒子好像在哭,紅珠太懂事,不哭不鬧,卻更讓阿年心痛如刀絞。晚些時候村裡的人照舊去避難,無論別人怎麼勸阿年也不肯走。倒也有人願意幫忙領上她的傻兒子阿寶,阿寶卻久違地鬧起來,誰來領就狠勁咬誰的手,把人家都嚇跑了。

  入夜了。阿年不知獨自哭了多久,好像終於把淚哭幹了,整個人安靜下來,昏沉的頭腦也冷靜清醒起來。

  報應,都是報應……這樣想着的阿年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跳動的心臟讓她想起自己沒有這顆心之前的日子。記不清多少年月,她一直顛沛流離,輾轉在偏僻的山林間。大概是本能的指引,阿年總能尋到人畜的蹤跡,找到山村。她總是編造各種各樣的謊話讓村民接納自己,融入他們普通的生活,直到年夜。

  每逢年夜,阿年便會露出真面目,咬死村民舐血啖肉。

  她就是人們口中的「年獸」。

  年夜變身對阿年來說,就像人幾天沒睡困到極限,就算再強忍睡覺的欲望,身體也自然會睡過去。對此她多少有過抗拒,但也不會真的多愧疚。十幾年前,阿年的身體獨自孕育出了後代,自那以後,她就再沒變成過年獸。她抱着兒子來到現在的村莊,沒用太久就成了親。拖油瓶不是問題,阿年看起來美貌年輕,儘管她實際上已超過百歲。

  安穩日子也過了幾年,只是每到年關阿年就要睡不好覺——她知道兒子早晚要獸變。雖然他看起來只是一般的痴傻孩童,但阿年清楚得很——他不是人。

  兒子阿寶八歲那年的年夜,事情終於發生了。阿年不過是不小心打了個盹,丈夫就被變成怪獸的兒子咬死,如果不是他當時體型尚小,阿年又熟悉撲殺的套路,怕是根本趕不跑他。第二天阿寶光着身子找回家時,村里人只當他又犯傻亂跑到林子裡去來着。

  阿年不知為何阿寶變成年獸後會六親不認,她自身為年獸時並非如此。也許真如那些背後笑話他的村民所說:他是沒有腦子的。

  丈夫下葬的那天,阿年本打算離開這個村子,但轉念一想,自己雖有人形但模樣不老,換個地方也早晚會被人發現蹊蹺。再說她一去便出現吃人的怪物,人家也自然會趕她走,到最後一樣是東躲西藏居無定所。而阿年早已累了,那樣的活法她再也受不了。她不想放棄阿寶,紅珠也不該跟着活受罪。

  紅珠雖然年幼,但人人都說她是全村最聰明懂事的孩子,甚至比起自己的丈夫,阿年覺得她更加無辜。

  看着跪在丈夫墳前落淚的紅珠,阿年終究沒有走。

  幾日後的正午,阿年正在忙活午飯。阿寶湊到她身邊,聞了聞鍋里的香味,說:「娘,我餓,要吃。」

  阿年整個人愣住——那是阿寶第一次規規整整跟別人說話。以前他餓的時候,只知道亂摔東西大叫大鬧。

  當天半夜,阿年受直覺驅使,掘了丈夫的墳。果不其然,丈夫的屍首沒有腦子,顯然是那日被阿寶吃了。阿年喘着粗氣,全然顧不上屍臭,真正讓她腸胃翻攪的是一個想法。

  身為年獸時,阿年從來只食血肉,不碰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