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奇物語2 - 第22章
靳煒嘆了口氣,再也掩飾不了內心的厭惡:「我是吃素的啊。」
這一下子全車人都慌了,靳煒沒再說話,而是扭過頭看車窗外的夜色,負責此事的工作人員匆匆掏出手機,一番周折之後,終於換成了素食,里里外外又多花了好幾千塊。
但事情總算在尷尬之前搞定,工作人員長舒一口氣,這才想起道歉,於是一路上又變成了「請見諒,是我們的失誤」這樣的聲音。
靳煒有一面專用的牆,上面用大頭針釘上的照片不計其數,已經再無空隙,這些照片都是他的作品,它們不同時間,不同顏色,不同心情。
這面牆上的照片,只有不到一半曾公開展覽過,其餘都是他的私人收藏,年輕時候的靳煒喜歡旅行,去別人沒去過的地方,相機里留下了很多珍貴的圖像,他把這些照片投稿給雜誌,賺了很多錢。當他拿着足夠的錢野心勃勃地準備環遊世界時,一起車禍把他送進了醫院,於是他坐在輪椅上拍垂死的人臉,因為獨特的視角和敏銳的觸覺,又再次讓他獲獎無數。身體痊癒以後,靳煒已經失去了環遊世界的熱情,然而已成名人的他,即使不想走,還是一年要飛十幾個城市,兩年辦一次攝影展,生活在聚光燈下,見藝術家,見明星,見政要,見富豪。
靳煒自己也沒有想到,一次意外竟然從此改變了他的命運,如今他已經五十六歲。
但是他真正感受到別人的尊重是在四十歲以後,那一年他忽然覺得錢已經太多,變成了無用的數字,因為早年去過很多貧窮的地方,他成立基金會,開始為那些地方蓋校舍和醫院,他幫助一位曾經給過他一碗粥喝的鄉下阿婆治好了折磨她半輩子的頑疾,聲名遠播,中國很多閉塞的地方,孩子們不知道邁克爾·傑克遜,卻知道他的名字。
但是沒有人知道,靳煒真正喜歡拍攝的其實是小動物,小貓小狗。他孤身一人,養過很多寵物,算下來應該也有二十幾隻,後來這些動物相繼而亡,奪去了他人生中絕大多數的眼淚,也用去了他相機中絕大多數的膠片。
如今靳煒已是孤單一人,一隻寵物也沒有了,他覺得自己的時間也已經不多。
陽光穿透金黃色的窗簾,飛舞的灰塵清晰可見,許久沒有打掃的屋子已是一團糟。電視裡正報道最近某個城市的大火,結果當然是在黨和政府的領導下,及時搶救,將傷亡降到了最低,是一次救援史上的奇蹟等。靳煒想,如果他在,一定能拍出更接近真實的畫面,是那種只能刊登在國外報紙上的照片,但現在已經不想了,相機被束之高閣,很久都沒有拿出來擺弄,他唯一想念的,就是那幾隻曾經活潑的小貓小狗。
這些傢伙,在他的院子裡嬉笑打鬧,奔跑翻滾,身上沾滿了枯草和塵土,但看起來還是一樣可愛,有一隻貓叫海明威,因為它有一張自由的臉。後來他又領養了一隻小貓,這個小不點兒整天跟在海明威的身後,不做聲不搶食,就那麼默默地跟着,仿佛它是海明威的寵物,於是這個小傢伙就被取名叫雪球。
雪球有一張着名的照片,曾出現在靳煒的一次私人展覽上,那是一個飛翔的姿勢,高高躍起,前肢像羽翼一樣平行展開,餘暉披在身上,在它黑亮的毛色周圍籠罩着一層朦朧的光暈。雪球的雙眼緊閉,讓這一切看起來倍加神秘,那狀態看起來仿佛在享受飛翔,或者是在冥思禱告。
當時參加這次展覽的只有靳煒的朋友,所有人都圍在這張照片周圍,嘖嘖稱奇,靳煒站在他們身後,不動聲色地看着。
他記得當時薇薇這樣讚嘆道:「天哪,簡直就是不可能的瞬間!」
「為什麼?」一直都沒與任何人交流的靳煒忽然對她的評價很感興趣,在說話的同時,他遞給薇薇一杯紅酒,薇薇愣了一下,旋即接過並溫柔地道謝。
薇薇算是靳煒的好朋友,但更多的,他們是工作上的夥伴,這些年來薇薇一直負責靳煒攝影集的出版,很多敏感的照片都是在她的努力下才得以面世。
靳煒重拾剛才的話題:「為什麼你說這是不可能的瞬間?」
「我也……不是很清楚。」薇薇紅着臉,露出羞澀的笑容接着說,「只是直覺上感到很不可思議,這種抓拍小動物的照片我看過很多,但總覺得你這一張有些異樣的感覺,但究竟在什麼地方,我一時說不出來。」
靳煒安靜地聽她講話,嘴角浮現一絲不易察覺的淺笑,薇薇敏銳地捕捉到了他表情的變化,笑着問他:「你自己也非常喜歡這幅作品吧?」
靳煒點點頭,面露喜色地環顧四周,最後還是把目光落在了薇薇臉上,這個女人端着酒杯優雅地站在那裡。靳煒笑的時候皺紋更加明顯,他終於還是難以控制,得意地說道:「這是我最滿意的作品。」
薇薇還以禮貌的笑容,轉過身去繼續欣賞其他作品,嫵媚的背影投射在靳煒的瞳孔里,輪廓清晰。
那張照片只展覽過這麼一次,就永遠地留在了靳煒的照片牆上,從此被珍藏起來。
下面一張,是他養過的兩條狗,兩隻雙胞胎一樣相似的巨大的哈士奇,在庭院中間。這張照片有一個可愛的名字——較勁。畫面中兩個大傢伙端正坐好,面對着面,前爪緊緊握在一起,做出了仿佛掰腕子的動作,一隻皺着眉,一隻咧着嘴,眼神憤怒,腳下的草坪都被蹬得翻了出來,看起來都用了不小的力氣。
接着的這一張,喜歡的人也很多,叫作「冠軍」。這是一隻肥胖的大花貓,雪白的前爪扣住懸着的木板,身形倒立,像是平衡木上的運動員,這對一個胖子來講,實在是不太容易。
據說在拍完那張照片後沒幾天,這隻漂亮的大花貓就因為突發氣管疾病猝死在半夜,那之後靳煒一個星期沒有出門,消瘦了不少。
那天展覽的所有照片都是如此奇特,人們不禁感嘆靳煒仿佛能夠穿越時間的靈敏。
靳煒曾經對媒體說,我拍過那麼多照片,但直到我遇見這群小傢伙,才終於找到了攝影的溫暖,那是一種停留在瞬間的溫暖,是不可改變的。如同藝術家稍縱即逝的靈感,如同災難前千鈞一髮的決斷。
展覽結束回去的車上,靳煒的思緒飄忽不定,剛剛與薇薇短暫的聊天此刻在他的頭腦里逐幀回放,耳朵里仿佛聽見不斷傳來的快門聲,每一個細節都被精確地捕捉。
忽然他的手機響了,靳煒收到一張照片,薇薇發來的,上面的文字是:「我想到了。」
向下拉,終於看到了照片的全景,是薇薇的雙眼,緊閉的雙眼,塗着淡紫色的眼影,每一根睫毛都像是被能工巧匠精心修繕過一樣。雖未睜開,卻仿佛有千言萬語。
靳煒收起電話,緩緩地靠在坐椅上,這一天讓他有些疲倦。
陽光在和這個男人作對。
他幾乎無法抬頭,身旁的麥田比他還高,他覺得自己迷失了,有些慌張,每走一步都要先撥開前面攔路的麥穗,背包里的東西雖然從未增加,但卻漸感沉重,額頭的汗水浸透了那頂淺灰色的帽子,胸前掛着的單反相機墜得他脖頸生疼。
他口渴,背包里還有半瓶水,但他卻固執地想要先走上公路,他知道有一條公路就在麥田盡頭,只是不能確定自己的方向是否正確,然而這一次他足夠幸運。當他撥開最後一叢麥穗,他看到了公路的邊緣,走過去,伸手觸摸滾燙的路面,他喘勻了氣決定爬上去,弓起身子,雙手支撐,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腳下一蹬,整個人跪在了路面上,他笑着低頭看塵土飛揚,耳機里音樂嘈雜喧鬧,讓他有些心煩,他剛想關掉,卻在瞬間戛然而止。
世界平靜得仿佛新生。
靳煒在一陣燥熱中醒來。
艱難地從沙發上起身,車禍的後遺症和長年累月的疲憊不易察覺地綁在了小腿上,讓他多走幾步都很困難,他不禁發出一聲苦笑:「媽的,當年我也曾跋山涉水啊。」
對着鏡子,他又整理了一下灰白的頭髮,怔怔地看着對面那個滄桑的面孔,他伸手觸摸,只留下模糊的印痕,冷笑一聲,轉身走開。
在此之前,他竟然從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如此老了。
靳煒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偌大的庭院,一隻動物都沒有,一間間屋子,已經很多年沒人到訪,生活是從哪一天開始墮落至此,他自己也難以說清,他只感到一陣強烈的思念。
走回茶几前,拿起電話,靳煒在萬般猶豫下還是撥通了薇薇的號碼。
「餵。」
「是我。」他的聲音沙啞無力。
「我知道是你。」
「嗯……你過得好嗎?」
「你有什麼事?」薇薇的語氣自始至終很冷漠。
「想見見你。」
「我很忙,沒時間。」
「明天是周六。」
「你知道嗎?我根本就不想見你。」薇薇拋出了嘲弄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