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奇物語2 - 第7章
大會堂里像辦喜事一樣,擺滿了花。只是這個月份里也沒別的花,只有蠟梅。一向不太乾淨的大會堂,這回被打掃得一塵不染,牆壁上也剛刷過幾遍石灰水,多少有股石灰味,混合着蠟梅花香,有點古怪。
進了會堂,劉長文清清喉嚨,先說了幾句歡迎的話,小野田團長也上台致辭,致完辭,就開始對弈。因為時間關係,只下快棋,每一局都在一小時內結束。
棋局開始,劉長文就有點不耐煩。他什麼棋也不會,最擅長的只是打撲克里的捉烏龜。
「怎麼日本不派個撲克代表團來。」他不無遺憾地想。
「巴嘎!」
高川秀夫大佐猛地一掌打在小野田麟三郎臉上,小野田麟三郎白淨的左臉上登時出現了五個指印。
「你難道不是十二歲就由方圓社授段、號稱江戶麒麟兒的天才棋士嗎?大日本棋士的臉都讓你丟光了!」
小野田麟三郎站得筆直,嘴裡只是道:「是!」臉上的掌印此時越來越紅,倒像一隻手掌爬滿了他的臉。
高川秀夫大佐在房裡背着手轉了幾圈,忽然抬起頭,道:「你不是還有個師兄在師部嗎?他現在還在不在上海?」
小野田麟三郎彎彎腰,道:「瀨越師兄剛才便在這裡。」
「來過了?」
高川秀夫大佐盯着他,似乎也聽出他話中的含意。
「瀨越師兄在我昨天輸第一局後,他就來了。我們昨夜把那個美國人的譜打了遍,瀨越師兄打完後,就嘆息說,如果小岸師兄在世,大概還能和這美國人爭個高下。」
高川秀夫大佐倒吸了一口涼氣:「瀨越先生真這麼說?」
「是。」小野田麟三郎也像是冬天喝了冰水冰了牙一樣,吸着涼氣道,「瀨越師兄說,便是小岸師兄在世,這些年不斷長棋,才有望一拼,不然……」
小野田麟三郎的話停住了,因為高川秀夫大佐又是一巴掌打在他臉上。這一次是反手打的,雖然沒有前一巴掌那麼重,但小野田麟三郎的右半邊臉上又紅了一塊。
「即使你們棋力現在比不上他,但兩個人加起來,也不一定比他差,為什麼不幫你一下?」
小野田麟三郎有點委屈地道:「剛才,瀨越師兄一直站在他身後。」
「站身後又有什麼用!」高川秀夫大佐又在房中踱了兩步。他的高筒皮靴在地上簡直如同鐵柱,鋪着的青磚也差點被他踩碎。
「可是,我會讀唇語。」
高川秀夫大佐站住了,道:「你會唇語?」
小野田麟三郎點了點頭,道:「剛才這一局,其實是我和瀨越師兄兩人在和他下。可是,唉……」
高川秀夫大佐這次倒沒有動手教訓小野田麟三郎。大佐也是個棋道好手,據說他的棋力已能與專業四段相埒。小野田麟三郎入伍後被分到高川隊中,還曾慶幸遇到一個知弈的長官,可是萬沒想到,能下得一手細膩好棋的高川秀夫大佐,性格竟然如此暴戾。幸好與高川秀夫大佐對弈時倒不必擔心他會因輸棋而惱羞成怒,不然,小野田麟三郎只怕一天也待不下去。
高川秀夫大佐在桌前坐了下來,道:「明日準備讓誰來幫你?」
小野田麟三郎道:「本來我想請瀨越師兄出面,但瀨越師兄剛才和我說過,以他的棋力,絕擋不住這人的。」
「還有誰比瀨越先生棋力更高?」
小野田麟三郎沉吟了一下,正盤算着是不是該說「大佐棋力已在瀨越師兄之上」之類的話,想想還是不說了。高川秀夫大佐雖然暴戾,卻也有自知之明,不然他第一個便要上了。他棋力雖強,較之自己還有一子之距,更不用說和瀨越師兄相比。
他想來想去,還是道:「現在的上海,我的棋力算是第三強。」
「是誰能比瀨越先生更強?」
小野田麟三郎動動嘴,似乎想說什麼,但還沒出口,高川大佐已是一驚,道:「你是說他?」
「瀨越師兄說過,棋道九品,此人棋力已達入神之境,便是不敗名人,也不外如是。」
「混賬!」高川秀夫大佐叱道,「你怎能將一個支那人與秀哉名人相提並論。」
小野田麟三郎弓了弓腰,道:「是,是。」心裡卻想着,「此人棋力,實已可方駕秀哉名人。」心知說出這話來只怕又要挨上一耳光,雖然如鯁在喉不吐不快,還是硬生生忍住了不說。
高川秀夫大佐站起身,道:「此人棋力再強,也是特高課送來的要犯,他再不肯說便要槍決,絕不能讓他去下棋。想想,還有什麼人?」
小野田麟三郎嘆了口氣,道:「沒有了。」
高川秀夫大佐又繞着小野田麟三郎踱了兩圈,才停下來道:「你與這人下過棋嗎?」
小野田麟三郎一下興奮起來,道:「我剛來上海時,瀨越師兄便帶我去與他下過一局。這人的棋力,已可說是神乎其技。」
「真有這等強嗎?」
「的確。幻庵曾說,清國棋聖黃龍士棋力可達十三段,若按此算法,此人棋力至少也有十二段。」
的確。高川大佐的身體也有點不由自主地顫抖。那一次,這人在棋枰上那等雷霆萬鈞的攻勢,讓身經百戰的高川大佐也冷汗直流。那一次對弈,枰中的白子幾乎都帶有血腥味。
他低下頭。忽然,他喝道:「緒方,把星曆帶上。」
緒方行孝是高川秀夫大佐的勤務兵。
小野田麟三郎道:「大佐,你想去哪裡?」
高川秀夫大佐鼻子裡哼了一聲,道:「去看看你那十二段。」
小野田麟三郎道:「這個……恐怕他不肯再與大佐下棋了。」
高川秀夫大佐露齒一笑:「他會的。」
棋局已近尾聲。小野田團長甚至不用點目,就知道自己起碼贏了二十目。就算按中國的規矩,也有十子以上。只是對手還不自知,仍然在苦苦打最後的劫。
就算打贏這個劫,也不過扳回五目棋而已。小野田團長有點想笑。出過楊季軒的這塊土地,恐怕已失去靈氣了。自己來這裡看看,是為了找回許多年前失去的驕傲,或是懺悔?
小野田團長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