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奇物語2 - 第8章

  不懺悔。對於中國人,永遠都不用懺悔。那些中國人自己都已經忘了幾十年前的戰爭了,現在來的,只是他們竭力想友好下去的鄰邦人士。不用自己高高在上,他們首先就已經拜伏下去了。

  那個農民終於抬起頭,說了句什麼話。不用翻譯,小野田也知道那是認輸。他有點想笑。

  國家圍棋隊裡還有一些大概將來能與自己抗衡的人,而這裡,如果出現一個能勝一局的人,那真是奇蹟。

  他正想着,忽然聽得第六台的島田作三段頹然道:「我輸了!」

  緒方行孝捧着一個用結城綢包着的小包,跟在高川秀夫大佐身後。小野田麟三郎則跟在他身後鑽出車來,走得有點勉強。

  這是高川大隊的臨時監獄,原先是深井公司在閘北的倉庫,戰事一起,被高川大隊改成了監獄。這倉庫全是用巨石壘成,幾近堅不可摧,十九路軍曾經在這裡駐紮過一隊人馬,抵抗了三天,讓包圍倉庫的日軍一直攻不進去。直到日軍動用毒氣彈,才將十九路軍的這一小隊全部消滅。

  在倉庫門口,便聽得到裡面傳出悽慘的叫聲。因為有厚厚的牆壁阻擋,聲音顯得很悶。聽到這些聲音,小野田麟三郎的頭一陣暈眩。

  儘管上海還不時出現暗殺團,有名的上海殺手黨時常刺殺落單的日軍士兵,但是在高川大隊剛駐防在閘北時,為了防患於未然,已將附近的中國人全部驅逐。偶爾有中國人誤入,也會被馬上拖到這個臨時監獄拷問,然後,不論是不是真正的殺手,都被送去靶場當成活靶,給那些入伍還不是很久的日軍練膽用。所以小野田麟三郎也知道,在高川大隊的營房附近,應該是很安全的。

  可是,他還是覺得害怕。害怕那些蟲豸一樣下賤,似乎不知道死亡可怕的中國人。他也知道,就算號稱「不動尊」的高川秀夫大佐心裡,也仍然有着對中國人的畏懼,以至於每捉到一個可疑的中國人,他都下令務必要將這中國人折磨到見到日軍便要屈膝下跪。

  看到高川大佐走進門時,正在用皮鞭抽着一個被吊在半空中的中國人的本田龍男少佐放下皮鞭,喝道:「立正!」

  高川大佐看了一眼那些中國人。這裡的中國人大多是一個模樣,身體瘦弱,身上瘡疤累累,已是半死半活。他哼了一聲,道:「本田少佐,楊還在嗎?」

  所謂的「還在」,是「還活着」的同義詞。進入這個監獄的中國人,是不可能活着離開的。本田龍男猛地立正,道:「他在。」

  說着,本田龍男的視線移到了右角上。高川大佐這時才看到了在那裡的一個鐵籠。

  那個鐵籠子大約有五坪大,裡面有一張小桌子。邊上,一張草蓆攤在地上,那大概是他睡覺的地方。這中國人穿着一身很整潔的長衫,正坐在桌前寫字。他的右手掖住左手衣袖,以防垂下來沾污了紙上的墨跡。

  楊季軒。

  即使還在想着令赤星因徹吐血的那三妙手,小野田麟三郎還是一眼便看到了他。

  楊季軒本是上海坐隱社的發起人。這坐隱社是日軍進入上海後成立的,成立時,高川秀夫還曾經前去道賀。直到一個月前,新來的特高課課長山木龍二捕獲了一個中國政府的間諜,經過拷打,那個支那間諜在死前交代出,他與楊季軒單線聯繫,這次來是因為楊季軒得到了日軍全軍的戰略分布圖。

  接到山木課長的電話時,楊季軒正在和高川大佐下一局快棋。高川大佐回到座位上,看着這個樣子文弱的中國人,幾乎有點吃驚。

  武尊美如少女,卻孤身平熊襲,高川大佐一直以為那近於傳說。可是,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中國人卻膽大如牛,明明知道自己隨時都可能敗露,仍然鎮定自若,簡直猜不透他心裡到底會有什麼樣的想法,到底為何他會有這等勇氣。

  那一次,當看到山木課長帶着憲兵進來時,楊季軒用棋子敲了敲棋盤。

  那局棋正至中盤。以前兩人對弈,勝負只在一二目之間。但那一次,從山木課長進來那一刻起,楊季軒的棋風突然一變。

  也許是知道自己已無幸理,也不必再在棋局上曲意逢迎了,楊季軒以天風海雨之勢,落子如飛,幾近於摧枯拉朽。高川大佐本來自認與楊季軒相去不遠,直到這時才知道,楊的棋力有多麼深不可測。

  楊季軒被帶走時,還向高川鞠了一躬。但是他的姿勢傲岸至極,幾近於強者對弱者的恩賜。儘管高川大佐也知道,那可能是楊季軒平生最後一局棋了,心底多少也有點可惜。但他更高興的是,終於把這個心腹大患除去了。

  山木課長逮捕楊季軒以後,主要是為了從他那裡取回那份戰略分布圖。

  命令早已頒布下去了,重新改變戰略分布,那是不可能的事。還好楊季軒一向是與那個人單線聯繫,那麼那圖肯定也在上海。

  古今傳奇2

  另外,楊季軒不會是一個人,他的情報網行之有效,背後一定也有不少人。山木課長的主意,便是要將這個諜報網一網打盡。

  「為什麼給他這麼好的待遇?」後來,在楊季軒又被移送到這裡來時,聽到山木課長建議優待他,高川大佐很大聲地反對,「難道這裡是給支那人休養的地方嗎?要讓支那人說話,鞭子和小刀就足夠了。」

  他的話里,根本聽不出當初很親熱地叫着「楊桑」的意思了。

  「楊是個硬漢。」那一次山木課長用少有的敬佩語氣說,「我們打斷了他的手腳,還用燒化的鉛澆到他背上,可他沒有開口過。如果再拷問下去,恐怕他就會死了。」

  「如果優待他,他仍然不說,那又有什麼用?」

  山木課長笑了笑說:「他有鐵一般的意志,一下子是彎不了的。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一點點地折彎他。讓他受到良好的待遇,每天都看到別人被拷問,漸漸他就會覺得不說是不明智的了。」

  那隻老狐狸。

  高川秀夫大佐那一次聽到山木課長這話時,便了解了他的用意。讓楊季軒每天看着同胞被拷打、被槍殺,而他卻又有良好的待遇,那麼他就會想到,這種強烈的比照比什麼酷刑都有效。

  小野田麟三郎當然不知道山木課長的主意,但他也猜到了。

  如果楊說了,那大概會被尊為座上賓吧,說不定,仍然會被高川大佐尊為客卿。雖然再不會對他大意,也再不會讓他有機會接觸到機密了。

  這些中國人,為什麼都那麼蠢?

  小野田麟三郎不禁有些嘆息。

  島田作輸了?

  和島田作對弈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也是一副農民子弟的模樣,真想不到居然能擊敗島田作,就算是受五子棋,那少年的棋力也很了不起了。

  島田作有點垂頭喪氣。其實按年齡,他比那少年也大不了多少。但他被稱為關西棋院的希望之星,和這個中國農家少年自不能同日而語。

  「島田,你的棋還得再練練啊。」

  說話的是坐在島田邊上的木村又吉五段。木村五段年過五旬,是代表團里年紀僅次於小野田團長的人,一向有些倚老賣老。

  「是。」島田作垂下頭,看上去幾乎要哭出來了。這時,劉主任適時站起身,道:「感謝日本朋友的指導,這體現了中日兩國人民的偉大友誼……」

  仍是一些套話啊。小野田團長伸了伸腰。年紀大了,坐得一久腰便酸,所以在國內,小野田也已漸漸淡出。這次讓自己帶隊來中國,一半是棋院尊老的關係吧,畢竟,已經是六十多歲的人了。

  比賽以後是宴席,宴席以後是參觀。他不禁有些苦笑。

  本來以為可以自行活動,沒想到每一步都安排好了。這也算中國的特色吧,對於中國人來說,安排你的一切,那也是一種友誼。

  在代表團成員一個個離座站起,準備去赴紅旗公社的宴席時,黃永衛很不滿地小聲對田書記道:「你怎麼沒關照過?怎麼好贏日本朋友呢?」

  「誰知道他會贏,」田書記有點委屈。今天,他已經被黃永衛第二次埋怨了,「他是大隊裡棋下得最好的,另外也沒人會下棋了。再說,誰知道他還真能贏下來。黃秘書,不會犯錯誤吧?」

  「難說。」黃永衛看看還有點頹唐的島田作,「那日本朋友很不高興,田書記,說不定你可犯了國際性的錯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