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奇物語2 - 第9章



  田書記的臉有些發白:「黃秘書,你可別嚇我。」

  「不是嚇你,劉主任很不高興。」

  田書記忽然咬牙切齒地道:「楊國光這個小兔崽子,可真害死我了。」

  楊國光這個小兔崽子倒沒覺得自己害什麼人。他雖然已站在一邊,眼睛卻仍然瞟向那一局棋。

  宴席過後,由田書記帶領代表團參觀紅旗大隊的暖棚和水庫。田裡,正深翻了一次,放眼望去,倒很是整齊。紅旗大隊因為有一台拖拉機,也算實現了機械化。田書記在田頭唾沫橫飛地說了一堆,弄得那翻譯幾乎譯不過來。

  參觀完田裡,下面要參觀一下農民家裡。走進村時,小野田團長忽然用很標準的漢語對走在他前面的田書記道:「田桑,請問,楊季軒先生的墓在哪裡?」

  大概對這個日本人突然說出的標準漢語有點措手不及,田書記有點茫然,道:「什麼?」

  「四十年前,這裡有一位楊季軒先生,請問他的墳在哪裡?」

  田書記茫然地小聲對邊上一個大隊幹部說:「喂,你知道有個叫楊季軒的嗎?四十年前死的。」

  那幹部也有點莫名其妙,道:「姓楊?大隊裡有五家姓楊的。要說四十年前,就是那個漢奸分子家了,就他家在這兒住得最久。」

  「楊國光?」

  黃永衛走在劉書記邊上,劉書記正背着手,沒精打采地走着,連帶着他也沒精神了。聽到田書記的話,他轉過頭來插了一句:「那個楊國光是漢奸分子?」

  「不是他,是他爺爺,好像是叫什麼楊季軒。原先在上海,抗日戰爭中死了埋回來。聽說,楊國光他爺爺倒下了一手好棋,可惜是個漢奸。」

  「就是他。」小野田猛地站住了,「田桑,告訴我,他的墳在哪裡?」

  那個大隊幹部看了小野田一眼,欲言又止地道:「早沒了,1968年墳就被平了,現在哪兒還有?」他也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這個日本朋友會那麼關心一個中國人,好像,他來紅旗大隊就是為了尋找那個楊季軒的墳一樣。

  「平了?為什麼?」

  「他是漢奸。」田書記忽然冷冷地插了一句,「抗日戰爭時給日軍做事。」

  鐵籠被打開了。

  高川大佐彎了彎腰,走進去,坐在楊季軒對面,笑了笑:「楊,現在還好嗎?」

  楊季軒抬起頭,看了看高川大佐。他雖然神情有些頹唐,但目光仍然明亮。

  「很好。」

  標準的江戶音。楊季軒本是帝大生,當年於東京曾經拜在秀元門下。

  「此子生遲,不然當與秀策公並驅。」

  秀元的棋力不如乃兄秀榮,更遠不如後繼的本因坊秀哉,但眼力絕佳,在收下楊季軒後曾感嘆地說了這麼句話。當時他已將本因坊之位傳於秀哉,本也有意將楊季軒引薦到秀哉門下。只是楊季軒正值母喪,回國後便沒有再東渡,帝大的學業也荒廢了,便是在秀元門下,也只學了一年棋。

  光陰荏苒,轉眼二十年了。二十年前的那個少年,現在已是頭髮過早花白的中年人了。小野田麟三郎站在高川大佐身後,忽然有些唏噓。

  二十年前,自己還是棋道場的低齡學生,便聽得有這個如彗星般划過棋壇的中國少年。

  高川秀夫大佐盤腿坐了下來,道:「楊,你還能下棋嗎?」

  楊季軒笑了笑:「下。只是,不與畜類下。」

  高川秀夫心頭登時升騰起一股怒氣。一個階下囚,居然還如此狂傲嗎?但是他還是把怒氣壓了下去。

  「楊桑,我不是特高課的,這次來也不是來拷問你,只是來請你下棋。」

  「下棋?」楊季軒嘴角抽了抽,握筆的左手也微微動了動。小野田麟三郎不由得將目光移向他那左手。

  右手的五指已完全僵硬。那是在特高課拷問時留下的吧,所以只能用左手握筆了。

  高川秀夫大佐向緒方行孝點了點頭,緒方行孝走上前來,將那結城綢包裹放在桌上。高川秀夫解開了包裹,裡面是一個紫檀木的大盒,一打開,露出裡面兩個朱漆的圓盒。掀開圓盒,裡面是黑白兩色的那智石棋子,光潔圓潤,發出淡雅的毫光。

  「這是家傳棋具『星曆』。當初,家祖賴德公曾執此參加御城棋合戰,距今已八十三年矣。」

  楊季軒的眼盯着那棋盒,手上的筆還在一動一動,似是想摸一摸。

  畢竟是個嗜棋如命的人啊。高川大佐淡淡一笑。山木課長不會下棋,自然不會明白這一點。高川大佐不禁想到,如果早由自己來拷問的話,恐怕楊季軒已經把什麼都說了。

  「家父傳此於我時,說此棋具本是太田雄藏公所賜。」

  楊季軒的眼裡開始發亮。太田雄藏,名列天保四傑之一,出身安井家,曾與秀策爭勝,三十番棋僅多負四局,亦是當時數一數二的名手,後人評其為古今最強之七段。

  高川大佐小心地將楊季軒攤在桌上的白紙挪開,從木盒中取出兩盒棋子,又將外盒一拆,那外盒做得也極為精緻,高川大佐東一抽西一抽,攤成了一張棋枰。高川大佐站起身,道:「小野田,你為楊桑擺一下剛才你下的那局棋。」

  小野田麟三郎有點惴惴不安,坐了下來。在一個鐵籠子裡擺棋局,大概也是很難得的經歷吧。他搖了搖頭,開始復盤。

  復到十一手時,楊季軒忽然道:「等等!與你下棋的,不是日本人!」

  他還是上鈎了。不知為什麼,小野田麟三郎倒有點失望。傲骨須要傲到底,那才能贏得人的尊敬。楊就算把一切都說出來,恐怕最終也會被殺的。

  高川大佐道:「楊桑,你的眼光很準。與小野田君對弈的,是個美國人。」

  他也暗自高興。楊季軒的話里沒有譏諷之意,那麼,他的心必然動了。如果投其所好,那麼會說出底細也未可知。到那時,山木課長會自愧不如吧。

  「美國人?」

  楊季軒的眉一揚。他的臉上也傷痕累累,不知在特高課里受過什麼刑。

  「是的。」小野田麟三郎小聲道,「楊君,那是個美國人,才二十三歲,聽說是從小生長在中國的。」

  「他師傅是誰?姓施嗎?」

  小野田麟三郎抬起頭,驚詫道:「你知道?」

  楊季軒看着枰中的布局,道:「白子精深,前五手卻嫌稍重,後面便奇思迭出,那是中國以前慣弈勢子的通病。後六手如行雲流水,正是浙派施襄夏的棋路。此人棋藝,定是源出施氏。你的星小目開局對他的二連星,本也微厚,但這幾手過後,反落了後手,大約在五十手外,你的入位這一片棋便要陷入苦戰,盤面會大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