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努加得玫瑰 - 第2章

葡萄

  月鈴草

  「迪亞娜,來試試裙子!」瑪蒂娜嬸嬸帶着歡喜叫着她。

  「來了!」正在幫助肯亞硝制獸皮的迪亞娜抬起頭,脆生生應着,朝肯亞笑了笑,到井邊洗了手,在肯亞的微笑里走回屋裡。

  瑪蒂娜嬸嬸年輕時手巧就出了名,自從迪亞娜來了這半年,她便把許多本事都施展在這深得她歡心的美麗少女身上,她給迪亞娜縫了四條裙子,一條羊毛氈的家常裙,杏黃色,樸素但是暖和,質地厚實;一條法蘭絨的,紅色鑲黑絲絨邊,有最時興的安娜結,是給她出客穿的;天氣暖和以來又做了兩件單薄的夏布裙子,一件是乳白色的,做上了木耳邊;還有一件樸素些,是褐色和乳黃色格子的。

  這些衣服都很可愛,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自己應該沒有穿過這樣的田園風格。

  瑪蒂娜大嬸覺得很對不住她,她的模樣談吐一看就知道來歷不凡,現在忘了往事,住在自己家裡,穿着村姑的粗布衣服,實在太委屈了。

  不過現在做的這條裙子瑪蒂娜嬸嬸是很滿意的。

  她上次和兒子去鎮上的時候,一眼就看中了這塊料子,猶豫很久,在兒子鼓勵下才買下來的。現在拿出來展示給迪亞娜看,瑪蒂娜嬸嬸心裡充滿了獻寶的激動和得意,又有點忐忑。

  美麗的衣裳鋪在白床單上,在陽光下褶褶生輝。

  迪亞娜驚嘆了一聲。

  淡粉紅色絲綢做成的短袖長裙,底裙是最好最柔軟的白色細布,精心刺繡的領口和袖口,又長又寬的粉色絲帶……

  這條裙子離農家的衣服已經很遠了。

  她雖然不記得往事,卻知道絲綢是昂貴至極的奢侈品,只有貴族才會穿,想不到瑪蒂娜嬸嬸會給自己買絲綢做衣服。

  她被催促着換上,沒有一處不合身的,不用看鏡子也知道必然是美得難以形容。

  「腰高了些,」瑪蒂娜嬸嬸又挑剔又得意地說,「我是照着上次看到過的卡拉納魯男爵小姐的衣服樣子做的,還特意問了鎮上的縫紉師,她是個好心人,給了我很多好的建議,她說現在不流行用布做玫瑰花鑲在腰上了,飄帶卻是最時興的……還有低腰,京里的貴婦人們都流行低腰……但是你還小,高腰也很可愛,啊,親愛的,你穿上真是太美了,黑色的頭髮多麼好啊,什麼顏色都可以配……我敢說你穿上比男爵小姐好看一萬倍……」

  迪亞娜很感動,她說她認為現在的腰不高不低,恰到好處,「但是瑪蒂娜嬸嬸,你不該給我做這個,絲綢很貴的。」

  「不要緊,肯亞是個好獵人,咱們家不缺錢。」瑪蒂娜嬸嬸遺憾地想,這塊料子還是太小了,只能做短袖,另一塊大多了,不但能做長袖,連底裙也可以用同色同料做,可惜實在太貴了,她不捨得……現在看來,這樣也足夠漂亮了,就是天氣還太涼,要過幾天才能穿……應該能趕上六月祭的。

  肯亞被叫來觀賞媽媽的作品,迪亞娜在他美麗的棕色眼眸中看到了驚艷和繼而燃燒起來的火光。

  「真漂亮!」他低嘆,「但是媽媽,六月祭穿短袖有點冷了,——我不是去年打到了一隻銀絲狐嗎?男爵家派人來買我沒賣的那隻,你拿那塊皮子給迪亞娜做件漂亮的披肩吧。」

  「傻孩子,」瑪蒂娜嬸嬸笑着說,「毛皮披肩是冬天用的,哪有六月裹着的道理,我等到冬天給她配上玫瑰色蕾絲做披肩;至於現在,不是有攢着的那筐雪兔毛嗎?我細細紡了給她織一雙薄薄的兔毛長手套和薄薄的兔毛大圍巾,這附近村子所有女孩都會嫉妒得發瘋!」

  迪亞娜心裡不安,連忙要求瑪蒂娜嬸嬸不要再為自己費心,但是從年輕時就夢想要生個女孩好好打扮的瑪蒂娜嬸嬸哪裡聽得進去。

  看着固執的瑪蒂娜嬸嬸,她微笑了,這算是母愛麼?從身體到靈魂都泡在和暖的物質中,何況還有英武,美麗,勇敢,能幹,善良,質樸的肯亞在身邊,失憶也無所謂吧?

  日子一天天過去,好像美夢沒有盡頭。

  迪亞娜身體完全好了之後,逐漸離開肯亞家在村子附近散散步。

  已經夕陽西下了,金紅色光芒灑在山路上,也灑在一旁綠色的田野上,不時有誰家牛在路旁「哞」的一聲叫,也有誰家小狗突然衝到路上來嚇她一跳。

  美景令人心情迷醉,這時肯亞來接她,棕色長髮在山風中飄揚,頎長健美的身體披着夕陽的金光走下來,仿佛神坻一樣。

  「迪亞娜。」他微笑着喚她,「今晚我們去山上采月鈴草吧,今天是滿月,月鈴草都會盛開,採回來可以泡茶喝還可以給你做香粉。」

  迪亞娜點點頭,開始詢問月鈴草和別的植物的事,這些是她感興趣的內容,聊起來饒有興致。

  回到家吃完瑪蒂娜嬸嬸美味大份十分利於增肥的香草煎小羊排,蘋果泥,蜂蜜黑麥麵包,兩人就出發了

,只留下瑪蒂娜嬸嬸在門口大叫要他們小心。

  迪亞娜對山林一直很好奇,但是肯亞和瑪蒂娜嬸嬸擔心她的安全,不准她上山,這次還是晚上,就更加神秘值得期待了。

  山林在月光下朦朧而美麗,靜靜臥着如沉睡的女神,或恬靜入睡的少女,由於是滿月,月光明亮,如水如紗般傾瀉而下,樹葉都仿佛變成了銀的,微風吹動,輕輕顫動,好像被撥動的琴弦。

  肯亞怕她冷,把上衣脫下來給她披上,自己裡面只有一件米色的粗布小坎,光着兩條胳膊,光滑健康,沒有一絲褶皺,雖然手臂肌肉隆起得很有雄性魅力,整個手臂還是顯得很修長的。

  肯亞帶她去的是一個少有人跡的山谷,滿山谷都是淡紫色的月鈴草。

  一進山谷,迪亞娜就被震撼了:月色下無數的美麗小紫花,爭先恐後的開放,吸收着月光的精華,香氣怡人,既香得溫柔恬淡又令人有些醉意。那麼多的月鈴草,遠遠看去仿佛一塊巨大的泛着銀光的紫色地毯。

  她說不出話來,怔怔的任憑肯亞牽着她的手帶她到一塊月白色的石頭上坐下。

  「聽,馬上就會響起來了。」肯亞的聲音溫柔得好像催眠。

  什麼會響起來了?

  她不解地抬頭望着他,這時微風吹過,「叮叮咚咚」的悅耳聲音響起來了。

  月鈴花。

  不但形似鈴鐺而得名,還有在月下盛開時能在風裡作響,雖然聲音微弱,比不上真正的鈴鐺,但是千千萬萬匯在一起,也足以被人的耳朵聽到。

  這就是天籟啊。

  雪融枝落,小溪潺潺,雖然意境絕高,畢竟比不上這是真的樂章啊。

  天地造化,神妙至斯。

  肯亞在這月鈴花的樂聲中,也輕輕哼起了一首什麼曲子,歌詞古老,聽不懂什麼意思,但是旋律竟和這些月鈴花的聲音配合得絲絲入扣,古老,婉轉,寧靜,但直撼人心,悠久不息。

  迪亞娜入了神。

  直到肯亞早已不再哼唱,嘴唇輕輕貼在她額頭上,才回過神來,紅了臉。

  「你……」

  肯亞臉色很平靜,只有一絲可疑的微紅。

  「我知道你可能是貴族,你那天穿的衣服,你說話的口氣,你還識字……媽媽讓我不要痴心妄想,但是,我……」他娓娓說着,轉過臉來看她,「我還是喜歡上你了。」

  他的臉認真,誠懇,熱烈,長長的眼睫毛扇動着銀色月光,好像銀和水晶的蝴蝶……

  她惘然了。

  她知道肯亞喜歡她,但卻沒料到會看到這樣認真熱烈的臉,毫不迴避。

  她知道自己是喜歡肯亞的。

  肯亞就像希臘神話里只圍了常春藤在腰下,從山林里走出來的神一樣美麗,沒有女人能不着迷。

  和他在一起很幸福,一切都很美好。

  可是她惘然了。

  心裡有什麼在催促她說,答應他吧,可是她卻無法點頭,無法開口回應。

  「不要緊,」肯亞說,「我不要你現在回答,過了六月祭好了,過了六月祭再告訴我。」他緊張得偷偷握起拳頭。

  她點點頭。

  兩人互視,都不好意思起來。

  月鈴草還在繼續彈奏。

  「不要采它們了。」她低聲說,「它們很高興,不會希望被別人折斷。」

  沒有采月鈴草的結果是沒有香粉用。

  雖然迪亞娜不認為自己六月祭一定需要香粉,但是肯亞不這樣想,他固執地去了鎮上。

  肯亞每個月都會去鎮上出售獸皮和一些有價值的角,牙齒等材料,購買麵粉,鹽,肥皂和別的生活必需品,現在本來還不到日子,東西還積得不多,但是為了迪亞娜兩天後六月祭上有香粉用,他執意提前去了。

  六月祭是山村一年裡最重要的節日。

  但是他卻沒有回來,只有同路搭車的同村的小伙子慌慌張張來報信:肯亞被黑暗聯盟徵兵隊的人帶走了。

  里斯克鎮本來屬於潔努加得,上回議和被割讓給黑暗聯盟,黑暗聯盟這次派人來接管,自然也要徵兵徵稅。

  肯亞被拉了壯丁了!

  里斯克鎮

  在村里人幫助下把暈倒的瑪蒂娜嬸嬸弄到床上,餵了白蘭地。

  等到瑪蒂娜嬸嬸悠悠醒來,放聲大哭的時候,她心裡已經作了決定:「瑪蒂娜嬸嬸,你別傷心,我會去把他找回來的。」

  瑪蒂娜嬸嬸抬頭看着她,淚眼朦朧,聲音顫抖:「你……去哪裡找啊……」

  對於普通人家來說,被征入伍拉了壯丁幾乎就是只能默等生離死別的事情,母親或妻子在家裡盼得心碎神傷,哭瞎了眼睛,熬白了頭髮,最後大都是盼來噩耗而已。

  有着精良裝備作為各國主力的騎兵大都是貴族出身,平民入伍則是做苦力的工程兵,或者當作炮灰的步兵,死亡率非常高。

  迪亞娜望着瑪蒂娜嬸嬸,堅定地說:「我一定會把他找回來的。」

  瑪蒂娜嬸嬸比起年輕時已經開始混濁的眼睛渴望地望着她,又失望地搖頭,不敢相信。

  瑪蒂娜嬸嬸哭着幫助迪亞娜收拾行李,這幾天,她已經哭腫了眼睛,以至於迪亞娜都想不起她眼睛不紅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把迪亞娜的衣服仔仔細細疊好,收在包袱里,「你來的時候穿的……紫色的平絨騎馬裝我都縫補好了……格子裙子就不要帶了,太鄉下氣了……這裡有十六個銀幣四十個銅幣,你帶着路上花……我的小迪亞娜,」她看着她眼淚又下來了,「找不到他你就回來吧。」

  迪亞娜看着她的淚眼,一時也覺得五內如焚,她其實也知道自己孤身一人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無權無勢也沒有實力,也許找回肯亞只不過是空洞可笑的夢想,很可能到最後什麼都做不了,連自己都保全不了……但是不管怎樣,她不是能夠坐在家裡空等的人。

  然而看着那用手帕包裹的一堆零碎錢幣,她忍不住深深憂慮了:「瑪蒂娜嬸嬸,」她皺起眉頭說,「肯亞走了,沒人打獵你怎麼生活?你怎麼能把家裡的錢都給我呢?」

  「不不,」瑪蒂娜嬸嬸慌忙搖着手說:「我還有錢,真的,親愛的,你不要擔心我,我還能幹活,有我的菜園子,還有我的兩頭奶牛。」

  迪亞娜不跟她說,知道爭論也沒用,走的時候偷偷放到她放襪子的抽屜里就是了。

  「瑪蒂娜嬸嬸,最多兩三年,就算找不到肯亞我也會回來的,會給你養老,放心吧。」迪亞娜故意用淡淡的堅毅神色來掩飾她的肝腸寸斷。

  瑪蒂娜嬸嬸眼圈一紅,但是被她的淡然神情感染,沒有掉淚,只是紅着眼圈點頭。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迪亞娜就走出來了,她害怕和瑪蒂娜嬸嬸告別。

  十個銀幣被放在襪子裡,拜託了相熟的鄰居儘可能照顧瑪蒂娜嬸嬸,遠處的天邊已經開始微微泛白,最後一次回頭留戀地看了一眼靜靜臥在微微起伏的翠綠小山崗上,曾經給與她半年的幸福生活的木屋。

  瑪蒂娜嬸嬸還沒有起床,木窗欞里沒有透出燈光。

  突然有什麼涼涼的濕濕的東西碰了一下她的手背,一驚,轉頭一看,不由失笑,是有一次肯亞送她當禮物的一隻小冰角鹿,高度剛剛到她胸口,小小的鹿角最近長出來了,嫩嫩的兩點小尖,烏黑濕潤的大眼睛望着她,正拿冰冰的小鼻子試探地碰觸她的手背。

  「是你啊。」迪亞娜愛憐地摸摸它的圓腦袋。

  鹿是很警覺的動物,小鹿看她手伸過來,蹄子往後一退,很想奪路而逃的樣子,但又控制不住想要接觸她的願望,還是勉強站在原地,讓她摸了。

  「你要乖乖的,多陪陪瑪蒂娜嬸嬸,她現在只有一個人了。」迪亞娜黯然說。

  小鹿聽不懂她的囑託,歪着腦袋看着自己最喜歡的人在山路上漸漸走遠,一跳回去自己住慣的籬笆,卻看到料理菜園的大嬸手扶着門站在那裡,淚流滿面,死死望着遠去的人。

  迪亞娜離開山村的第一處是去里斯克鎮。

  這一點她離開家的時候就想好了,肯亞在那裡被抓走,當然要到那裡去看看情況如何。

  里斯克鎮是個優美的小鎮,人口不多,大概有七八千人,熱鬧的中心街是光滑的青石板路,兩邊多的是類似於阿爾薩斯風格的兩層漂亮木磚小樓,因為已經是夏天,二層的窗口處都懸掛着無數各色鮮艷的花,下面有商店,也有路邊的水果攤。

  然而,小鎮的悠閒美景已經被破壞了,黑暗聯盟的憲兵正式接管了這個小鎮,偶爾會有穿着黑色衣服,姿態死板的黑暗聯盟軍人在街上走過,破壞了這個充滿鮮艷色彩的小鎮的整體市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