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界—龐脈脈修真實錄 - 第32章
葡萄
小圈套
竇老四偷偷摸摸回家,繞過自家小院子,他聽到自家娘子在收拾石磨沉重的聲音,也能想象出她如何撐着腰,疲累不堪。也許她還會累着累着,想起女兒,扔下傢伙事兒痛哭一番。
這幾天都是這麼過來的。
但是他卻不打算去幫她或者安慰她。
他怕娘子再揪着不放罵他,也怕她責罵自己為什麼又在賭坊賭了一夜早上才回來,現在賭得暈頭轉向,還是偷偷去睡一覺。
正拔腳往屋裡走,突然聽到小兒子一聲「爹」,他心裡一涼,正要轉身讓兒子噤聲,卻聽小兒子尖利的童音:「娘!爹回來了!」
然後他娘子就旋風一般撲過來,一邊帶着哭腔罵:「你這個死鬼!你還有臉回來!你又去賭了一天是不是!又輸了多少?你這是要我的命啊!還我女兒……」
竇老四捂住臉,生怕被娘子抓花了,一邊說:「別,我這不也是為了翻本嗎?贏了錢好去贖女兒啊……別打別打,我沒去信義賭坊,我去了小賭坊,玩得小,沒怎麼輸錢……」
竇家娘子停止廝打,捂臉哭着說:「我怎麼那麼命苦,遇到你這麼個爛賭鬼,好好一個女兒啊……」說着抬起臉,「聽今天早上的客人說,玉蘭被喬紅兒那些人買去了。」
竇老四一驚:「喬紅兒?……」他心裡鬆了松,就算女兒被買去給喬紅兒做婢妾,也比賣到花樓去的好。
竇家娘子擦擦眼淚,「隔壁魯家小三兒不是跟喬紅兒要好嗎?你去他家問問,說不定是小三兒拜託喬紅兒救咱家玉蘭的呢?」
竇老四答應着,畏畏縮縮地出了門,去隔壁敲門,等隔壁家魯娘子開了門,看到是他,就板起了臉,竇老四陪着笑,問她家小三兒在不在家。
魯娘子頓時沒好氣,說:「那小子哪肯着家!還不是和喬紅兒在一起!不務正業的一幫子小小子!……你說,我好心好意給他找了布莊的學徒他不去干!還當什麼遊俠兒?能頂吃還是能頂喝啊!……」
竇老四應付了幾句出來,想了想,還是朝喬家院走過去。
喬紅兒他爹本是有名的富商,城外也有不少田地,只是四年前生病去了,而他母親生他時便已難產去了,所以喬紅兒無人管束,才能坐擁這般萬貫家財肆意揮霍。不過喬紅兒雖然出了名的仗義輕財,卻並沒有把家財都揮霍掉,他用的大掌柜始終忠心耿耿也算賺錢不少,田產也都在,每年都能收不少租金,而每年賺的錢倘若有餘,他又大都用來購置了房產土地,故而雖然沒有他父親在世時富裕,卻也仍舊是富戶人家。
喬家是三進大院,因無女眷,內院喬紅兒便令人鎖了,他的一乾兒郎們,便時常聚在他家前院喝酒舞劍,闊談笑鬧。
竇老四到了喬家門口,左右徘徊了半天。
因喬紅兒獨身一人,他把往日的僕人打發了大半,僅餘一家三口的僕從,一個廚娘,一個看門,二人的孩子也十幾歲了,正好給喬紅兒跑腿用。
竇老四好容易等到那個跑腿的小廝出來,這才掩過去,扯着小哥兒的袖子說:「好哥兒,你去幫我問問魯小三在不在這兒,倘若在,幫我通傳則個,叔叔把你糖吃。」
那小廝一翻眼睛,揚頭說:「你是誰?」
竇老四賠笑說了。
那小廝「哦」了一聲,道:「原來你就是竇玉蘭那個把她賣了的爛賭鬼王八爹啊!」
竇老四臉上掛不住,連賠笑都賠不出來,卻又不敢發火。
小廝揚手說:「甭說了,你家閨女既然賣出去了,那就不是你家人了,我們少爺買了,自然就是我們少爺做主,你個爛賭鬼找上門來又有什麼用!」
竇老四勉強賠笑說了聲「是」,看看實在沒指望,便朝外頭走了。
不料走了沒多遠,卻撞到一個少年身上,少年先是罵罵咧咧了幾句,看到他一眼,道:「這不是賣豆腐的竇老四嗎?」
竇老四賠笑道歉,點頭哈腰。
那少年眼白朝着他,態度甚是傲慢無禮:「聽說你也好賭,還老去信義賭坊?」
竇老四出了點冷汗,擦擦汗說:「如今不敢去了,這陣子總去城東阿成家賭……」
少年哈哈一笑,說:「你個傻鵪鶉,信義賭坊那是送錢的地方,阿成家卻也極不乾淨,你跟我來,我帶你去個地方賭。」
竇老四於是就這樣換了賭博地點。
一連三天,他都是小贏,心裡喜滋滋的:果然以前去的地方都是出千弄鬼的,這換了正經地方玩,一下就不同了。
第四天他輸了一點,安慰自己這很正常,有輸有贏,再贏不難嘛。
第五天他一下子贏了很多,他大喜,甚至給娘子買了一盒胭脂,給兩個兒子買了一包芝麻酥。
第六天卻是大輸。不但把之前贏得的全都賠了進去,還又欠了不少錢。
第七天他咬牙決定要翻本,並且堅信會做到,結果又欠了好多。
第八天他再去時,卻被一同賭博的幾人扭住不放,並且又出來幾個少年,厲聲令他還錢。
竇老四已經欠了十一兩銀子,這會兒他又哪裡還得出來?
他沒有田地,住的房子是賃的,那些磨豆腐的傢伙什不值二三兩銀子,全部家當賣了也還不起。
為首的少年便罵跟他賭博的人:「讓這麼個窮鬼欠那麼多銀子,你們長的是豬腦子嗎?」
那人不服氣:「讓他拿房契來就是了。」
「我……我家房子……是租賃的……」竇老四吞吞吐吐。
那人一愣,說:「那就拿他婆娘抵債。」
為首的少年嗤笑:「徐娘半老,誰要個賣豆腐的老婆子?」
說着又嘆氣道:「終歸是賠本的買賣,罷了,打死了扔到城南亂葬崗上去,你,」指指跟竇老四賭博的人,「你把銀子賠出來!」
那人連連叫屈,又推竇老四:「快想想辦法,要不然我賠錢你卻要送命。」
竇老四早被嚇得傻了,此刻怔怔說:「我……我還有兩個兒子……」
那少年再度嗤笑:「你長得這樣,你兒子難道又能好看到哪兒去?這樣的小子,哪裡賣得出十幾兩銀子?」他笑完之後,打量了一番竇老四,說:「算你運氣好,我剛有個朋友,要買個成年男子幫他看守空宅子,你且自賣自身吧。」
竇老四本就是怯懦怕死之人,被眾人脅迫,又思度看宅子也不是重活,只好半推半就,簽了賣身契。
而另一頭,在喬家院裡,那少年拿了竇老四的賣身契給喬紅兒看。
喬紅兒正與一干兄弟喝酒,頗覺時日無聊,之前贖買回來的竇玉蘭,在一旁含情脈脈地侍奉他,替他倒酒。
拿到了賣身契,喬紅兒拿給竇玉蘭看,哈哈一笑,說:「如何?你爹已經自賣自身,我這就讓人把他轉賣出去,此後你娘和你弟弟度日,雖然辛苦些,卻也不至於被弄得家破人亡。」
竇玉蘭不識字,只是盯着那鮮紅的手印看。
當初她的賣身契,她也不認得,只是眼睜睜看着狠心無能的爹爹,抖抖索索,按下了一如此刻一般鮮紅,清晰異常的手印。
她眨眨眼睛,把眼淚眨掉:「多謝公子,」她柔聲說,「還請公子不要將他賣到鹽場礦山,給他留個殘年……好歹是奴的親身父親……」說着哽咽難語。
被喬家僕人教訓了一個下午,她已經知道要喚公子,還要自稱奴。
「行,」喬紅兒很大度地答應了,吩咐手下:「把他遠遠賣了,別賣到干太重的體力活計的地方,賣的時候告訴人家,這人是賭輸了自賣的。」
喬紅兒那個兄弟答應了。
竇玉蘭眼睫毛上的淚珠兒終於落下,她顫生生依偎進喬紅兒懷中,戰抖着說:「多謝公子救我,又救我娘和兄弟……」
周圍少年紛紛起鬨。
美人在懷,喬紅兒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卻什麼也不想做。
難道自己有什麼問題?
他微笑着環顧四周,盡力做出更加豪放的模樣,甚至還捏了一把竇玉蘭的小臉。
但他還是什麼都不想做。
他清了清嗓子,打算說點什麼來轉移小弟們的注意力,突然間卻覺得眼前一黑。
他暈了過去。
第41章
男女
喬紅兒睜開眼睛時,外面的天猶自黑着。
他瑩潤漆黑的眼睛隱在黑暗裡,只能透過微微的光,看見頭頂隱隱約約的床頂和床帳。
身下是他每天睡慣了的床榻,因為沒有貼身侍女伺候,僅有一個小廝給他更換被褥收拾衣衫,小廝的娘給他洗衣做飯,這床上的絲褥,早已不很新,散發着他這些年來,熟悉的舊了的蠶絲的氣味,合着他床頭的檀香木床板的味道,混合成令他安心的熟悉氣味。
他又閉了閉眼睛,短短二十年裡所有的記憶如同走馬燈一般在他腦海里一一掠過。
慢慢的,嘴角浮出一絲淡淡的苦笑。
竟然,會生成一個男兒……
龐脈脈本來以為,自己到這浮生小鎮裡頭,怎樣也會是個女兒身,不管是農門貧女,小戶閨秀,或是僥倖生得大戶人家,經歷一番或是勞苦或是宅斗或是少女懷春的心事,最後嫁人……她甚至都已經做好了恢復記憶時已經有孩子的準備……
反正這裡頭所有的經歷並不會真正影響到她的身體,就算有結婚生孩子的經歷,也不是真正發生在她的身體上的……
可是沒想到,竟然會成為一個男子。
龐脈脈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平滑,堅實,有胸肌,正是一個身材不錯的年輕男子應該有的樣子,完全沒有以前柔軟的隆起。
手感真怪異。
但是比這更加怪異的是記憶。
二十年男子的記憶和她之前二十多年女子的記憶交融在一起,雖然她之前生活的豐富程度遠遠超過這喬紅兒的二十年,因而占據了更多的記憶空間,然而這二十年是真的度過的,雖然知道外頭不過過了一天而已,但她能清清楚楚記得從小到大的事情。
喬紅兒的母親死後,他父親是怎樣傷心欲絕以至於兩三年內都沒有去看過兒子一眼……
喬紅兒記事起,就是奶奶關心他起居,替代了媽媽的作用……
喬紅兒小時候調皮從樹上摔下來,頭摔破了,血不知不覺糊住了眼睛,幼小的他是怎樣駭得說不出話來的……
後來父親讓他習文,他卻偏偏想學武。明明他文采也是不錯的……再後來就文武雙修了。
因為不喜歡八股文章,他學了三四年私塾就不去了,但是詩詞歌賦他是喜歡的。
父親萬般失望,打過罵過,然後最終還是拗不過他……
她還記得,喬紅兒的奶奶在他十一歲的時候去世,他是如何把自己鎖在屋裡半個月……
而他的父親,在他十五歲時候也與世長辭,他沉默了很久,知道從此這世間只得自己一人了……
孤身一人的喬紅兒,又有錢,又年輕,能打架,還能寫詩,無父無母,從此不過是縱馬長街,長歌吟風,讓街頭巷尾都不時流傳他仗義拔劍的傳說,讓這城裡半數少女眼睛裡都看不到別的少年郎。
龐脈脈再度微微苦笑。
難怪喬紅兒從來不對少女動心,也從來不曾有這個遺那個遺的,原來根本就不是男子……
自己為什麼會化身這樣一個少年?
龐脈脈認真想了會,不但回顧了喬紅兒的人生,也回顧了她自己的人生。
最大的不同,除了男女之外,大概就是,喬紅兒是個任性縱情的人,而龐脈脈是一個聰明隱忍的人。
其實,所有人都願意做一個任性縱情的人,多麼輕鬆,多麼自在,然而能做到的人,要不然就是得天獨厚,要不然就是年少無憂,再不然,便是不計得失。
龐脈脈也曾經有過年少輕狂的時候,那時候她覺得,自己是學霸,輕輕鬆鬆就能考上最好的學校,老師寵着,同學敬着,父母信賴,學習占據不了她太多的時間,有大把時間可以揮霍,願意傷春悲秋便可以傷春悲秋,願意和意氣之交的同學夜遊長街就可以夜遊長街,那時候的生活,沒什麼能難得了她。
甚至到了大學裡,也依然如此,她過得熱熱鬧鬧,有朋友,有愛好,沒什麼不稱心如意……就算有,也不過是偶爾的情緒和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