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祥子 - 第2章

老舍

可是,他不肯再放下它們。一切都交給天了,白得來的駱駝是不能放手的!

因拉慣了車,祥子很有些辨別方向的能力。雖然如此,他現在心中可有點亂。當他找到駱駝們的時候,他的心似乎全放在它們身上了;及至把它們拉起來,他弄不清哪兒是哪兒了,天是那麼黑,心中是那麼急,即使他會看看星,調一調方向,他也不敢從容的去這麼辦;星星們——在他眼中——好似比他還着急,你碰我,我碰你的在黑空中亂動。祥子不敢再看天上。他低着頭,心裡急而腳步不敢放快的往前走。他想起了這個:既是拉着駱駝,便須順着大道走,不能再沿着山坡兒。由磨石口——假如這是磨石口——到黃村,是條直路。

這既是走駱駝的大路,而且一點不繞遠兒。「不繞遠兒」在一個洋車夫心裡有很大的價值。

不過,這條路上沒有遮掩!萬一再遇上兵呢?即使遇不上大兵,他自己那身破軍衣,臉上的泥,與那一腦袋的長頭髮,能使人相信他是個拉駱駝的嗎?不象,絕不象個拉駱駝的!倒很象個逃兵!逃兵,被官中拿去還倒是小事;教村中的人們捉住,至少是活埋!想到這兒,他哆嗦起來,背後駱駝蹄子噗噗輕響猛然嚇了他一跳。他要打算逃命,還是得放棄這幾個累贅。可是到底不肯撒手駱駝鼻子上的那條繩子。走吧,走,走到哪裡算哪裡,遇見什麼說什麼;活了呢,賺幾條牲口;死了呢,認命!

可是,他把軍衣脫下來:一把,將領子扯掉;那對還肯負責任的銅鈕也被揪下來,擲在黑暗中,連個響聲也沒發。然後,他把這件無領無鈕的單衣斜搭在身上,把兩條袖子在胸前結成個結子,象背包袱那樣。這個,他以為可以減少些敗兵的嫌疑;褲子也挽高起來一塊。

他知道這還不十分象拉駱駝的,可是至少也不完全象個逃兵了。加上他臉上的泥,身上的汗,大概也夠個「煤黑子」的譜兒了。他的思想很慢,可是想得很周到,而且想起來馬上就去執行。夜黑天裡,沒人看見他;他本來無須乎立刻這樣辦;可是他等不得。他不知道時間,也許忽然就會天亮。既沒順着山路走,他白天沒有可以隱藏起來的機會;要打算白天也照樣趕路的話,他必須使人相信他是個「煤黑子」。想到了這個,也馬上這麼辦了,他心中痛快了些,好似危險已過,而眼前就是北平了。他必須穩穩噹噹的快到城裡,因為他身上沒有一個錢,沒有一點乾糧,不能再多耗時間。想到這裡,他想騎上駱駝,省些力氣可以多挨一會兒飢餓。可是不敢去騎,即使很穩當,也得先教駱駝跪下,他才能上去;時間是值錢的,不能再麻煩。況且,他要是上了那麼高,便更不容易看清腳底下,駱駝若是摔倒,他也得陪着。不,就這樣走吧。

大概的他覺出是順着大路走呢;方向,地點,都有些茫然。夜深了,多日的疲乏,與逃走的驚懼,使他身心全不舒服。及至走出來一些路,腳步是那麼平勻,緩慢,他漸漸的仿佛困倦起來。夜還很黑,空中有些濕冷的霧氣,心中更覺得渺茫。用力看看地,地上老象有一崗一崗的,及至放下腳去,卻是平坦的。這種小心與受騙教他更不安靜,幾乎有些煩躁。爽性不去管地上了,眼往平里看,腳擦着地走。四外什麼也看不見,就好象全世界的黑暗都在等着他似的,由黑暗中邁步,再走入黑暗中;身後跟着那不聲不響的駱駝。

外面的黑暗漸漸習慣了,心中似乎停止了活動,他的眼不由的閉上了。不知道是往前走呢,還是已經站住了,心中只覺得一浪一浪的波動,似一片波動的黑海,黑暗與心接成一氣,都渺茫,都起落,都恍惚。忽然心中一動,象想起一些什麼,又似乎是聽見了一些聲響,說不清;可是又睜開了眼。他確是還往前走呢,忘了剛才是想起什麼來,四外也並沒有什麼動靜。心跳了一陣,漸漸又平靜下來。他囑咐自己不要再閉上眼,也不要再亂想;快快的到城裡是第一件要緊的事。可是心中不想事,眼睛就很容易再閉上,他必須想念着點兒什麼,必須醒着。他知道一旦倒下,他可以一氣睡三天。想什麼呢?他的頭有些發暈,身上潮淥淥的難過,頭髮里發癢,兩腳發酸,口中又干又澀。他想不起別的,只想可憐自己。可是,連自己的事也不大能詳細的想了,他的頭是那麼虛空昏脹,仿佛剛想起自己,就又把自己忘記了,象將要滅的蠟燭,連自己也不能照明白了似的。再加上四圍的黑暗,使他覺得象在一團黑氣里浮蕩,雖然知道自己還存在着,還往前邁步,可是沒有別的東西來證明他準是在哪裡走,就很象獨自在荒海里浮着那樣不敢相信自己。他永遠沒嘗受過這種驚疑不定的難過,與絕對的寂悶。平日,他雖不大喜歡交朋友,可是一個人在日光下,有太陽照着他的四肢,有各樣東西呈現在目前,他不至於害怕。現在,他還不害怕,只是不能確定一切,使他受不了。設若駱駝們要是象騾馬那樣不老實,也許倒能教他打起精神去注意它們,而駱駝偏偏是這麼馴順,馴順得使他不耐煩;在心神最恍惚的時候,他忽然懷疑駱駝是否還在他的背後,教他嚇一跳;他似乎很相信這幾個大牲口會輕輕的鑽入黑暗的岔路中去,而他一點也不曉得,象拉着塊冰那樣能漸漸的化盡。

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他坐下了。若是他就是這麼死去,就是死後有知,他也不會記得自己是怎麼坐下的,和為什麼坐下的。坐了五分鐘,也許是一點鐘,他不曉得。他也不知道他是先坐下而後睡着,還是先睡着而後坐下的。大概他是先睡着了而後坐下的,因為他的疲乏已經能使他立着睡去的。

他忽然醒了。不是那種自自然然的由睡而醒,而是猛的一嚇,象由一個世界跳到另一個世界,都在一睜眼的工夫里。看見的還是黑暗,可是很清楚的聽見一聲雞鳴,是那麼清楚,好象有個堅硬的東西在他腦中劃了一下。他完全清醒過來。駱駝呢?他顧不得想別的。繩子還在他手中,駱駝也還在他旁邊。他心中安靜了。懶得起來。身上酸懶,他不想起來,可也不敢再睡。他得想,細細的想,好主意。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想起他的車,而喊出「憑什麼?」

「憑什麼?」但是空喊是一點用處沒有的。他去摸摸駱駝,他始終還不知自己拉來幾匹。摸清楚了,一共三匹。他不覺得這是太多,還是太少;他把思想集中到這三匹身上,雖然還沒想妥一定怎麼辦,可是他渺茫的想到,他的將來全仗着這三個牲口。

「為什麼不去賣了它們,再買上一輛車呢?」他幾乎要跳起來了!可是他沒動,好象因為先前沒想到這樣最自然最省事的辦法而覺得應當慚愧似的。喜悅勝過了慚愧,他打定了主意:剛才不是聽到雞鳴麼?即使雞有時候在夜間一兩點鐘就打鳴,反正離天亮也不甚遠了。

有雞鳴就必有村莊,說不定也許是北辛安吧?那裡有養駱駝的,他得趕快的走,能在天亮的時候趕到,把駱駝出了手,他可以一進城就買上一輛車。兵荒馬亂的期間,車必定便宜一些;他只顧了想買車,好似賣駱駝是件毫無困難的事。

想到駱駝與洋車的關係,他的精神壯了起來,身上好似一向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假若他想到拿這三匹駱駝能買到一百畝地,或是可以換幾顆珍珠,他也不會這樣高興。他極快的立起來,扯起駱駝就走。他不曉得現在駱駝有什麼行市,只聽說過在老年間,沒有火車的時候,一條駱駝要值一個大寶,因為駱駝力氣大,而吃得比騾馬還省。他不希望得三個大寶,只盼望換個百兒八十的,恰好夠買一輛車的。越走天越亮了;不錯,亮處是在前面,他確是朝東走呢。即使他走錯了路,方向可是不差;山在西,城在東,他曉得這個。四外由一致的漆黑,漸漸能分出深淺,雖然還辨不出顏色,可是田畝遠樹已都在普遍的灰暗中有了形狀。星星漸稀,天上罩着一層似雲又似霧的灰氣,暗淡,可是比以前高起許多去。祥子仿佛敢抬起頭來了。他也開始聞見路旁的草味,也聽見幾聲鳥鳴;因為看見了渺茫的物形,他的耳目口鼻好似都恢復了應有的作用。他也能看到自己身上的一切,雖然是那麼破爛狼狽,可是能以相信自己確是還活着呢;好象噩夢初醒時那樣覺得生命是何等的可愛。看完了他自己,他回頭看了看駱駝——和他一樣的難看,也一樣的可愛。正是牲口脫毛的時候,駱駝身上已經都露出那灰紅的皮,只有東一縷西一塊的掛着些零散的,沒力量的,隨時可以脫掉的長毛,象些獸中的龐大的乞丐。頂可憐的是那長而無毛的脖子,那麼長,那麼禿,彎彎的,愚笨的,伸出老遠,象條失意的瘦龍。可是祥子不憎嫌它們,不管它們是怎樣的不體面,到底是些活東西。他承認自己是世上最有運氣的人,上天送給他三條足以換一輛洋車的活寶貝;這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事。他忍不住的笑了出來。

灰天上透出些紅色,地與遠樹顯着更黑了;紅色漸漸的與灰色融調起來,有的地方成為灰紫的,有的地方特別的紅,而大部分的天色是葡萄灰的。又待了一會兒,紅中透出明亮的金黃來,各種顏色都露出些光;忽然,一切東西都非常的清楚了。跟着,東方的早霞變成一片深紅,頭上的天顯出藍色。紅霞碎開,金光一道一道的射出,橫的是霞,直的是光,在天的東南角織成一部極偉大光華的蛛網:綠的田,樹,野草,都由暗綠變為發光的翡翠。老松的幹上染上了金紅,飛鳥的翅兒閃起金光,一切的東西都帶出笑意。祥子對着那片紅光要大喊幾聲,自從一被大兵拉去,他似乎沒看見過太陽,心中老在咒罵,頭老低着,忘了還有日月,忘了老天。現在,他自由的走着路,越走越光明,太陽給草葉的露珠一點兒金光,也照亮了祥子的眉發,照暖了他的心。他忘了一切困苦,一切危險,一切疼痛;不管身上是怎樣襤褸污濁,太陽的光明與熱力並沒將他除外,他是生活在一個有光有熱力的宇宙里;他高興,他想歡呼!

看看身上的破衣,再看看身後的三匹脫毛的駱駝,他笑了笑。就憑四條這麼不體面的人與牲口,他想,居然能逃出危險,能又朝着太陽走路,真透着奇怪!不必再想誰是誰非了,一切都是天意,他以為。他放了心,緩緩的走着,自要老天保佑他,什麼也不必怕。走到什麼地方了?不想問了,雖然田間已有男女來作工。走吧,就是一時賣不出駱駝去,似乎也沒大關係了;先到城裡再說,他渴想再看見城市,雖然那裡沒有父母親戚,沒有任何財產,可是那到底是他的家,全個的城都是他的家,一到那裡他就有辦法。遠處有個村子,不小的一個村子,村外的柳樹象一排高而綠的護兵,低頭看着那些矮矮的房屋,屋上浮着些炊煙。遠遠的聽到村犬的吠聲,非常的好聽。他一直奔了村子去,不想能遇到什麼俏事,仿佛只是表示他什麼也不怕,他是好人,當然不怕村裡的良民;現在人人都是在光明和平的陽光下。假若可能的話,他想要一點水喝;就是要不到水也沒關係;他既沒死在山中,多渴一會兒算得了什麼呢?

村犬向他叫,他沒大注意;婦女和小孩兒們的注視他,使他不大自在了。他必定是個很奇怪的拉駱駝的,他想;要不然,大家為什麼這樣呆呆的看着他呢?他覺得非常的難堪:兵們不拿他當個人,現在來到村子裡,大家又看他象個怪物!他不曉得怎樣好了。他的身量,力氣,一向使他自尊自傲,可是在過去的這些日子,無緣無故的他受盡了委屈與困苦。他從一家的屋脊上看過去,又看見了那光明的太陽,可是太陽似乎不象剛才那樣可愛了!

村中的唯一的一條大道上,豬尿馬尿與污水匯成好些個發臭的小湖,祥子唯恐把駱駝滑倒,很想休息一下。道兒北有個較比闊氣的人家,後邊是瓦房,大門可是只攔着個木柵,沒有木門,沒有門樓。祥子心中一動;瓦房——財主;木柵而沒門樓——養駱駝的主兒!好吧,他就在這兒休息會兒吧,萬一有個好機會把駱駝打發出去呢!

「色!色!色!」祥子叫駱駝們跪下;對於調動駱駝的口號,他只曉得「色……」是表示跪下;他很得意的應用出來,特意叫村人們明白他並非是外行。駱駝們真跪下了,他自己也大大方方的坐在一株小柳樹下。大家看他,他也看大家;他知道只有這樣才足以減少村人的懷疑。

坐了一會兒,院中出來個老者,藍布小褂敞着懷,臉上很亮,一看便知道是鄉下的財主。祥子打定了主意:「老者,水現成吧?喝碗!」

「啊!」老者的手在胸前搓着泥卷,打量了祥子一眼,細細看了看三匹駱駝。「有水!

哪兒來的?」

「西邊!」祥子不敢說地名,因為不准知道。

「西邊有兵呀?」老者的眼盯住祥子的軍褲。

「教大兵裹了去,剛逃出來。」

「啊!駱駝出西口沒什麼險啦吧?」

「兵都入了山,路上很平安。」

「嗯!」老者慢慢點着頭。「你等等,我給你拿水去。」

祥子跟了進去。到了院中,他看見了四匹駱駝。「老者,留下我的三匹,湊一把兒吧?」

「哼!一把兒?倒退三十年的話,我有過三把兒!年頭兒變了,誰還餵得起駱駝!」老頭兒立住,呆呆的看着那四匹牲口。待了半天:「前幾天本想和街坊搭夥,把它們送到口外去放青。東也鬧兵,西也鬧兵,誰敢走啊!在家裡拉夏吧,看着就焦心,看着就焦心,瞧這些蒼蠅!趕明兒天大熱起來,再加上蚊子,眼看着好好的牲口活活受罪,真!」老者連連的點頭,似乎有無限的感慨與牢騷。

「老者,留下我的三匹,湊成一把兒到口外去放青。歡蹦亂跳的牲口,一夏天在這兒,准教蒼蠅蚊子給拿個半死!」祥子幾乎是央求了。

「可是,誰有錢買呢?這年頭不是養駱駝的年頭了!」「留下吧,給多少是多少;我把它們出了手,好到城裡去謀生!」

老者又細細看了祥子一番,覺得他絕不是個匪類。然後回頭看了看門外的牲口,心中似乎是真喜歡那三匹駱駝——明知買到手中並沒好處,可是愛書的人見書就想買,養馬的見了馬就捨不得,有過三把兒駱駝的也是如此。況且祥子說可以賤賣呢;懂行的人得到個便宜,就容易忘掉東西買到手中有沒有好處。

「小伙子,我要是錢富裕的話,真想留下!」老者說了實話。

「乾脆就留下吧,瞧着辦得了!」祥子是那麼誠懇,弄得老頭子有點不好意思了。

「說真的,小伙子;倒退三十年,這值三個大寶;現在的年頭,又搭上兵荒馬亂,我——你還是到別處吃喝吆喝去吧!」「給多少是多少!」祥子想不出別的話。他明白老者的話很實在,可是不願意滿世界去賣駱駝——賣不出去,也許還出了別的毛病。

「你看,你看,二三十塊錢真不好說出口來,可是還真不容易往外拿呢;這個年頭,沒法子!」

祥子心中也涼了些,二三十塊?離買車還差得遠呢!可是,第一他願脆快辦完,第二他不相信能這麼巧再遇上個買主兒。「老者,給多少是多少!」

「你是幹什麼的,小伙子;看得出,你不是幹這一行的!」祥子說了實話。

「嘔,你是拿命換出來的這些牲口!」老者很同情祥子,而且放了心,這不是偷出來的;雖然和偷也差不遠,可是究竟中間還隔着層大兵。兵災之後,什麼事兒都不能按着常理兒說。

「這麼着吧,夥計,我給三十五塊錢吧;我要說這不是個便宜,我是小狗子;我要是能再多拿一塊,也是個小狗子!我六十多了;哼,還教我說什麼好呢!」

祥子沒了主意。對於錢,他向來是不肯放鬆一個的。可是,在軍隊裡這些日子,忽然聽到老者這番誠懇而帶有感情的話,他不好意思再爭論了。況且,可以拿到手的三十五塊現洋似乎比希望中的一萬塊更可靠,雖然一條命只換來三十五塊錢的確是少一些!就單說三條大活駱駝,也不能,絕不能,只值三十五塊大洋!可是,有什麼法兒呢!「駱駝算你的了,老者!我就再求一件事,給我找件小褂,和一點吃的!」

「那行!」

祥子喝了一氣涼水,然後拿着三十五塊很亮的現洋,兩個棒子麵餅子,穿着將護到胸際的一件破白小褂,要一步邁到城裡去!



祥子在海甸的一家小店裡躺了三天,身上忽冷忽熱,心中迷迷忽忽,牙床上起了一溜紫泡,只想喝水,不想吃什麼。餓了三天,火氣降下去,身上軟得象皮糖似的。恐怕就是在這三天裡,他與三匹駱駝的關係由夢話或胡話中被人家聽了去。一清醒過來,他已經是「駱駝祥子」了。

自從一到城裡來,他就是「祥子」,仿佛根本沒有個姓;如今,「駱」擺在「跋子」之上,就更沒有人關心他到底姓什麼了。有姓無姓,他自己也並不在乎。不過,三條牲口才換了那麼幾塊錢,而自己倒落了個外號,他覺得有點不大上算。剛能掙扎着立起來,他想出去看看。沒想到自己的腿能會這樣的不吃力,走到小店門口他一軟就坐在了地上,昏昏沉沉的坐了好大半天,頭上見了涼汗。又忍了一會兒,他睜開了眼,肚中響了一陣,覺出點餓來。極慢的立起來,找到了個餛飩挑兒。要了碗餛飩,他仍然坐在地上。呷了口湯,覺得噁心,在口中含了半天,勉強的咽下去;不想再喝。可是,待了一會兒,熱湯象股線似的一直通到腹部,打了兩個響嗝。他知道自己又有了命。

肚中有了點食,他顧得看看自己了。身上瘦了許多,那條破褲已經髒得不能再髒。他懶得動,可是要馬上恢復他的乾淨利落,他不肯就這麼神頭鬼臉的進城去。不過,要乾淨利落就得花錢,剃剃頭,換換衣服,買鞋襪,都要錢。手中的三十五元錢應當一個不動,連一個不動還離買車的數兒很遠呢!可是,他可憐了自己。雖然被兵們拉去不多的日子,到現在一想,一切都象個噩夢。這個噩夢使他老了許多,好象他忽然的一氣增多了好幾歲。看着自己的大手大腳,明明是自己的,可是又象忽然由什麼地方找到的。他非常的難過。他不敢想過去的那些委屈與危險,雖然不去想,可依然的存在,就好象連陰天的時候,不去看天也知道天是黑的。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是特別的可愛,不應當再太自苦了。他立起來,明知道身上還很軟,可是刻不容緩的想去打扮打扮,仿佛只要剃剃頭,換件衣服,他就能立刻強壯起來似的。

打扮好了,一共才花了兩塊二毛錢。近似搪布的一身本色粗布褲褂一元,青布鞋八毛,線披兒織成的襪子一毛五,還有頂二毛五的草帽。脫下來的破東西換了兩包火柴。拿着兩包火柴,順着大道他往西直門走。沒走出多遠,他就覺出軟弱疲乏來了。可是他咬上了牙。他不能坐車,從哪方面看也不能坐車:一個鄉下人拿十里八里還能當作道兒嗎,況且自己是拉車的。這且不提,以自己的身量力氣而被這小小的一點病拿住,笑話;除非一交栽倒,再也爬不起來,他滿地滾也得滾進城去,決不服軟!今天要是走不進城去,他想,祥子便算完了;他只相信自己的身體,不管有什麼病!

晃晃悠悠的他放開了步。走出海甸不遠,他眼前起了金星。扶着棵柳樹,他定了半天神,天旋地轉的鬧慌了會兒,他始終沒肯坐下。天地的旋轉慢慢的平靜起來,他的心好似由老遠的又落到自己的心口中,擦擦頭上的汗,他又邁開了步。已經剃了頭,已經換上新衣新鞋,他以為這就十分對得起自己了;那麼,腿得盡它的責任,走!一氣他走到了關廂。看見了人馬的忙亂,聽見了複雜刺耳的聲音,聞見了干臭的味道,踏上了細軟污濁的灰土,祥子想爬下去吻一吻那個灰臭的地,可愛的地,生長洋錢的地!沒有父母兄弟,沒有本家親戚,他的唯一的朋友是這座古城。這座城給了他一切,就是在這裡餓着也比鄉下可愛,這裡有的看,有的聽,到處是光色,到處是聲音;自己只要賣力氣,這裡還有數不清的錢,吃不盡穿不完的萬樣好東西。在這裡,要飯也能要到葷湯臘水的,鄉下只有棒子麵。才到高亮橋西邊,他坐在河岸上,落了幾點熱淚!

太陽平西了,河上的老柳歪歪着,梢頭掛着點金光。河裡沒有多少水,可是長着不少的綠藻,象一條油膩的長綠的帶子,窄長,深綠,發出些微腥的潮味。河岸北的麥子已吐了芒,矮小枯乾,葉上落了一層灰土。河南的荷塘的綠葉細小無力的浮在水面上,葉子左右時時冒起些細碎的小水泡。東邊的橋上,來往的人與車過來過去,在斜陽中特別顯着匆忙,仿佛都感到暮色將近的一種不安。這些,在祥子的眼中耳中都非常的有趣與可愛。只有這樣的小河仿佛才能算是河;這樣的樹,麥子,荷葉,橋樑,才能算是樹,麥子,荷葉,與橋樑。

因為它們都屬於北平。

坐在那裡,他不忙了。眼前的一切都是熟習的,可愛的,就是坐着死去,他仿佛也很樂意。歇了老大半天,他到橋頭吃了碗老豆腐:醋,醬油,花椒油,韭菜末,被熱的雪白的豆腐一燙,發出點頂香美的味兒,香得使祥子要閉住氣;捧着碗,看着那深綠的韭菜末兒,他的手不住的哆嗦。吃了一口,豆腐把身里燙開一條路;他自己下手又加了兩小勺辣椒油。一碗吃完,他的汗已濕透了褲腰。半閉着眼,把碗遞出去:「再來一碗!」

站起來,他覺出他又象個人了。太陽還在西邊的最低處,河水被晚霞照得有些微紅,他痛快得要喊叫出來。摸了摸臉上那塊平滑的疤,摸了摸袋中的錢,又看了一眼角樓上的陽光,他硬把病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好似有點什麼心愿,他決定走進城去。

城門洞裡擠着各樣的車,各樣的人,誰也不敢快走,誰可都想快快過去,鞭聲,喊聲,罵聲,喇叭聲,鈴聲,笑聲,都被門洞兒——象一架擴音機似的——嗡嗡的聯成一片,仿佛人人都發着點聲音,都嗡嗡的響。祥子的大腳東插一步,西跨一步,兩手左右的撥落,象條瘦長的大魚,隨浪歡躍那樣,擠進了城。一眼便看到新街口,道路是那麼寬,那麼直,他的眼發了光,和東邊的屋頂上的反光一樣亮。他點了點頭。

他的鋪蓋還在西安門大街人和車廠呢,自然他想奔那裡去。因為沒有家小,他一向是住在車廠里,雖然並不永遠拉廠子裡的車。人和的老闆劉四爺是已快七十歲的人了;人老,心可不老實。年輕的時候他當過庫兵,設過賭場,買賣過人口,放過閻王賬。幹這些營生所應有的資格與本領——力氣,心路,手段,交際,字號等等——劉四爺都有。在前清的時候,打過群架,搶過良家婦女,跪過鐵索。跪上鐵索,劉四並沒皺一皺眉,沒說一個饒命。官司教他硬挺了過來,這叫作「字號」。出了獄,恰巧入了民國,巡警的勢力越來越大,劉四爺看出地面上的英雄已成了過去的事兒,即使黃天霸再世也不會有多少機會了。他開了個洋車廠子。土混混出身,他曉得怎樣對付窮人,什麼時候該緊一把兒,哪裡該松一步兒,他有善於調動的天才。車夫們沒有敢跟他耍骨頭的。他一瞪眼,和他哈哈一笑,能把人弄得迷迷忽忽的,仿佛一腳登在天堂,一腳登在地獄,只好聽他擺弄。到現在,他有六十多輛車,至壞的也是七八成新的,他不存破車。車租,他的比別家的大,可是到三節他比別家多放着兩天的份兒。人和廠有地方住,拉他的車的光棍兒,都可以白住——可是得交上車份兒,交不上賬而和他苦膩的,他扣下鋪蓋,把人當個破水壺似的扔出門外。大家若是有個急事急病,只須告訴他一聲,他不含忽,水裡火里他都熱心的幫忙,這叫作「字號」。

劉四爺是虎相。快七十了,腰板不彎,拿起腿還走個十里二十里的。兩隻大圓眼,大鼻頭,方嘴,一對大虎牙,一張口就象個老虎。個子幾乎與祥子一邊兒高,頭剃得很亮,沒留鬍子。他自居老虎,可惜沒有兒子,只有個三十七八歲的虎女——知道劉四爺的就必也知道虎妞。她也長得虎頭虎腦,因此嚇住了男人,幫助父親辦事是把好手,可是沒人敢娶她作太太。她什麼都和男人一樣,連罵人也有男人的爽快,有時候更多一些花樣。劉四爺打外,虎妞打內,父女把人和車廠治理得鐵筒一般。人和廠成了洋車界的權威,劉家父女的辦法常常在車夫與車主的口上,如讀書人的引經據典。

在買上自己的車以前,祥子拉過人和廠的車。他的積蓄就交給劉四爺給存着。把錢湊夠了數,他要過來,買上了那輛新車。

「劉四爺,看看我的車!」祥子把新車拉到人和廠去。老頭子看了車一眼,點了點頭:「不離!」

「我可還得在這兒住,多咱我拉上包月,才去住宅門!」祥子頗自傲的說。

「行!」劉四爺又點了點頭。

於是,祥子找到了包月,就去住宅山;掉了事而又去拉散座,便住在人和廠。

不拉劉四爺的車,而能住在人和廠,據別的車夫看,是件少有的事。因此,甚至有人猜測,祥子必和劉老頭子是親戚;更有人說,劉老頭子大概是看上了祥子,而想給虎妞弄個招門納婿的「小人」。這種猜想里雖然懷着點妒羨,可是萬一要真是這麼回事呢,將來劉四爺一死,人和廠就一定歸了祥子。這個,教他們只敢胡猜,而不敢在祥子面前說什麼不受聽的。其實呢,劉老頭子的優待祥子是另有筆賬兒。祥子是這樣的一個人:在新的環境裡還能保持着舊的習慣。假若他去當了兵,他決不會一穿上那套虎皮,馬上就不傻裝傻的去欺侮人。在車廠子裡,他不閒着,把汗一落下去,他就找點事兒作。他去擦車,打氣,曬雨布,抹油……用不着誰支使,他自己願意干,幹得高高興興,仿佛是一種極好的娛樂。廠子裡靠常總住着二十來個車夫;收了車,大家不是坐着閒談,便是蒙頭大睡;祥子,只有祥子的手不閒着。初上來,大家以為他是向劉四爺獻殷勤,狗事巴結人;過了幾天,他們看出來他一點沒有賣好討俏的意思,他是那麼真誠自然,也就無話可說了。劉老頭子沒有誇獎過他一句,沒有格外多看過他一眼;老頭子心裡有數兒。他曉得祥子是把好手,即使不拉他的車,他也還願意祥子在廠子裡。有祥子在這兒,先不提別的院子與門口永遠掃得乾乾淨淨。虎妞更喜歡這個傻大個兒,她說什麼,祥子老用心聽着,不和她爭辯;別的車夫,因為受盡苦楚,說話總是橫着來;她一點不怕他們,可是也不願多搭理他們;她的話,所以,都留給祥子聽。當祥子去拉包月的時候,劉家父女都仿佛失去一個朋友。趕到他一回來,連老頭子罵人也似乎更痛快而慈善一些。

祥子拿着兩包火柴,進了人和廠。天還沒黑,劉家父女正在吃晚飯。看見他進來,虎妞把筷子放下了:「祥子!你讓狼叼了去,還是上非洲挖金礦去了?」「哼!」祥子沒說出什麼來。

劉四爺的大圓眼在祥子身上繞了繞,什麼也沒說。祥子戴着新草帽,坐在他們對面。

「你要是還沒吃了的話,一塊兒吧!」虎妞仿佛是招待個好朋友。

祥子沒動,心中忽然感覺到一點說不出來的親熱。一向他拿人和廠當作家:拉包月,主人常換;拉散座,座兒一會兒一改;只有這裡老讓他住,老有人跟他說些閒話兒。現在剛逃出命來,又回到熟人這裡來,還讓他吃飯,他幾乎要懷疑他們是否要欺弄他,可是也幾乎落下淚來。

「剛吃了兩碗老豆腐!」他表示出一點禮讓。

「你幹什麼去了?」劉四爺的大圓眼還盯着祥子。「車呢?」「車?」祥子啐了口吐沫。

「過來先吃碗飯!毒不死你!兩碗老豆腐管什麼事?!」虎妞一把將他扯過去,好象老嫂子疼愛小叔那樣。祥子沒去端碗,先把錢掏了出來:「四爺,先給我拿着,三十塊。」把點零錢又放在衣袋裡。

劉四爺用眉毛梢兒問了句,「哪兒來的?」

祥子一邊吃,一邊把被兵拉去的事說了一遍。

「哼,你這個傻小子!」劉四爺聽完,搖了搖頭。「拉進城來,賣給湯鍋,也值十幾多塊一頭;要是冬天駝毛齊全的時候,三匹得賣六十塊!」

祥子早就有點後悔,一聽這個,更難過了。可是,繼而一想,把三隻活活的牲口賣給湯鍋去挨刀,有點缺德;他和駱駝都是逃出來的,就都該活着。什麼也沒說,他心中平靜了下去。

虎姑娘把傢伙撤下去,劉四爺仰着頭似乎是想起點來什麼。忽然一笑,露出兩個越老越結實的虎牙:「傻子,你說病在了海甸?為什麼不由黃村大道一直回來?」

「還是繞西山回來的,怕走大道教人追上,萬一村子裡的人想過味兒來,還拿我當逃兵呢!」

劉四爺笑了笑,眼珠往心裡轉了兩轉。他怕祥子的話有鬼病,萬一那三十塊錢是搶了來的呢,他不便代人存着贓物。他自己年輕的時候,什麼不法的事兒也幹過;現在,他自居是改邪歸正,不能不小心,而且知道怎樣的小心。祥子的敘述只有這麼個縫子,可是祥子一點沒發毛咕的解釋開,老頭子放了心。

「怎麼辦呢?」老頭子指着那些錢說。

「聽你的!」

「再買輛車?」老頭子又露出虎牙,似乎是說:「自己買上車,還白住我的地方?!」

「不夠!買就得買新的!」祥子沒看劉四爺的牙,只顧得看自己的心。

「借給你?一分利,別人借是二分五!」

祥子搖了搖頭。

「跟車鋪打印子,還不如給我一分利呢!」

「我也不打印子,」祥子出着神說:「我慢慢的省,夠了數,現錢買現貨!」

老頭子看着祥子,好象是看着個什麼奇怪的字似的,可惡,而沒法兒生氣。待了會兒,他把錢拿起來:「三十?別打馬虎眼!」

「沒錯!」祥子立起來:「睡覺去。送給你老人家一包洋火!」他放在桌子上一包火柴,又楞了楞:「不用對別人說,駱駝的事!」



劉老頭子的確沒替祥子宣傳,可是駱駝的故事很快的由海甸傳進城裡來。以前,大家雖找不出祥子的毛病,但是以他那股子干倔的勁兒,他們多少以為他不大合群,彆扭。自從「駱駝祥子」傳開了以後,祥子雖然還是悶着頭兒干,不大和氣,大家對他卻有點另眼看待了。有人說他拾了個金表,有人說他白弄了三百塊大洋,那自信知道得最詳確的才點着頭說,他從西山拉回三十匹駱駝!說法雖然不同,結論是一樣的——祥子發了邪財!對於發邪財的人,不管這傢伙是怎樣的「不得哥兒們」,大家照例是要敬重的。賣力氣掙錢既是那麼不容易,人人盼望發點邪財;邪財既是那麼千載難遇,所以有些彩氣的必定是與眾不同,福大命大。因此,祥子的沉默與不合群,一變變成了貴人語遲;他應當這樣,而他們理該趕着他去拉攏。「得了,祥子!說說,說說你怎麼發的財?」這樣的話,祥子天天聽到。他一聲不響。直到逼急了,他的那塊疤有點發紅了,才說,「發財,媽的我的車哪兒去了?」

是呀,這是真的,他的車哪裡去了?大家開始思索。但是替別人憂慮總不如替人家喜歡,大家於是忘記了祥子的車,而去想着他的好運氣。過了些日子,大伙兒看祥子仍然拉車,並沒改了行當,或買了房子置了地,也就對他冷淡了一些,而提到駱駝祥子的時候,也不再追問為什麼他偏偏是「駱駝」,仿佛他根本就應當叫作這個似的。

祥子自己可並沒輕描淡寫的隨便忘了這件事。他恨不得馬上就能再買上輛新車,越着急便越想着原來那輛。一天到晚他任勞任怨的去干,可是干着干着,他便想起那回事。一想起來,他心中就覺得發堵,不由的想到,要強又怎樣呢,這個世界並不因為自己要強而公道一些,憑着什麼把他的車白白搶去呢?即使馬上再弄來一輛,焉知不再遇上那樣的事呢?他覺得過去的事象個噩夢,使他幾乎不敢再希望將來。有時候他看別人喝酒吃煙跑土窯子,幾乎感到一點羨慕。要強既是沒用,何不樂樂眼前呢?他們是對的。他,即使先不跑土窯子,也該喝兩盅酒,自在自在。煙,酒,現在仿佛對他有種特別的誘力,他覺得這兩樣東西是花錢不多,而必定足以安慰他;使他依然能往前苦奔,而同時能忘了過去的苦痛。

可是,他還是不敢去動它們。他必須能多剩一個就去多剩一個,非這樣不能早早買上自己的車。即使今天買上,明天就丟了,他也得去買。這是他的志願,希望,甚至是宗教。不拉着自己的車,他簡直象是白活。他想不到作官,發財,置買產業;他的能力只能拉車,他的最可靠的希望是買車;非買上車不能對得起自己。他一天到晚思索這回事,計算他的錢;設若一旦忘了這件事,他便忘了自己,而覺得自己只是個會跑路的畜生,沒有一點起色與人味。無論是多麼好的車,只要是賃來的,他拉着總不起勁,好象背着塊石頭那麼不自然。就是賃來的車,他也不偷懶,永遠給人家收拾得乾乾淨淨,永遠不去胡碰亂撞;可是這只是一些小心謹慎,不是一種快樂。是的,收拾自己的車,就如同數着自己的錢,才是真快樂。他還是得不吃煙不喝酒,爽性連包好茶葉也不便於喝。在茶館裡,象他那麼體面的車夫,在飛跑過一氣以後,講究喝十個子兒一包的茶葉,加上兩包白糖,為是補氣散火。當他跑得順「耳唇」往下滴汗,胸口覺得有點發辣,他真想也這麼辦;這絕對不是習氣,作派,而是真需要這麼兩碗茶壓一壓。只是想到了,他還是喝那一個子兒一包的碎末。有時候他真想貴罵自己,為什麼這樣自苦;可是,一個車夫而想月間剩下倆錢,不這麼辦怎成呢?他狠了心。

買上車再說,買上車再說!有了車就足以抵得一切!

對花錢是這樣一把死拿,對掙錢祥子更不放鬆一步。沒有包月,他就拉整天,出車早,回來的晚,他非拉過一定的錢數不收車,不管時間,不管兩腿;有時他硬連下去,拉一天一夜。從前,他不肯搶別人的買賣,特別是對於那些老弱殘兵;以他的身體,以他的車,去和他們爭座兒,還能有他們的份兒?現在,他不大管這個了,他只看見錢,多一個是一個,不管買賣的苦甜,不管是和誰搶生意;他只管拉上買賣,不管別的,象一隻餓瘋的野獸。拉上就跑,他心中舒服一些,覺得只有老不站住腳,才能有買上車的希望。一來二去的駱駝祥子的名譽遠不及單是祥子的時候了。有許多次,他搶上買賣就跑,背後跟着一片罵聲。他不回口,低着頭飛跑,心裡說:「我要不是為買車,決不能這麼不要臉!」他好象是用這句話求大家的原諒,可是不肯對大家這麼直說。在車口兒上,或茶館裡,他看大家瞪他;本想對大家解釋一下,及至看到大家是那麼冷淡,又搭上他平日不和他們一塊喝酒,賭錢,下棋,或聊天,他的話只能圈在肚子裡,無從往外說。難堪漸漸變為羞惱,他的火也上來了;他們瞪他,他也瞪他們。想起乍由山上逃回來的時候,大家對他是怎樣的敬重,現在會這樣的被人看輕,他更覺得難過了。獨自抱着壺茶,假若是趕上在茶館裡,或獨自數着剛掙到的銅子,設若是在車口上,他用盡力量把怒氣納下去。他不想打架,雖然不怕打架。大家呢,本不怕打架,可是和祥子動手是該當想想的事兒,他們誰也不是他的對手,而大家打一個又是不大光明的。勉強壓住氣,他想不出別的方法,只有忍耐一時,等到買上車就好辦了。有了自己的車,每天先不用為車租着急,他自然可以大大方方的,不再因搶生意而得罪人。這樣想好,他看大家一眼,仿佛是說:咱們走着瞧吧!

論他個人,他不該這樣拚命。逃回城裡之後,他並沒等病好利落了就把車拉起來,雖然一點不服軟,可是他時常覺出疲乏。疲乏,他可不敢休息,他總以為多跑出幾身汗來就會減去酸懶的。對於飲食,他不敢缺着嘴,可也不敢多吃些好的。他看出來自己是瘦了好多,但是身量還是那麼高大,筋骨還那麼硬棒,他放了心。他老以為他的個子比別人高大,就一定比別人能多受些苦,似乎永沒想到身量大,受累多,應當需要更多的滋養。虎姑娘已經囑咐他幾回了:「你這傢伙要是這麼幹,吐了血可是你自己的事!」

他很明白這是好話,可是因為事不順心,身體又欠保養,他有點肝火盛。稍微稜稜着點眼:「不這麼奔,幾兒能買上車呢?」

要是別人這麼一稜稜眼睛,虎妞至少得罵半天街;對祥子,她真是一百一的客氣,愛護。她只撇了撇嘴:「買車也得悠停着來,當是你是鐵作的哪!你應當好好的歇三天!」看祥子聽不進去這個:「好吧,你有你的老主意,死了可別怨我!」

劉四爺也有點看不上祥子:祥子的拚命,早出晚歸,當然是不利於他的車的。雖然說租整天的車是沒有時間的限制,愛什麼時候出車收車都可以,若是人人都象祥子這樣死啃,一輛車至少也得早壞半年,多麼結實的東西也架不住釘着坑兒使!再說呢,祥子只顧死奔,就不大勻得出工夫來幫忙給擦車什麼的,又是一項損失。老頭心中有點不痛快。他可是沒說什麼,拉整天不限定時間,是一般的規矩;幫忙收拾車輛是交情,並不是義務;憑他的人物字號,他不能自討無趣的對祥子有什麼表示。他只能從眼角邊顯出點不滿的神氣,而把嘴閉得緊緊的。有時候他頗想把祥子攆出去;看看女兒,他不敢這麼辦。他一點沒有把祥子當作候補女婿的意思,不過,女兒既是喜愛這個楞小子,他就不便於多事。他只有這麼一個姑娘,眼看是沒有出嫁的希望了,他不能再把她這個朋友趕了走。說真的,虎妞是這麼有用,他實在不願她出嫁;這點私心他覺得有點怪對不住她的,因此他多少有點怕她。老頭子一輩子天不怕地不怕,到了老年反倒怕起自己的女兒來,他自己在不大好意思之中想出點道理來:只要他怕個人,就是他並非完全是無法無天的人的證明。有了這個事實,或者他不至於到快死的時候遭了惡報。好,他自己承認了應當怕女兒,也就不肯趕出祥子去。這自然不是說,他可以隨便由着女兒胡鬧,以至於嫁給祥子。不是。他看出來女兒未必沒那個意思,可是祥子並沒敢往上巴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