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馬 - 第3章
老舍
她的臉是圓圓的,胖胖的。兩個笑渦兒,不笑的時候也老有兩個象水泡兒將散了的小坑兒。黃頭髮剪得象男人一樣。藍眼珠兒的光彩真足,把她全身的淘氣,和天真爛漫,都由這兩個藍點兒射發出來。笑渦四圍的紅潤,只有剛下樹兒的嫩紅蘋果敢跟她比一比。嘴唇兒往上兜着一點,而且是永遠微微的動着。
溫都太太看着女兒又可愛又可氣,時常的說:「看你的腿!裙子還要怎麼短!」
女兒把小笑渦兒一縮,攏着短頭髮說:「人家都這樣嗎!媽!」
5
溫都太太整忙了一早晨,把樓上三間屋子全收拾得有條有理。頭上罩着塊綠綢子,把頭髮一絲不亂的包起來。袖子挽到胳臂肘兒上面,露着胳臂上的細青筋,好象地圖上畫着的山脈。褂子上繫着條白布圍裙。把桌子全用水洗了一遍。地毯全搬到小後院細細的抽了一個過兒。地板用油擦了。擦完了電燈泡兒,還換上兩個新綠紗燈罩兒。
收拾完了,她插着手兒四圍看了看,覺得書房裡的粉色窗簾,和牆上的藍花兒紙不大配合,又跑到樓下,把自己屋裡的那幅淺藍地,細白花的,摘下來換上。換完了窗簾,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把手放在磕膝蓋兒上,輕輕的嘆了口氣。然後把「拿破崙」(那隻小白胖狗。)叫上來,抱在懷裡;歪着頭兒,把小尖鼻子擱在拿破崙的腦門兒上,說:「看看!地板擦得亮不亮?窗戶簾好看不好看?」拿破崙四下瞧了一眼,搖了搖尾巴。「兩個中國人!他們配住這個房嗎?」拿破崙又搖了搖尾巴。溫都太太一看,狗都不愛中國人,心中又有點後悔了:「早知道,不租給他們!」她一面叨嘮着,一面抱着小狗下樓去吃午飯。
吃完了飯,溫都太太慌忙着收拾打扮:把頭髮從新梳了一回,臉上也擦上點粉,把最心愛的那件有狐皮領子的青縐子襖穿上,(英國婦女穿皮子是不論時節的。)預備迎接客人。她雖然由心裡看不起中國人,可是既然答應了租給他們房子,就得當一回正經事兒作。換好了衣裳,才消消停停的在客廳里坐下,把狄·昆西的《鴉片鬼自狀》找出來念;為是中國客人到了的時候,好有話和他們說。
快到了溫都太太的門口,伊牧師對馬老先生說:「見了房東太太,她向你伸手,你可以跟她拉手;不然,你向她一點頭就滿夠了。這是我們的規矩,你不怪我告訴你吧?」
馬先生不但沒怪伊牧師教訓他,反說了聲「謝謝您哪!」
三個人在門外站住,溫都太太早已看見了他們。她趕緊又掏出小鏡子照了一照,回手又用手指頭肚兒輕輕的按按耳後的髻兒。聽見拍門,才抱着拿破崙出來。開開了門,拿破崙把耳朵豎起來吧吧的叫了兩聲。溫都太太連忙的說:「淘氣!不准!」小狗兒翻了翻眼珠,把耳朵搭拉下去,一聲也不出了。
溫都太太一手抱着狗,一手和伊牧師握手。伊牧師給馬家父子和她介紹了一回,她挺着脖梗兒,只是「下巴頦兒」和眉毛往下垂了一垂,算是向他們行了見面禮。馬老先生深深鞠了一躬,他的腰還沒直起來,她已經走進客廳去了。馬威提着小箱兒,在伊牧師背後瞪了她一眼,並沒行禮。三個人把帽子什麼的全放在過道兒,然後一齊進了客廳。溫都太太用小手指頭指着兩個大椅請伊牧師和馬老先生坐下,然後叫馬威坐在小茶几旁邊的椅子上,她自己坐在鋼琴前面的小凳兒上。
伊牧師沒等別人說話,先誇獎了拿破崙一頓。溫都太太開始講演狗的歷史,她說一句,他夸一聲好,雖然這些故事他已經聽過二十多回了。
在講狗史的時候,溫都太太用「眉毛」看了看他們父子。看着:這倆中國人倒不象電影上的那麼難看,心中未免有點疑惑:他們也許不是真正中國人;不是中國人?又是……
老馬先生坐着的姿式,正和小官兒見上司一樣規矩:脊梁背兒正和椅子墊成直角,兩手拿着勁在膝上擺着。小馬先生是學着伊牧師,把腿落在一塊兒,左手插在褲兜兒里。當伊牧師誇獎拿破崙的時候,他已經把屋子裡的東西看了一個過兒;伊牧師笑的時候,他也隨着抿抿嘴。
「伊牧師,到樓上看看去?」溫都太太把狗史講到一個結束,才這樣說:「馬先生?」
老馬先生看着伊牧師站起來,也僵着身子立起來;小馬先生沒等讓,連忙站起來替溫都太太開開門。
到了樓上,溫都太太告訴他們一切放東西的地方。她說一句,伊牧師回答一句:「好極了!」
馬老先生一心要去躺下歇歇,隨着伊牧師的「好極了」向她點頭,其實她的話滿沒聽見。他也沒細看屋裡的東西,心裡說:反正有個地方睡覺就行,管別的幹嗎!只有一樣,他有點不放心:床上鋪着的東西看着似乎太少。他走過去摸了摸,只有兩層氈子。他自己跟自己說:「這不冷嗎!」在北京的時候,他總是蓋兩床厚被,外加皮襖棉褲的。
把屋子都看完了,伊牧師見馬先生沒說什麼,趕快的向溫都太太說:「好極了!我在道兒上就對他們說來着:回來你們看,溫都太太的房子管保在倫敦找不出第二家來!馬先生!」他的兩個黃眼珠釘着馬老先生:「現在你信我的話了吧!」
馬老先生笑了一笑,沒說什麼。
馬威看出伊牧師的意思,趕緊向溫都太太說:「房子是好極了,我們謝謝你!」
他們都從樓上下來,又到客廳坐下。溫都太太把房錢,吃飯的時間,晚上鎖門的時候,和一切的規矩,都當着伊牧師一字一板的交待明白了。伊牧師不管聽見沒有,自要她一停頓,一喘氣的時候,他便加個「好極了」,好象樂隊裡打鼓的,在喇叭停頓的時候,加個鼓輪子似的。馬老先生一聲沒出,心裡說:「好大規矩呀,這要娶個外國老婆,還不叫她管得避貓鼠似的呀!」
溫都太太說完了,伊牧師站起來說:「溫都太太,我不知道怎麼謝謝你才好!改天到我家裡去喝茶,和伊太太說半天子話兒,好不好?」
馬老先生聽伊牧師說:請溫都寡婦喝茶,心裡一動。低聲的問馬威:「咱們的茶葉呢?」
馬威說小箱兒里只有兩筒,其餘的都在大箱子裡呢。
「你把小箱子帶來了不是?」馬老先生問。
馬威告訴父親,他把小箱子帶來了。
「拿過來!」馬老先生沉着氣說。
馬威把小箱子打開,把兩筒茶葉遞給父親。馬老先生一手托着一筒,對他們說:
「從北京帶來點茶葉。伊牧師一筒,溫都太太一筒,不成敬意!」說完把一筒交給伊牧師,那一筒放在鋼琴上了;男女授受不親,那能交給溫都太太的手裡呢!
伊牧師在中國多年,知道中國人的脾氣,把茶葉接過去,對溫都寡婦說:「準保是好茶葉!」
溫都太太忙着把拿破崙放在小凳上,把茶葉筒拿起來。小嘴微微的張着一點,細細的看筒上的小方塊中國字,和「嫦娥奔月」的商標。
「多麼有趣!有趣!」她說着,正式的用眼睛——不用眉毛了——看了馬老先生一眼。「我可以這麼白白的收這麼好的東西嗎?真是給我的嗎?馬先生!」
「可不是真的!」馬先生撅着小鬍子說。
「嘔!謝謝你,馬先生!」
伊牧師跟溫都太太要了張紙,把茶葉筒包好,一邊包,一邊說:「伊太太最愛喝中國茶。馬先生,她喝完你的茶,看她得怎麼替你禱告上帝!」
把茶葉筒兒包好,伊牧師楞了一會兒,全身紋絲不動,只是兩個黃眼珠慢慢的轉了幾個圈兒。心裡想:白受他的茶葉不帶他們出去逛一逛,透着不大和氣;再說當着溫都太太,總得顯一手兒,叫她看看咱這傳教的到底與眾不同;雖然心裡真不喜歡跟着兩個中國人在街上走。
「馬先生,」伊牧師說:「明天見。帶你們去看一看倫敦;明天早點起來呀!」他說着出了屋門,把茶葉筒卷在大氅里,在腋下一夾;單拿着那個圓溜溜的筒兒,怕人家疑心是瓶酒;傳教師的行為是要處處對得起上帝的。
馬老先生要往外送,伊牧師從溫都太太的肩膀旁邊對他搖了搖頭。
溫都太太把伊牧師送出去,兩個人站在門外,又談了半天。馬老先生才明白伊牧師搖頭的意思。心裡說:「洋鬼子頗有些講究,跟他們非講圈套不可呢!」
「看這倆中國人怎樣?」伊牧師問。
「還算不錯!」溫都太太回答:「那個老頭兒倒挺漂亮的,看那筒茶葉!」
同時,屋子裡馬威對父親說:
「剛才伊牧師誇獎房子的時候,你怎麼一聲不出呢?還沒看出來嗎:對外國人,尤其是婦女,事事得捧着說。不誇獎他們,他們是真不願意!」
「好,不好,心裡知道,得了!何必說出來呢!」馬老先生把馬威幹了回去,然後掏出「川綢」手巾,照撣綠皮臉官靴的架式撣了撣皮鞋。
6
正是四月底的天氣:晴一會兒,陰一會兒,忽然一陣小雨;雨點還落着,太陽又出來了。窗戶棱上橫掛着一串小水珠,太陽一出來,都慢慢化成股白氣。屋外剛吐綠葉的細高挑兒楊樹,經過了雨,樹幹兒潮潤的象剛洗過澡的象腿,又潤,又亮,可是灰嘟的。
馬老先生雖然在海上已經睡了四十天的覺,還是非常的疲倦。躺在床上還覺得床鋪一上一下的動,也好象還聽得見海水沙沙的響。夜裡醒了好幾次,睜開眼,屋子裡漆黑,迷迷糊糊的忘了自己到底是在那兒呢。船上?北京?上海?心裡覺得無着無靠的,及至醒明白了,想起來已經是在倫敦,又覺得有點說不出來的悽慘!北京的朋友,致美齋的餛飩,廣德樓的坤戲,故去的妻子,哥哥……上海……全想起來了,一會兒又全忘了,可是從眼犄角流下兩個大淚珠兒來。
「離合悲歡,人生不過如此!轉到那兒吃那兒吧!」馬老先生安慰着自己:「等馬威學成了,再享幾天福,當幾天老爺吧!」這麼一想,心裡痛快多了。把一手心熱汗的手伸出來,順着氈子邊兒,理了理小鬍子。跟着把腦袋從枕頭上抬起一點來,聽聽隔壁有聲音沒有。一點聲兒沒有。「年青力壯,吃得飽,睡得着!有出息,那孩子!」他自己嘟囔着,慢慢的把眼睛又閉上。
醒一會兒又睡,睡一會兒又醒,到了出太陽的時候,他才睡安穩了。好象聽見馬威起來了,好象聽見街上過車的聲音,可是始終沒睜眼。大概有七點半鐘了,門上輕輕的響了兩聲,跟着,溫都太太說:「馬先生,熱水!」
「謝——哼,啊,」他又睡着了。
不到七點鐘,馬威就起來了。一心的想逛倫敦,抓耳撓腮的無論怎樣也不能再睡。況且昨天只見了溫都姑娘一面,當着父親的面兒,也沒好意思和她談話。今天吃早飯是他的好機會,反正父親是決起不來的。他起來,輕輕的把窗子開開。雨剛住了,太陽光象回窩的黃蜂,帶着春天的甜蜜,隨着馬威的手由窗戶縫兒擠進來。
他把在上海買的那件印花的西式長袍穿上,大氣不出的等着熱水來好刮臉。刮臉的習慣是在船上才學來的,上船之前,在上海先施公司買了把保險刀兒。在船上的時候,人家還都沒起來,他便跑到浴室里去,細細的刮一回;臉上共總有十來根比較重一點的鬍子茬兒,可是刮過幾天之後,不刮有點刺鬧的慌;而且刮完了,對着鏡子一照,覺得臉上分外精神,有點英雄的氣象。他常看電影裡的英雄,刮臉的時候,滿臉抹着胰子,就和人家打起來;打完了,手連顫也不顫,又去繼續刮臉;有的時候,打完了,抱着姑娘要嘴兒,還把臉上的胰子沫兒印在她的腮上。刮臉,這麼看起來,不光是一種習慣,裡面還含着些情韻呢。
好容易把熱水等來了,趕緊漱口刮臉。梳洗完了,把衣裳細細的刷了一回。穿戴好了,想下樓去;又怕下去太早,叫房東太太不願意。輕輕開了門往外看:父親門外的白磁水罐,還冒着點熱氣。樓下母女說話的聲音,他聽得真真的。溫都姑娘的聲音聽得尤其真切,而且含着點刺激性,叫他聽見一個字,心裡象雨點兒打花瓣似的那麼顫一下。
樓下鈴兒響了,他猜着:早飯必定是得了。又在鏡子裡照了一照:兩條眉毛不但沒有向上吊着,居然是往下彎彎着,差不多要彎到眼睛下面來。又正了正領帶,拉了拉衣襟,然後才咚咚的下了樓。
溫都母女平常是在廚房吃早飯的。因為馬家父子來了,所以改在小飯廳里。馬威進了飯廳,溫都太太還在廚房裡,只有溫都姑娘在桌子旁邊坐着,手裡拿着張報紙,正看最新式帽子的圖樣。見馬威進來,她說了聲:「咳嘍!」頭也沒抬,還看她的報。
她只穿着件有肩無袖的綠單衫,胸脯和胳臂全在外邊露着。兩條白胖的胳臂好象一對不知道用什麼東西作的一種象牙:又綿軟,又柔潤,又光澤,好象還有股香味兒。
馬威端了端肩膀,說了聲:「天氣不錯?」
「冷!」她由紅嘴唇擠出這麼個字來,還是沒看他。
溫都太太托着茶盤進來,問馬威:「你父親呢?」
「恐怕還沒起呢。」馬威低聲兒說。
她沒說什麼,可是臉象小帘子似的撂下來了。她坐在她女兒的對面,給他們倒茶。她特意沏的馬先生給的茶葉,要不是看着這點茶葉上面,她非炸了不可。饒這麼着,倒茶的時候還低聲說了一句:「反正我不能做兩回早飯!」
「誰叫你把房租給中國人呢!」溫都姑娘把報紙扔在一邊,歪着頭兒向她母親說。
馬威臉上一紅,想站起來就走。皺了皺眉,——並沒往起站。
溫都姑娘看着他,笑了,好象是說:「中國人,挨打的貨!就不會生氣!」
溫都太太看了她女兒一眼,趕緊遞給馬威一碗茶,跟着說:「茶真香!中國人最會喝茶。是不是?」
「對了!」馬威點了點頭。
溫都太太咬了口麵包,剛要端茶碗,溫都姑娘忙着拉了她一把:「招呼毒藥!」她把這四字說得那麼誠懇,自然;好象馬威並沒在那裡;好象中國人的用毒藥害人是千真萬確,一點含忽沒有的。她的嘴唇自自然然的顫了一顫,讓你看出來:她決沒意思得罪馬威,也決不是她特意要精細;她的話純是「自然而然」說出來的,沒心得罪人,她就不懂得什麼叫得罪人。自要戲裡有個中國人,他一定是用毒藥害人的。電影,小說,也都是如此。溫都姑娘這個警告是有歷史的,是含着點近於宗教信仰的:回回不吃豬肉,誰都知道;中國人用毒藥害人——一種信仰!
馬威反倒笑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一聲沒言語。他明白她的意思,因為他看過英國小說——中國人用毒藥害人的小說。
溫都太太用小薄嘴唇抿了半口茶,然後搭訕着問馬威:中國茶有多少種?中國什麼地方出茶?他們現在喝的這種叫什麼名字?是怎麼製造的?
馬威把一肚子氣用力壓制着,隨便回答了幾句,並且告訴她,他們現在喝的叫作「香片」。
溫都太太又叫他說了一回,然後把嘴嘟着說:「杭便,」還問馬威她學的對不對。
溫都姑娘警告她母親留心毒藥以後,想起前幾天看的那個電影:一個英國英雄打死了十幾個黃臉沒鼻子的中國人,打得真痛快,她把兩隻肉嘟嘟的手都拍紅了,紅得象擱在熱水裡的紅胡蘿蔔。她想入了神,一手往嘴裡送麵包,一手握着拳在桌底下向馬威比畫着心裡說:不光是英國男子能打你們這群找揍的貨,女英雄也能把你打一溜跟頭!心裡也同時想到她的朋友約翰:約翰在上海不定多麼出鋒頭呢!他那兩隻大拳頭,一拳頭還不捶死幾十個中國鬼!她的藍眼珠一層一層的往外發着不同的光彩,約翰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他來信說:「加入義勇軍,昨天一排槍打死了五個黃鬼,內中還有個女的!」……「打死個女人,不大合人道!」溫都姑娘本來可以這樣想,可是,約翰打死的,打死的又是個中國女人;她只覺得約翰的英勇,把別的都忘了。……報紙上說:中國人屠宰了英國人,英國人沒打死半個中國人,難道約翰是吹牛撒謊?她正想到這裡,聽見她母親說:「杭便。」她歪過頭去問:「什麼?媽!」她母親告訴她這個茶叫「杭便」,於是她也跟着學。英國人是事事要逞能的,事事要叫別人說好的,所以她忘了馬威——只是因為他是中國人——的討厭。「杭辦」「杭辦」「對不對」?他問馬威。
馬威當然是說:「對了!」
吃完了早飯,馬威正要上樓看父親去。溫都姑娘從樓下跑了上來,戴着昨天買的新帽子,帽子上插着一捆老鼠尾巴,看着好象一把兒蕎麥麵麵條;戴老鼠尾巴是最新的花樣,——所以她也戴。她斜着眼看了馬威一下,說了聲「再見,」一溜煙似的跑了。
7
溫都姑娘上鋪子去作工,溫都寡婦出來進去的收拾房屋,拿破崙跟着她左右前後的亂跑。馬威一個人坐在客廳里等着伊牧師來。
馬威自從八歲的時候死了母親,差不多沒有經過什么女性的愛護。在小學裡的時候,成天和一群小泥鬼兒打交道;在中學裡,跟一群稍微個兒大一點的泥鬼瞎混;只有禮拜天到教堂作禮拜去,能看見幾位婦女:祈禱的時候,他低着頭從眼角偷偷的看她們;可是好幾回都被伊太太看見,然後報告給伊牧師,叫伊牧師用一半中國話,一半英國話臭罵他一頓:「小孩子!不要看姑娘!在禱告的時候!明白?See?……」伊太太禱告的時候,永遠是閉着一隻眼往天堂上看上帝,睜着一隻眼看那群該下地獄的學生;馬威的「看姑娘」是逃不出伊太太的眼線的。
教堂的姑娘十之八九是比伊太太還難看的。他橫着走的眼光撞到她們的臉上,有時候叫他不由的趕快閉上眼,默想上帝造人的時候或者有點錯兒;不然,……有時候也真看到一兩個好看的,可是她們的好看只在臉上那一塊,縱然臉上真美,到底叫他不能不聯想到冥衣鋪糊的紙人兒;於是心中未免有點兒害怕!且不管紙人兒吧,不紙人兒吧,能看到她們已經是不容易!跟她們說說話,拉拉手,——妄想!
就是有一回,他真和女人們在一塊兒作了好幾天的事。這回事是在他上英國來的前一年,學界鬧風潮:校長罷長,教員罷教,學生也罷了學;沒有多少人知道為什麼這樣鬧,可是一個不剩,全鬧起活兒來;連教會的學堂也把《聖經》扔了一地,加入戰團。馬威是向來能說會道,長得體面,說話又甜甘受聽,父親又不大管他,當然被舉為代表。代表會裡當然有女代表,於是他在風潮里頗得着些機會和她們說幾句話,有一回還跟她們拉手。風潮時期的長短是不能一定的,也許三天,也許五個月;雖然人人盼着越長越好,可是事事總要有個結束,好叫人家看着象一回事兒似的。這迴風潮恰巧是個短期的,於是馬威和女人們交際的命運象舞台上的小武丑兒,剛翻了一個跟頭,就從台簾底下爬進後台去了。
馬威和溫都姑娘不一定有什麼前緣,也不是月下老人把他和她的大拇腳指頭隔着印度洋地中海拴上了根無形的細紅線。她不過是西洋女子中的一個。可是,馬威頭一個見的恰巧是她。她那種小野貓似的歡蹦亂跳,一見面他心裡便由驚訝而羨慕而憐愛而痴迷,好象頭一次喝酒的人,一盅下去,臉上便立刻紅起來了。可是,她的神氣,言語,……叫他心裡涼了好多……她說:「再見」的時候確是笑着,眼睛還向他一飛……或者她不見得是討厭他……對了:她不過是不喜歡中國人罷了!等着,走着瞧,日子多了叫她明白明白中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何必一定跟她套交情呢,女子可多了,……
馬威翻過來掉過去的想,問題很多,可是結論只有一個:「等着吧,瞧!」摸了摸自己的臉蛋兒,顴骨尖兒上那一點特別的熱,象有個香火頭兒在那裡燒着。「等着瞧,別忙!」「別忙!」他這麼叨嘮着,嘴唇張着一些,好象是要笑,可是沒笑出來;好象要惱——惱她?——,又不忍的。一會兒照照鏡子看自己的白牙,一會兒手插在褲兜里來回走……「別忙!走着瞧!」
「馬威!馬威!」馬老先生一嗓子痰在樓上叫,跟着嗽了嗽,聲音才尖溜了一點:「馬威!」
馬威收了收神,三步兩步跑上樓上。馬老先生一手開着門,一手端着那個磁水罐。臉上睡的許多紅褶兒,小鬍子也在一塊擰擰着。
「去,弄點熱水來!」他把磁罐交給馬威。
「我不敢上廚房去呀!」馬威說:「昨天晚上您沒聽房東說嗎:不叫咱們到廚房去!早飯的時候,你沒去,她已經說了閒話;您看——」
「別說了!別說了!」馬老先生揉着眼睛說:「不刮臉啦,行不行?」
「回來伊牧師不是要和咱們一塊兒出去哪嗎——」
「不去,行不行?」
馬威沒言語,把水倒在漱口盂里,遞給父親。
馬老先生漱口的當兒,馬威把昨天晚上來的箱子打開,問父親換衣裳不換。馬老先生是一腦門子官司,沒理馬威。馬威本想告訴父親:在英國就得隨着英國辦法走;一看父親臉上的神氣,他一聲沒出,溜出去了。
馬老先生越想越有氣:「這是上外國嗎?沒事找罪受嗎!——找罪受嗎!起晚了不行,熱水沒有!沒有!早知道這麼着,要命也不來!」想了半天:「有啦!住旅館去!多少錢也花,自要不受這個臭罪!」跟着看了看箱子什麼的,心裡又冷靜下去一點:「東西太多,搬着太麻煩!」又待了一會兒,氣更少了:「先在這兒忍着吧,有合適的地方再搬吧!」這麼一想,氣全沒有了,戴上大眼鏡,拿起煙袋往書房裡去了。
思想是生命里最賤的東西:想一回,覺得有點理;再想一回,覺得第一次所想的並不怎麼高明;第三次再想——老實呆着吧,越想越糊塗!於是以前所想的全算白饒!馬先生的由「住旅館去!」到「忍着吧!」便是這麼一檔子事;要不怎麼他輕易不思想呢!
溫都太太專等着馬先生起來問她要早飯,她好掄圓了給他個釘子碰;頭一次釘子碰得疼,管保他不再想碰第二次。她聽見他起來了,約摸着他已經梳洗完,她嘴裡哼唧着往樓上走。走到馬先生的屋門外,門兒半開着,一點聲兒沒有。忽然聽見馬先生咳嗽了兩聲,她回頭一看,書房的門也開着呢:馬先生叼着煙袋在椅子上坐着呢。
「怪不得伊牧師說:中國人有些神魔鬼道兒的,」她心裡說:「你不給他早飯吃,他更好,連問也不問!好!你就餓着!」
馬先生一動也沒動,吧嗒着煙袋,頭上一圈一圈的冒着藍煙。
伊牧師到十一點多鐘才來,他沒見溫都太太,在街門口問馬威:「你父親呢?出去不出去?」馬威跑到樓上去問父親,馬老先生搖了搖頭,把頭上繞着的藍煙圈弄散開一些。馬威跑下來告訴伊牧師:他父親還沒歇過來,不打算出去,於是他自己和伊牧師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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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要是老了,人人生下來就是「出窩兒老」。出窩老是生下來便眼花耳聾痰喘咳嗽的!一國里要有這麼四萬萬出窩老,這個老國便越來越老,直到老得爬也爬不動,便一聲不出的嗚呼哀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