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馬 - 第4章

老舍

「我們的文明比你們的,先生,老得多呀!」到歐洲宣傳中國文化的先生們撇着嘴對洋鬼子說:「再說四萬萬人民,大國!大國!」看這「老」字和「大」字用得多麼有勁頭兒!

「要是『老的』便是『好的』,為什麼貴國老而不見得好呢?」不得人心的老鬼子笑着回答:「要是四萬萬人都是飯桶,再添四萬萬又有什麼用呢?」

於是這些宣傳中國文化的先生們,(凡是上西洋來念書的,都是以宣傳中國文化為主,念鬼子書不過是那麼一回事;鬼子書多麼不好念!)聽了這類的話,只好溜到中國人唯一的海外事業,中國飯館,去吃頓叉燒肉,把肚子中的惡氣往外擠一擠。

馬則仁先生是一點不含糊的「老」民族裡的一個「老」分子。由這兩層「老」的關係,可以斷定:他一輩子不但沒用過他的腦子,就是他的眼睛也沒有一回釘在一件東西上看三分鐘的。為什麼活着?為作官!怎麼能作官?先請客運動呀!為什麼要娶老婆?年歲到了嗎!怎麼娶?先找媒人呀!娶了老婆幹嗎還討姨太太?一個不夠嗎!……這些東西滿夠老民族的人們享受一輩子的了。馬老先生的志願也自然止於此。

他到英國來,真象個摸不清的夢:作買賣他不懂;不但不懂,而且向來看不起作買賣的人。發財大道是作官;作買賣,拿着血汗掙錢,沒出息!不高明!俗氣!一點目的沒有,一點計劃沒有,還叼着煙袋在書房裡坐着。「已到了英國,」坐膩了,忽然這麼想:「馬威有機會念書,將來回去作官!……咱呢?吃太平飯吧!哈哈!……」除此以外,連把窗簾打開看看到底倫敦的胡同什麼樣子都沒看;已經到了倫敦,幹什麼還看,這不是多此一舉嗎!不但沒有看一看倫敦,北京什麼樣兒也有點記不清了,雖然才離開了四五十天的工夫。到底四牌樓南邊有個餑餑鋪沒有?想不起來了!哎呀,北京的餑餑也吃不着了,這是怎話說的!這麼一來,想家的心更重了,把別的事全忘了。咳!——北京的餑餑!

快一點鐘了,馬老先生的肚子微微響了幾聲;還勉強吸着煙,煙下去之後,肚子透着分外的空得慌。心裡說:「看這樣兒,是非吃點什麼不可呀!」好幾次要下樓去向房東說,總覺得還是不開口好。站起來走了幾步,不行,越活動越餓。又坐下,從新裝上一袋煙;沒抽,把煙袋又放下了。又坐了半天,肚子不但響,也有點疼了。「下樓試試去!」站起來慢慢往樓下走。

「馬先生,夜裡睡得好吧?」溫都太太帶着點譏諷的意思問。

「很好!很好!」馬先生回答:「溫都太太,你好?姑娘出去了吧?」

溫都寡婦哼兒哈兒的回答。馬先生好幾回話到嘴邊——要吃飯——又吞回去了;而且問她的話越來越離「吃飯」遠:「天氣還是冷呀?啊!姑娘出去了?——嘔,已經問過了,對不起!拿破崙呢?」

溫都太太把拿破崙叫來,馬老先生把它抱起來,拿破崙喜歡極了,直舐馬先生的耳朵。

「小狗真聰明!」馬先生開始誇獎拿破崙。

溫都太太早已不耐煩了,可是一聽老馬稱讚狗,登時拉不斷扯不斷的和他說起來。

「中國人也愛狗嗎?」她問。

「愛狗!我妻子活着的時候,她養着三個哈吧狗,一隻小兔,四隻小東西在一塊兒吃食,決不打架!」他回答。

「真有趣!有趣極了!」

他又告訴了她一些中國狗的故事,她越聽越愛聽。馬先生是沒事兒慣會和三姥姥五姨兒談天的,所以他對溫都太太滿有話回答;婦女全是一樣的,據他瞧;所不同的,是西洋婦女的鼻子比中國老娘兒們的高一點兒罷了。

說完了狗事,馬先生還是不說他要吃飯。溫都太太是無論怎麼也想不到:他是餓了。英國人是事事講法律的,履行條件,便完事大吉,不管別的。早飯他沒吃,因為他起晚了,起晚了沒早飯吃是當然的。午飯呢,租房的時候交待明白了,不管午飯。溫都太太在條件上沒有作午飯的責任,誰還管你餓不餓呢。

馬先生看着沒希望,爽得餓一回試試!把拿破崙放下,往樓上走。拿破崙好象很喜愛馬先生,搖着尾巴追了上來。馬先生又歸了位坐下,拿破崙是東咬西抓跟他一個勁兒鬧:一會兒藏在椅子背兒後面揪他的衣襟,一會兒繞到前面啃他的皮鞋。

「我說,見好兒就收,別過了火!」馬先生對拿破崙說:「你吃飽了,在這兒亂蹦;不管別人肚子裡有東西沒有!……」

溫都太太不放心拿破崙,上樓來看;走到書房門口,門是開着的,正聽見馬先生對拿破崙報委屈。

「嘔!馬先生,我不知道你要吃飯,我以為你出去吃飯呢!」

「沒什麼,還不十分——」

「你要吃,我可以給你弄點什麼,一個先令一頓。」

「算我兩個先令吧,多弄點!」

待了半天,溫都太太給他端上來一壺茶,一盤子涼牛肉,幾片麵包,還有一點青菜。馬先生一看東西都是涼的,(除了那壺茶。)皺了皺眉;可是真餓,不吃真不行。慢慢的把茶全喝了,涼牛肉只吃了一半,麵包和青菜一點沒剩。吃飽喝足又回到椅子上一坐,打了幾個沉重的嗝兒,然後撅短了一根火柴當牙籤,有滋有味的剔着牙縫。

拿破崙還在那裡,斜着眼兒等着馬先生和它鬧着玩。馬先生沒心再逗它,它委委屈屈的在椅子旁邊一臥。

溫都太太進來收拾傢伙;看見拿破崙,趕快放下東西,走過來跪在地毯上,把狗抱起來,問它和馬先生幹什麼玩來着。

馬先生從一進門到現在,始終沒敢正眼看溫都太太;君子人嗎,那能隨便看婦人呢。現在她的頭髮上的香味,他聞得真真的。心裡未免一熱,跟着一顫,簡直不知怎麼辦才好。

溫都夫人問他:北京一年開多少次「賽狗會」,中國法律上對於狗有什麼保護,哈吧狗是由中國來的不是……

馬先生對於「狗學」和「科學」一樣的沒有研究,只好敷衍她幾句;反正找她愛聽的說,不至於出錯兒。一邊說,一邊放大了膽子看着她。她雖然已經差不多有三十七八歲了,可是臉上還不顯得老。身上的衣裳穿得乾淨抹膩,更顯得年青一些。

他由靜而動的試着伸手去逗拿破崙。她不但不躲,反倒把狗往前送了一送;馬先生的手差點兒沒貼着她的胸脯兒。——他身上一哆嗦!忽然一陣明白,把椅子讓給溫都太太坐,自己搬過一隻小凳兒來。兩個人由狗學一直談到作買賣,她似乎都有些經驗。

「現在作買賣頂要緊的是廣告。」她說。

「我賣古玩,廣告似乎沒用!」他回答。

「就是賣古玩,也非有廣告不行!」

「可不是!」他很快的由辯論而承認,反倒嚇了她一跳。她站起來說:

「把拿破崙留在這兒吧?」

他知道拿破崙是不可輕視的,連忙接過來。

她把傢伙都收拾在托盤裡,臨走的時候對小狗說:

「好好的!不准淘氣!」

她出去了,老馬先生把狗放在地上,在臥椅上一躺又睡着了。

馬威到六點多鐘才回來,累得腦筋漲起多高,白眼珠上橫着幾條血絲兒。伊牧師帶他先上了倫敦故宮,(就手兒看倫敦橋。)聖保羅教堂和上下議院。倫敦不是一天能逛完的,也不是一天就能看懂的;伊牧師只帶他逛了這三處,其餘的博物院,美術館,動物園什麼的,等他慢慢的把倫敦走熟了再自己去。上聖保羅教堂的時候,伊牧師就手兒指給馬威,他伯父的古玩鋪就正在教堂左邊的一個小巷兒里。

伊牧師的兩條秫秸棍兒腿是真走得快,馬威把腰躬起一點,還追不上;可是他到底不肯折脖子,拼命和伊牧師賽了半天的跑。

他剛進門,溫都姑娘也回來了,走的很熱,她臉更紅得好看。他搭訕着要告訴她剛才看見的東西,可是她往廚房跑了去。

馬威到樓上去看父親,馬老先生還叼着煙袋在書房裡坐着。馬威一一把看見的東西告訴了父親,馬老先生並沒十分注意的聽。直說到古玩鋪,馬老先生忽然想起個主意來:

「馬威!明天咱們先上你伯父的墳,然後到鋪子去看一眼,別忘了!」

鈴兒響了,父子到飯廳去吃飯。

吃完飯,溫都寡婦忙着刷洗傢伙。馬老先生又回到書房去吃煙。

馬威一個人在客廳里坐着,溫都姑娘忽然跑進來:「看見我的皮夾兒沒有?」

馬威剛要答聲,她又跑出去了,一邊跑一邊說:「對了,在廚房裡呢。」

馬威站在客廳門口看着她,她從廚房把小皮夾找着,跑上來,慌着忙着把帽子扣上。

「出去嗎?」他問。

「可不是,看電影去。」

馬威從客廳的窗戶往外看:她和一個男的,挨着肩膀一路說笑走下去了。

9

馬老先生想起上墳,也就手兒想起哥哥來了;夜裡夢見哥哥好幾回,彼此都吊了幾個眼淚。想起哥哥的好處來,心中稍有一點發愧:花過哥哥多少錢!哥哥的錢是容易掙得!不但淨花哥哥的錢,那回哥哥寄來錢,還喝得醉貓兒似的,叫兩個巡警把他攙回家去。拿哥哥的錢喝酒!還醉得人事不知!……可是又說回來了,過去的事反正是過去的了,還想它作什麼?……現在呢,在倫敦當掌柜的,縱然沒有作官那麼榮耀,到底總得說八字兒不錯,命星兒有起色!……對了,怎麼沒帶本陰陽合曆來呢!明天上墳是好日子不是呢?……信基督教的人什麼也不怕,上帝的勢力比別的神都大的多;太歲?不行!太歲還敢跟上帝比比勁頭兒!……可是……種種問題,七個上來,八個下去,叫他一夜沒能睡實在了。

第二天早晨,天還是陰的很沉,東風也挺涼。老馬先生把駝絨緊身法蘭絨汗衫,厚青呢衣褲,全穿上了。還怕出去着了涼,試着把小棉襖絮在汗衫上面,可是棉襖太肥,穿上系不上褲子。於是罵了鬼子衣裳一頓,又把棉襖脫下來了。……要不怎麼說,東西文化不能調和呢!看,小棉襖和洋褲子就弄不到一塊兒!……

吃過早飯,吧嗒了幾袋煙,才張羅着出去。

馬威領着父親出了戈登胡同,穿過陶靈吞大院,一直往牛津街走。馬威一邊走,一邊問父親:是坐地道火車去,還是坐公眾汽車去。墳地的地點,他昨天已經和伊牧師打聽明白了。馬老先生沒有主意,只說了聲:「到街上再說吧。」

到了牛津街,街上的汽車東往的西來的,一串一串,你頂着我,我擠着你。大汽車中間夾着小汽車,小汽車後面緊釘着摩托自行車,好象走歡了的駝鳥帶着一群小駝鳥。好象都要擠在一塊兒碰個粉碎,也不是怎股勁兒沒擠上;都象要把前面的車頂出多遠去,打個毛跟頭,也不怎麼沒頂上。車後面突突的冒着藍煙,車輪磁拉磁拉的響,喇叭也有僕仆的,有的吧吧的亂叫。遠處也是車,近處也是車,前後左右也全是車:全冒着煙,全磁拉磁拉的響,全僕僕吧吧的叫,把這條大街整個兒的作成一條「車海」。兩旁便道上的人,男女老少全象丟了點東西似的,扯着脖子往前跑。往下看,只看見一把兒一把兒的腿,往上看只見一片腦袋一點一點的動;正象「車海」的波浪把兩岸的沙石沖得一動一動的。

馬老先生抬頭看看天,陰得灰糊糊的;本想告訴馬威不去了,又不好意思;呆了一會兒,看見街心站着一溜汽車:「馬威,這些車可以雇嗎?」

「價錢可貴呢!」馬威說。

「貴也得雇!」馬老先生越看那些大公眾汽車越眼暈。

「坐地道火車呢?」馬威問。

「地道里我出不來氣兒!」馬先生想起到倫敦那天坐地道車的經驗。

「咱們可別太費錢哪。」馬威笑着說。

「你是怎麼着?——不但僱車,還得告訴趕車的繞着走,找清靜道兒走!我告訴你!暈!——」

馬威無法,只得叫了輛汽車,並且囑咐趕車的繞着走。

上了車,馬老先生還不放心:不定那一時就碰個腦漿迸裂呀!低着聲說:

「怎麼沒帶本憲書來呢!這東西趕上『點兒低』,非死不可呀!」

「帶憲書幹嗎?」馬威問。

「我跟我自己說呢,少搭碴兒!」馬老先生斜着眼瞪了馬威一眼。

趕車的真是挑着清靜道兒走。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往西,繞過一片草地,又進了一個小胡同……走了四五十分鐘,到了個空場兒。空場四圍圈着一人來高的鐵柵欄,柵欄裡面繞着圈兒種着一行小樹。草地上高高矮矮的都是石樁和石碑。倫敦真有點奇怪:熱鬧的地方是真熱鬧,清靜的地方是真清靜。

車順着鐵欄杆轉,直轉到一個小鐵門才站住。父子下了車,馬威打算把車打發了,馬老先生非叫車等着不可。小鐵門裡邊有間小紅房子,孤孤零仃的在那群石樁子前面站着山牆上的小煙筒曲曲彎彎的冒着一股煙兒。他們敲了敲那個小鐵門,小紅屋子的門開了一個縫兒。門縫兒越開越大,慢慢的一個又圓又胖的臉探出來了。兩腮一凸一凹的大概是正嚼着東西。門又開大了一些,這個胖臉和臉以下的那些東西全露出來,把這些東西湊在一塊兒,原來是個矮胖的小老太太。

45

老太太的臉上好象沒長着什麼玩藝兒,光是「光出溜的」一個軟肉球。身上要是把胳臂腿兒去了,整個兒是個小圓轆軸。她一面用圍裙擦着嘴,一面問他們找誰的墳墓。她走到他們跟前,他們才看出來:她的臉上確是五官俱全,而且兩隻小眼睛是笑眯眯的;說話的時候露出嘴裡只有一個牙,因為沒有什麼陪襯,這一個牙看着又長又寬,頗有獨霸一方的勁兒。

「我們找馬先生的墳,一個中國人。」馬威向老太太說。她已經擦完了嘴,用力把手往上湊,大概是要擦眼睛。

「我知道,記得!去年秋天死的!怪可憐的!」老太太又要往起撩圍裙:「棺材上有三個花圈,記得!秋天——十月七號。頭一個中國人埋在這裡,頭一個!可憐!」說着,老太太的眼淚在臉上橫流;臉上肉太多,淚珠不容易一直流下來。「你們跟我來,我知道,記得!」老太太開始向前走,小短腿象剛孵出來的小鴨子的;走的時候,臉上的肉一哆嗦一哆嗦的動,好象冬天吃的魚凍兒。

他們跟着老太太走,走了幾箭遠,她指着一個小石樁子說:「那裡!」馬家父子忙着過去,石樁上的姓名是個外國人的。他們剛要問她,她又說了:「不對!不對!還得走!我知道,記得!那裡——頭一個中國人!」

又走了一兩箭遠,馬威眼快,看見左邊一塊小石碑,上面刻着中國字;他拉了馬老先生一把,兩個人一齊走過去。

「對了!就是那裡!記得!知道!」老太太在後面用胖手指着他們已經找着的石碑說。

石碑不過有二尺來高,上面刻着馬威伯父的名字,馬唯仁,名字下面刻着生死年月。碑是用人造石作的,淺灰的地兒,灰紫色的花紋。石碑前面的花圈已經叫雨水沖得沒有什麼顏色了,上面的紙條已早被風颳去了。石碑前面的草地上,淡淡的開着幾朵淺黃野花,花瓣兒上帶着幾點露水,好象淚珠兒。天上的黑雲,地上的石碑和零散的花圈,都帶出一股淒涼慘澹的氣象;馬老先生心中一陣難過,不由的落下淚來;馬威雖然沒有看見過他的伯父,眼圈兒也紅了。

馬老先生沒管馬威和那個老太太,跪在石碑前頭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低聲的說:「哥哥!保佑你兄弟發財,把你的靈運回中國去吧!」說到這裡,他不覺的哭得失了聲。

馬威在父親背後向石碑行了三鞠躬禮。老太太已經走過來,哭得滿臉是水,小短胳臂連圍裙都撩不起來了,只好用手在臉上橫來豎去的抹。

哭着哭着,她說了話:「要鮮花不要?我有!」

「多少錢?」馬威問。

「拿來!」馬老先生在那裡跪着說。

「是,我拿去,拿去。」老太太說完,撩着裙子,意思是要快跑,可是腿腕始終沒有一點彎的趨向,干跺着腳,前仰後合的走了。去了老大半天才慢慢的扭回來,連脖子帶臉全紅得象她那間小紅房子的磚一樣。一手撩着裙子,一手拿着一把兒杏黃的鬱金香。

「先生,花兒來了。真新鮮!知道——」說着,哆哩哆嗦的把花交給馬老先生。他撿起一個花圈來,從新把鐵條緊了一緊,把花兒都插上;插好了,把花圈放在石碑前面;然後退了兩步,端詳了一番,眼淚又落下來了。

他哭了,老太太也又哭了。「錢呢!」她正哭得高興,忽然把手伸出來:「錢呢!」

馬老先生沒言語,掏出一張十個先令的票子遞給她了。

她看了看錢票,抬起頭來細細的看了看馬老先生:「謝謝!謝謝!頭一個中國人埋在這裡。謝謝!我知道。謝謝!盼着多死幾個中國人,都埋在這裡!」這末兩句話本來是她對自己說的,可是馬家父子聽得真真的。

太陽忽然從一塊破雲彩射出一條光來,正把他們的影子遮在石碑上,把那點地方——埋着人的那點地方——弄得特別的慘澹。馬老先生嘆了一口氣,擦了擦眼淚,回頭看了看馬威:「馬威,咱們走吧!」

爺兒倆慢慢的往外走,老太太在後面跟着跑,問他們還要花兒不要,她還有別樣的。馬威看了她一眼,馬老先生搖了搖頭。兩個人走到小鐵門,已經把老太太落下老遠;可是還聽得見她說:「頭一個中國人……」

父子又上了車。馬老先生閉着眼睛想:怎麼把哥哥的靈運回去。又想到哥哥不到六十歲就死了,自己呢,現在已奔着五十走啦!生命就是個夢呀!有什麼意思!——夢!

馬威也還沒把墳地上那點印象忘了,斜靠着車角,兩眼直瞪着駛車的寬脊梁背兒。心裡想:伯父,英雄!到國外來作事業!英雄!自然賣古玩算不了什麼大事業,可是,掙外國的錢,——總算可以!父親是沒用的,他看了馬老先生一眼,不是作官,便是弄盅酒充窮酸。作官,名士,該死!真本事是——拿真知識掙公道錢!

10

馬家的小古玩鋪是在聖保羅教堂左邊一個小斜胡同兒里。站在鋪子外邊,可以看見教堂塔尖的一部分,好象一牙兒西瓜。鋪子是一間門面,左邊有個小門,門的右邊是通上到下的琉璃窗戶。窗子裡擺着些磁器,銅器,舊扇面,小佛像,和些個零七八碎兒的。窗子右邊還有個小門,是樓上那家修理汗傘、箱子的出入口兒。鋪子左邊是一連氣三個小鋪子,緊靠馬家的鋪子也是個賣古玩的。鋪子右邊是個大衣裝存貨的地方,門前放着兩輛馬車,人們出來進去的往車上搬貨。鋪子的對面,沒有什麼,只有一溜山牆。

馬家父子正在鋪子外面左右前後的端詳,李子榮從鋪子裡出來了。他笑着向他們說:

「馬先生吧?請進來。」

馬老先生看了看李子榮:臉上還沒有什麼下不去的地方,只是笑容太過火。再說,李子榮只穿着件汗衫,袖子卷過胳臂肘兒,手上好些銅鏽和灰土,因為他正刷洗整理貨物架子。馬老先生心裡不由的給他下了兩個字的批語:「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