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馬 - 第5章
老舍
「別拉手,我手上有泥!」李子榮忙着向褲袋裡找手巾,沒有找着,只好叫馬威拉了拉他的手腕。腕子是又粗又有力氣,筋是筋骨是骨的好看。馬威親熱的拉着這個滾熱的手腕,他算是頭一眼就愛上李子榮了。汗衫,挽袖子,一手泥,粗手腕,是個干將!不真干還能和外國人競爭嗎!
從外國人眼裡看起來,李子榮比馬威多帶着一點中國味兒。外國人心中的中國人是:矮身量,帶辮子,扁臉,腫顴骨,沒鼻子,眼睛是一寸來長的兩道縫兒,撇着嘴,唇上掛着迎風而動的小鬍子,兩條哈吧狗腿,一走一扭。這還不過是從表面上看,至於中國人的陰險詭詐,袖子裡揣着毒蛇,耳朵眼裡放着砒霜,出氣是綠氣炮,一擠眼便叫人一命嗚呼,更是叫外國男女老少從心裡打哆嗦的。
李子榮的臉差不多正合「扁而腫」的格式。若是他身量高一點,外國人也許高抬他一下,叫他聲日本人;(凡是黃臉而稍微有點好處的便是日本人。)不幸,他只有五尺來高,而且兩條短腿確乎是羅圈着一點。頭上的黑髮又粗又多,因腦門兒的扁窄和頭髮的蓬鬆,差不多眉毛以上,頭髮以下,沒有多大的空地方了。眼睛鼻子和嘴全不難看,可惜顴骨太平了一些。他的體格可是真好,腰板又寬又直,脖子挺粗,又加着腿有點彎兒,站在那裡老象座小過山炮似的。
李子榮算把外國人弄糊塗了:你說他是日本人吧,他的臉真不能說是體面。(日本人都是體面的!)說他是中國人吧,他的黃臉確是洗得晶光;中國人可有捨得錢買胰子洗臉的?再說,看他的腰板多直;中國人向來是哈着腰挨打的貨,直着腰板,多麼於理不合!雖然他的腿彎着一點,可是走起路來,一點不含忽,真咯噔咯噔的招呼;不但不扭,並且走得飛快,……外國老爺們真弄不清了,到底這個傢伙是那種下等人類的產物呢?「啊!」李子榮的房東太太想出來了:「這個傢伙是中日合種,」她背地裡跟人家說:「決不是真正中國人;日本人?他那配!」
馬威和李子榮還沒鬆手,馬老先生早挺着腰板兒進了門。李子榮慌忙跑進來,把地上的東西都收拾起來,然後讓馬老先生到櫃房裡坐。小鋪子是兩間的進身,一間是作生意的,一間作櫃房。櫃房很小,靠後山牆放着個保險箱,箱子前面只有放三四把椅子和一張桌子的地方。保險箱旁邊放着個小茶几,上面是電話機和電話簿子。屋子裡有些潮氣味兒,加上一股酸溜溜的擦銅油兒,頗有點象北京的小洋貨店的味兒。
「李夥計,」馬老先生想了半天,才想起「夥計」這麼兩個字:「先沏壺茶來。」
李子榮抓了抓頭上亂蓬蓬的黑頭髮,瞧了老馬一眼,然後笑着對馬威說:
「這裡沒茶壺茶碗,老先生一定要喝茶呢,只好到外邊去買;你有錢沒有?」
馬威剛要掏錢,馬老先生沉着臉對李子榮說:
「夥計!」這回把「李」字也省下了:「難道掌柜的喝碗茶,還得自己掏腰包嗎!再說,架子上有的是茶壺茶碗,你楞說沒有?」馬老先生拉過張椅子來,在小茶几前面坐下;把脊樑往後一仰的時候,差點兒沒把電話機碰倒了。
李子榮慢慢的把汗衫袖子放下來,轉過身來看着馬老先生說:
「馬先生,在你哥哥活着的時候,我就在這裡幫過一年多的忙;他死的時候,把買賣託付給我照應着;我不能不照着買賣作!喝茶是個人的事,不能由公帳上開銷。這裡不同中國,公帳是由律師簽字,然後政府好收稅,咱們不能隨意開支亂用。至於架子上的茶壺茶碗是為賣的,不是為咱們用的。」他又回過身來對馬威說:「你們大概明白我的意思?也許你們看我太不客氣;可是咱們現在是在英國,英國的辦法是人情是人情,買賣是買賣,咱們也非照着這麼走不可。」
「對!」馬威低聲說,沒敢看他父親。
「夠了!夠了!不喝啦,不喝行不行!」老馬先生低着頭說,好象有點怕李子榮的樣兒。
李子榮沒言語,到外間屋把保險箱的鑰匙拿進來,開開箱子,拿出幾本帳簿和文書,都放在馬老先生眼前的一把椅子上。
「馬先生,這是咱們的帳本子什麼的,請過過眼,你看完了,我還有話說。」
「幹什麼呀?反正是那麼一回事,我還能疑心你不誠實嗎?」馬老先生說。
李子榮笑了。
「馬老先生,你大概沒作過買賣——」
「作買賣?哼——」馬老先生插嘴說。
「——好,作過買賣也罷,沒作過也罷,還是那句話:公事公辦。這是一種手續,提不到疑心不疑心。」李子榮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的直為難。明知道中國人的脾氣是講客氣,套人情的;又明知道英國人是直說直辦,除了辦外交,沒有轉磨繞圈作文章的。進退兩難,把他鬧得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好抓了抓頭髮,而且把腦門子上的那縷長的,卷,卷,捲成個小圈兒。
馬威沒等父親說話,笑着對李子榮說:
「父親剛由伯父墳地回來,心裡還不大消停,等明天再看帳吧。」
馬老先生點了點頭,心裡說:「到底還是兒子護着爸爸,這個李小子有點成心擠兌我!」
李子榮看了看老馬,看了看小馬,噗哧一笑,把帳本子什麼的又全收回去。把東西擱好,又在保險箱的深處輕輕的摸;摸了半天,掏出一個藕荷色的小錦匣兒來。馬老先生看着李子榮,直要笑,心裡說:「這小子變戲法兒玩呢!還有完哪!」
李子榮把小錦匣遞給馬威。馬威看了看父親,然後慢慢的把小匣打開,裡面滿塞着細白棉花;把棉花揭開,當中放着一個鑽石戒指。
馬威把戒指放在手心上細細的看,是件女人的首飾:一個擰着麻花的細金箍,背兒上稍微寬出一點來,鑲着一粒鑽石,一閃一閃的放着光。
「這是你伯父給你的紀念物。」李子榮把保險箱鎖好,對馬威說。
「給我瞧瞧!」馬老先生說。
馬威趕緊把戒指遞過去。馬老先生要在李子榮面前顯一手兒:翻過來掉後去的看,看了外面,又探着頭,半閉着眼睛看戒指裡面刻着的字。又用手指頭抹上點唾沫在鑽石上擦了幾下。
「鑽石,不錯,女戒指。」馬先生點頭咂嘴的說,說着順手把戒指撂在自己的衣兜里啦。
李子榮剛要張嘴,馬威看了他一眼,他把話又吞回去了。
待了一會兒,李子榮把保險箱的鑰匙和一串小鑰匙托在手掌上,遞給馬老先生。
「這是鋪子的鑰匙,你收着吧,馬先生!」
「你拿着就結了,」馬先生的手還在兜兒里摸着那個戒指。
「馬老先生,咱們該把事情說明白了,你還用我不用?」李子榮問,手掌上還托着那些鑰匙。
馬威向父親點了點頭。
「我叫你拿着鑰匙,還能不用你!」
「好!謝謝!你哥哥活着的時候,我是早十點來,下午四點走,一個禮拜他給我兩鎊錢;我的事情是招待客人,整理貨物。他病了的時候,我還是早十點來,可是下午六點才能走;他給我三鎊錢一個禮拜。現在呢,請告訴我:工錢,事情,和作事的時間。我願意只作半天工,工錢少一點倒不要緊;因為我總得勻出點工夫去念書。」
「啊,你還念書?」馬先生真沒想到李子榮是個念書的。心裡說:「這份兒俗氣,還會念書,瞧不透!中國念書的人不這樣!」
「我本來是個學生。」李子榮說:「你——」
「馬威!——」馬老先生沒主意,看着馬威,眼睛裡似乎是說:「你給出個主意!」
「我看,我和李先生談一談,然後再定規一切,好不好?」馬威說。
「就這麼辦吧!」馬老先生站起來了,屋裡挺涼,磕膝蓋兒有點發僵。「你先把我送回家去,你再回來和李夥計談一談,就手兒看看帳;其實看不看並不要緊。」他說着慢慢往外走,走到外間屋的貨架子前面又站住了。看了半天,回頭向李子榮說:
「李夥計,把那個小白茶壺給我拿下來。」
李子榮把壺輕輕的拿下來,遞給馬老先生。馬老先生掏出手絹來,把茶壺包好,交給馬威提着。
「等着我,咱們一塊兒吃飯,回頭見!」馬威向李子榮說。
11
父子兩個出了古玩鋪。走了幾步,馬老先生站住了,從新細看看鋪子的外面。這一回才看見窗子上邊橫着條長匾,黑地金字,外面罩着層玻璃。「俗氣!」他搖着頭兒說。說完了,又欠着腳兒,看樓上的牌匾;然後又轉過身來,看對面的山牆。「煙筒正對着咱們的窗口,風水不見強!」
馬威沒管他父親說什麼,仰着頭兒看聖保羅堂的塔尖,越看越覺得好看。
「父親,趕明兒個你上這兒來作禮拜倒不錯。」馬威說。
「教堂是不壞,可是塔尖把風水都奪去了,咱們受不了哇!」馬老先生似乎把基督教全忘了,一個勁兒抱怨風水不強。
出了小胡同口兒,馬先生還連連的搖頭,抱怨風水不好。馬威看見一輛公眾汽車是往牛津街去的,聖保羅堂的外邊正好是停車的地方,他沒問父親坐不坐,拉着老頭兒就往車上跳;馬老先生還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車已經開了。馬威買了票,跟父親說:
「別叫李子榮『夥計』呀。你看,這車上的人買張票還對賣票的說『謝謝』呢。他在鋪子裡又真有用,你叫他『夥計』,不是叫他不好受嗎!況且——」
「你說該叫他什麼?我是掌柜的,難道掌柜的管夥計叫老爺?」馬老先生說着伸手把馬威拿着的小茶壺拿過來,掀開手巾,細細看壺底上的篆字。老先生對於篆字本來有限,加上汽車左右亂搖,越發的看不清楚;心裡罵馬威,不該一聲兒不出便上了汽車。
「叫他聲李先生,也不失咱們的身分哪!」馬威把眉毛皺在一處,可是沒有和父親拌嘴的意思。
汽車正從一個鐵橋底下過,橋上面的火車唧咚咕咚的把耳朵震得什麼也聽不見了;馬威的話,自然老馬先生一點沒聽見。汽車忽然往左邊一閃,馬老先生往前一出溜,差點沒把小茶壺撒了手;嘴裡嘟囔着罵了幾句,好在汽車的聲音真亂,馬威也沒聽見。
「你到底願意用他不願意呢?」馬威乘着汽車站住的工夫問他父親。
「怎麼不用他呢!他會作買賣,我不會!」馬老先生的臉蛋紅了一塊,把腳伸出去一點,好象如果馬威再問,他就往車下跳啦。腳伸出去太猛,差點沒踩着對面坐着的老太太的小腳尖,於是趕快把腿收回來,同時把跳車的心也取消了。
馬威知道問也無益,反正是這麼一回事:「這還用他不用?」——「怎麼不用呀!」「何不叫他聲先生呢?」——「我是掌柜的,我叫他先生,他該管我叫什麼!」算了吧,不必問了!他回過頭去,留神看街上的牌子,怕走過了站;賣票的雖然到一站喊一站的地名,可是賣票人的英文字的拼法不是馬威一天半天能明白的。
到了牛津街,父子下了車,馬威領着父親往家走。走不遠,馬老先生就站住一會兒,喘口氣,又拿起小茶壺來看一看。有時候忽然站住了,後頭走道的人們,全趕緊往左右躲;不然,非都撞上,跌成一堆不止。馬先生不管別人,那時高興便那時站住;馬威也無法,只好隨着父親背後慢慢軋着步兒走。爺兒倆好象魚盆里的泥鰍,忽然一動,忽然一靜,都叫盆里的魚兒亂騰一回。好容易到了家了,馬老先生站在門外,用袖口兒把小茶壺擦了一個過兒。然後一手捧着茶壺,一手拿鑰匙開門。
溫都太太早已吃過午飯,正在客廳里歇着。看見他們回來,一聲也沒言語。
馬老先生進了街門,便叫:「溫都太太!」
「進來,馬先生。」她在屋裡說。
馬老先生進去了,馬威也跟進去。拿破崙正睡午覺,聽見他們進來,沒睜眼睛,只從鼻子裡哼哼了兩聲。
「溫都太太,瞧!」馬老先生把小茶壺舉起多高,滿臉堆着笑,說話的聲音也嫩了許多,好象頗有返老還童的希望。
溫都太太剛吃完了飯,困眼巴唧的,鼻子上的粉也謝了,露着小紅鼻子尖兒,象個半熟的山裡紅;可是據馬老先生看,這個小紅鼻子尖有說不出的美。她剛要往起站,馬老先生已經把小茶壺送到她的眼前。他還記得那天逗拿破崙玩的時候,她的頭髮差點沒挨着他的衣裳;現在他所以的放大了膽子往前巴結:愛情是得進一步便進一步的事兒;老不往前邁步,便永遠沒有接上吻的希望;不接吻還講什麼愛情!馬老先生是凡事退步,只有對婦女,他是主張進取的,而且進取的手段也不壞;在這一點,我們不能不說馬則仁先生有一點天才。
溫都寡婦欠着身把小壺兒接過去,歪着頭兒細細的看;馬老先生也陪着看,臉上笑得象個小紅氣球兒。
「多麼好看!真好!中國磁,是不是?」溫都太太指着壺上的紅雞冠子花和兩隻小蘆花雞說。
馬老先生聽她誇獎中國磁,心裡喜歡的都痒痒了。
「溫都太太,我給你拿來的!」
「給我?真的?馬先生?」她的兩隻小眼睛都睜圓了,薄片嘴也成了個大寫的「O」,索子骨底下露着的那點胸脯也紅了一點。「這個小壺得值好幾鎊錢吧?」
「不算什麼,」馬老先生指着茶几上的小瓶兒說:「我知道你愛中國磁,那個小瓶兒就是中國的,是不是?」
「你真有眼力,真細心!那隻小瓶是我由一個兵手裡買的。拿破崙,還不起來謝謝馬先生!」她說着把拿破崙抱起來,用手按着狗頭向馬先生點了兩點;拿破崙是真困,始終沒睜眼。叫拿破崙謝完了馬先生,她還是覺得不好意思白收下那個小壺,轉了轉眼珠兒,又說:「馬先生,咱們對換好不好?我真愛這個小壺兒,我要你的壺,你拿我的瓶去賣——大概那個小瓶也值些個錢,我花——多少錢買的呢?你看,我可忘了!」
「對換?別搗麻煩啦!」馬老先生笑着說。
馬威站在窗前,眼睛釘着他父親,心裡想:他也許把那個戒指給她呢。馬老先生確是在兜兒里摸了摸,可是沒有把戒指拿出來。
「馬先生,告訴我,這個小壺到底值多少錢?人家問我的時候,我好說呀!」溫都太太把壺抱在胸口前面,好象小姑娘抱着新買的小布人一樣。
「值多少錢?」馬老先生往上推了推大眼鏡,回過頭去問馬威:「你說值多少錢?」
「我那知道呢!」馬威說:「看看壺蓋裡面號着價碼沒有。」
「對,來,咱看上一看。」馬老先生把這幾個字說得真象音樂一般的有腔有調。
「不,等我看!」溫都太太逞着能說,然後輕輕把壺蓋拿下來:「喝!五鎊十個先令!五鎊十個先令!」
馬老先生把頭歪着擠過去看:「可不是,合多少中國錢?六十來塊!冤人的事,六十來塊買個茶壺!在東安市場花一塊二毛錢買把,准比這個大!」
馬威越聽越覺得不入耳,抓起帽子來說:「父親,我得去找李子榮,他還等着我吃飯呢。」
「對了,馬先生,你還沒吃飯哪吧?」溫都寡婦問:「我還有塊涼牛肉,很好,你吃不吃?」
馬威已經走出了街口,隔着窗簾的縫兒看見父親的嘴一動一動的還和她說話。
12
馬威又回到古玩鋪去找李子榮。
「李先生,對不起!你餓壞了吧?上那兒去吃飯?」馬威問。
「叫我老李,別先生先生的!」李子榮笑着說。他已經把貨架子的一部分收拾乾淨了,也洗了臉,黃臉蛋上光潤了許多。「出了這個胡同就是個小飯館,好歹吃點東西算了。」說完他把鋪子鎖好,帶着馬威去吃飯。
小飯鋪正斜對着聖保羅教堂,隔着窗子把教堂的前臉和外邊的石像看得真真的。一群老太太,小孩子,都拿着些個乾糧,麵包什麼的,圍着石像餵鴿子。
「你吃什麼?」李子榮問:「我天天就是一碗茶,兩塊麵包,和一塊甜點心。這是倫敦最下等的飯鋪子,真想吃好的,這裡也沒有;好在我也吃不起好的。」
「你要什麼,就給我要什麼吧。」馬威想不出主意來。
李子榮照例要的是茶和麵包,可是給馬威另要了一根炸腸兒。
小飯鋪的桌子都是石頭面兒,鐵腿兒,桌面擦得晶光,怪愛人兒的。四面牆上都安着大鏡子,把屋子裡照得光明痛快,也特別顯着人多火熾。點心和麵包什麼的,都在一進門的玻璃窗子裡擺着,東西好吃不好吃先放在一邊,反正看着漂亮乾淨。跑堂的都是姑娘,並且是很好看的姑娘:一個個穿着小短裙子,頭上箍着帶褶兒的小白包頭,穿梭似的來回端茶拿菜;臉蛋兒都是紅撲撲的,和玻璃罩兒里的紅蘋果一樣鮮潤。吃飯的人差不多都是附近鋪子裡的,人人手裡拿着張晚報,(倫敦的晚報是早晨九點多鐘就下街的。)專看賽馬賽狗的新聞。屋裡只聽得見姑娘們沙沙的來回跑,和刀叉的聲音,差不多沒有說話的;英國人自要有報看,是什麼也不想說的。馬威再細看人們吃的東西,大概都是一碗茶,麵包黃油,很少有吃菜的。
「這算最下等的飯鋪?」馬威問。
「不象啊?」李子榮低聲的說。
「真乾淨!」馬威嘴裡說,心裡回想北京的二葷鋪,大碗居的那些長條桌子上的黑泥。
「唉,英國人擺飯的時間比吃飯的時間長,稍微體面一點的人就寧可少吃一口,不能不把吃飯的地方弄乾淨了!咱們中國人是真吃,不管吃的地方好歹。結果是:在乾淨地方少吃一口飯的身體倒強,在髒地方吃熏雞燒鴨子的倒越吃越瘦……」
他還沒說完,一個姑娘把他們的吃食拿來了。他們一面吃,一面低聲的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