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馬 - 第6章
老舍
「沒關係!」李子榮沒等馬威說完,就接過來了:「老人們可不都是那樣嗎!」
「你還願意幫助我父親?」
「你們沒我不行,我呢,非掙錢不可!放心吧,咱們散不了伙!」李子榮不知不覺的笑的聲音大了一點,對面吃飯的老頭子們一齊狠狠的瞪他一眼,他連忙低下頭去嚼了一口麵包。
「你還念書?」
「不念書還行嗎!」李子榮說着又要笑,他總覺得他的話說得俏皮可笑,還是不管別人笑不笑,他自己總先笑出來:「我說,快吃,回鋪子去說。話多着呢,這裡說着不痛快,老頭子們淨瞪我!」
兩個人忙着把東西吃完了,茶也喝淨了,李子榮立起來和小姑娘要帳單兒。他把帳單兒接過來,指着馬威對她說:「你看他體面不體面?他已經告訴我了,你長的真好看!」
「去你的吧!」小姑娘笑着對李子榮說,然後看了馬威一眼,好象很高興有人誇她長的美。
馬威也向她笑了一笑,看李子榮和她說話的神氣,大概是李子榮天天上這裡吃飯來,所以很熟。李子榮掏出兩個銅子,輕輕的放在盤子底下,作為小帳。李子榮給了飯錢,告訴馬威該出十個便士;馬威登時還了他。
「英國辦法,彼此不客氣。」李子榮接過錢來笑着對馬威說。
兩個人回到鋪子,好在沒有照顧主兒,李子榮的嘴象開了閘一樣,長江大河的說下去:
「我說,先告訴你一件事:喝茶的時候別帶響兒!剛才你喝茶的時候,沒看見對面坐着的老頭兒直瞪你嗎!英國人擤鼻子的時候是有多大力量用多大力量,可是喝東西的時候不准出聲兒;風俗嗎,沒有對不對的理由;你不照着人家那麼辦,便是野蠻;況且他們本來就看不起我們中國人!當着人別抓腦袋,別剔指甲,別打嗝兒;喝!規矩多啦!有些留學的名士滿不管這一套,可是外國人本來就看不起我們,何必再非討人家的厭煩不可呢!我本來也不注意這些事,有一回可真碰了釘子啦!是這麼回事:有一回跟一個朋友到人家裡去吃飯,我是吃飽了氣足,仰着脖兒來了個深長的嗝兒;喝!可壞了!旁邊站着的一位姑娘,登時把臉子一撂,扭過頭去跟我的朋友說:『不懂得規矩禮道的人,頂好不出來交際!』請吃飯的人呢是在中國傳過教的老牧師,登時得着機會,對那位姑娘說:『要不咱們怎得到東方去傳教呢,連吃飯喝茶的規矩都等着咱們教給他們呢!』我怎麼辦?在那裡吧,真僵的慌;走吧,又覺得不好意思,好難過啦!其實打個嗝兒算得了什麼,他們可是真拿你當野蠻人對待呢!老馬,留點神吧!你不怪我告訴你?」
「不!」馬威坐下說。
李子榮也坐下了,跟着說:「好,我該告訴你,我的歷史啦!我原是出來留學的,山東官費留學生。先到了美國,住了三年,得了個商業學士。得了學位就上歐洲來了,先上了法國;到了巴黎可就壞了,國內打起仗來,官費簡直的算無望了。我是個窮小子,跟家裡要錢算是辦不到的事。於是我東胡摟西抓弄,弄了幾個錢上英國來了。我准知道英國生活程度比法國高,可是我也准知道在英國找事,工錢也高;再說英國是個商業國,多少可以學點什麼。還有一層,不瞞你說!巴黎的婦女我真惹不起;這裡,在倫敦,除非妓女沒有人看得起中國人,倒可以少受一點試探。」說到這裡,李子榮又樂起來了;而且橫三豎四的抓了抓頭髮。
「老李,你不是說,別當着人抓腦袋嗎?」馬威故意和他開玩笑。
「可是你不是外國人哪!當着外國人決不干!說到那兒啦——對,到了倫敦,官費還是不來,我可真抓了瞎啦!在東倫敦住了一個來月,除了幾本書和身上的衣裳,簡直成了光屁股狗啦!一來二去,巡警局給我找了去啦,叫我給中國工人當翻譯。中國工人的英國話有限,巡警是動不動就察驗他們,(多麼好的中國人也是一腦門子官司,要不怎麼說別投生個中國人呢!)我替他們來回作翻譯;我的廣東話本來有限,可是還能對付,反正我比英國巡警強。我要是不怕餓死,我決不作這個事;可是人到快餓死的時候是不想死的!看着這群老同鄉叫英國巡警耍笑!咳,無法!餓,沒法子!我和咱們這群同鄉一樣沒法子!作這個事情,一個月不過能得個三四鎊錢,那夠花的;後來又慢慢的弄些個廣告什麼的翻成中國文,這筆買賣倒不錯:能到中國賣貨的,自然不是小買賣,一篇廣告翻完了,總掙個一鎊兩鎊的。這兩筆錢湊在一處,對付着夠吃麵包的了,可還是沒錢去念書。可巧你伯父要找個夥計,得懂得作買賣,會說英國話;我一去見他,事情就成了功。你想,留學的老爺們誰肯一禮拜掙兩鎊錢作碎催;可是兩鎊錢到我手裡,我好象登了天堂一樣。行了,可以念書了!白天作翻譯,作買賣,晚上到大學去聽講。你看怎樣?老馬!」
「不容易,老李你行!」馬威說。
「不容易?天下沒有容易的事!」李子榮咚的一聲站起來,頗有點自傲的神氣。
「在倫敦一個人至少要花多少錢?論月說吧。」馬威問。
「至少二十鎊錢一個月,我是個例外!我在這兒這麼些日子了,一頓中國飯還沒吃過;不是我吃不起一頓,是怕一吃開了頭兒,就非常吃不可!」
「這兒有中國飯館嗎?」
「有!作飯,洗衣裳,中國人在海外的兩大事業!」李子榮又坐下了:「日本人所到的地方,就有日本窯子;中國人所到的地方,就有小飯鋪和洗衣裳房。中國人和日本人不同的地方,是日本人除了窯子以外,還有輪船公司,銀行,和別的大買賣。中國人除了作飯,洗衣裳,沒有別的事業。要不然怎麼人家日本人老挺着胸脯子,我們老不敢伸腰呢!歐美人對日本人和對中國人一樣的看不起;可是,對日本人於藐視之中含着點「怕」,「佩服」的勁兒。對中國人就完全不擱在眼裡了。對日本人是背後叫J
ap,當面總是奉承;對中國人是當着面兒罵,滿不客氣!別提啦,咱們自己不爭氣,別怨人家!問我點別的事好不好?別提這個了,真把誰氣死!」
「該告訴我點關於這個鋪子的事啦。」
「好,你聽着。你的伯父真是把手,真能幹!他不專靠着賣古玩,古玩又不是麵包,那能天天有買賣;他也買賣股票,替廣東一帶商人買辦貨物什麼的。這個古玩鋪一年作好了不過賺上,除了一切開銷,二百來鎊錢;他給你們留下個二千來鎊錢,都是他作別的事情賺下的。你們現在有這點錢,頂好把這個生意擴充一下,好好的干一下,還許有希望;要是還守着這點事情作,連你們爺倆的花銷恐怕也賺不出來;等把那二千來鎊錢都零花出來,事情可就不好辦了。老馬,你得勸你父親立刻打主意:擴充這個買賣,或是另開個別的小買賣。據我看呢,還是往大了弄這個買賣好,因為古玩是沒有定價的,湊巧了一樣東西就賺個幾百鎊;自然這全憑咱們的能力本事。開別的買賣簡直的不容易,你看街上的小鋪子,什麼賣煙的,賣酒的,全是幾家大公司的小分號,他們的資本是成千累萬的,咱們打算用千十來鎊錢跟他們競爭,不是白饒嗎!」
「父親不是個作買賣的人,很難說話!」馬威的眉毛又皺在一塊,臉上好象也白了一點。
「老人家是個官迷,糟!糟!中國人不把官迷打破,永不會有出息!」李子榮楞了一會,又說:「好在這裡有咱們兩個呢,咱們非逼着他干不可!不然,鋪子一賠錢,你們的將來,實在有點危險呢!我說,你打算幹什麼呢?」
「我?念書啊!」
「念什麼?又是翻譯篇《莊子》騙個學位呀?」李子榮笑着說。
「我打算學商業,你看怎麼樣?」
「學商業,好哇!你先去補習英文,把英文弄好,去學商業,我看這個主意不錯。」
兩個人又說了半天,馬威越看李子榮越可愛,李子榮是越說越上精神。兩個人一直說到四點多鐘才散。馬威臨走的時候,李子榮告訴他:明天早晨他同他們父子到巡警局去報到:
「律師,醫生,是英國人離不開身的兩件寶貝。可是咱們別用他們才好。我告訴你:別犯法,別生病,在英國最要緊的兩件事!」李子榮拉不斷扯不斷的和馬威說,「我說,從明天起,咱們見面就說英國話,非練習不可。有許多留學生最討厭說外國話,好在你我是『下等』留學生,不用和老爺們學,對不對?」
兩個人站在鋪子外面又說了半天的話。說話的時候,隔壁那家古玩鋪的掌柜的出來了,李子榮趕緊的給馬威介紹了一下。
馬威抬頭看着聖保羅堂的塔尖,李子榮還沒等他問,又把他拉回去,給他說這個教堂的歷史。
「我可該回去啦!」馬威把聖保羅堂的歷史聽完,又往外走。
李子榮又跟出來,他好象是魯濱孫遇見禮拜五那麼親熱。
「老馬,問你一件事:你那個戒指,父親給了你沒有?」
「他還拿着呢!」馬威低聲兒說。
「跟他要過來,那是你伯父給你的;誰的東西是誰的!」
馬威點了點頭,慢慢的往街上走。聖保羅教堂的鐘正打五點。
第三段
1
春天隨着落花走了,夏天披着一身的綠葉兒在暖風兒里跳動着來了。倫敦也居然有了響晴的藍天,戴着草帽的美國人一車一車的在街上跑,大概其的看看倫敦到底什麼樣兒。街上高楊樹的葉子在陽光底下一動一動的放着一層綠光,樓上的藍天四圍掛着一層似霧非霧的白氣;這層綠光和白氣叫人覺着心裡非常的痛快,可是有一點發燥。頂可憐的是大「牛狗」,把全身的力量似乎都放在舌頭上,喘吁吁的跟着姑娘們腿底下跑。街上的車更多了,旅行的人們都是四五十個坐着一輛大汽車,戴着各色的小紙帽子,狼嚎鬼叫的飛跑,簡直的要把倫敦擠破了似的。車站上,大街上,汽車上,全花紅柳綠的貼着避暑的廣告。街上的人除了左右前後的躲車馬,都好象心裡盤算着怎樣到海岸或鄉下去歇幾天。姑娘們更顯着漂亮了,一個個的把白胳臂露在外面,頭上戴着壓肩的大草帽,帽沿上插着無奇不有的玩藝兒,什麼老中國繡花荷包咧,什麼日本的小磁娃娃咧,什麼駝鳥翎兒咧,什麼大朵的鮮蜀菊花咧,……坐在公眾汽車的頂上往下看,街兩旁好象走着無數的大花蘑菇。
每逢馬威看到這種熱鬧的光景,他的大眼睛裡總含着兩顆熱淚,他自言自語的說:「看看人家!掙錢,享受!快樂,希望!看看咱們,省吃儉用的苦耐——省下兩個銅子還叫兵大爺搶了去!哼……」
溫都姑娘從五月里就盤算着到海岸上去歇夏,每天晚上和母親討論,可是始終沒有決定。母親打算到蘇格蘭去看親戚,女兒嫌車費太貴,不如到近處海岸多住幾天。母親改了主意要和女兒到海岸去,女兒又覺着上蘇格蘭去的鋒頭比上海岸去的高的多。母親剛要給在蘇格蘭的親戚寫信,女兒又想起來了:海岸上比蘇格蘭熱鬧的多。本來姑娘們的歇夏並不為是歇着,是為找個人多的地方歡蹦亂跳的鬧幾天:露露新衣裳,顯顯自己的白胳臂;自然是在海岸上還能露露白腿。於是母親一句,女兒一句,本着英國人的獨立精神,一人一個主意,誰也不肯讓誰,越商量雙方的意見越離的遠。
有一天溫都太太說了:
「瑪力!咱們不能一塊兒去;咱們都走了,誰給馬先生作飯呢!」(瑪力是溫都姑娘的名字。)
「叫他們也去歇夏呀!」溫都姑娘說,臉上的笑渦一動一動的象個小淘氣兒。
「我問過馬老先生了,他不歇工!」溫都太太把「不」字說得特別有力,小鼻子尖兒往上指着,好象要把棚頂上倒落着的那個蒼蠅哄跑似的——棚頂上恰巧有個蒼蠅。
「什麼?什麼?」瑪力把眼睛睜得連眼毛全一根一根的立起來了:「不歇夏?沒聽說過!」——英國人真是沒聽說過,世界上會有終年幹活,不歇工的!待了一會兒,她噗哧一笑,說:「那個小馬對我說了,他要和我一塊兒上海岸去玩。我告訴了他,我不願和中——國——人——一塊兒去!跟着他去,笑話!」
「瑪力!你不應當那麼頂撞人家!說真的,他們父子也沒有什麼多大不好的地方!」
溫都太太雖然不喜歡中國人,可是天生來的有點願意和別人嚼爭理兒;別人要說玫瑰是紅的最香,她非說白的香得要命不可;至不濟也是粉玫瑰頂香;其實她早知道粉玫瑰不如紅的香。
「得啦,媽!」瑪力把腦袋一歪,撇着紅嘴唇說:我知道,你愛上那個老馬先生啦!你看,他給你一筒茶葉,一把小茶壺!要是我呀,我就不收那些寶貝!看那個老東西的臉,老象叫人給打腫了似的!瞧他坐在那裡半天不說一句話!那個小馬,更討厭!沒事兒就問我出去不出去,昨天又要跟我去看電影,我——」
「他跟你看電影去,他老給你買票,啊?」溫都太太板着臉給了瑪力一句!
「我沒叫他給我買票呀!我給他錢,他不要!說起來了,媽!你還該我六個銅子呢,對不對,媽?」
「明天還你,一定!」溫都太太摸了摸小兜兒,真是沒有六個銅子:「據我看,中國人比咱們還寬宏,你看馬老先生給馬威錢的時候,老是往手裡一塞,沒數過數兒。馬威給他父親買東西的時候,也不逼着命要錢。再說,」溫都太太把腦袋搖了兩搖,趕緊用手指肚兒輕輕的按了按腦袋後邊掛着的小髻兒:「老馬先生每禮拜給房錢的時候,一手把帳條往兜兒里一塞,一手交錢,永遠沒問過一個字。你說——」
「那不新新!」瑪力笑着說。
「怎麼?」她母親問。
「倫理是隨着經濟狀況變動的。」瑪力把食指插在胸前的小袋裡,腆着胸脯兒,頗有點大學教授的派頭:「咱們的祖先也是一家老少住在一塊,大家花大家的錢,和中國人一樣;現在經濟制度改變了,人人掙自己的錢,吃自己的飯,咱們的道德觀念也就隨着改了:人人拿獨立為榮,誰的錢是誰的,不能有一點兒含忽的地方!中國人,他們又何嘗比咱們寬宏呢!他們的經濟的制度還沒有發展得——」
「這又是打那裡聽來的,跟我顯排?」溫都太太問。
「不用管我那兒聽來的!」瑪力姑娘的藍眼珠一轉,歪棱着腦袋噗哧一笑:「反正這些話有理!有理沒有?有理沒有?媽?」看着她媽媽點了點頭,瑪力才接着說:「媽,不用護着中國人,他們要是不討人嫌為什麼電影上,戲裡,小說上的中國人老是些殺人放火搶女人的呢?」
(瑪力姑娘的經濟和倫理的關係是由報紙上看來的,她的討厭中國人也全是由報紙上,電影上看來的,其實她對於經濟與中國人的知識,全不是她自己揣摸出來的。也難怪她,設若中國不是一團亂糟,外國報紙又何從得到這些壞新聞呢!)
「電影上都不是真事!」溫都太太心裡也並不十分愛中國人,不過為和女兒辯駁,不得不這麼說:「我看,拿弱國的人打哈哈,開玩笑,是頂下賤的事!」
「啊哈,媽媽,不是真事?篇篇電影是那樣,出出戲是那樣,本本小說是那樣,就算有五成謊吧,不是還有五成真的嗎?」瑪力非要把母親說服了不可,往前探着頭問:「對不對,媽?對不對?」
溫都太太干嗽了一聲,沒有言語。心裡正預備別的理由去攻擊女兒。
客廳的門響了兩聲,好象一根麻繩碰在門上一樣。
「拿破崙來了,」溫都太太對瑪力說:「把它放進來。」
瑪力把門開開,拿破崙搖着尾巴跳進來了。
「拿破崙,寶貝兒,來!幫助我跟她抬槓!」溫都太太拍着手叫拿破崙:「她沒事兒去聽些臭議論,回家來跟咱們露精細!是不是?寶貝兒?」
溫都姑娘沒等拿破崙往裡跑,早並着腿跪在地毯上和它頂起牛兒來。她爬着往後退,小狗兒就前腿伸平了預備往前撲。她撅着嘴忽然說:「忽!」小狗兒往後一蹋腰,然後往前一伸脖,說:「吧!」她斜着眼看它,它橫着身往前湊,輕輕的叼住她的胖手腕。……鬧了半天,瑪力的頭髮也叫小狗給頂亂了,鼻子上的粉也抹沒了;然後拿破崙轉回她的身後,咬住她的鞋跟兒。
「媽!瞧你的狗,咬我的新鞋!」
「快來,拿破崙不用跟她玩!」
瑪力站起來,一邊喘,一邊理頭髮,又握着小白拳頭向拿破崙比畫着。小狗兒藏在溫都太太的腳底下,用小眼睛一眨巴一眨巴的瞅着瑪力。
瑪力喘過氣兒來,又繼續和母親商議旅行的事。溫都太太還是主張母女分着去歇夏,瑪力不干,她不肯給馬家父子作飯。
「再說,我也不會作飯呀!是不是?媽!」
「也該學着點兒啦!」溫都太太藉機會給女兒一句俏皮的!
「這麼辦:咱們一塊去,寫信把多瑞姑姑找來,替他們作飯,好不好,她在鄉下住,一定喜歡到城裡來住幾天;可是咱們得替她出火車費!」
「好吧,你給她寫信,我出火車費。」
溫都姑娘先去洗了手,又照着鏡子,歪着臉,用粉撲兒撣了粉。左照照,右照照,直到把臉上的粉勻得一星星缺點沒有了,才去把信封信紙鋼筆墨水都拿來。把小茶几推到緊靠窗戶;坐下;先把衣裳的褶兒拉好;然後把鋼筆插在墨水瓶兒里。窗外賣蘋果的吆喝了一聲,擱下筆,掀開窗簾看了看。又拿起筆來,歪着脖,先在吃墨紙上畫了幾個小蘋果,然後又用中指輕輕的彈筆管兒,一滴一滴的墨水慢慢的把畫的小蘋果都陰過去;又把筆插在墨水瓶兒里;低着頭看自己的胖手;掏出小刀修了修指甲;把小刀兒放在吃墨紙上;又覺得不好,把刀子拿起來,吹了吹,放在信封旁邊。又拿起筆來,又在吃墨紙上彈了幾個墨點兒;有幾個墨點彈得不十分圓,都慢慢的用筆尖描好。描完了圓點,站起來了:
「媽,你寫吧!我去給拿破崙洗個澡,好不好?」
「我還要上街買東西呢!」溫都太太抱着小狗走過來:「你怎麼給男朋友寫信的時候,一寫就是五六篇呢?怪!」
「誰愛給姑姑寫信呢!」瑪力把筆交給母親,接過拿破崙就跑:
「跟我洗澡去,你個小髒東西子!」
2
馬老先生在倫敦三四個月所得的經驗,並不算很多:找着了三四個小中國飯鋪,天天去吃頓午飯。自己能不用馬威領着,由鋪子走回家去。英文長進了不少,可是把文法忘了好些,因為許多下等英國人說話是不管文法的。
他的生活是沒有一定規律的:有時候早晨九點鐘便跑到鋪子去,一個人慢條廝理的把窗戶上擺着的古玩都從新擺列一回;因為他老看李子榮擺的俗氣,不對!李子榮跟他說了好幾回,東西該怎擺,顏色應當怎麼配,怎麼才能惹行人的注意……。他微微的一搖頭,作為沒聽見。
頭一回擺的時候,他把東西象抱靈牌似的雙手捧定,舌頭伸着一點,閉住氣,直到把東西擺好才敢呼吸。擺過兩回,膽子漸漸的大了。有時候故意耍俏:端着東西,兩眼特意的不瞧着手,頗象飯館裡跑堂的端菜那麼飄灑。遇着李子榮在鋪子的時候,他的飄灑勁兒更耍得出神;不但手裡端着東西,小鬍子嘴還叨着一把小茶壺,小鬍子撅撅着,斜着眼看李子榮,心裡說:
「咱是看不起買賣人,要真講作買賣,咱不比誰不懂行,」
正在得意,嘴裡一干,要咳嗽;茶壺被地心吸力吸下去,——粉碎!兩手急於要救茶壺,手裡的一個小瓶,兩個盤子,也都分外的滑溜:李子榮跑過來接住了盤子;小瓶兒的脖子細嫩,掉在地上就碎了!
把東西擺好,馬老先生出去,偷偷的看一看隔壁那家古玩鋪的窗戶。他捻着小鬍子向自己剛擺好的東西點了點頭,覺得那家古玩鋪的東西和擺列的方法都俗氣!可是隔壁那家的買賣確是比自己的強,他猜不透,是什麼原因,只好罵英國人全俗氣!隔壁那家的掌柜的是個又肥又大,有腦袋,沒頭髮的老傢伙;還有個又肥又大,有腦袋,也有頭髮的(而且頭髮不少)老婦人。他們好幾次趕着馬老先生套親熱說話,馬老先生把頭一扭,給他們個小釘子碰。然後坐在小椅子上自己想着碴兒笑:「你們的買賣好哇,架不住咱不理你!俗氣!」
李子榮勸他好幾回,怎麼應當添貨物,怎麼應當印些貨物的目錄和說明書,怎麼應當不專賣中國貨。馬老先生酸酸的給了他幾句:
「添貨物!這些東西還不夠擺半天的呀!還不夠眼花的呀!」
有時候馬老先生一高興,整天的不到鋪子去,在家裡給溫都太太種花草什麼的。她房後的那塊一間屋子大的空地,當馬家父子剛到倫敦的時候,只長着一片青草,和兩棵快死的月季花。溫都太太最喜歡花草,可是沒有工夫去種,也捨不得花錢買花秧兒。她的女兒是永遠在街上買現成的花,也不大注意養花這回事。有一天,馬老先生並沒告訴溫都太太,在街上買來一捆花秧兒:五六棵玫瑰,十幾棵桂竹香,還有一堆剛出芽的西番蓮根子,幾棵沒有很大希望的菊花,梗子很高,葉兒不多,而且不見得一定是綠顏色。
他把花兒堆在牆角兒,澆上了兩罐子水,然後到廚房把鐵鍬花鏟全搬運出來。把草地中間用土圍成一個圓崗兒,把幾棵玫瑰順着圓圈種上。圓圈的外邊用桂竹香種成一個十字。西番蓮全埋在牆根底下。那些沒什麼希望的菊秧子都插在一進園門的小路兩旁。種完了花,他把鐵鍬什麼的都送回原地方去,就手兒拿了一筒水,澆了一個過兒。……洗了洗手,一聲沒言語回到書房抽了一袋煙。……跑到鋪子去,找了些小木條和麻繩兒,連哈帶喘的又跑回來,把剛種的花兒全扶上一根木條,用麻繩松松的捆好。正好捆完了,來了一陣小雨,他站在那裡呆呆的看着那些花兒,在雨水下一點頭一點頭的微動;直到頭髮都淋得往下流水啦,才想起往屋裡跑。
溫都太太下午到小院裡放狗,慌着忙着跑上樓去,眼睛和嘴都張着:
「馬先生!後面的花是你種的呀?!」
馬老先生把煙袋往嘴角上挪了挪,微微的一笑。
「嘔!馬先生!你是又好又淘氣!怎麼一聲兒不言語!多少錢買的花?」
「沒花多少錢!有些花草看着痛快!」馬先生笑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