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小說全編 - 第1章
汪曾祺
作者:汪曾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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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說明
本書是迄今為止搜羅最全的汪曾祺小說總集。
從1940年創作的第一篇小說《釣》開始,作者一生創作小說以最初發表的版本為底本,按創作時間(輔以發表時間)排序,悉數編入本書。每篇小說都有題注,標明原載報刊、收入集子以及筆名、內容改動等版本信息。
本書是即將出版的《汪曾祺全集》的「小說卷」,為了滿足讀者對於汪曾祺小說的閱讀需求,先行出版。
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
2016年1月
汪曾祺小說全編(上卷)
1940年
1941年
1942年
1943年
1944年
1945年
1946年
1947年
1948年
1949年
汪曾祺小說全編(中卷)
1961年
1962年
1979年
1980年
1981年
1982年
1983年
汪曾祺小說全編(下卷)
1984年
1985年
1986年
1987年
1988年
1989年
1990年
1991年
1992年
1993年
1994年
1995年
1996年
1998年
未編年
汪曾祺小說全編(上卷)
1940年
釣[1]
曉春,靜靜的日午。
為怕攜歸無端的煩憂,(夢鄉的可憐的土產),不敢去尋訪枕上的湖山。
一個黑點,劃成一道弧線,投向紙窗,「嗡」,是一隻失路的蜜蜂。也許正惓懷於一支尚未萎落的殘蕊,匆忙的小小的身軀撞去。習於播散溫存的觸鬚已經損折了,仍不肯終止這痴愚的試驗,一次,兩次,……「可憐蟲亦可以休矣!」不耐煩替它計較了。
做些甚麼呢?
打開舊卷,一片虞美人的輕瓣靜睡在書頁上。舊日的嬌紅已成了凝血的暗紫,邊沿更鐫了一圈懨懨的深黑。不想打開鏽錮的記憶的鍵,掘出葬了的斷夢,遂又悄然掩起。
煙捲一分分的短了,珍惜的吐出最後一圈,擲了殘蒂,一星紅火,在灰燼里掙脫最後的呼吸。打開煙盒,已經空了,不禁悵然。
提起瓷壺,斟了半天,還不見壺嘴吐出一滴,哦,還是昨晚沖的,嚼着被開水蝕去綠色的竹心,猶余清芬;想後園的竹子當抽了新篁,正好沒漁竿,釣魚去吧,別在寂寞里凝成了化石。
小時候,跟母親糾纏了半天,以撒嬌的一吻,換來一根繡花的小針,就燈火彎成鈎子;到姐姐的匣內抽一根黑絲線,結系停當,捉幾隻蜻蠅;懷着不讓人知道的喜悅,去作一次試驗。學着別人的樣,耐心的守着水面「浮子」(那也是請教許多先輩才曉用蒜莖做的最好)。起竿時不是太急,驚走了;便是太慢,白丟了一隻蠅矢;經過了許多次的失望,終於釣得一尾鰱魚,看它在鈎上閃着銀光,掀動鮮紅的鰓,像發現了一件奇蹟,慌亂的連手帶腳的捉住,用柳枝穿了,忘了祖父的斥罵,一路叫着跳回去。
而今想來,分外親切,不由得不躍躍欲試了。
昨晚一定下過牛毛雨,看綿軟的土徑上,清晰的畫出一個個腳印,一個守着油燈的盼待,拉快了這些腳步,腳掌的部分那麼深,而腳跟的部分卻如此輕淺,而且兩個腳印的距離很長,想見歸家時的急切了。你可沒有要緊事,不必追跡這些腳印,儘管慢點兒。
在往日,便是這樣冷僻的小村,亦常有古舊的聲音來造訪的。如今,沒有碎布爛鐵換糖的喚賣;賣通草花的貨郎的小鼓;走方郎中踉蹌的串鈴;即本村的瞎先生,也暫時收起算命小鑼的,沒有一個辛苦的命運來叩問了,正是農忙的時候呀!
轉過一架鋪着帶綠的柳條的小橋,有一棵老樹,我只能叫它老樹,因為它的虬干曾做過我兒時的駿馬,它照料着我長大的鄉下的替它起的名字,多是字典辭源上查不着的。頑皮的河水舔去覆土,露出隱秘的年青的一段,那羞澀的粉紅的根須,真如一個蒲團,不妨坐下。
也得像個樣兒理了釣絲,安上餌,輕輕的拋向水面。本不是為着魚而來的,何必關心「浮子」的深淺。
河不寬,只消篙子一點,便可渡到彼岸了,但水這麼藍,藍得有些神秘,你明白來往的船隻為甚麼不用篙子了吧!關於這河,鄉下人還會告訴你一個神奇的故事,深恐你不相信,他們會急紅了臉說:縣裡的志書上還載着。
也不知是姓甚麼的做皇帝的時候,——除了村館裡的先生,這村裡的人都是只知道「民國」與「前清」的,頂多還曉得朱洪武是個放牛的野孩子,則「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何足為怪。這兒出了個畫畫的,一點不說謊,他畫的玩意兒就跟真的一般,畫個麻雀就會叫,畫個烏龜就能爬,畫個人,管少不了臉上一粒麻子。天下事都是這樣,聰明人不會長壽的,他活不上三十歲,就讓天老爺給收去了,臨死的時候,跟他的新娶的媳婦說:「我一不耕田,二不種地,死後留給你的只有綿綿的相思……」取張素絹,畫了幾筆,密密卷好,叫她到城裡交給他的師傅,送到京師的相爺家去,說相爺的老太太做壽,壽宴上甚麼東西都有了,但是還缺少一樣東西,心裡很不快活,因此害了症候,若能如期送到,准可領到重賞,並且關照她千萬不要拆開來看,他咽了最後的一口氣,媳婦便上城去了。她心裡想到底是個甚麼呢?耐不住拆開來望望,一看是一片濃墨,當中有一塊白的,以為丈夫騙了她,便坐在田岸上哀哀的哭起來。一陣大風,把這捲兒吹到河裡去了,我的天,原來是一輪月亮啊!從此這月亮便不分日夜的在深藍的水裡放着淒冷的銀光。
你好意思追問現在為甚麼沒有了?看前面那塊石碑,三個斑駁的朱字「曉月津」,一個多麼詩意的名兒。
「山外青山樓外樓,
我郎住在家後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