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帝國 - 第4章
齊橙
「哈哈哈哈……」王曉晨笑得花枝亂顫,「不愧是讀過書的,說話好幽默哦。對了,你是叫秦海是吧?我20歲,你多大了?」
「我18。」秦海答道。
「比我弟弟大一歲。」王曉晨認真地點點頭,修正着自己此前的說法,然後熱情地問道:「你吃飯沒有?今天是禮拜天,食堂開飯早,現在已經沒飯了。我煮了紅薯稀飯,你要不要吃點?」
「不用了,王曉晨。」寧默替秦海拒絕了,「等會我們請秦海出去吃飯,我們現在先幫他收拾一下房間。」
「嗯,胖子什麼時候這麼大方了。」王曉晨道,「那你們收拾吧,需要什麼東西就到我這裡拿。」
「多謝曉晨。」秦海向王曉晨拱拱手,結果這個親昵的稱呼又把一個姑娘給說得紅了臉。
王曉晨回自己房間去了。秦海用鑰匙打開自己的房門,推門進去。屋裡倒還算是乾淨,地上扔着一些前任主人遺棄的雜物,都是沒什麼價值的東西。順牆擺着一張鐵架子單人床,床板微微有些塌陷,不過估計一時還不至於斷掉。臨窗的地方擺着一張很舊的寫字檯,是那種上面有兩個抽屜,一旁有一個小柜子的「一頭沉」,寫字檯邊上有一把木頭的靠背椅,這就是屋裡所有的家具了。
房間靠床一側的牆上,貼着一張過期的電影海報,海報上一個大美人露着整齊的牙齒在向秦海微笑。秦海認得,這正是年輕時候的劉姐。
「把行李放下,咱們就出去吃飯吧。」秦海說道,「這屋子也不髒,回來我自己收拾就行了。」
寧默馬上表示贊同:「好,那咱們就快走吧。累了一下午,我就餓壞了。」
幾個人把行李卷扔在那單人床上,然後便拍拍手往外走。這幾個雖然沒有衙內的命,卻也多少有點衙內的好逸惡勞的品性,聽秦海說自己能夠收拾房間,他們也就樂得輕省了。
那個年代,有閒錢在外面吃飯的人不多,所以整個一片東郊工業區,也只能找到兩三家飯館。寧默他們騎着車載着秦海,走了一里多遠,來到一家名叫「為民餐廳」的民營小飯館,走了進去。
「孔老闆,孔老闆!」寧默一進門就大聲吆喝着。
「來了來了。」一個比寧默體積小一號的中年胖子應聲而來,見到寧默,嘿嘿笑道:「胖子,來吃飯了?」
「我來朋友了,十塊錢,你挑最好的菜上吧。」寧默把先前打算給秦海的十塊錢遞到孔老闆的手裡,又吩咐道:「上一瓶散酒。」
「哇,十塊錢啊!」孔老闆眼睛一亮,除了公款吃喝之外,尋常人拿着十塊錢出來吃飯可是一件稀罕事。孔老闆對寧默他們幾個頗為熟悉,這幾個年輕人大約每隔半個多月就會來這裡打一次牙祭,每次也不過就是可憐兮兮地湊出兩三塊錢,炒一個葷菜一個素菜。像這種一下子拍出十塊錢的舉動,在孔老闆記憶中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
「怎麼,胖子,哪裡來的朋友?」孔老闆好奇地打聽着。
「我哥們,農機技校畢業的,剛到我們青鋒廠來上班的。」寧默是個直筒子,有問必答,這麼會工夫已經把秦海介紹了好幾次了。
這個介紹對於孔老闆來說沒有任何價值,他向秦海點點頭笑了笑,然後便屁顛屁顛地跑到後面開火做菜去了。他前腳剛走,後腳就有一個瘦瘦弱弱的半大姑娘跑出來,給寧默他們這一桌端來了一小疊葵花籽和一小疊炒黃豆,讓他們邊吃零食邊等菜。
「讓你們破費了。」秦海對於寧默的安排沒有什麼異議,只是輕描淡寫地道了聲謝。
「這其實是你的錢。」寧默說道,「秦海,我真的很佩服你,又有本事,又不在乎錢。如果換成單身樓里其他那些單身漢,別說十塊錢,就是一塊錢他們都會攥得死死的,哪會像你這樣,看都不看一眼。」
「沒錯沒錯,秦海你真是大方!」喻海濤和苗磊也都贊道。
在此前,寧默要給秦海付十塊錢的報酬,喻海濤和苗磊還多少有些心疼。但後來秦海堅持不要,又讓他們覺得秦海其人好生大氣。寧默不愧是廠長家的公子,雖然囊中羞澀,卻依然有視金錢如糞土的氣魄,秦海拒絕了這十塊錢,他就索性用這十塊錢來請秦海吃飯,算是了卻了一番心愿。
眾人正在聊着,門外人影一閃,又進來了一個客人。這是一位穿着皺巴巴的西裝的中年人,臉上黑黝黝的臉色暴露了他的真實身份,讓人知道他並不是什麼高富帥。他徑直走到一張桌子邊坐下,把手裡拎着的一個沉甸甸的蛇皮袋子往地上一扔,發出嗆哴哴的金屬撞擊聲。
「小芳!」那中年人對着後廚的方向喊道。
先前那個半大姑娘飛跑出來,站在中年人面前,等着對方吩咐。
「一份炒香乾,一碟花生米,半斤散酒。」中年人用略帶疲憊的聲音說道。
「蕭科長,到我們這桌來吧,大家一起吃。」寧默站了起來,對那中年人喊道。
第七章
吃相不要太難看
「是胖子啊。」
那個被稱為蕭科長的中年人這才發現了寧默他們。他站起身來,走到寧默這一桌前,向苗磊和喻海濤都笑了笑,算是打過招呼。眼神划過秦海臉上的時候,蕭科長稍稍停了一下,也許是在回憶自己是否見過秦海。在確認自己並不認識此人之後,他便把目光轉回到寧默的身上。
「胖子,你爸爸在家幹什麼呢?」
寧默一撇嘴:「他還能幹什麼,養花,下棋。對了,如果我在家的話,他就訓我。」
「這個老傢伙!」蕭科長用親昵的口吻罵了一聲寧默的爹,然後說道:「怎麼,胖子,又偷廠里的材料賣錢了吧?」
「蕭科長,你怎麼能這樣說我們呢。」寧默委屈地說道。
「沒偷材料,你們哪有錢出來大吃大喝?」蕭科長道。
寧默道:「我們是自食其力。我和海濤、磊子,我們揀了車間裡不要的廢鋼,打了些鋤頭、鐵鍬,賣給老表,這才掙了點錢,請我們這哥們吃飯。」
說到此處,他用手指了指秦海:「他叫秦海,是農機技校畢業的,已經到咱們廠報到了。」
秦海趕緊站起身,向蕭科長說道:「蕭科長吧?抱歉,我剛才不認識你。我是今天剛到廠里報到的。食堂沒飯吃了,寧默他們就請我出來吃了。」
蕭科長向秦海點點頭,主動伸出手去,秦海連忙伸手握住。兩個人握過手之後,蕭科長說道:「我叫蕭東平,是廠里的供銷科副科長,跟他們幾個的爸爸都很熟。」
「哦,蕭科長,以後還請你多關照。」秦海客氣地說道。
「蕭科長,到我們這桌一起來吃吧。」寧默再次發出了邀請。
蕭東平擺擺手道:「你們年輕人吃飯,我跟你們湊什麼熱鬧。我剛從紅澤回來,在這裡隨便吃點飯,休息休息。」
紅澤是安河省的省會,離平苑有60來公里。蕭東平是供銷科副科長,到紅澤去出差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從時間上推算,他應當是剛剛下了從紅澤開來的長途汽車,到為民餐廳來吃飯休息的。
「蕭科長,你就坐下吧。」寧默與蕭東平看起來關係的確不錯,一把拉着蕭東平的手,就讓他坐下。
蕭東平掙了兩掙,沒掙開寧默的熊掌,只得屈服道:「好吧好吧,我去把東西拿過來。」
「我去幫你拿吧。」寧默站起身,把蕭東平的那個蛇皮袋子拎過來了,扔在蕭東平腳邊,「這是什麼東西,這麼重?」
「旋耕刀片。」蕭東平用懊惱的口吻說道。
「你的炒香乾和花生米還要不要了?」那個叫小芳的服務員跟在蕭東平身後問道。
「不要了,跟你爸爸說,給我們這桌多加半斤散酒。」寧默吩咐道,聽他那意思,那個小芳應當就是孔老闆的女兒了。
「哎……我和你們吃飯,怎麼能讓你們出錢呢?這頓飯算我請好了。」蕭東平言不由衷地謙讓着。
寧默嘿嘿笑道:「蕭科長,你就別死撐着了。我們幾個雖然窮,可是掙點零花錢都是自己的。你一個月的工資都被蕭師母管得死死的,你哪有錢請我們吃飯?你每次出來喝酒,就是拿一個香乾子下酒,連個肉菜都捨不得炒,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如果拿錢請我們吃飯,回家就得跪搓衣板了。」
蕭東平的老臉有些發紅,顯然是被寧默給說中了。他酷愛喝酒,但卻正如寧默說的那樣,幾個工資都被老婆管得死死的,沒一點活錢。他這趟去省城辦事,省下了幾毛錢車費,這才有機會到餐廳來買點散酒,過過酒癮。他每回自己偷偷喝酒也都是擔着風險的,回到家之後,少不得要被老婆斥責一番。
「胖子,小秦剛到咱們廠工作,你在他面前說這些幹什麼。」蕭東平低聲地埋怨着寧默,然後又笑着對秦海解釋道:「小秦,你別聽小默亂講,我老婆只是關心我的身體,她不讓我喝太多酒……」
「嗯嗯,理解。」秦海心中暗笑,「蕭師母真是賢惠,像蕭科長這個歲數,是要注意點養生。不過,蕭科長出差辛苦,一會稍微喝點酒舒舒筋骨也是必要的,這樣回去可以睡個好覺。」
「就是嘛,就是嘛。」蕭東平趕緊點頭,想儘快把這個尷尬化解開去。
這時候,孔老闆已經把菜陸續炒出來了,共有辣椒炒肉、炒豬肝、紅燒魚段、炒香乾、炒空心菜、炒豆腐等六個菜,擺了滿滿一桌子。
「怎麼會有這麼多菜?」蕭東平瞪大了眼睛。
「給秦海接風,菜少了像什麼樣子?」寧默牛烘烘地說道。能夠掏出十塊錢來請客,讓他頗有一些成就感,他一向是一個把面子看得比金錢更重的人。
蕭東平把目光投向了秦海,心中暗自猜測着秦海的身份。在他看來,能夠享受到如此高接待待遇的人,應當是很不平常的。
秦海看出了蕭東平的疑惑,他淡淡一笑,說道:「寧默太客氣了,其實我只是幫了他們一點小忙,他們就非要這麼客氣。不過,能夠有蕭科長賞光,我心裡就踏實了。」
蕭東平哈哈笑道:「小秦真會說話,這麼說,我今天是沾了你的光了。」
說到這的時候,孔老闆拎着一個塑料壺過來了。壺蓋一揭開,一股濃郁的酒香撲面而來,令人陶醉。秦海知道,這酒壺裡裝的,是當地民間製作的散裝燒酒,有四五十度,純糧食釀造,口感和後勁都不亞於後世那些能夠在央視黃金檔做廣告的名酒。
聞到酒味,蕭東平的興趣就完全從秦海身上轉移開了。他幾乎是以搶奪的速度,從孔老闆手裡接過酒壺,然後就開始給眾人倒酒了。
「我借小默的這第一杯酒,歡迎小秦加入我們青鋒廠的行列。」
倒好酒之後,蕭東平不等寧默這個主人說話,自己就先端起了酒杯,說起了祝酒辭。
「多謝蕭科長,多謝寧默,謝謝海濤、磊子。」秦海也端起酒杯,向眾人致意。
蕭東平仰脖喝乾了杯中酒,眼睛眯了一下,似乎在享受着美酒的滋味,然後伸筷子夾起一片豬腳,送入嘴中,使勁地嚼着,臉上露出幸福的神色。
唉,你好歹也是個大叔耶,吃相不要這樣難看好不好?
秦海在心裡嘆着氣,不過,他很快就把對蕭東平的鄙視擴展到了全桌,因為他發現寧默等三個年輕人也都在如風捲殘雲一般地爭搶着桌上的好菜。
「秦海,你怎麼不吃啊?」寧默嘴裡塞得滿滿的,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對着秦海說道。
「我正吃着呢。」秦海笑笑,也跟着大家一起狼吞虎咽起來。幹了一下午的活,他的確也已經餓了,這一桌子菜雖然沒什麼山珍海味,貴在都是綠色純天然的原料,秦海吃得滿嘴流油,心情也愈發明朗起來。
眾人狂吃了一陣,把菜掃蕩下去一多半,這才放慢了速度。蕭東平頻頻舉杯,向一干年輕人敬酒,屢屢不等別人端起杯子,他的杯中酒已經喝乾了。寧默等人喝下去的酒,加起來也沒蕭東平一個人多。
「小秦啊,你到青鋒廠來,我表示歡迎。不過,說句實在話,你真是走錯門了。」
蕭東平酒喝爽了,舌頭粗了不少,開始進入胡言亂語的狀態。他拍着坐在自己旁邊的秦海的肩膀,用推心置腹般的口吻對他說道。
秦海喝酒不多,腦子還很清醒,他笑了笑,問道:「蕭科長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不太明白。」
蕭東平道:「我知道你不明白,你如果明白,你就不會到青鋒廠來。我跟你講,青鋒廠在幾年前,那是整個平苑縣……不,是整個北溪地區頂呱呱的好單位。福利好,條件好,地位好!」
說到這,他眼神里放着光芒,像是又回到了那個頂呱呱的年代。
「嗯嗯,我相信。」秦海點頭道。一家縣裡的農機廠,能夠有近200人的規模,一兩千畝占地,的確可以算是頂呱呱的企業了。僅僅從每間單身宿舍都配備一張寫字檯來看,就能夠想象得出這家廠子當年是何等闊綽。
「那個時候,他家老頭子是廠長。」蕭東平指着寧默說道,「寧老頭脾氣大,愛罵人,訓我跟訓孫子似的……」
「蕭科長……輩份不對了。」秦海好心好意地提醒着,寧老頭的兒子就坐在旁邊,蕭東平自稱被寧老頭訓得像孫子一樣,這輩份可有些尷尬了。
「秦海,蕭科長說的是真的,我家老頭子訓我就像訓重孫子一樣。」寧默鬱悶地解釋了一句,算是把輩份又給補齊了。
「呃……好吧。」秦海無奈地笑了,「蕭科長,你繼續……」
「我說到哪了?」秦海這一打岔的工夫,蕭東平又下去了兩杯酒,一時間卻把剛才說的話給忘記了。
第八章
傲嬌的農資公司
「你剛才說到老寧廠長脾氣大,愛訓人。」秦海道。
蕭東平點點頭:「對,寧老頭喜歡訓人,可是他有資格訓人啊!寧老頭懂經營,青鋒廠在他手裡的時候,年年盈利。而且寧老頭錢攥得緊,縣裡要拿青鋒廠的利潤,寧老頭堅決不給,掙多少錢都用來在廠里搞福利、蓋房子。那個時候,廠里過年發10斤肉,10斤散酒,端陽節發一個職工發五斤雞蛋。你看到胖子沒有,就是這樣吃出來的。」
「……」寧默無語了,誰讓他是個胖子呢,中槍的面積也比別人要大得多。
「後來呢?」秦海忍着笑,對蕭東平問道。
蕭東平道:「可是,寧老頭一下台,換了韋寶林這個有文化的明白人上來當家,青鋒廠是一天不如一天。產品換了七八個,個個滯銷,賠進去一大堆材料和設備,一分錢都沒有掙到,反欠了銀行一屁股債。省農資公司那幫傢伙,原來見了老子多客氣,回回請老子喝酒。可是現在,老子去了,別說請喝酒,我請他們喝酒都請不出來。」
「這是為什麼呀?」秦海問道。
蕭東平道:「很明白嘛,他們拒收我們的貨,當然不敢見老子了。」
說到這裡,蕭東平惡狠狠地踹了腳邊的那個蛇皮袋子一腳,蛇皮袋子裡發出一陣金屬撞擊聲。
「拒收,什麼意思?」秦海又問道。
蕭東平道:「這蛇皮袋子裡,是咱們廠轉產新開發的旋耕刀片。韋寶林去日本考察的時候看到人家做這個東西,說是高科技,回來叫我們也學着做。其實這東西技術上也沒多難,而且我們國家也有旋耕機,也要用刀片。我們給省農資公司送了兩次,一開始還好,後來他們就說我們的產品質量不行,不肯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