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成章 - 第1章

老舍


出口成章



自序

人、物、語言

語言、人物、戲劇

人物、語言及其他

語言與生活

話劇的語言

兒童劇的語言

戲劇語言

對話淺論

關於文學的語言問題

學生腔

談敘述與描寫

人物不打折扣

文病

比喻

越短越難

談簡練

別怕動筆

談讀書

看寬一點

多練基本功

勤有功

青年作家應有的修養

談相聲的改造

習作新曲藝的一些小經驗

大眾文藝怎樣寫

「現成」與「深入淺出」

《駱駝祥子》序

北京市文學藝術工作者聯合會成立大會開幕詞

鼓詞與新詩

暑中寫劇記



這裡所集印的一些篇不大像樣子的文章,有的是給文藝刊物或報紙寫過的稿子,有的是在各處講話的底稿或紀錄——有幾篇雖是這種紀錄,卻忘了講話的地點,故未註明。給報刊寫的稿子,看起來文字比較順當;講話紀錄就差一些,可也找不出時間去潤色,十分抱歉!

這些篇的內容大致都是講文學語言問題的,一部分題目也是近幾年來各報刊約稿與各處約講話時所指定的。這樣,在當時,我想起什麼就說什麼,沒有考慮怎麼避免重複,往往舊話重提;在講話時更是如此,經驗不多,只好順口說些老話。現在,把它們搜集到一處,要印成一本小書,可就發現許多重複之處,說了再說,令人生厭。這本小書確有此病。不過呢,這篇與那篇雖然差不多,每篇可也總有那麼一點特有的東西,棄之未免可惜,從新寫過又沒有時間,只好將就着保留下來。雖然說了再說,容易記住,可是我所說的到底正確與否,值得記住不值得,還是個問題。

書名《出口成章》,這並不是說我自己有此本領,而是對讀者的一點祝願。這也並非說,一讀這本小書即獲得這個本領,而是說誰肯努力學習,誰就能夠成功。是的,我切盼咱們都肯勤學苦練,有那麼一天,大家(包括我自己)都能夠作到文通字順,出口成章!

老舍於北京1963年10月

自序

論篇數,此集只選了舊作小說五篇,為是教集子短小精悍,也就是「愣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的意思。

論體裁,這裡只選了小說,而沒有選劇本,詩歌與雜文,因為雜文隨寫隨發表,向不留底稿,也不匯存印之成件;劇本與詩歌雖然寫過,可都不高明,故放棄之。通俗文藝則在抗日戰爭中開始學習,寫得不大像樣子,所以也不去管它。

論時期,這五篇都在何年何月寫起與寫成,和在何年何月在哪裡發表,都已記不清楚;就是哪篇寫成在前,哪篇在後,也記得不完全。我的寫作的態度是:在下筆的時候,永遠很用心,不肯敷衍了事;除萬不得已(如在索稿太急,或身體不好等情形下)我不肯將太壞的東西拿出去。可是,作品一經發表,即似「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我不再注意它們,所以很容易忘了它們的生年日月,大致的說,這五篇都是在一九三○年與一九三七年之間寫成的。這就是說,寫這幾篇的時候,我已有了一些寫作的經驗;我的寫作生活是由一九二四年開始的。在寫《黑白李》之前,我已發表過四部長篇小說了。

論技巧,《黑白李》是不很成熟的,因為它產生在我初學乍練寫短篇小說的時候——我是先發表過幾部長篇,而後才試寫短篇的。《斷魂槍》,《上任》和《月牙兒》三篇,技巧都相當的有些進步;《月牙兒》是有以散文詩寫小說的企圖的。至於《駱駝祥子》,則根本談不上什麼技巧,而只是樸實的敘述。它的好處也許就在此:樸素,簡勁有力。

論語言,在這幾篇里,除了《月牙兒》有些故意修飾的地方,其餘的都力求收斂,不多說,不要花樣,儘可能的減少油腔滑調——油腔滑調是我的風格的一大毛病。我很會運用北京的方言,發為文章。可是,長處與短處往往是一母所生。我時常因為貪功,力求俏皮,而忘了控制,以至必不可免的落入貧嘴惡舌,油腔滑調。到四十歲左右,讀書稍多,青年時期的淘氣勁兒也漸減,始知語言之美並不是耍貧嘴。

論內容,這五篇作品中,倒有四篇是講到所謂江湖上的事的:《駱駝祥子》是講洋車夫的,《月牙兒》是講暗娼的,《上任》是講強盜的,《斷魂槍》是講拳師的。我自己是寒苦出身,所以對苦人有很深的同情。我的職業雖使我老在知識分子的圈子裡轉,可是我的朋友並不都是教授與學者。打拳的,賣唱的,洋車夫,也是我的朋友。與苦人們來往,我並不只和他們坐坐茶館,偷偷的把他們的動作與談論用小本兒記下來。我沒作過那樣的事。反之,在我與他們來往的時候,我並沒有「處心積慮」的要觀察什麼的念頭,而只是要交朋友。他們幫我的忙,我也幫他們的忙;他們來給我祝壽,我也去給他們賀喜,當他們生娃娃或娶媳婦的時節。這樣,我理會了他們的心態,而不是僅僅知道他們的生活狀況。我所寫的並不是他們里的任何一位,而是從他們之中,通過我的想象與組織,產生的某一件新事或某一個新人。舉個例說:在我的朋友里,有許多是職業的拳師,太極門的,形意門的,查拳門的,撲虎門的,都有。但是,他們沒有一位像《斷魂槍》中的那幾位拳師的,而且也根本沒有那麼個故事。其中的人與事是我自己由多少拳師朋友里淘洗出來,加工加料炮製成的。

在這裡附帶的說,《斷魂槍》的材料原本夠寫一部長篇的,因索稿火急,就放棄了原來計劃,而寫成了一個短篇。我相信,這個短篇,雖然那麼短,或者要比一部長篇更精彩一些。寫小說,我以為,不怕餡大皮薄,而怕空洞無物。《月牙兒》那篇,也是長篇改造的。它原名《大明湖》,有十幾萬字。「一。二八」,日寇放火,燒了東方圖書館,《大明湖》原稿也燒在裡面。我之所以敢大膽的試用近似散文詩的筆法寫《月牙兒》者,正因為我對故事人物因已寫過一遍而非常的熟悉,可以從容不迫地在文字上多下功夫。

論思想,在我的初期的作品裡所表現的是興之所至,寫出我自己的一點點社會經驗。興之所至的「興」從何而來呢?是來自五四運動。在五四運動以前,我雖然很年輕,可是我的散文是學桐城派,我的詩是學陸放翁與吳梅村。到了五四運動時期,白話文學興起,我不由得狂喜。假若那時候,凡能寫幾個字的都想一躍而成為文學家,我就也是一個。我開始偷偷的寫小說。我並沒想去投稿,也沒投過稿。可是,用白話寫,而且字句中間要放上新的標點符號,那是多麼痛快有趣的事啊!再有一百個吳梅村,也攔不住我去試寫新東西!這文字解放(以白話代文言)的狂悅,在當時,使我與千千萬萬的青年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消耗了多少紙筆!

這種狂悅可並不一定使人搞清楚思想,反之,它倒許令人迷惘,傷感,沉醉在一種什麼地方都是詩,而又不易捉摸到明朗的詩句的境界。我就是那樣。我想象着月色可能是藍的,石頭是有感覺的,而又沒有膽子把藍月與活石寫出來。新詩既不能得心應手,有時候我就在深夜朗讀《離騷》。

不過,五四運動到底是反帝反封建的。不管一個青年怎樣發瘋,要去摘天邊的小月,他也不會完全忘記了國家大事。再加上那時節所能聽到的見到的俄國大革命的消息與馬克思學說,他就不單忘不了國家大事,而且也忘不了世界革命。這個偉大的理想與啟示否定了月亮是藍的。況且,拿我自己來說,自幼兒過慣了缺吃少穿的生活,一向是守着「命該如此」的看法,現在也聽到階級鬥爭這一名詞,怎能不動心呢?

一九二四年到倫敦的東方學院去教華文,我開始寫小說。有了前邊的一點敘述,我能寫出什麼樣子的小說是很容易猜測到的。一方面,在文字上,我拚命的利用白話所給我的便利,橫衝直撞,哪管什麼控制與選擇。另一方面,我多少寫出點反帝反封建的意思來。我說「意思」,那就是說我並沒能下功夫有系統的研讀革命理論的書籍,也不明白革命的實際方法。我只借着自己一點點社會經驗,和心中自幼兒積累下的委屈,反抗那壓迫人的個人或國家。《老張的哲學》與《二馬》都足以證明我確有這點「意思」。

一九三○年回國,思想比在留英的時候稍稍進步了些。在歸途中,因缺少旅費,在人種匯聚的新加坡住了半年。在那裡,中學生的思想卻比我還前進。他們生長在真正的殖民地,恨不能馬上把帝國主義者一腳踢了走。據他們看,我的作品,即使有那麼一點「意思」,都是遊戲筆墨,未曾搔到癢處。這使我不安,因不安而想改進自己。

回到國內,文藝論戰已放棄文學的革命,進而為革命的文學。配備着理論,在創造上有普羅文學的興起。我是不敢輕易談理論的,所以還繼續創作,沒有參加論戰。可是,對當時的普羅文藝作品的長短,我心中卻有個數兒。我以為它們的方針是對的,而內容與技巧都未盡滿人意。一來二去,我開始試寫《黑白李》那樣的東西。我之所以這次選用《黑白李》者,並非因它比別的短篇好,而是拿它來說明我怎麼受了革命文學理論的影響。

在今天看起來,《黑白李》是篇可笑的,甚至於是荒唐的作品。可是在當時,那確足以證明我在思想上有了些變動。誠然,在內容上,我沒敢形容的白李怎樣的加入組織,怎樣的指導勞苦大眾,和怎樣的去領導鬥爭,而只用傳奇的筆法,去描寫黑李的死;可是,我到底看明白了,黑李該死,而且那麼死最上算。不管怎麼說吧,我總比當時那誣衊前進的戰士的人,說他們雖然幫助洋車夫造反,卻在車夫跑得不快的時候踢他兩腳的,稍微強一點了。而且,當時的文字檢查也使我不願露骨地形容,免得既未參加革命,而又戴上一頂「紅帽子」。

到了《上任》與《月牙兒》,我的態度已由消極的否定黑李,改為積極的描寫受壓迫的人了。在《月牙兒》的前身《大明湖》里,我居然描寫了一位共產黨員,他是《月牙兒》中的女主角的繼父。《大明湖》原稿只有徐調孚先生看過,不知他還替我記得此節否?雖然如此,我卻沒給《月牙兒》中的女人,或《上任》中的「英雄」們,找到出路。我只代他們伸冤訴苦,也描寫了他們的好品質,可是我沒敢說他們應當如何革命。為什麼呢?第一是,我看見在當時的革命文學作品裡,往往內容並不充實,人物並不生動,而有不少激烈的口號,像:幾個揀煤核的孩子,揀着揀着煤核兒,便忽然喊起:我們必須革命。我不願也這麼寫。第二是,我只模糊的由書本上知道一點革命的理論,不敢用這一點理論去寫革命的實際。第三,我的一點文藝修養到底是來自閱讀西洋古典文學,所以我總忘不了重視人物,語言,思想,結構,寫景等各方面,而不專注意或偏重思想。這樣,我在一方面,能夠相當巧妙地,深入淺出地,用人物語言等掩護思想,使作品偷渡過檢查的稅卡子;在另一方面,我的作品,在思想上,和在由思想而發生的行動上,便缺乏了積極性,與文藝應有的煽動力。這必不可免的使能猜透我的潛伏在故事下面的真義的人覺得不痛快,不過癮。譏我為「要吃又怕燙嘴」;使看不到這麼深的人覺得莫名其妙。因此,我自己也必須承認:我是個善於說故事的,而不是個第一流的小說家。我的溫情主義多於積極的鬥爭,我的幽默沖淡了正義感。最糟的,是我,因對當時政治的黑暗而失望,寫了《貓城記》,在其中,我不僅諷刺了當時的軍閥,政客與統治者,也諷刺了前進的人物,說他們只講空話而不辦真事。這是因為我未能參加革命,所以只覺得某些革命者未免偏激空洞,而不明白他們的熱誠與理想。我很後悔我曾寫過那樣的諷刺,並決定不再重印那本書。

《駱駝祥子》因為是長篇,又比《上任》與《月牙兒》,無論在思想上與描寫上,都更明確細緻了些。可是,我到底還是不敢高呼革命,去碰一碰檢查老爺們的虎威。我只在全部故事的末尾說出:「體面的、要強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殯;不知道何時何地會埋起他自己來,埋起這墮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胎里的產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這幾句在節錄本中,隨着被刪去的一大段刪去。)我管他叫「個人主義的末路鬼」,其實正是責備我自己不敢明言他為什麼不造反。在「祥子」剛發表後,就有工人質問我:「祥子若是那樣的死去,我們還有什麼希望呢?」我無言對答。

以上,是我乘印行這本選集的機會,作個簡單的自我檢討。人是很難完全看清楚自己的,我說得對與不對,還成問題。不過,我的確知道,假若沒有人民革命的勝利,沒有毛主席對文藝工作的明確的指示,這篇序便無從產生,因為我根本就不會懂什麼叫自我檢討,與檢討什麼。我希望,以後我還不偷懶,還繼續學習創作,按照毛主席所指示的那麼去創作。

載一九五○年八月二十日《人民日報》

人、物、語言

在文學修養中,語言學習是很重要的。沒有運用語言的本事,即無從表達思想、感情;即使敷衍成篇,也不會有多少說服力。

語言的學習是從事寫作的基本功夫。

學習語言須連人帶話一齊來、連東西帶話一齊來。這怎麼講呢?這是說,孤立地去記下來一些名詞與話語,語言便是死的,沒有多大的用處。鸚鵡學舌就是那樣,只會死記,不會靈活運用。孤立地記住些什麼「這不結啦」、「說乾脆的」、「包了圓兒」……並不就能生動地描繪出一個北京人來。

我們記住語言,還須注意它的思想感情,注意說話人的性格、階級、文化程度,和說話時的神情與音調等等。這就是說,必須注意一個人為什麼說那句話,和他怎麼說那句話的。通過一些話,我們可以看出他的生活與性格來。這就叫連人帶話一齊來。這樣,我們在寫作時,才會由人物的生活與性格出發,什麼人說什麼話,張三與李四的話是不大一樣的。即使他倆說同一事件,用同樣的字句,也各有各的說法。

語言是與人物的生活、性格等等分不開的。光記住一些話,而不注意說話的人,便摸不到根兒。我們必須摸到那個根兒——為什麼這個人說這樣的話,那個人說那樣的話,這個人這麼說,那個人那麼說。必須隨時留心,仔細觀察,並加以揣摩。先由話知人,而後才能用話表現人,使語言性格化。

不僅對人物如此,就是對不會說話的草木泉石等等,我們也要抓住它們的特點特質,精闢地描寫出來。它們不會說話,我們用自己的語言替它們說話。杜甫寫過這麼一句:「塞水不成河」。這確是塞外的水,不是江南的水。塞外荒沙野水,往往流不成河。這是經過詩人仔細觀察,提出特點,成為詩句的。

塞水沒有自己的語言。「塞水不成河」這幾個字是詩人自己的語言。這幾個字都很普通。不過,經過詩人這麼一運用,便成為一景,非常鮮明。可見只要仔細觀察,抓到不說話的東西的特點特質,就可以替它們說話。沒有見過塞水的,寫不出這句詩來。我們對一草一木,一泉一石,都須下功夫觀察。找到了它們的特點特質,我們就可以用普通的話寫出詩來。光記住一些「柳暗花明」、「桃紅柳綠」等泛泛的話,是沒有多大用處的。泛泛的詞藻總是人云亦云,見不出創造本領來。用我們自己的話道出東西的特質,便出語驚人,富有詩意。這就是連東西帶話一齊來的意思。

杜甫還有這麼一句:「月是故鄉明」。這並不是月的特質。月不會特意照顧詩人的故鄉,分外明亮一些。這是詩人見景生情,因懷念故鄉,而把這個特點加給了月亮。我們並不因此而反對這句詩。不,我們反倒覺得它頗有些感染力。這是另一種連人帶話一齊來。「塞水不成河」是客觀的觀察,「月是故鄉明」是主觀的情感。詩人不直接說出思鄉之苦,而說故鄉的月色更明,更親切,更可愛。我們若不去揣摩詩人的感情,而專看字面兒,這句詩便有些不通了。

是的,我們學習語言,不要忘了觀察人,觀察事物。有時候,見景生情,還可以把自己的感情加到東西上去。我們了解了人,才能了解他的話,從而學會以性格化的話去表現人。我們了解了事物,找出特點與本質,便可以一針見血地狀物繪景,生動精到。人與話,物與話,須一齊學習,一齊創造。

語言、人物、戲劇

——與青年劇作者的一次談話

要我來談談創作經驗,我沒有什麼可談的。說幾句關於戲劇語言的話吧。創作經驗,還是留給曹禺同志來談。

寫劇本,語言是一個要緊的部分。首先,語言性格化,很難掌握。我寫的很快,但事先想得很多、很久。人物什麼模樣,說話的語氣,以及他的思想、感情、環境,我都想得差不多了才動筆,寫起來也就快了。劇中人的對話應該是人物自己應該說的語言,這就是性格化。對一個快人快語的人,要知道他是怎樣快法,這就要考慮到人物的思想、感情、和劇情等幾個方面,然後再寫對話。在特定時間、地點、情節下,人物說話快,思想也快,這是甲的性格。假如只是口齒快,而思想並不快,就不是甲,而是乙,另一個人了。有些人是快人而不快語,有些人是快語而不是快人,這要區別開。《水滸》中的李逵、武松、魯智深等人物,都是農民革命英雄,性格有相近之處,卻又各不相同,這在他們的說話中也可區別開。寫現代戲,讀讀《水滸》,對我們有好處。尤其是寫內部矛盾的戲,人物不能太壞,不能寫成敵人。那麼,語言性格化就要在相差不多而確有差度上注意了。這很不容易,必須事先把人物都先想好,以便甲說甲的話,乙說乙的話。

脾氣古怪,好說怪話的人物,個性容易突出。這種人物作為次要角色,在一個戲裡有一個兩個,會使戲顯得生動。不過,古怪人物是比較容易寫的。要寫出正常人物的思想、感情等等是不容易的;但作者的注意力卻是應該放在這裡。

寫人物要有「留有餘地」,不要一下筆就全傾倒出來。要使人物有發展。我們的建設發展得極快,人人應有發展,否則跟不上去。這點是我寫戲的一個大毛病。我總把力氣都放在第一幕,痛快淋漓,而後難為繼。因此,第一幕戲很好,值五毛錢,後面幾幕就一錢不值了。這有時候也證明我的人物確是從各方面都想好了的,故能一下筆就有聲有色。可是,後面卻聲嘶力竭了。曹禺同志的戲卻是一幕比一幕精彩,好戲在後面,最後一幕是高峰,這才是引人入勝的好戲。

再談談語言的地方化。先讓我引《紅樓夢》第三十九回劉姥姥進大觀園和賈母的一段對話:賈母通:「老親家,你今年多大年紀了?」

劉姥姥忙起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

賈母向眾人道:「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硬朗!比我大好幾歲呢!我要到這個年紀,還不知怎麼動不得呢!」

劉姥姥笑道:「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我們要也這麼着,那些莊家活也沒人做了。」

賈母道:「眼睛牙齒還好?」

劉姥姥道:「還都好,就是今年左邊的槽牙活動了。」賈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你們這些老親戚,我都記不得了。親戚們來了,我怕人笑話,我都不會。不過嚼的動的吃兩口,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玩笑會子就完了。」

劉姥姥笑道:「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麼着不能。」賈母道:「什麼福?不過是老廢物罷咧!」說的大家都笑了。賈母又笑道:「我才聽見鳳哥兒說,你帶了好些瓜菜來,我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個地里現結的瓜兒菜兒吃,外頭買的不像你們地里的好吃。」

劉姥姥笑道:「這是野意兒,不過吃個新鮮;依我們倒想魚肉吃,只是吃不起。」……

這裡是兩個老太太的對話。以語言的地方性而言,二人說的都是道地北京話。她們的話沒有雕琢,沒有稜角,但在表面平易之中,卻語語針鋒相對,兩人的思想、性格、階級都鮮明地表現出來了。賈母的話是假謙虛,倚老賣老;劉姥姥的話則是表面奉承,內藏諷刺。「依我們倒想魚肉吃,只是吃不起」,這句話是多麼厲害!作者沒有把賈母和劉姥姥的話寫得一雅一俗,說的是同樣的語言,卻表現了尖銳的階級對立。這是高度的語言技巧。所謂語言的地方性,我以為就是對語言熟悉,要熟悉地方上的一切事物,熟悉各階層人物的語言,才能得心應手,用語精當。同時,也只有熟悉人物性格,才能通過對話準確地表現不同身份、地位的人物性格特徵。

戲劇語言還要富於哲理。含有哲理的語言,往往是作者的思想通過人物的口說出來的。當然,不能每句話都如此。但在一幕戲中有那麼三五句,這幕戲就會有些光彩。若不然,人物盡說一些平平常常的話,聽眾便昏昏欲睡。就是兒童劇也需要這種語言。當然寫出一兩句至理名言,不是輕而易舉的。離開人物、情節,孤立地說出來,不行。我們對人物要想得多想得深,要從人物、情節出發去想。離開人物與情節,雖有好話而擱不到戲裡來。這種閃爍着真理光芒的語言,並非只是文化水平高的人才能說的。一般人都能說。讀讀《水滸》、《紅樓夢》,很有好處。特別是《水滸》,許多人物是沒有文化的,但說出的一些語言卻富有哲理。這種語言一定是作者想了又想,改了又改的。一句話想了又想,改了又改,使其鮮明,既富有哲理,又表現性格,人物也就站起來了。一個平常的人說了一句看來是平常的話,而道出了一個真理,這個人物便會給觀眾留下個難忘的印象。

以上說的語言性格化、地方性、哲理性,三者是統一的,都是為了塑造鮮明的人物形象。

平易近人的語言,往往是作家費了心血寫出來的。如剛才談的《紅樓夢》中那段對話,自然平易,抹去稜角,表面沒有劍拔弩張的鬥爭,只是寫一個想吃鮮菜,一個想吃肉食的兩位老太太的話,但內中卻表現了階級的對立。這種語言看着平易,而是用盡力氣寫出來的。杜甫、白居易、陸放翁的詩也有時如此,看來越似乎是信手拈來,越見功夫。寫一句劇詞,要像寫詩那樣,千錘百鍊。當然,小說中的語言還可以容人去細細揣摸、體會,而舞台上的語言是要立竿見影,發生效果,就更不容易。所以戲劇語言要既俗(通俗易懂)而又富於詩意,才是好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