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成章 - 第2章
老舍
要多想,創造性地想;還要多學,各方面都學。見多識廣,知識豐富,寫起來就從容。學習不是生搬硬套,生活中的語言也不能原封不動地運用,需要提煉。如今天寫劉胡蘭、黃繼光這些英雄人物,他們生活中說了些什麼,我們知道的不太多,這需要作家創造性地去想象,寫出符合英雄性格的語言。
語言要準確、生動、鮮明,即使像「的、了、嗎、呢……」這些詞的運用也不能忽視。日本朋友已擬用我的《寶船》作為漢語課本,要求我在語法上作一些註解。其中摘出「開船嘍!」這句話,問我為什麼不用「啦」,而用「嘍」。我寫的時候只是覺得要用「嘍」,道理卻說不清,這就整得我夠受。我朗讀的時候,發現大概「嘍」字是對大夥說的,如一個人喊「開船嘍!」是表示招呼大家。如果說「開船啦」便只是對一個人說的,沒有許多人在場。區別也許就在這裡。
語言是人物思想、感情的反映,要把人物說話時的神色都表現出來,需要給語言以音樂和色彩,才能使其美麗、活潑、生動。
我的話說完了,浪費了大家的時間,對不起!
(有一位青年作家遞條子要求老舍同志談談《全家福》的創作)
《全家福》的材料是北京市公安局供給的。當時正在大躍進運動中,北京市公安局有一萬多找人的案件要處理。我首先被這些材料所感動。我看了些材料,有些案件的當事人不在北京,不能進一步了解,無法選用。後來選用了三個材料,當事人都在北京。當然,原材料是三個各不相關的故事:一個是兒子找媽,一個是媽媽找女兒,一個是丈夫找老婆。前兩件事大體如劇本中寫的那樣,而後面丈夫找老婆的事例和劇本中寫的很不相同。
我想文藝不是照抄真人真事,而是要運用想象的,因此我就把這三個各不相關的故事拼在一起。我把他們三人想象成一家人,互有聯繫,這樣,情節既顯得豐富,又能集中、概括。
我寫這個戲是為了表揚今天的人民警察。但我對今天人民警察的生活不大熟悉,他們又都很忙,我也不好意思去多打攪他們。所以在這個戲裡,人民警察沒有寫好。戲裡那個母親、姐姐的生活我是了解的,她們的痛苦我也有所體會,寫起來就比較得心應手。
我也訪問過當事人。劇院有一次把那個找媽媽的姑娘請了來。她來到,一想起從前的遭遇,雖已相隔五六年,卻傷心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她愣了一刻鐘,只落淚,說不出話。後來我請劇院的同志送她回去,而由她的母親把她的遭遇介紹了一下。那位姑娘一語未發,卻比開口還更感人,我深受了感動,產生一股強烈的寫作衝動,欲罷不能。我體會到,光有材料還不行,還要受感動,產生寫作激情。不動感情,寫不出帶感情的作品。
寫戲,還不能怕有時候出廢品,不能像母雞下蛋那樣一下一個。要勇敢地寫出來,不成功,就勇敢地扔掉。我扔掉過不少稿子。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寫過一個戲叫《人民代表》,化了許多勞動,後來扔掉了,我沒感到可惜。廢品並不是完全沒有用的,勞動不會完全白費。後來我寫的《茶館》中的第一幕,就是用了《人民代表》中的一場戲,雖然不完全一樣,但因為相似的場面寫過一次了,所以再寫就感到熟練,有人說《茶館》第一幕戲好,也許就是出過一次廢品的功勞。在我的經驗中,寫過一次的事物,再寫一次,可能完全不一樣,但總是更成熟、更精煉。
寫作需要有生活。《全家福》中的人物,是我在舊社會的生活中常常見到的,較比熟悉,所以寫出來就有生活味道。《女店員》就寫得差些。這個題材是我到婦女商店裡得到的。但是,我對新做店員的姑娘們的生活還不十分熟悉,所以戲裡面就感到缺少生活。我們得到一個題材,還需要安排生活情節,才能把思想烘托出來,也才能出「戲」。沒有生活怎能表現時代精神呢?今天人與人的關係變了,是從生活各方面反映出來的。如最近看了電影《李雙雙》(據說劇本比電影還要好,可惜我沒有看),就感到戲裡的生活很豐富。甚至從一個老太太拿點劈柴這樣小事,也反映了個人與集體間關係的變化;生活豐富才能做到以小見大。趙樹理同志的農村生活豐富,所以寫來總是很從容,絲絲入扣。
隨便地扯,請原諒,指教!
人物、語言及其他
短篇小說很容易同通訊報道混淆。寫短篇小說時,就像畫畫一樣,要色彩鮮明,要刻劃出人物形象。所謂刻劃,並非指花紅柳綠地作冗長的描寫,而是說,要三言兩語勾畫出人物的性格,樹立起鮮明的人物形象來。
一般的說,作品最容易犯的毛病是:人物太多,故事性不強。《林海雪原》之所以吸引人,就是故事性極強烈。當然,短篇小說不可能有許多故事情節,因此,必須選擇了又選擇,選出最激動人心的事件,把精華寫出來。寫人更要這樣,作者可以虛構、想象,把很多人物事件集中寫到一兩個人物身上,塑造典型的人物。短篇中的人物一定要集中,集中力量寫好一兩個主要人物,以一當十,其他人物是圍繞主人公的配角,適當描畫幾筆就行了。無論人物和事件都要集中,因為短篇短,容量小。
有些作品為什麼見物不見人呢?這原因在於作者。不少作者常常有一肚子故事,他急於把這些動人的故事寫出來,直到動筆的時候,才想到與事件有關的人物,於是,人物只好隨着事件走,而人物形象往往模糊、不完整、不夠鮮明。世界上的著名的作品大都是這樣:反映了這個時代人物的面貌,不是寫事件的過程,不是按事件的發展來寫人,而是讓事件為人物服務。還有一些名著,情節很多,讀過後往往記不得,記不全,但是,人物卻都被記住,所以成為名著。
我們寫作時,首先要想到人物,然後再安排故事,想想讓主人公代表什麼,反映什麼,用誰來陪襯,以便突出這個人物。這裡,首先遇到的問題:是寫人呢?還是寫事?我覺得,應該是表現足以代表時代精神的人物,而不是為了別的。一定要根據人物的需要來安排事件,事隨着人走;不要叫事件控制着人物。譬如,關于洋車夫的生活,我很熟悉,因為我小時候很窮,接觸過不少車夫,知道不少車夫的故事,但那時我並沒有寫《駱駝祥子》的意圖。有一天,一個朋友和我聊天,說有一個車夫買了三次車,丟了三次車,以至悲慘地死去。這給我不少啟發,使我聯想起我所見到的車夫,於是,我決定寫舊社會裡一個車夫的命運和遭遇,把事件打亂,根據人物發展的需要來寫,寫成了《駱駝祥子》。
寫作時一定要多想人物,常想人物。選定一個特點去描畫人物,如說話結巴,這是膚淺的表現方法,主要的是應賦予人物性格特徵。先想他會幹出什麼來,怎麼個干法,有什麼樣膽識,而後用突出的事件來表現人物,展示人物性格。要始終看定一兩個主要人物,不要使他們寫着寫着走了樣子。貪多,往往會叫人物走樣子的。《三國演義》看上去情節很多,但事事都從人物出發。諸葛亮死了還嚇了司馬懿一大跳,這當然是作者有意安排上去的,目的就是為了豐富諸葛亮這個人物。《紅日》中大多數人物寫的好。但有些人就沒有寫好,這原因是人物太多了,有些人物作者不夠熟悉,掌握不住。《林海雪原》里的白茹也沒寫得十分好,這恐怕是曲波同志對女同志還了解得不多的緣故。因此不必要的、不熟悉的就不寫,不足以表現人物性格的不寫。貪圖表現自己知識豐富,力求故事多,那就容易壞事。
寫小說和寫戲一樣,要善於支配人物,支配環境(寫出典型環境、典型人物),如要表現炊事員,光把他放在廚房裡燒鍋煮飯,就不易出戲,很難寫出吸引人的場面;如果寫部隊在大沙漠裡鋪軌,或者在激戰中同志們正需要喝水吃飯、非常困難的時候,把炊事員安排進去,作用就大了。
無論什麼文學形式,一寫事情的或運動的過程就不易寫好,如有個作品寫高射炮兵作戰,又是講炮的性能、炮的口徑,又是紅綠信號燈如何調炮……就很難使人家愛看。文學作品主要是寫人,寫人的思想活動,遇到什麼困難,怎樣克服,怎樣鬥爭……寫寫技術也可以,但不能貪多,因為這不是文學主要的任務。學技術,那有技術教科書嘛!
刻劃人物要注意從多方面來寫人物性格。如寫地主,不要光寫他兇殘的一面,把他寫得像個野獸,也要寫他偽善的一面。寫他的生活、嗜好、習慣、對不同的人不同的態度……多方面寫人物的性格,不要小胡同里趕豬——直來直去。
當你寫到戲劇性強的地方,最好不要寫他的心理活動,而叫他用行動說話,來表現他的精神面貌。如果在這時候加上心理描寫,故事的緊張就馬上弛緩下來。《水滸》上的魯智深、石秀、李逵、武松等人物的形象,往往用行動說話來表現他們的性格和精神面貌,這個寫法是很高明的。《水滸》上武松打虎的一段,寫武松見虎時心裡是怕的,但王少堂先生說評書又作了一番加工:武松看見了老虎,便說:「啊!我不打死它,它會傷人喲!好!打!」這樣一說,把武松這個英雄人物的性格表現得更有聲色了。這種藝術的誇張,是有助於塑造英雄人物的形象的!我們寫新英雄人物,要大膽些,對英雄人物的行動,為什麼不可以作適當的藝術誇張呢?
為了寫好人物,可以把五十萬字的材料只寫二十萬字;心要狠一些。過去日本鬼子燒了商務印書館的圖書館,把我一部十萬多字的小說原稿也燒掉了。後來,我把這十萬字的材料寫成了一個中篇《月牙兒》。當然,這是其中的精華。這好比割肉一樣,肉皮肉膘全不要,光要肉核(最好的肉)。魯迅的作品,文字十分精煉,人物都非常成功,而有些作家就不然,寫到事往往就無節制地大寫特寫,把人蓋住了。最近,我看到一幅描繪密雲水庫上的人們幹勁沖天的畫,畫中把山畫得很高很大很雄偉,人呢?卻小得很,這怎能表現出人們的幹勁呢?看都看不到啊!事件的詳細描寫總在其次;人,才是主要的。因為有永存價值的是人,而不是事。
語言的運用對文學是非常重要的。有的作品文字色彩不濃,首先是邏輯性的問題。我寫作中有一個竅門,一個東西寫完了,一定要再念再念再念,念給別人聽(聽不聽在他),看念得順不順?準確不?彆扭不?邏輯性強不?……看看句子是否有不夠妥當之處。我們不能為了文字簡練而簡略。簡練不是簡略、意思含糊,而是看邏輯性強不強,準確不準確。只有邏輯性強而又簡單的語言才是真正的簡練。
運用文字,首先是準確,然後才是出奇。文字修辭、比喻、聯想假如並不出奇,用了反而使人感到庸俗。講究修辭並不是濫用形容詞,而是要求語言準確而生動。文字鮮明不鮮明,不在於用一些有顏色的字句。一千字的文章,我往往寫三天,第一天可能就寫成,第二天、第三天加工修改,把那些陳詞濫調和廢話都刪掉。這樣做是否會使色彩不鮮明呢?不,可能更鮮明些。文字不怕樸實,樸實也會生動,也會有色彩。齊白石先生畫的小雞,雖只那麼幾筆,但墨分五彩,能使人看出來許多顏色。寫作對堆砌形容詞不好。語言的創造,是用普通的文字巧妙地安排起來的,不要硬造字句,如「他們在思謀……」,「思謀」不常用,不如用「思索」倒好些,既現成也易懂。寧可寫得老實些,也別生造。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我們是語言的運用者,要想辦法把「話」說好,不光是要注意「說什麼」,而且要注意「怎麼說」。注意「怎麼說」才能表現出自己的語言風格。各人的「說法」不同,各人的風格也就不一樣。「怎麼說」是思考的結果,侯寶林的相聲之所以逗人笑,並不只因他的嘴有功夫,而是因為他的想法合乎笑的規律。寫東西一定要善於運用文字,苦苦思索,要讓人家看見你的思想風貌。
用什麼語言好呢?過去我很喜歡用方言,《龍鬚溝》里就有許多北京方言。在北京演出還好,觀眾能懂,但到了廣州就不行了,廣州沒有這種方言。連翻譯也沒法翻譯。這次寫《女店員》我就注意用普遍話。推廣普遍話,文學工作者都有責任。用一些富有表現力的方言,加強鄉土氣息,不是不可以,但不要貪多;沒多少意義的,不易看懂的方言,乾脆去掉為是。
小說中人物對話很重要。對話是人物性格的索隱,也就是什麼樣的人說什麼樣的話。一個人物的性格掌握住了,再看他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就可以琢磨出他將會說什麼與怎麼說。寫對話的目的是為了使人物性格更鮮明,而不只是為了交代情節。《紅樓夢》的對話寫得很好,通過對話可以使人看見活生生的人物。
關於文字表現技巧,不要光從一方面來練習,一棵樹吊死人,要多方面練習。一篇小說寫完後,可試着再把它寫成話劇(當然不一定發表),這會有好處的。話劇主要是以對話來表達故事情節,展示人物性格,每句話都要求很精煉,很有作用。我們也應當學學寫詩,舊體詩也可以學學,不摸摸舊體詩,就沒法摸到中國語言的特點和奧妙。這當然不是要大家去寫舊體詩詞,而是說要學習我們民族語言的特色,學會表現、運用語言的本領,使作品中的文字千錘百鍊。這是要下一番苦功夫的。
寫東西一定要求精煉,含蓄。俗語說:「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這話是很值得深思的。不要使人家讀了作品以後,有「吃膩了」的感覺,要給人留出回味的餘地,讓人看了覺得:這兩口還不錯呀!我們現在有不少作品不太含蓄,直來直去,什麼都說盡了,沒有餘味可嚼。過去我接觸過很多拳師,也曾跟他們學過兩手,材料很多。可是不能把這些都寫上。我就撿最精彩的一段來寫:有一個老先生槍法很好,最拿手的是「斷魂槍」,這是幾輩祖傳的。外地有個老人學的槍法不少,就不會他這一套,於是千里迢迢來求教槍法,可是他不教,說了很多好話,還是不行。老人就走了,他見那老人走後,就把門鎖起來,把自己關在院內,一個人練他那套槍法。寫到這裡,我只寫了兩個字:「不傳」,就結束了。還有很多東西沒說,讓讀者去想。想什麼呢?就讓他們想想小說的「底」——許多好技術,就因個人的保守,而失傳了。
小說的「底」,在寫之前你就要找到。有些作者還沒想好了「底」就寫,往往寫到一半就寫不下去,結果只好放棄了。光想開頭,不想結尾,不知道「底」落在哪裡,是很難寫好的。「底」往往在結尾時才表現出來,「底」也可以說是你寫這小說的目的。如果你一上來把什麼都講了,那就是漏了「底」。比如,前面所說的學槍法的故事,就是叫你想想由於這類的「不傳」,我們祖國從古到今有多少寶貴的遺產都被埋葬掉啦!寫相聲最怕沒有「底」,沒有「底」就下不了台,有了「底」,就知道前面怎麼安排了。
小說所要表達的東西是多種多樣的。由於我國社會主義建設的需要,當前着重於寫建設,這是正確的。當然,也可以寫其他方面的生活。在寫作時,若只憑有過這麼回事,湊合着寫下來,就不容易寫好;光知道一個故事,而不知道與這故事有關的社會生活,也很難寫好。
小說的形式也是多種多樣的,有書信體,日記體,還有……資本主義國家有些作品,思想性並不強,可是寫得那麼抒情,那麼有色彩,能給人以藝術上的欣賞。這種作品雖然沒有什麼教育意義,我們不一定去學,但多看一看,也有好處。現在我們講百花齊放,我看放得不夠的原因之一,就是知道得不多,特別是世界名著和我國的優秀傳統知道得不多。
生活知識也是一樣,越博越好,了解得越深越透徹越好。因此,對生活要多體驗、多觀察,培養多方面的興趣,儘可能去多接觸一些事物。就是花木鳥獸、油鹽醬醋也都應注意一下,什麼時候用着它很難預料,但知道多了,用起來就很方便。在生活中看到的,隨時記下來,看一點,記一點,日積月累,日後大有用處。
在表現形式上不要落舊套,要大膽創造,因為生活是千變萬化的,不能按老套子來寫。任何一種文學藝術形式一旦一成不變,便會衰落下去。因此,我們要想各種各樣的法子衝破舊的套子,這就要敢想、敢說、敢幹。「五四」時期打破了舊體詩、文言文的格式,這是個了不起的文化革命!文學藝術,要不斷革新,一定要創造出新東西,新的樣式。如果大家都寫得一樣,那還互相交流什麼?正因為各有不同,才互相觀摩,取長補短,共同提高。新創造的東西,可能有些人看着不大習慣,但大家可以辯論呀!希望大家在文學形式上能有所突破,有新的創造!
語言與生活
在這裡,我簡單地提點有關文學語言的意見。
(一)親切。我們的文藝是為工農兵服務的,因而我們用的語言必定要使工農兵感到親切。怎樣才能夠親切呢?有沒有一種使語言親切的技巧呢?
我在這裡加入個小插曲:前幾天,關山月與沈柔堅二友到我家來,看看我存着的幾幅齊白石大師的作品。看罷,我們一致認為:大師不僅熱愛繪畫,而且熱愛他所畫的花鳥山川。大師原是農村中的木匠,對水牛、雞雛、芋頭、辣椒,和許多鄉村中日常使用的東西,如竹筐、鋤頭等等,都有深厚的感情,所以他畫起它們來不僅在技巧上求其形似,而且從感情上得其神似。他不惜嘔盡心血把自己熱愛的、也就是一般農民所熱愛的東西畫了出來,引起別人的熱愛。他的熱愛迫使他去苦心經營,找到獨創的技巧,畫出不容易畫的,和一些前人所未曾畫過的東西來;不但畫了出來,而且具有高度的藝術性,使我們既愛他的畫,也愛他所畫的東西。這些創作都有最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叫我們總想把畫中的雞雛和蘋果什麼的摘取下來,珍重地捧在手心上!在某一些技巧上,他也許有某一些局限;在表達一位農民對農具與雞、牛等的熱愛上,他的確前無古人。
假若我們三個人的這點意見有些可取之處,我就容易回答前面的問題了,雖然繪畫與寫作的工具與技巧是不相同的。繪畫也好,寫作也好,首先要看有無對事物的熱愛。有此熱愛,就能逐漸找到技巧。無此熱愛,有現成的技巧也是徒然。有的畫家,技巧也許不低於白石大師,可是他們只愛畫兒,而不愛所畫的東西,或且以鋤頭、耙子等物有欠文雅,不該入畫,也就避而不畫。繪畫如此,寫作也是如此,熱愛工農兵,就會寫的親切;不熱愛他們,有技巧也沒有很大用處。親切是熱情的流露,不單純是技巧的產物。即使非有技巧不可,它也是由熱愛到苦心經營的過程中慢慢找到的;作家協會裡並沒珍藏着一本「語言親切秘訣」!
(二)向人民學習。大家都願聽自己所熟悉的話,不高興聽帶洋味兒的話,和不大好懂的話。這麼說來,我們寫作就該首先想想為誰服務了。給咱們同行的友人寫張字,不妨寫一首舊體詩,還許越深奧越好,好叫友人佩服我們才高八斗。給人民寫呢,我們就必須用人民的語言,連作詩也非例外。假若有人主張誰也念不懂的才能算作詩,我們也無權干涉。不過,這樣的詩最好留給他自己看,省得叫大家去猜謎,大家都忙啊。
是,我們應當熱愛工農兵,也該熱愛他們的語言。工農兵喜愛他們喜聞樂見的文藝形式。但是,我相信他們會很容易接受用他們自己的語言寫成的新形式。只要聽得懂,他們便願意看既不打鑼,也不歌唱的話劇。
向工農兵學習語言不應單純地只學語言,而不去參加他們的鬥爭與勞動。語言脫離了生活就是死的。語言是生命與生活的聲音。老實不客氣地說,別以為我們知識分子的語言非常豐富。拿掉那些書本上的話和一些新名詞,我們的語言還剩下多少呢?我們說個故事或進行辯論,准說得過工農兵嗎?我們的生活底子比他們的薄得多。他們的生活底子厚,所以說話具體。難道有生活基礎的具體語言,經過提煉,不是好的文學語言嗎?難道文學語言應當越空洞抽象越好嗎?難道具體的語言不是有骨有肉的語言嗎?
不知道可否這麼說,人民大眾的語言裡富於生活的氣息與色彩,正是我們知識分子的語言裡所缺乏的。一位農民對於二十四節氣,馬牛羊,稻梁黍,都有一套說詞。我們呢,有時候連節氣都不記得。真的,我們真該到農村去,學些活潑生動的語言。我們的話劇里的語言往往欠結實,欠生動,話里沒有色彩,沒有形象,一句只是那一句,使人不能聯想到生活的各方面,不能使聽眾聽到話就看見圖象。這恐怕又不是單純的技巧問題。有了生活,學習了有生活氣息的語言,才好談技巧——怎麼運用。
在我二十多歲的時候,我有個謬見,主張用書本上的話給人民的語言加工,使之雅潔。後來,我才慢慢明白:書本上的成語在適當的地方也可以用,但不能完全仗着他們美化語言。在敘述中,「適可而止」這句成語是可以用的,不必改用北京的俗語「該得就得」。可是,在寫兩個北京勞動人民講話的時候,也許用「該得就得」更合適一些。何去何取,決定於生活。把「適可而止」放在一位教授嘴裡,把「該得就得」放在一位三輪車工人的口中,也許是各得其所。這一雅一俗的兩句成語並無什麼高低之分,全看用在哪裡。用生活給語言加工,一定比用語言給語言加工更有好處。到生活里去,那裡有語言的寶庫。
拿京戲和地方戲來比較,我覺得地方戲的語言略勝一籌。在不少的京戲裡,一部分語言是不精闢而還通順,如「店主東帶過了黃驃馬」之類,另一部分是不大通順的水詞兒。在地方戲裡,雖然也有水詞兒,可是大體上還富有民間語言的生活氣息,較比樸實可喜。我說的很籠統,因為沒有時間去用幾本京戲與幾本地方戲作具體的分析與比較。假若我說的不完全錯,那就又足證明民間語言的確有不小的力量,足以作將來修改京劇劇本的參考。
戲曲有個好條件,儘管是水詞兒,只要唱腔兒好,便能遮掩住語言的瘡疤,使大家愛聽愛唱。話劇無此條件,話劇語言因此也就必須十分考究,精益求精。寫話劇台詞兒,我們不僅應當在意思上字字斟酌,務期妥順,還須把語言的音樂性發揮出來,聽着悅耳,使人容易記住,像詩歌那樣。話劇作家應多在這一點上賣賣力氣。是呀,一些疙里疙疸的台詞兒,不管多麼有本領的演員,也不會念得珠圓玉潤,有節奏,有感情。
(三)簡練。從古典作品中固然可以學習到一些使詞句簡練的方法,可別忘了,從民間的語言中也能學到。我們必須留心去聽。句子短,用字活,這是一。還有第二,是我們不大留意的。這就是他們能夠在一句中安上一兩個字,就能當好幾句用。我舉個例:在舊社會裡,飯館的服務員(那時候叫做跑堂的)為多拉生意,對客人總是不熟假充熟。客人坐下,他就笑着說:「今天您吃點什麼?」「今天」這兩個字就包括着:您是老主顧,常在這兒吃飯等等。假若他把這一大套都照直的說出來,也許會引起一個爽直客人的反感,馬上告訴他:我這是頭一次到這兒吃飯,用不着假充熟。這必然使雙方都下不來台。只用「今天」兩個字呢,意思都有了,而又不會引起反感。從前商店的售貨員也是這樣,顧客一問價錢,他便回答:「還是老價錢,一塊二。」這句話的前半便是說,您是老主顧,老在我們這兒買東西,我們決不會欺騙您。「還是老價錢」一語巧妙地包括了好幾句的意思。至於「一塊二」究竟可靠與否,就不大好說了。
上面舉的例子來自舊社會,思想性不強。可是,這種說法的確有很好的技巧,今天的勞動人民還會用這個說法表達新思想感情。寫文藝作品不是在作報告,必須詳盡無遺。我們須學會抄近路,使之簡練。想起一組話,先別逐句寫下來,而去想想能否找出一句,代表全組,這就可以既省話,又巧妙。是的,我們應當學習人民的語言,也別忘了學習他們的說法。人民語言的說法還有許多,我只舉此一例。
我是在說文學語言問題,推而廣之,有一些話也可以用在藝術各部門的問題上去。為了支援農業,畫家、音樂家、戲劇家、作家都有不少已下了鄉的,還有不少位即將下去。我希望大家都帶着對社會主義的熱愛,與對農民與農業的熱愛,認真向人民學習,寫出人民所喜愛的詩歌、戲劇、小說、戲曲、曲藝、兒童文學;畫出人民所喜愛的圖畫;作出人民所喜愛的歌曲與音樂,使廣大農村革命的歌聲不絕於耳,戰鬥的故事與畫圖一直散播到煙村四五家,使六億五千萬人民歡欣鼓舞,意氣風發,攜手向社會主義邁進;這一代好,下一代更好;風流文彩,江山萬古多嬌!
話劇的語言
文學語言不僅負有描繪人物、風景,表達思想、感情,說明事實等等的責任。它還須在盡責之外,使人愛讀,不忍釋卷。它必須美。環肥燕瘦,各有各的美,文筆亦然:有的簡勁,有的豪放,有的淡遠,有的灩艷……。美雖不同,但必須美。
創作的樂趣至少有兩個:一個是資料豐富,左右逢源,便於選擇與調遣,長袖善舞,不會捉襟見肘。一個是文字考究,行雲流水,心曠神怡。有文無物,即成八股;有物無文,行之不遠。最好是二者兼備,既有內容,又有文筆,作者情文並茂,讀者悅目暢懷,皆大歡喜!
以言話劇,更須情文並茂,因為對話占有極重要的地位。近年來,我們的話劇有很好的成就,無可否認。可是,其中也有一些劇本,只顧情節安排,而文字頗欠推敲,亦是美中不足。這類作品的執筆者似乎竭盡全力去排列人物,調動劇情,而在文筆上沒有得到創作的樂趣與享受。人物出場的先後既定,情節的轉折也有了個大概,作者似乎便把自己要說的話分別交給人物去說,張三李四原來不過是作者的化身。這樣寫出的對話是報告式的,平平靜靜,不見波瀾。(當然,好的報告也並不是一汪死水。)至於文字呢,似乎只顧了說什麼,而沒考慮怎麼說。要知對話是人物性格的「聲音」,性格各殊,談吐亦異。作者必須苦思熟慮:如此人物,如此情節,如此地點,如此時機,應該說什麼,應該怎麼說。一聲哀嘆或勝於滔滔不絕;吞吐一語或沉吟半晌,也許強於一瀉無餘。說什麼固然要緊,怎麼說卻更重要。說什麼可以泛泛地交代,怎麼說卻必須洞悉人物性格,說出掏心窩子的話來。說什麼可以不考慮出奇制勝,怎麼說卻要求妙語驚人。不論說什麼,若總先想一想怎麼去說,才能逐漸與文學語言掛上鈎,才能寫出自己的風格來。
為寫劇本,我們須找到一個好故事,但不宜滿足於此。一個故事有多種說法,要爭取自己的說法最出色。在動筆寫劇本的時候,我們應當要求自己是在作「詩」,一字不苟。在作詩的時候,不管本領大小,我們總是罄其所有,不遺餘力,一個字要琢磨推敲多少次。為什麼寫話劇不應如此呢?一首詩也許得不到當眾朗誦的機會,而話劇本來是要演給大家聽的呀。大家去聽評書,並不一定是為聽故事,因為也許已經聽過多少遍,特別是那些最熱鬧的節目,如《挑簾殺嫂》、《連環套》等等。我們是去聽評書先生怎麼說。語言之美足以使人百聞不厭。話劇是由幾位或更多的演員同演一個故事,此扮張三,彼飾李四,活生活現,比評書更直接,更有力。那麼,若是張三李四的話都平平常常,可有可無,誰還愛聽呢?
文學語言,無論是在思想性上,還是在藝術性上,都須比日常生活語言高出一頭。作者須既有高深的思想,又有高度的語言藝術修養。他既能夠從生活中吸取語言,又善於加工提煉,像勤勞的蜂兒似的來往百花之間,釀成香蜜。
再說一次,免生誤會:我不喜歡有文無物的八股。我不是說,話劇應只講究文筆,不顧其他。我是說,話劇既是文學作品,就理當有文學語言。這不是苛求,而是理之當然。看吧,古往今來的有名文人,不是不但詩文俱佳,而且連寫張字條或一封家信也寫的優美嗎?那麼,為什麼寫話劇可以不講究文字呢?這說不通!
我們講思想性,故事性;應當講!但是,思想性越高,便越需要精闢的語言,否則夾七夾八,詞難達意,把高深的思想說得胡裡胡塗。多麼高深的思想,需要多麼精到的語言。故事性越強,也越需要生動鮮明的語言。精采的語言,特別是在故事性強的劇本里,能夠提高格調,增加文藝韻味。故事性強的戲,容易使人感到作者賣弄舞台技巧,熱鬧一時,而缺乏回味。好的語言會把詩情畫意帶到舞台上來,減少粗俗,提高格調。不注意及此,則戲越熱鬧,越容易降入平庸。
格調欲高,固不專賴語言,但語言乏味,即難獲得較高的格調。提高格調亦不端賴詞藻。用的得當,極俗的詞句也會有珠光寶色。為修詞而修詞,縱字字典雅,亦未必有力。不要以為多掉書袋,酸溜溜的,便是好文章。字的俗雅,全看我們怎麼運用;不善運用,雅的會變成俗的,而且比俗的多着點彆扭。為善於運用語言,我們必須豐富生活經驗,和多習書史,既須掌握活的語言,又略習舊體詩文。好的戲劇語言不全憑習寫劇本而來,我們須習寫各種文體,好好地下一番工夫。缺乏此種工夫的,應當補課。
有的劇本,語言並不十分好,而演出很成功。是,確有此事。可是,這劇本若有更好的語言不就更好嗎?有的劇本,文字上乘,而演出不大成功。是,也確有此事。這該去找出失敗的原因,不該因此而斷定:成功的劇本不應有優美的文字。況且,這樣的作品雖在舞台上失敗,可是因為文字可取,在圖書館中仍能得到地位。有許多古代劇本已多年不上演,我們可還閱讀它們,原因之一就是因為語言精緻,值得學習。
我自己的語言並無何特色,上邊所說的不僅為規勸別人,也為鞭策自己。
兒童劇的語言
兒童劇的語言不容易寫好:既要簡明易懂,又要用字不多,還要生動活潑,很不好辦。
孩子們識字不多,掌握的語彙也不豐富,可是他們會以較少的語彙,來回調動,說出很有趣的話來。孩子們有此本領,兒童劇作者須學會此本領——用不多的詞兒,短短的句子,而把事物巧妙地、有趣地述說出來,恰足以使孩子們愛聽。
孩子們善於想象。他們能夠從一個洋娃娃身上想象出多少多少事情來,而且一邊玩一邊說。兒童劇作者的特長之一恐怕就是能保持那顆童心,跟兒童一樣天真活潑,能夠寫出淺顯而生動的語言來。不論是大孩子,還是小孩子,都愛聽、看《西遊記》。孫悟空會變。這正合乎兒童們的要求。在兒童心中,真實與想象沒有一定的界限,玩耍與作真事也沒有一定的界限。孫悟空會作多少事,而又多麼愛玩耍呀!兒童劇作者若是急於正面地去教育兒童,用老老實實的話,板着面孔說大道理,恐怕就效果不大。反之,他們若還有一片童心,用孩子們的辦法去啟發兒童,兒童們就更容易受到教育。想叫兒童們歡迎我們的劇本,作者與兒童必須打成一片。看,孩子們為什麼愛和外公或外婆玩耍呢?大概是因為外公或外婆總是隨着孩子們走,一問一答,有說有笑,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孩子們的洋娃娃,慢慢地也成為外公或外婆的「親人」,問飢問渴,無微不至。因此,孩子們忙起來,便把洋娃娃託付給外公或外婆看管。兒童劇的作者應當首先體驗兒童的心理狀態,而後才能創作出淺明而有教育性的語言來。這種語言須合乎兒童生活上的要求,從而因勢利導使兒童受到教育。
孩子們有幽默感,不願聽乾巴巴的話。假若我們能夠深入淺出,孩子們是會聽出弦外之音的。孩子們愛聽笑話與相聲,愛猜謎語。孩子們肯用腦子去想他們所聽到的。我們不要小看孩子們,我們應當向孩子們學習。在我小時候,我入的是私塾。私塾的老夫子總是一團正氣,連笑也不輕易笑一下。他開口是詩云,閉口是子曰。我背不上書來,他就罰我跪着,或用煙袋鍋子敲我的頭。可是,到今天,我所記得的不是他的那一套,而是母親或大姐給我說的小故事!是的,瞪着眼教訓孩子,效果不大。母親和大姐並沒有許多故事,可是會把一個故事有枝添葉地變成另一個故事。這正合乎我的要求。我也學會怎麼使一個故事有所發展,大故事生產小故事。到私塾里,我的腦子凍結起來,回到家裡,我的腦子活躍起來!那麼,兒童劇作者應當使兒童的腦子凍結呢,還是活躍起來呢?
前幾天,有一個六歲的小姑娘忽然詩興大發,作了一篇好幾十句的詩。其中有一句是:「一個白蝴蝶,落下一片雪。」真是好詩!孩子們會用簡單的話,作出詩來。我們成人有時候只求用我們所掌握的語彙,一說就說一大片,而忽略了從簡單的語言中找出詩情畫意。我們或者以為給孩子們寫東西,可以不必往深里鑽。這不對。孩子會作詩。孩子們善於聯想。我們必須學會充分利用聯想,作出為兒童們所喜愛的詩來。這不簡單!泛泛的語言不能滿足孩子們的要求。
戲劇語言
——在話劇、歌劇創作座談會上的發言
這次我來參加會議,實在是為向青年劇作家們學習。這並不是說,我不願意向老劇作家們學習。事實是這樣:對老劇作家們和他們的作品,我已略知一二,得到過教益與啟發;今後還應當繼續向他們學習。對青年劇作家呢,或相識較晚,或請益乏緣,理應乘此機會取經學藝。是呀,近幾年來的劇壇上主要是仗着他們的努力而活躍,深入工農兵生活的多半是他們,接觸創作問題較多的也是他們。不向他們學習,便不易摸清楚問題所在,也就難以學到解決問題的辦法。是的,我是抱着這種學習熱情而來的。那麼,叫我也作個報告,我就不能不感到惶恐!不過,禮尚往來,不容推卻。好吧,既來取經,理應獻曝,就談一談戲劇語言上的一知半解吧。
我沒有入過大學,文化水平不高,對經典文學沒有作過有系統的鑽研。因此,執筆為文,我無從作到出經入史,典雅富麗。可是,我也有一個長處:我的愛好是多方面的。因為我知道自己學疏才淺,所以我要學習舊體詩歌,也要學習鼓詞。我沒有什麼成見,不偏重這個,輕視那個。這與其說是學習方法問題,還不如說是學習態度問題。心中若先有成見,只要這個,不要那個,便把學習的範圍縮小,也許是一種損失。
我沒有詩才,既沒有寫成驚人的詩歌,也沒有生產過出色的鼓詞。可是,詩歌的格律限制叫我懂了一些造句遣詞應如何嚴謹,這就大有助於我在寫散文的時候也試求精簡,不厭推敲。我沒有寫出好的詩歌,可是學會一點把寫詩的方法運用到寫散文中來。我不是為學詩而學詩,我把學詩看成文字練習的一種基本功夫。習寫散文,文字須在我腦中轉一個圈兒或幾個圈兒;習寫詩歌,每個字都須轉十個圈兒或幾十個圈兒。並不因為多轉圈兒就生產絕妙好詩,但是學會多轉圈兒的確有好處。一位文人起碼應當學會腦子多轉圈兒。習慣了腦子多轉圈兒,筆下便會精緻一些。
習寫鼓詞,也給我不少好處。鼓詞既有韻語的形式限制,在文字上又須雅俗共賞,文俚結合。白話的散文並不排斥文言中的用語,但必須巧為運用,善於結合,天衣無縫。習寫鼓詞,會教給我們這種善於結合的方法。習寫戲曲的唱詞,也有同樣的益處。
我也習寫相聲。一段出色的相聲須至少寫兩三個月。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因此,我沒有寫出過一段反覆加工,值得保留下來的相聲。但是,作為語言運用的練習,這給了我不少好處。相聲的語言非極精煉、極生動不可。它的每一句都須起承前啟後的作用,以便發生前後呼應的效果。不這樣,便會前言不搭後語,枝冗羅唆,不能成為相聲。寫別的文章,可以從容不迫地敘述,到適當的地方拿出一二警句,振動全段,畫龍點睛。相聲不滿足於此。它是遍體長滿了大大小小眼睛的龍,要求每一句都有些風趣。這樣,儘管沒寫出過完美的相聲段子,我可是得到一個寫文章的好方法:句句要打埋伏。這就是說:我要求自己用字造句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單純地、孤立地去用一字、造一句,而是力求前呼後應,血脈流通,字與字,句與句全掛上鈎,如下棋之布子。這樣,我就能夠寫得較比簡練。意思貫串,前後呼應,就能說的少,而包括的多。這樣,前面所說的,是為後面打埋伏,到時候就必有效果,使人發笑。是的,寫相聲的時候,往往是先想好一個包袱,而用一些話把它引出來,這就是好比先有了第五句,而後去想前四句,巧妙地把第五句逗出來。這樣寫,前後便必定聯貫,叫人家到什麼時候發笑,就得發笑。寫相聲,說笑話,以至寫喜劇,都用得着這個辦法。先想好包袱,而後設法用幾句話把它引逗出來,便能有效果。反之,先把底亮了出來,而後再解釋:您聽明白沒有?這句非常可笑啊!怎麼?您不笑?好吧,我再給您細講講!恐怕呀,越講越不會招笑了!喜劇不就是相聲,但在語言的運用上不無相通之處。
明白了作文要前呼後應,脈絡相通,才不厭修改,不怕刪減。狠心地修改、刪減,正是為叫部分服從全體。假若有那麼一句,單獨地看起來非常精美,而對全段並沒有什麼好處,我們就該刪掉它,切莫心疼。我自己是有這個狠心的。倒是有時候因朋友的勸阻,而耳軟起來,把刪去的又添上,費不少的事叫上下貫串,結果還是不大妥當。與其這樣,還不如乾脆刪去!
我並非在這裡推銷舊體詩、鼓詞,或相聲。我是想說明一個問題:語言練習不專仗着寫劇本或某一種文體,而是需要全面學習。在寫戲寫小說之外,還須練基本功,詩詞歌賦都拿得起來。郭老、田漢老的散文好,詩歌好,所以戲劇台詞也好。他們的基本功結實,所以在語言文字上無往不利。相反的,某劇作家或小說家,既富生活經驗,又有創作天才,可是缺乏語言的基本功,他的作品便只能在內容上充實,而在表達上缺少文藝性,不能情文並茂,使人愛不釋手。代秀的文學作品必須是內容既充實,語言又精美,缺一不可。缺乏基本功的,理應設法補課。
說到這裡,我必須鄭重聲明:我不提倡專考究語言,而允許言之無物。
我們須從兩方面來看問題:一方面是,近幾年來,我們似乎有些不大重視文學語言的偏向,力求思想正確,而默認語言可以差不多就行。這不大妥當。高深的思想與精闢的語言應當是互為表里,相得益彰的。假若我們把關漢卿與曹雪芹的語言都扔掉,我們還怎麼去了解他們呢?在文學作品裡,思想內容與語言是血之與肉,分割不開的。沒有高度的語言藝術,表達不出高深的思想。
在另一方面,過於偏重語言,以至專以語言支持作品,也是不對的。我自己就往往犯這個毛病,特別是在寫喜劇的時候。這是因為我的生活經驗貧乏,不能不求救於語言,而作品勢必輕飄飄的,有時候不過是遊戲文章而已。不錯,寫寫遊戲文章,乃至於編寫燈謎與詩鐘,也是一種語言練習;不過,把喜劇的分量減輕到只有筆墨,全無內容,便是個很大的偏差。我應當在新的生活方面去補課。輕視語言,正如輕視思想內容,都是不對的。
這樣交代清楚,我才敢往下說,而不至於心中老藏着個小鬼了。
我沒有寫出過出色的小說,但是我寫過小說。這對於我創造(請原諒我的言過其實!)戲劇中的人物大有幫助。從寫小說的經驗中,我得到兩條有用的辦法:第一是作者的眼睛要老盯住書中人物,不因事而忘了人;事無大小,都是為人物服務的。第二是到了適當的地方必須叫人物開口說話;對話是人物性格最有力的說明書。
我把這兩條辦法運用到劇本寫作中來。當然,小說與劇本有不同之處:在小說中,介紹人物較比方便,可以從服裝、面貌、職業、階級各方面描寫。戲劇無此方便。假若小說中人物可以逐漸渲染烘托,戲劇中的人物就一出來已經打扮停妥,五官俱全,用不着再介紹。我們的任務是要看住他。這一點卻與寫小說相同,從始至終,不許人物離開我們的眼睛,包括着他不在台上的時候。能夠緊緊地盯住人物,我們便不會受情節的引誘,而忘了主持情節的人。故事重情節,小說與戲劇既要故事,更重人物。
前面提到,在小說中,應在適當的時機利用對話,揭示人物性格。這是作者一邊敘述,一邊加上人物的對話,雙管齊下,容易叫好。劇本通體是對話,沒有作者插口的地方。這就比寫小說多些困難了。假若小說家須老盯住人物,使人物的性格越來越鮮明,劇作者則須在人物頭一次開口,便顯出他的性格來。這很不容易。劇作者必須知道他的人物的全部生活,才能三言五語便使人物站立起來,聞其聲,知其人。不錯,小說家在動筆之前也頂好是已知人物的全貌,但是,既是小說,作者總可以從容敘述,前面沒寫足,後面可再補充。戲劇的篇幅既較短,而且要在短短的表演時間內看出人物的發展,故不能不在人物一露面便性格鮮明,以便給他留有發展的餘地。假若一個人物出現了好大半天還沒有確定不移的性格,他可怎麼發展變化呢?有的人物須隱藏起真面貌,說假話。這很不易寫。我們似乎應當適時地給他機會,叫他說出廬山真面目來,否則很容易始終被情節所驅使,而看不清他是何許人也。在以情節見勝的劇本里,往往有此毛病。
我們幾乎無從避免借着對話說明問題或交代情節。可是,正是這種地方,我們才應設盡方法寫好對話,使說明與交代具有足以表現人物性格的能力。這個人物必須有這個獨特的說明問題與交代情節的辦法與說法。這樣,儘管他說的是「今天天氣,哈哈哈」,也能開口就響,說明他的性格。根據劇情,他說的雖是一時一地的話,我們可是從他的生活全貌考慮這點話的。在《茶館》的第一幕里,我一下子介紹出二十幾個人。這一幕並不長,不許每個人說很多的話。可是據說在上演時,這一幕的效果相當好。相反地,在我的最失敗的戲《青年突擊隊》里,我叫男女工人都說了不少的話,可是似乎一共沒有幾句足以感動聽眾的。人物都說了不少話,聽眾可是沒見到一個工人。原因所在,就是我的確認識《茶館》里的那些人,好象我給他們都批過「八字兒」與婚書,還知道他們的家譜。因此,他們在《茶館》里那幾十分鐘裡所說的那幾句話都是從生命與生活的根源流出來的。反之,在《青年突擊隊》里,人物所說的差不多都是我臨時在工地上借來的,我並沒給他們批過「八字兒」。那些話只是話,沒有生命的話,沒有性格的話。以這種話拼湊成的話劇大概是「話鋸」——話是由干木頭上鋸下來的,而後用以鋸聽眾的耳朵!聽眾是聰明而和善的,在聽到我由工地上借來的話語便輕聲地說:老舍有兩下子,准到工地去過兩三次!是的,正因為是借來的語言,我們才越愛賣弄它們,結果呢,我們的作品就肉少而香菜、胡椒等等很多。孤立地去搜集語言分明是不大妥當的。這樣得到的語言裡,不可避免地包含着一些雜質,若不加以提煉,一定有害於語言的純潔。文字的口語化不等於怎麼聽來的就怎麼使,用不着再加工。
對話不能性格化,人物便變成劇作者的廣播員。蕭伯納就是突出的一例。
那麼,蕭伯納為什麼還成為一代名家呢?這使我們更看清楚語言的重要性。以我個人來說,我是喜愛有人物、有性格化語言的劇作的。雖然如此,我可也無法否認蕭伯納的語言的魅力。不錯,他的人物似乎是他的化身,都替他傳播他的見解。可是,每個人物口中都是那麼喜怒笑罵皆成文章,就使我無法不因佩服蕭伯納而也承認他的化身的存在了。不管我們贊成他的意見與否,我們幾乎無法否認他的才華。我們不一定看重他的哲理,但是不能不佩服他的說法。一般地說來,我們的戲劇中的語言似乎有些平庸,仿佛不敢露出我們的才華。我們的語言往往既少含蓄,又無鋒芒,為什麼少含蓄呢?據我看,也許有兩個原因吧:
第一,我們不用寫詩的態度來寫劇本的對話。莎士比亞是善於塑造人物的。可是,他寫的是詩。他的確使人物按照自己的性格去說話,可是那些詩的對話總是莎士比亞寫出來的。在日常生活中,那些人物並不出口成章,一天到晚老吟詩。莎士比亞是依據人物的性格,使他們說出提煉過的語言,嘔盡心血的詩句。直到今天,英國人寫文章、說話,還常常引用莎士比亞的名言妙語。我們寫出不少的相當好的劇本,可惜沒有留下多少足以傳誦的名句。我們不必勉強去寫詩劇(當然,試一試也沒有什麼壞處),可是應以寫詩的態度去寫對話。我們的劇本往往是結結實實,而看起來缺少些空靈之感,叫人覺得好象是逛了北海公園,而沒有看見那矗立晴空的白塔。這與劇情、導演、演員都有關係,可是語言缺乏詩意恐怕也是原因之一。帶有詩意的語言能夠給聽眾以弦外之音,好象給舞台上留出一些空隙,耐人尋味。戲曲中的開打,若始終打的風雨不透,而沒有美妙的亮相兒,便見不出武松或穆桂英的氣概與風度。亮相兒時演員立定不動。這個靜止給舞台上一些空隙,使聽眾更深刻地看到英雄形象。我想,話劇對話在一定的時候能夠提出驚人的詞句,也會發生亮相兒的效果,使聽眾深思默慮,想到些舞台以外的東西。我管這個叫「空靈」,不知妥當與否。
缺少含蓄的第二個原因,恐怕是我們以為人民的語言必是直言無隱,一泄無餘的。不錯,人民的語言若是和學生腔比一比,的確是乾脆嘹亮,不別彆扭扭。可是,我們還沒忘記在五八年大躍進中,人民寫的那些民歌吧?那也是人民的語言,可並不只是乾脆直爽。那些語言裡有很高的想象與詩情畫意。那些民歌使我們的一些詩人嚇了一大跳,而且願意向它們學習。可惜,戲劇語言卻似乎沒有受到多少影響;即使受了些影響,也只在乾脆痛快這一方面,而沒有充分注意到人民的想象力與詩才如何豐富,從而使戲劇語言提高一步,不只紀錄人民的語言,而且要創造性地運用。
所謂鋒芒,即是顯露才華。在我們的劇本中,我們似乎只求平平妥妥,不敢出奇制勝。我們只求說的對,而不要求說的既正確又精采。這若是因為我們的本領不夠,我們就應該下苦功夫,使自己得心應手,能夠以精闢的語言道出深湛的思想和真摯深厚的感情。若是因為有什麼顧慮呢,我們便該去多讀毛主席的詩詞與散文。看,毛主席的文筆何等光彩,何等豪邁,真是光芒萬丈,橫掃千軍!我們為什麼不向毛主席學呢?怕有人說我們鋒芒[本-文-由-福-哇-小-說-下-載-站-整--理]太外露嗎?我們應當告訴他:劇本是文學作品,它的語言應當鏗鏘作金石聲。寫劇本不是打報告。毛主席說:「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風流人物怎可以語言乏味,不見才華與智慧呢?是的,的確有人對我說過:「老哥,你的語言太誇張了,一般人不那樣說話。」是呀,一般人可也並不寫喜劇!劇本的語言應是語言的精華,不是日常生活中你一言我一語的錄音。一點不錯,我們應當學習人民的語言,沒有一位語言藝術大師是脫離群眾的。但是,我們知道,也沒有一位這樣的大師只紀錄人民語言,而不給它加工的。
朋友們,我們多麼幸福,能夠作毛澤東時代的劇作家!我們有責任提高語言,以今日的關漢卿、王實甫自許,精騖八極,心游萬仞,使語言藝術發出異彩!
我們缺乏喜劇。也和別種劇作一樣,喜劇並不專靠着語言文持。可也不能想象,沒有精采的語言,而能成為優秀的喜劇。據我個人的體會,逗笑的語言已不易寫,既逗笑而又「有味兒」就更難了。
親切充實會使語言有些味道。在適當的地方利用一二歇後語或諺語,能夠發生親切之感。但是,這是利用現成的話,用的過多就反而可厭。我們應當向評書與相聲學習,不是學習它們的現成的話,而是學習它們的深入生活,無所不知的辦法。在評書和相聲里,狀物繪聲無不力求細緻。藝人們知道的事情真多。多知多懂,語彙自然豐富,說起來便絲絲入扣,使人感到親切充實。我們寫的喜劇,往往是搭起個不錯的架子,而沒有足夠的語言把它充實起來,叫人一看就看出我們的生活知識不多,語彙貧乏。別人沒看到的,我們看到了,一說就會引人入勝。可是,事實上,我們看到的實在太少。於是,我們就不能不以泛泛的語言,勉強逗笑,效果定難圓滿。我們必須擴大生活體驗的範圍,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無所不知,像評書及相聲演員那樣,我們才能夠應付裕如,有什麼情節,就有什麼語言來支持。沒有一套現成的喜劇語言在圖書館裡存放着,等待我們去借閱。喜劇作者自己須有極其淵博的生活知識,創造自己的喜劇語言。我們寫的是一時一地的一件事,我們的語言資料卻須從各方面得來,上至綢緞,下至蔥蒜,包羅萬象。當然,寫別的戲也須有此準備,不過喜劇特別要如此。假若別種劇的語言像單響的爆竹,喜劇的語言就必須是雙響的「二踢腳」,地上響過,又飛起來響入雲霄。作者的想象必須能將山南聯繫到海北,才能出語驚人。生活知識不豐富,便很難運用想象。沒有想象,語言都爬伏在地,老老實實,死死板板,恐怕難以發生喜劇效果。
喜劇的語言必須有味道,令人越咂摸越有意思,越有趣。這樣的語言在我們的喜劇中似乎還不很多。我們須再加一把力!怎麼才能有味道呢?我回答不出。我自己就還沒寫出這樣的語言來。我只能在這裡說說我的一些想法,不知有用處沒有。我們應當設想自己是個哲學家,盡我們的思想水平之所能及,去思索我們的話語。聰明俏皮的話不是俯拾即是的,我們要苦心焦思把它們想出來。得到一句有些道理的話,而不俏皮漂亮,就須從新想過,如何使之深入淺出。作到了深入淺出,才能夠既容易得到笑的效果,而又耐人尋味。喜劇語言之難,就難在這裡。我們先設想自己是哲學家,而後還得變成幽默的語言藝術家,我們才能夠找到有味道的喜劇語言——想的深而說得俏。想的不深,則語言泛泛,可有可無。想的深而說得不俏,則語言笨拙,無從得到幽默與諷刺的效果。喜劇的語言若是鋼,這個鋼便是由含有哲理、幽默與諷刺的才能等等的鐵提煉出來的。
在京戲裡,有不少丑角的小戲。其中有一部分只能叫作鬧戲,不能算作喜劇。這些鬧戲裡的語言往往是起鬨瞎吵,分明是為招笑而招笑。因此,這些戲能夠引起鬨堂大笑,可是笑完就完,沒有回味。在我自己寫的喜劇里,雖然在語言上也許比那些鬧戲文明一些,可是也常常犯為招笑而招笑的毛病。我知道滑稽幽默不應是目的,可是因為思想的貧乏,不能不亂耍貧嘴,往往使人生厭。我們要避免為招笑而招笑,而以幽默的哲人與藝術家自期,在談笑之中,道出深刻的道理,叫幽默的語言發出智慧與真理的火花來。這很不容易作到,但是取法乎上,還怕僅得其中,難道我們還該甘居下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