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成章 - 第3章
老舍
據我看,為了使喜劇的語言生動活潑,我們幾乎無法完全不用具有地方性與時間性限制的語彙與說法。不過,更要緊的是我們怎樣作語言的主人。這有兩層意思:一是假若具有地方性或時間性限制的語言而確能幫助我們,使我們的筆下增加一些色彩與味道,我們就不妨採用一些;二是最有味道的詞句應是由我們自己創造出來的。這種創造可以用普通話作為基礎。普通話是大家都知道的,用它來創造出最精采的詞句,便具有更多的光彩,不受地方與時間的限制。我是喜用地方土語的,但在推廣普通話運動展開之後,我就開始儘量少用土語,而以普通話去寫喜劇。這個嘗試並沒有因為不用土語而減少了幽默感與表現力。我覺得,具有創造性的語言,帶着智慧與藝術的光彩,是要比借用些一時一地一行的俏皮話兒高超的多的。看看「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這幾句吧,裡邊沒有用任何土語與當時流行的俏皮話,而全是到今天還人人能懂的普通話,可是多麼幽默,多麼生動,多麼簡練!只是這麼四句,便刻畫出一位詩仙來了。這叫創造,這叫語言的主人!不藉助於典故,也不倚賴土語、行話,而只憑那麼一些人人都懂的俗字,經過錘鍊琢磨,便成為精金美玉。這雖然是詩,可是頗足以使我們明白些創造喜劇語言的道理。所謂語言的創造並不是自己閉門造車,硬造出只有自己能懂的一套語言,而是用普通的話,經過千錘百鍊,使語言得到新的生命,新的光芒。就像人造絲那樣,用的是極為平常的材料,而出來的是光澤柔美的絲。我們應當有點石成金的願望,叫語言一經過我們的手就變了樣兒,誰都能懂,誰又都感到驚異,拍案叫絕。特別是喜劇語言,它必須深刻,同時又要輕鬆明快,使大家容易明白,而又不忍忘掉,聽的時候發笑,日後還咂着滋味發笑。喜劇的語言萬不可成為聽眾的負擔,有的地方聽不懂,有的地方雖然聽懂,而覺得彆扭。聽完喜劇而鬧一肚子彆扭,才不上算!喜劇語言必須餡兒多而皮薄,一咬即破,而味道無窮。相聲演員懂得這個道理,應當跟他們多討教。附帶着說,相聲演員在近幾年來,也拋棄了不少地方土語,而力求以普通話逗哏。這不僅使更多的人能夠欣賞相聲,而且使演員不再專倚賴土語。這就使他們非多想不可,用盡方法使普通話成為可笑可愛的語言,給一般的語言加多思想性與藝術性。
現在,讓我們談談語言的音樂性。
用文言寫的散文講究經得起朗誦。四五十年前,學生學習唐宋八大家的文章都是唱着念,唱着背誦的。我們寫的白話散文,往往不能琅琅上口,這是個缺點。一般的散文不能上口,問題或者還不太大。話劇中的對話是要拿到舞台上,通過演員的口,送到聽眾的耳中去的。由口到耳,必涉及語言的音樂性。古體詩文的作者十分注意這個問題。他們都搖頭晃腦地吟詩、作文章。他們用一個字,造一句,既考慮文字的意象,又顧到聲音之美。他們把每個方塊兒字都解剖得極為細緻。意思合適而聲音不美,不行,必須另換一個。舊體詩文之所以難寫,就因為作者唯恐對不起「文字解剖學」。到了咱們這一代,似乎又嫌過於籠統了,用字有些平均主義,拍拍腦袋就算一個。我們往往似乎忘了方塊兒字是有四聲或更多的聲的。字聲的安排不妥,不幸,句子就聽起來不大順耳,有時候甚至念不出。解剖文字是知識,我們應該有這樣的知識。怎樣利用這點知識是實踐,我們應當經常動筆,於寫小說、劇本之外,還要寫寫詩,編編對聯等等。我們要從語言學習中找出樂趣來。不要以為郭老編對聯,田漢老作詩,是他們的愛好,與咱們無關。咱們都是同行,都是語言藝術的學習者與運用者。他們的樂趣也該成為咱們的樂趣。慢慢的,熟能生巧,我們也就習慣於將文字的意、形、音三者聯合運用,一齊考慮,增長本領。我們應當全面利用語言,把語言的潛力都挖掘出來,聽候使用。這樣,文字才能既有意思,又有響聲,還有光彩。
朗讀自己的文稿,有很大的好處。詞達意確,可以看出來。音調美好與否,必須念出來才曉得。朗讀給自己聽,不如朗讀給別人聽。文章是自己的好,自念自聽容易給打五分。念給別人聽,即使聽者是最客氣的人,也會在不易懂、不悅耳的地方皺皺眉。這大概也就是該加工的地方。當然,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寫作方法,我們並不強迫人人練習朗誦。有的人也許越不出聲,越能寫的聲調鏗鏘,即不在話下。
我們的語彙似乎也有些貧乏。以我自己來說,病源有三:一個是寫作雖勤,而往往把讀書時間擠掉。這是很大的損失。久而久之,心中只剩下自己最熟識的那麼一小撮語彙,像受了旱災的莊稼那麼枯窘可憐。在這種時候,我若是拿起一本偉大的古典作品讀一讀,就好似大早之遇甘霖,胸中開擴了許多。即使我記不住那些文章中的詞藻,我也會得到一些啟發,要求自己要露出些才華,時而萬馬奔騰,時而幽琴獨奏,別老翻過來調過去耍弄那一小撮兒語彙。這麼一來,說也奇怪,那些忘掉的字眼兒就又回來一些,叫筆下富裕了一些。特別是在心裡乾枯得像燒乾了的鍋的時候,字找不到,句子造不成,我就拿起古詩來朗讀一番。這往往有奇效。詩中的警句使我狂悅。好,儘管我寫的是散文,我也要寫出有總結性的句子來,一針見血,像詩那樣一說就說到家。所謂總結性的句子就是像「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那樣用八個字就畫出一幅山水來,像「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那樣用字不多,而道出要立得高,看得遠的願望來。這樣的句子不是泛泛的敘述,而是叫大家以最少的代價,得到最珍貴的和最多的享受。我們不能叫劇本中的每一句話都是這樣的明珠,但是應當在適當的地方這麼獻一獻寶。
我的語彙不豐富的第二個原因是近幾年來經常習寫劇本,而沒有寫小說。寫小說,我須描繪一切,人的相貌、服裝,屋中的陳設,以及山川的景色等等。用不着說,描寫什麼就需要什麼語彙。相反的,劇本只需要對話,即使交代地點與人物的景色與衣冠,也不過是三言五語。於是,我的語彙就越來越少,越貧乏了。近來,我正在寫小說,受罪不小,要什麼字都須想好久。這是我個人的經驗,別人也許並不這樣。不過,假若有人也有此情況,我願建議:別老寫劇本,也該練習練習別的文體,以寫劇為主,而以寫別種文體為副,也許不無好處。
第三,我的生活知識與藝術知識都太少,所以筆下枯澀。思想起來,好不傷心:音樂,不懂;繪畫,不懂;芭蕾舞,不懂;對日常生活中不懂的事就更多了,沒法在這兒報賬。於是,形容個悅耳的聲音,只能說「音樂似的」。什麼音樂?不敢說具體了啊!萬一說錯了呢?只舉此一例,已足見筆墨之枯窘,不須多說,以免淚如雨下!作一個劇作家,必須多知多懂。語言的豐富來自生活經驗和知識的豐富。
朋友們,我的話已說了不少,不願再多耽誤大家的時間。請大家指教!
對話淺論
怎樣寫好電影劇本的對話,我回答不出,我沒有寫過電影劇本。僅就習寫話劇的一點經驗,和看電影的體會,來談談這個問題,供參考而已。
在寫話劇對話的時候,我總期望能夠實現「話到人到」。這就是說,我要求自己始終把眼睛盯在人物的性格與生活上,以期開口就響,聞其聲知其人,三言五語就勾出一個人物形象的輪廓來。隨着劇情的發展,對話若能始終緊緊拴在人物的性格與生活上,人物的塑造便有了成功的希望。這樣,對話本身似乎也有了性格,既可避免「一道湯」的毛病,也不至於有事無人。張三的話不能移植到李四的口中來,他們各有個性,他們的話也各具特點。因此,對於我所熟識的人物,我的對話就寫得好一些。對於我不大了解的人物,對話就寫得很差。難處不在大家都說什麼,而在於他們都怎麼說。摸不到人物性格與生活的底,對話也就沒有底,說什麼也難得精采。想啊,想啊,日夜在想張三和李四究竟是何等人物。一旦他們都像是我的老朋友了,他們就會說自己的話,張口就對,「話到人到」。反之,話到而人不到,對話就會軟弱無力。若是始終想不好,人物總是似有若無,搖搖擺擺,那就應該再去深入生活。
一旦人物性格確定了,我們就較比容易想出他們的語聲、腔調,和習慣用哪些語彙了。於是,我們就可以出着聲兒去寫對話。是,我總是一面出着聲兒,念念有詞,一面落筆。比如說:我設想張三是個心眼爽直的胖子,我即假擬着他的寬嗓門,放炮似的說直話。同樣地,我設想李四是個尖嗓門的瘦子,專愛說刻薄話,挖苦人,我就提高了調門兒,細聲細氣地繞着彎子找厲害話說。這一胖一瘦若是爭辯起來,胖子便越來越起急,話也就越短而有力。瘦子呢,調門兒大概會越來越高,話也越來越尖酸。說來說去,胖子是面紅耳赤,呼呼地喘氣,而瘦子則臉上發白,話里添加了冷笑……。是的,我的對話並不比別人寫的高明,可是我的確是這麼出着聲兒寫的,期望把話寫活了。寫完,我還要朗讀許多遍,進行修改。修改的時候,我是一人班,獨自分扮許多人物,手舞足蹈,忽男忽女。我知道,對話是要放在舞台上去說的,不能專憑寫在紙上便算完成了任務。劇作者給演員們預備下較好的對話,演員們才能更好地去發揮對話中的含蘊。
我並不想在這裡推銷我的辦法。創作方法,各有不同。我只想說明我的辦法對我有好處,所以願意再多說幾句:因為我動筆的時候,口中念念有詞,所以我連一個虛字,「了」、「啊」、「嗎」等等,都不輕易放過。我的耳朵監督着我的口。
耳朵通不過的,我就得修改。話劇不是為叫大家聽的麼?
還有:這個辦法可以叫我節省許多話語。一個「嘔!」或一個「啊?」有時候可以代替一兩句話。同樣,一句有力的話,可以代替好幾句話。口與耳幫助了我的腦子實行語言節約。
對於我不大熟識的人物,我沒法子扮演他。我就只好用詞藻去敷衍,掩飾自己的空虛。這樣寫出的對話,一念就使我臉紅!不由人物性格與生活出發,而專憑詞藻支持門面,必定成為「八股對話」。離開人物而孤立地去找對話,很少有成功的希望!
我的辦法並沒有使我成為了不起的語言運用的藝術家。不過,它卻使我明白了語言必須全面地去運用。劇作者有責任去挖掘語言的全部奧秘,不但在思想性上要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雄心,而且在語言之美上也不甘居詩人之下。在古代,中外的劇作者都講究寫詩劇。不管他們的創作成就如何,他們在語言上可的確下了極大的功夫。他們寫的是戲劇,也是詩篇。詩劇的時代已成過去,今天我們是用白話散文寫戲。但是,我們不該因此而草草了了,不去精益求精。
所謂全面運用語言者,就是說在用語言表達思想感情的時候,不忘了語言的簡練,明確,生動,也不忘了語言的節奏,聲音等等方面。這並非說,我們的對話每句都該是詩,而是說在寫對話的時候,應該像作詩那麼認真,那麼苦心經營。比如說,一句話里有很高的思想,或很深的感情,而說的很笨,既無節奏,又無聲音之美,它就不能算作精美的戲劇語言。觀眾要求我們的話既有思想感情,又鏗鏘悅耳,既有深刻的含義,又有音樂性,既受到啟發,又得到藝術的享受。劇作者不該只滿足於把情節交代清楚了。假若是那樣,大家看看說明書也就夠了,何必一幕一幕地看戲呢?
我絲毫沒有輕視思想性,而專重語言的意思。我是說,把語言寫好也是劇作者的責任之一,因為他是語言運用的藝術家。明乎此,我們才好說下去,不致發生誤會。
好吧,讓我們說得更具體些吧:在漢語中,字分平仄。調動平仄,在我們的詩詞形式發展上起過不小的作用。我們今天既用散文寫戲,自然就容易忽略了這一端,只顧寫話,而忘了注意聲調之美。其實,即使是散文,平仄的排列也還該考究。是,「張三李四」好聽,「張三王八」就不好聽。前者是二平二仄,有起有落;後者是四字(接京音讀)皆平,缺乏揚抑。四個字尚且如此,那麼連說幾句就更該好好安排一下了。「張三去了,李四也去了,老王也去了,會開成了,」這樣一順邊的句子大概不如「張三、李四、老王都去參加,會開成了,」簡單好聽。前者有一順邊的四個「了」,後者「加」是平聲,「了」是仄聲,揚抑有致。
一注意到字音的安排,也就必然涉及字眼兒的選擇。字雖同義,而音聲不同,我們就須選用那個音義俱美的。對話是用在舞台上的,必須義既正確,音又好聽。「警惕」、「留神」、「小心」等的意思不完全相同,而頗接近,我們須就全句的意思,和全句字音的安排,選擇一個最合適的。這樣,也會叫用字多些變化;重複使用同一字眼兒會使聽眾感到語言貧乏。不朗讀自己的對話,往往不易發現這個毛病。
書面上美好的字,不一定在口中也美好。我們必須為演員設想。「老李,說說,切莫冗長!」大概不如說「老李,說說,簡單點!」後者現成,容易說,容易懂,雖然「冗長」是書面上常用的字。
有些人,包括演員,往往把一句話的最後部分念得不夠響亮。聲音一塌,台下便聽不清楚。戲曲與曲藝有個好辦法,把下句的尾巴安上平聲字,如「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如「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光」等等。句尾用平聲字,如上面的「兵」與「光」,演員就必會念響,不易塌下去。因此,有時候,在句尾用「心細」就不如「細心」,「主意」不如「主張」。
當然,我們沒法子給每句句尾都安上平聲字,而且也不該那樣;每句都翹起尾巴,便失去句與句之間平仄互相呼應的好處——如「今天你去,明天他來」。或「你叫他來,不如自己去」。「來」與「去」在尾句平仄互相呼應,相當好聽。這就告訴了我們,把句子造短些,留下「氣口」,是個好辦法。只要留好了氣口兒,即使句子稍長,演員也不致把句尾念塌了。以「心齊,不怕人少;心不齊,人越多越亂。」這句說吧,共有十四個字,不算很短。可是,其中有三個氣口兒,演員只要量准了這些氣口兒,就能念得節奏分明,十分悅耳。儘管「少」與「亂」都是仄聲,也不會念塌了。反之,句子既長,又沒有氣口兒,勢必念到下半句就垮下去。
以上所言,不過是為說明我們應當如何從語言的各方面去考慮與調動,以期情文並茂,音義兼美。這些辦法並不是什麼條規。
假若這些辦法可以適用於話劇的對話,大概用於電影的對話里也無所不可吧?我覺得話劇的對話既須簡練,那麼電影對話就更應如此。有聲電影裡有歌唱,有音樂,還有許多別的聲響,若是對話冗長,沒結沒完,就會把琴聲笛韻什麼的給擠掉,未免可惜。話劇的布景與服裝等無論如何出色,究竟是較比固定的,有限的。在電影裡,一會兒春雲含笑,嫩柳輕舞;一會兒又如花霜葉,秋色多嬌;千變萬化,匯為詩篇。那麼,話劇的對話應當美妙,電影中不就更該這樣麼?在這圖畫、樂章、詩歌、戲劇交織成的作品裡,對話若是糟糕啊,實在大煞風景!我們有責任用最簡練精美的對話配合上去,使整部片子處處詩情畫意,無懈可擊!
從我看到的一些影片來說,它們的對話似乎還須更考究一些。有的片子裡,正是那句簡單而具有關鍵性的句子恰好使我聽不明白。原因何在呢?我想這不應完全歸罪於演員。句子原來就沒寫好,恐怕也是失敗的原因。在紙面上,那一句也許很不錯,可是字音的安排很欠妥當,像繞口令似的那麼難說,誰也說不好!台詞須出着聲兒寫,也許有點道理。
更多遇到的是:本來三言兩語就夠了,可是說上沒完,令人掃興。本來可以用一兩個字就能解決問題的,卻偏要多說。還有呢,對話既長,句子又沒板沒眼,氣口兒不勻,於是後半句就叫演員「嚼」了,使人氣悶。我們要全面地運用語言,因而須多方面去學習。比如說,在通俗韻文里,分上下句。我們的對話雖用散文,也可以運用此法。上下句的句尾若能平仄相應,上句的末字就能把下句「叫」出來,使人聽着舒服、自然、生動。在適當的地方,我們甚至可以運用四六文的寫法,用點排偶,使較長的對話挺脫有力。比如說:在散文對話之中插上「你是心廣體胖,我是馬瘦毛長」之類的白話對仗,必能減少冗長無力之弊。為寫好對話,我們須向許多文體學習,取其精華,善為運用。舊體詩詞、四六文、通俗韻文、戲曲,都有值得學習之處。這可不是照抄,而是運用。
是,是要善為運用!有一次,我聽到電影中的一句歇後語。聽過了半天,我才明白原來是一句逗笑的歇後語,要笑也來不及了。為什麼這樣呢?原來是作者選用了一句最繞嘴的歇後語,難怪演員說不利落,失去效果。這就是作者不從多方面考慮,而一心一意只想用上這麼一句。結果,失敗了!不要孤立地去斷定哪句話是非用不可的!要「統籌全局」,從多方面考慮。
總之,對話在電影中,不但要起交代情節的作用,而且要負起塑造人物的責任,「話到人到」。在語言上,必須全面運用,不但使觀眾聽得明白,而且得到語言藝術的享受,從而熱愛我們的語言。寫對話的時候,我們有責任為演員與觀眾設想。在全面運用上,我只提到字音等問題,也沒有講透徹,至於如何使語言簡練,用字如何現成等等,就不多說了。再聲明一下,我的辦法不是條規,僅供參考而已。
關於文學的語言問題
我想談一談文學語言的問題。
我覺得在我們的文學創作上相當普遍地存着一個缺點,就是語言不很好。
語言是文學創作的工具,我們應該掌握這個工具。我並不是技術主義者,主張只要語言寫好,一切就都不成問題了。要是那麼把語言孤立起來看,我們的作品豈不都變成八股文了麼?過去的學究們寫八股文就是只求文字好,而不大關心別的。我們不是那樣。我是說:我們既然搞寫作,就必須掌握語言技術。這並非偏重,而是應當的。一個畫家而不會用顏色,一個木匠而不會用刨子,都是不可想像的。
我們看一部小說、一個劇本或一部電影片子,我們是把它的語言好壞,算在整個作品的評價中的。就整個作品來講,它應該有好的,而不是有壞的,語言。語言不好,就妨礙了讀者接受這個作品。讀者會說:羅哩羅嗦的,說些什麼呀?這就減少了作品的感染力,作品就吃了虧!
在世界文學名著中,也有語言不大好的,但是不多。一般地來說,我們總是一提到作品,也就想到它的美麗的語言。我們幾乎沒法子讚美杜甫與莎士比亞而不引用他們的原文為證。所以,語言是我們作品好壞的一個部分,而且是一個重要部分。我們有責任把語言寫好!
我們的最好的思想,最深厚的感情,只能被最美妙的語言表達出來。若是表達不出,誰能知道那思想與感情怎樣的好呢?這是無可分離的、統一的東西。
要把語言寫好,不只是「說什麼」的問題,而也是「怎麼說」的問題。創作是個人的工作,「怎麼說」就表現了個人的風格與語言創造力。我這麼說,說的與眾不同,特別好,就表現了我的獨特風格與語言創造力。藝術作品都是這樣。十個畫家給我畫像,畫出來的都是我,但又各有不同。每一個里都有畫家自己的風格與創造。他們各個人從各個不同的風格與創造把我表現出來。寫文章也如此,儘管是寫同一題材,可也十個人寫十個樣。從語言上,我們可以看出來作家們的不同的性格,一看就知道是誰寫的。莎士比亞是莎士比亞,但丁是但丁。文學作品不能用機器製造,每篇都一樣,尺寸相同。翻開《紅樓夢》看看,那絕對是《紅樓夢》,絕對不能和《儒林外史》調換調換。不像我們,大家的寫法都差不多,看來都像報紙上的通訊報導。甚至於寫一篇講演稿子,也不說自己的話,看不出是誰說的。看看愛倫堡的政論是有好處的。他談論政治問題,還保持着他的獨特風格,教人一看就看出那是一位文學家的手筆。他談什麼都有他獨特的風格,不「人云亦云」,正像我們所說:「文如其人」。
不幸,有的人寫了一輩子東西,而始終沒有自己的風格。這就吃了虧。也許他寫的事情很重要,但是因為語言不好,沒有風格,大家不喜歡看;或者當時大家看他的東西,而不久便被忘掉,不能為文學事業積累財富。傳之久遠的作品,一方面是因為它有好的思想內容,一方面也因為它有好的風格和語言。
這麼說,是不是我們都須標奇立異,放下現成的語言不用,而專找些奇怪的,以便顯出自己的風格呢?不是的!我們的本領就在用現成的、普通的語言,寫出風格來。不是標奇立異,寫的使人不懂。「啊,這文章寫的深,沒人能懂!」並不是稱讚!沒人能懂有什麼好處呢?那難道不是胡塗文章麼?有人把「白日依山盡……更上一層樓」改成「……更上一層板」,因為樓必有樓板。大家都說「樓」,這位先生非說「板」不可,難道就算獨特的風格麼?
同是用普通的語言,怎麼有人寫的好,有人寫的壞呢?這是因為有的人的普通言語不是泛泛地寫出來的,而是用很深的思想、感情寫出來的,是從心裡掏出來的,所以就寫的好。別人說不出,他說出來了,這就顯出他的本領。為什麼好文章不能改,只改幾個字就不像樣子了呢?就是因為它是那麼有骨有肉,思想、感情、文字三者全分不開,結成了有機的整體;動哪裡,哪裡就會受傷。所以說,好文章不能增減一字。特別是詩,必須照原樣念出來,不能略述大意,(若說:那首詩好極了,說的是木蘭從軍,原句子我可忘了!這便等於廢話!)也不能把「樓」改成「板」。好的散文也是如此。
運用語言不單純地是語言問題。你要描寫一個好人,就須熱愛他,鑽到他心裡去,和他同感受,同呼吸,然後你就能夠替他說話了。這樣寫出的語言,才能是真實的,生動的。普通的話,在適當的時間、地點、情景中說出來,就能變成有文藝性的話了。不要只在語言上打圈子,而忘了與語言血肉相關的東西——生活。字典上有一切的字。但是,只抱着一本字典是寫不出東西來的。
我勸大家寫東西不要貪多。大家寫東西往往喜貪長,沒經過很好的思索,沒有對人與事發生感情就去寫,結果寫得又臭又長,自己還覺得挺美——「我又寫了八萬字!」八萬字又怎麼樣呢?假若都是廢話,還遠不如寫八百個有用的字好。好多古詩,都是十幾二十個字,而流傳到現在,那不比八萬字好麼?世界上最好的文字,就是最親切的文字。所謂親切,就是普通的話,大家這麼說,我也這麼說,不是用了一大車大家不了解的詞彙字彙。世界上最好的文字,也是最精練的文字,哪怕只幾個字,別人可是說不出來。簡單、經濟、親切的文字,才是有生命的文字。
下面我談一些辦法,是針對青年同志最愛犯的毛病說的。
第一,寫東西,要一句是一句。這個問題看來是很幼稚的,怎麼會一句不是一句呢?我們現在寫文章,往往一直寫下去,半篇還沒一個句點。這樣一直寫下去,連作者自己也不知道寫到哪裡去了,結果一定是胡塗文章。要先想好了句子,看站得穩否,一句站住了再往下寫第二句。必須一句是一句,結結實實的不搖搖擺擺。我自己寫文章,總希望七八個字一句,或十個字一句,不要太長的句子。每寫一句時,我都想好了,這一句到底說明什麼,表現什麼感情,我希望每一句話都站得住。當我寫了一個較長的句子,我就想法子把它分成幾段,斷開了就好念了,別人願意念下去;斷開了也好聽了,別人也容易懂。讀者是很厲害的,你稍微寫得難懂,他就不答應你。
同時,一句與一句之間的聯繫應該是邏輯的、有機的聯繫,就眼咱們周身的血脈一樣,是一貫相通的。我們有些人寫東西,不大注意這一點。一句一句不清楚,不知道說到哪裡去了,句與句之間沒有邏輯的聯繫,上下不相照應。讀者的心裡是這樣的,你上一句用了這麼一個字,他就希望你下一句說什麼。例如你說「今天天陰了」,大家看了,就希望你順着陰天往下說。你的下句要是說「大家都高興極了」,這就聯不上。陰天了還高興什麼呢?你要說「今天陰天了,我心裡更難過了。」這就聯上了。大家都喜歡晴天,陰天當然就容易不高興。當然,農民需要雨的時候一定喜歡陰天。我們寫文章要一句是一句,上下聯貫,切不可錯用一個字。每逢用一個字,你就要考慮到它會起什麼作用,人家會往哪裡想。寫文章的難處,就在這裡。
我的文章寫的那樣白,那樣俗,好象毫不費力。實際上,那不定改了多少遍!有時候一千多字要寫兩三天。看有些青年同志們寫的東西,往往嚇我一跳。他下筆萬言,一筆到底,很少句點,不知道到哪裡才算完,看起來讓人喘不過氣來。
第二,寫東西時,用字,造句必須先要求清楚明白。用字造句不清楚、不明白、不正確的例子是很多的。例如「那個長得像驢臉的人」,這個句子就不清楚、不明確。這是說那個人的整個身子長得像驢臉呢,還是怎麼的?難道那個人沒胳膊沒腿,全身長得像一張驢臉嗎,要是這樣,怎麼還像人呢?當然,本意是說:那個人的臉長得像驢臉。
所以我的意見是:要老老實實先把話寫清楚了,然後再求生動。要少用修辭,非到不用不可的時候才用。在一篇文章里你用了一個「偉大的」,如「偉大的毛主席」,就對了;要是這個也偉大,那個也偉大,那就沒有力量,不發生作用了。亂用比喻,那個人的耳朵像什麼,眼睛像什麼……就使文章單調無力。要知道:不用任何形容,只是清清楚楚寫下來的文章,而且寫的好,就是最大的本事,真正的工夫。如果你真正明白了你所要寫的東西,你就可以不用那些無聊的修辭與形容,而能直截了當、開門見山地寫出來。我們拿幾句古詩來看看吧。像王維的「隔牖風驚竹」吧,就是說早上起來,聽到窗子外面竹子響了。聽到竹子響後,當然要打開門看看,嗐!這一看,下一句就驚人了,「開門雪滿山」!這沒有任何形容,就那麼直接說出來了。沒有形容雪,可使我們看到了雪的全景。若是寫他打開門就「喲!偉大的雪呀!」「多白的雪呀!」便不會驚人。我們再看看韓愈寫雪的詩吧。他是一個大文學家,但是他寫雪就沒有王維寫的有氣魄。他這麼寫:「隨車翻縞帶,逐馬散銀杯。」他是說車子在雪地里走,雪隨着車輪的轉動翻起兩條白帶子;馬蹄踏到雪上,留了一個一個的銀杯子。這是很用心寫的,用心形容的。但是形容的好不好呢?不好!王維是一語把整個的自然景象都寫出來,成為名句。而韓愈的這一聯,只是瑣碎的刻畫,沒有多少詩意。再如我們常念的詩句「山雨欲來風滿樓」。這麼說就夠了,用不着什麼形容。像「滿城風雨近重陽」這一句詩,是抄着總根來的,沒有枝節瑣碎的形容,而把整個「重陽」季節的形色都寫了出來。所以我以為:在你寫東西的時候,要要求清楚,少用那些亂七八糟的修辭。你要是真看明白了一件事,你就能一針見血地把它寫出來,寫得簡練有力!
我還有個意見:就是要少用「然而」、「所以」、「但是」,不要老用這些字轉來轉去。你要是一會兒「然而」,一會兒「但是」,一會兒「所以」,老那麼繞灣子,不但減弱了文章的力量,讀者還要問你:「你到底要怎麼樣?你能不能直截了當地說話!?」不是有這樣一個故事嗎?我們的大文學家王勃寫了兩句最得意的話:「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傳說,後來他在水裡淹死了,死後還不忘這兩句,天天在水上鬧鬼,反覆念着這兩句。後來有一個人由此經過,聽見了就說:「你這兩句話還不算太好。要把『與』字和『共』字刪去,改成『落霞孤鶩齊飛,秋水長天一色』,不是更挺拔更好嗎?」據說,從此就不鬧鬼了。這把鬼說服了。所以文章里的虛字,只要能去的儘量把它去了,要不然死後想鬧鬼也鬧不成,總有人會指出你的毛病來的。
第三,我們應向人民學習。人民的語言是那樣簡練、乾脆。我們寫東西呢,仿佛總是要表現自己:我是知識分子呀,必得用點不常用的修辭,讓人嚇一跳啊。所以人家說我們寫的是學生腔。我勸大家有空的時候找幾首古詩念念,學習他們那種簡練清楚,很有好處。你別看一首詩只有幾句,甚至只有十幾個字,說不定作者想了多少天才寫成那麼一首。我寫文章總是改了又改,只要寫出一句話不現成,不響亮,不像口頭說的那樣,我就換一句更明白、更俗的、務期接近人民口語中的話。所以在我的文章中,很少看到「憤怒的葡萄」、「原野」、「熊熊的火光」……這類的東西。而且我還不是僅就着字面改,像把「土」字換成「地」字,把「母親」改成「娘」,而是要從整個的句子和句與句之間總的意思上來考慮。所以我寫一句話要想半天。比方寫一個長輩看到自己的一個晚輩有出息,當了幹部回家來了,他拍着晚輩的肩說:「小伙子,『搞』的不錯呀!」這地方我就用「搞」,若不相信,你試用「做」,用「干」,準保沒有用「搞」字恰當、親切。假如是一個長輩誇獎他的子侄說:「這小伙子,做事認真。」在這裡我就用「做」字,你總不能說,「這小伙子,『搞』事認真。」要是看見一個小伙子在那裡勞動的非常賣力氣,我就寫:「這小伙子,真認真干。」這就用上了「干」字。像這三個字:「搞」、「干」、「做」都是現成的,並不誰比誰更通俗,只看你把它擱在哪裡最恰當、最合適就是了。
第四,我寫文章,不僅要考慮每一個字的意義,還要考慮到每個字的聲音。不僅寫文章是這樣,寫報告也是這樣。我總希望我的報告可以一字不改地拿來念,大家都能聽得明白。雖然我的報告作的不好,但是念起來很好聽,句子現成。比方我的報告當中,上句末一個字用了一個仄聲字,如「他去了」。下句我就要用個平聲字。如「你也去嗎?」讓句子念起來叮噹地響。好文章讓人家願意念,也願意聽。
好文章不僅讓人願意念,還要讓人念了,覺得口腔是舒服的。隨便你拿李白或杜甫的詩來念,你都會覺得口腔是舒服的,因為在用哪一個字時,他們便抓住了那個字的聲音之美。以杜甫的「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來說吧,「連三」兩字,舌頭不用更換位置就念下去了,很舒服。在「家書抵萬金」里,假如你把「抵」字換成「值」字,那就彆扭了。字有平仄——也許將來沒有了,但那是將來的事,我們是談現在。像北京話,現在至少有四聲,這就有關於我們的語言之美。為什麼不該把平仄調配的好一些呢?當然,散文不是詩,但是要能寫得讓人聽、念、看都舒服,不更好嗎?有些同志不注意這些,以為既是白話文,一寫就是好幾萬字,用不着細細推敲,他們吃虧也就在這裡。
第五,我們寫話劇、寫電影的同志,要注意這個問題:我們寫的語言,往往是乾巴巴地交代問題。譬如:惟恐怕台下聽不懂,上句是「你走嗎?」下句一定是「我走啦!」既然是為交代問題,就可以不用真感情,不用最美的語言。所以我很怕聽電影上的對話,不現成,不美。
我們寫文章,應當連一個標點也不放鬆。文學家嘛,寫文藝作品怎麼能把標點搞錯了呢?所以寫東西不容易,不是馬馬虎虎就能寫出來的。所以我們寫東西第一要要求能念。我寫完了,總是先自己念念看,然後再念給朋友聽。文章要完全用口語,是不易作到的,但要努力接近口語化。
第六,中國的語言,是最簡練的語言。你看我們的詩吧,就用四言、五言、七言,最長的是九言。當然我說的是老詩,新詩不同一些。但是哪怕是新詩,大概一百二十個字一行也不行。為什麼中國古詩只發展到九個字一句呢?這就是我們文字的本質決定下來的。我們應該明白我們語言文字的本質。要真掌握了它,我們說話就不會繞灣子了。我們現在似乎愛說繞灣子的話,如「對他這種說法,我不同意!」為什麼不說:「我不同意他的話」呢?為什麼要白添那麼些字?又如「他所說的,那是廢話。」咱們一般地都說:「他說的是廢話。」為什麼不這樣說呢?到底是哪一種說法有勁呢?
這種繞灣子說話,當然是受了「五四」以來歐化語法的影響。弄的好嘛,當然可以。像說理的文章,往往是要改換一下中國語法。至於一般的話語為什麼不按我們自己的習慣說呢?
第七,說到這裡,我就要講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深入淺出的問題。提到深入,我們總以為要用深奧的、不好懂的語言才能說出很深的道理。其實,文藝工作者的本事就是用淺顯的話,說出很深的道理來。這就得想辦法。必定把一個問題想得透徹了,然後才能用普通的、淺顯的話說出很深的道理。我們開國時,毛主席說:「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中國經過了多少年艱苦的革命過程,現在人民才真正當家作主。這一句說出了真理,而且說得那麼簡單、明了、深入淺出。
第八,我們要說明一下,口語不是照抄的,而是從生活中提煉出來的。舉一個例子:唐詩有這麼兩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都沒有一個生字。可是仔細一想,真了不起,它把大沙漠上的景致真實地概括地寫出來了。沙漠上的空氣乾燥,氣壓高,所以煙一直往上升。住的人家少,所以是孤煙。大河上,落日顯得特別大,特別圓。作者用極簡單的現成的語言,把沙漠全景都表現出來了。沒有看過大沙漠,沒有觀察力的人,是寫不出來的。語言就是這樣提煉的。有的人到工廠,每天拿個小本記工人的語言,這是很笨的辦法。照抄別人的語言是笨事,我們不要拼湊語言,而是從生活中提煉語言。
語言須配合內容:我們要描寫一個個性強的人,就用強烈的文字寫,不是寫什麼都是那一套,沒有一點變化,也就不能感動人。《紅樓夢》中寫到什麼情景就用什麼文字。文字是工具,要它幹什麼就幹什麼,不能老是那一套。《水滸》中武松大鬧鴛鴦樓那一場,都用很強烈的短句,使人感到那種英雄氣概與敏捷的動作。要像畫家那樣,用暗淡的顏色表現陰暗的氣氛,用鮮明的色彩表現明朗的景色。
其次,談談對話。對話很重要,是文學創作中最有藝術性的部分。對話不只是交代情節用的,而要看是什麼人說的,為什麼說的,在什麼環境中說的,怎麼說的。這樣,對話才能表現人物的性格、思想、感情。想對話時要全面的、「立體」的去想,看見一個人在那兒鬥爭,就想這人該怎麼說話。有時只說一個字就夠了,有時要說一大段話。你要深入人物心中去,找到生活中必定如此說的那些話。沉默也有效果,有時比說話更有力量。譬如一個人在辦公室接到電話,知道自己的小孩死了,當時是說不出話來的。又譬如一個人老遠地回家,看到父親死了,他只能喊出一聲「爹」,就哭起來。他決不會說:「偉大的爸爸,你怎麼今天死了!」沒有人會這樣說,通常是喊一聲就哭,說多了就不對。無論寫什麼,沒有徹底了解,就寫不出。不同那人共同生活,共同哭笑,共同呼吸,就描寫不好那個人。
我們常常談到民族風格。我認為民族風格主要表現在語言上。除了語言,還有什麼別的地方可以表現它呢?你說短文章是我們的民族風格嗎?外國也有。你說長文章是我們民族風格嗎?外國也有。主要是表現在語言上,外國人不說中國話。用我們自己的語言表現的東西有民族風格,一本中國書譯成外文就變了樣,只能把內容翻譯出來,語言的神情很難全盤譯出。民族風格主要表現在語言文字上,希望大家多用工夫學習語言文字。
第二部分:回答問題。
我不想用專家的身份回答問題,我不是語言學家。對我們語言發展上的很多問題,不是我能回答的。我只能以一個寫過一點東西的人的資格來回答。
第一個問題:怎樣從群眾語言中提煉出文學語言?這我剛才已大致說過,學習群眾的語言不是照抄,我們要根據創作中寫什麼人,寫什麼事,去運用從群眾中學來的語言。一件事情也許普通人嘴裡要說十句,我們要設法精簡到三四句。這是作家應盡的責任,把語言精華拿出來。連造句也是一樣,按一般人的習慣要二十個字,我們應設法用十個字就說明白。這是可能的。有時一個字兩個字都能表達不少的意思。你得設法調動語言。你描述一個情節的發展,若是能夠選用文字,比一般的話更簡練、更生動,就是本事。有時候你用一個「看」字或「來」字就能省下一句話,那就比一般人嘴裡的話精簡多了。要調動你的語言,把一個字放在前邊或放在後邊,就可以省很多字。兩句改成一長一短,又可以省很多字。要按照人物的性格,用很少的話把他的思想感情表達出來,而不要照抄群眾語言。先要學習群眾語言,掌握群眾語言,然後創作性地運用它。
第二個問題:南方朋友提出,不會說北方話怎麼辦呢?這的確是個問題!有的南方人學了一點北方話就用上,什麼都用「壓根兒」,以為這就是北方話。這不行!還是要集中思考你所寫的人物要幹什麼,說什麼。從這一點出發,儘管語言不純粹,仍可以寫出相當清順的文字。不要賣弄剛學會的幾句北方話!有意賣弄,你的話會成為四不像了。如果順着人物的思想感情寫,即使語言不漂亮,也能把人物的心情寫出來。
我看是這樣,沒有掌握北方話,可以一面揣摩人情事理,一面學話,這麼學比死記詞彙強。要從活人活事裡學話,不要死背「壓根兒」、「真棒」……。南方人寫北方話當然有困難,但這問題並非不能解決,否則沈雁冰先生、葉聖陶先生就寫不出東西了。他們是南方人,但他們的語言不僅順暢,而且有風格。
第三個問題:詞彙貧乏怎麼辦?我希望大家多寫短文,用最普通的文字寫。是不是這樣就會詞彙貧乏,寫不生動呢?這樣寫當然詞彙用的少,但是還能寫出好文章來。我在寫作時,拚命想這個人物是怎麼思想的,他有什麼感情,他該說什麼話,這樣,我就可以少用詞彙。我主要是表達思想感情,不孤立地貪圖多用詞彙。我們平時嘴裡的詞彙並不多,在三反五反時,鬥爭多麼激烈,誰也沒顧得去找詞彙,可是鬥爭仍是那麼激烈,可見人人都會說話,都想一句話把對方說低了頭。這些話未見得會有豐富的詞彙,但是能深刻地表達思想感情。
我寫東西總是儘量少用字,不亂形容,不亂用修辭,從現成話里掏東西。一般人的社會接觸面小,詞彙當然貧乏。我覺得很奇怪,許多寫作者連普通花名都不知道,都不注意,這就損失了很多詞彙。我們的生活若是局限於小圈子裡,對生活的各方面不感趣味,當然詞彙少。作家若以為音樂、圖畫、雕塑、養花等等與自己無關,是不對的。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哪裡來的詞彙?你接觸了畫家,他就會告訴你很多東西,那就豐富了詞彙。我不懂音樂,我就只好不說;對養花、鳥、魚,我感覺興趣,就多得了一些詞彙。豐富生活,就能豐富詞彙。這需要慢慢積蓄。你接觸到一些京戲演員,就多聽到一些行話,如「馬前」「馬後」等。這不一定馬上有用,可是當你寫一篇文章,形容到一個演員的時候,就用上了。每一行業的行話都有很好的東西,我們接觸多了就會知道。不管什麼時候用,總得預備下,像百貨公司一樣,什麼東西都預備下,從留聲機到鋼筆頭。我們的毛病就是整天在圖書館中抱着書本。要對生活各方面都有興趣;買一盆花,和賣花的人聊聊,就會得到許多好處。
第四個問題:地方土語如何運用?
語言發展的趨勢總是日漸統一的。現在的廣播,教科書都以官話為主。但這裡有一個矛盾,即「一般化的語言」不那麼生動,比較死板。所以,有生動的方言,也可以用。如果怕讀者不懂,可以加一個註解。我同情廣東、福建朋友,他們說官話是有困難,但大勢所趨,沒有辦法,只好學習。方言中名詞不同,還不要緊,北京叫白薯,山東叫地瓜,四川叫紅苕,沒什麼關係;現在可以互注一下,以後總會有個標準名詞。動詞就難了,地方話和北方話相差很多,動詞又很重要,只好用「一般語」,不用地方話了。形容詞也好辦,北方形容淺綠色說「綠陰陰」的,也許廣東人另有說法,不過反正有一個「綠」字,讀者大致會猜到。主要在動詞,動詞不明白,行動就都亂了。我在一本小說中寫一個人「從凳子上『出溜』下去了」,意思是這人突然病了,從凳上滑了下去,一位廣東讀者來信問:「這人溜出去了,怎麼還在屋子裡?」我現在逐漸少用北京土語,偶爾用一個也加上註解。這問題牽涉到文字的改革,我就不多談了。
第五個問題:寫對話用口語還容易,描寫時用口語就困難了。
我想情況是這樣,對話用口語,因為沒有辦法不用。但描寫時也可以試一試用口語,下筆以前先出聲地念一念再寫。比如描寫一個人「身量很高,臉紅撲撲的」,還是可以用口語的。別認為描寫必須另用一套文字,可以試試嘴裡怎麼說就怎麼寫。
第六個問題:「五四」運動以後的作品——包括許多有名作家的作品在內——一般工農看不懂、不習慣,這問題怎麼看?
我覺得「五四」運動對語言問題上是有偏差的。那時有些人以為中國語言不夠細緻。他們都會一種或幾種外國語;念慣了西洋書,愛慕外國語言,有些瞧不起中國話,認為中國話簡陋。其實中國話是世界上最進步的。很明顯,有些外國話中的「桌子椅子」還有陰性、陽性之別,這沒什麼道理。中國話就沒有這些羅里羅嗦的東西。
但「五四」傳統有它好的一面,它吸收了外國的語法,豐富了我們語法,使語言結構上複雜一些,使說理的文字更精密一些。如今天的報紙的社論和一般的政治報告,就多少採用了這種語法。
我們寫作,不能不用人民的語言。「五四」傳統好的一面,在寫理論文字時,可以採用。創作還是應該以老百姓的話為主。我們應該重視自己的語言,從人民口頭中,學習簡練、乾淨的語言,不應當多用歐化的語法。
有人說農民不懂「五四」以來的文學,這說法不一定正確。以前農民不認識字,怎麼能懂呢?可是也有雖然識字而仍不懂,連今天的作品也還看不懂。從前中國作家協會開會請工人提意見,他們就提出某些作品的語言不好,看不懂,這是值得警惕的,這是由於我們還沒有更好地學習人民的語言。
第七個問題:應當如何用文學語言影響和豐富人民語言?
我在三十年前也這樣想過:要用我的語言來影響人民的語言,用白話文言夾七夾八的合在一起,可是問題並未解決。現在,我看還是老老實實讓人民語言豐富我們的語言,先別貪圖用自己的語言影響人民的語言吧。
第八個問題:如何用歇後語。
我看用得好就可以用。歇後語、俗語,都可以用,但用得太多就沒意思。《春風吹到諾敏河》中,每人都說歇後語,好像一個村子都是歇後語專家,那就過火了。
學生腔
何謂學生腔?尚無一定的說法。
在這裡,我並不想給它下個定義。
不管怎麼說,學生腔總是個貶詞。那麼,就我所能見到的來談一談,或不無好處。
最容易看出來的是學生腔里愛轉文,有意或無意地表示作者是秀才。古時的秀才愛轉詩云、子曰,與之乎者也。戲曲里、舊小說里,往往諷刺秀才們的這個酸溜溜的勁兒。今之「秀才」愛用「眾所周知」、「憤怒的葡萄」等等書本上的話語。
不過,這還不算大毛病,因為轉文若轉對了,就對文章有利。問題就在轉得對不對。若是只貪轉文,有現成、生動的話不用,偏找些陳詞濫調來敷衍,便成了毛病。
為避免此病,在寫文章的時候,我們必須多想。想每個字合適與否,萬不可信筆一揮,開特別快車。寫文章是極細緻的工作。字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全看用的恰當與否。連着用幾個「偉大」,並不足使文章偉大。一個很俗的字,正如一個很雅的字,用在恰當的地方便起好作用。不要以為「眾所周知」是每篇文章不可缺少的,非用不可的。每一篇的內容不同,它所需要的話語也就不同;生活不同,用語亦異;若是以一套固定的話語應付一切,便篇篇如此,一道湯了。要想,多想,字字想,句句想。想過了,便有了選擇;經過選擇,才能恰當。
多想,便能去掉學生腔的另一毛病——鬆懈。文章最忌不疼不癢,可有可無。文章不是信口開河,隨便瞎扯,而是事先想好,要說什麼,無須說什麼,什麼多說點,什麼一語帶過,無須多說。文章是妥善安排,細心組織成的。說值得說的,不說那可有可無的。學生腔總是不經心的泛泛敘述,說的多,而不着邊際。這種文字對誰也沒有好處。寫文章要對讀者負責,必須有層次,清清楚楚,必須叫讀者有所得。
幼稚,也是學生腔的一病。這有兩樣:一樣是不肯割捨人云亦云的東西。舉例說:形容一個愛修飾的人,往往說他的頭髮光滑得連蒼蠅都落不住。這是人人知道的一個說法,頂好省去不用。用上,不算錯誤;但是不新穎,沒力量,人云亦云。第二樣是故弄聰明,而不合邏輯,也該刪去或修改。舉例說:有一篇遊記里,開篇就說:「這一回,總算到了西北,到了古代人生活過的環境裡了。」這一句也許是用心寫的,可是心還沒用夠,不合邏輯,因為古人生活過的地方不止西北。寫文章應出奇制勝,所以要避免泛泛的陳述。不能出奇,則規規矩矩地述說,把事情說明白了,猶勝於東借一句,西抄一句。頭一個說頭髮光滑得連蒼蠅都落不住的是有獨創能力的,第二個人借用此語,便不新鮮了,及至大家全曉得了此語,我們還把它當作新鮮話兒來用,就會招人搖頭了。要出奇,可也得留神是否合乎邏輯。邏輯性是治幼稚病的好藥。所謂學生腔者,並不一定是學生寫的。有的中學生、大學生,能夠寫出很好的文字。一位四五十歲的人,拿起筆來就寫,不好好地去想,也會寫出學生腔來。寫文章是費腦子的事。
用學生腔寫成的文章往往冗長,因為作者信口開河,不知剪裁。文章該長則長,該短則短。長要精,短也要精。長不等於拖泥帶水,扯上沒完。有的文章,寫了一二百字,還找不着一個句號。這必是學生腔。好的文章一句是一句,所以全篇儘管共有幾百字,卻能解決問題。不能解決問題,越長越糟,白耽誤了讀者的許多時間。人都是慢慢地成長起來的。年輕,意見當然往往不成熟,不容易一寫就寫出解決問題的文章來。正因為如此,所以青年才該養成多思索的習慣。不管思索的結果如何,思索總比不思索強的多。養成這個好習慣,不管思想水平如何,總會寫出清清楚楚、有條有理的文字來。這很重要。趕到年歲大了些,生活經驗多起來,思想水平也提高了,便能叫文字既清楚又深刻。反之,不及早拋棄學生腔,或者就會叫我們積重難返,總甩不掉它,吃虧不小。思路清楚,說的明白,須經過長時間的鍛煉,勤學苦練是必不可少的。
說到此為止,不一定都對。
談敘述與描寫
——對北京大學中文系學生的講話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