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成章 - 第6章

老舍

政治熱情是文藝創作的最大的鼓舞力量。我們必須時刻關心國事,用我們的筆配合祖國建設日新月異的進步與發展。在我們的社會裡,不關心政治的人必然會落後。進步的應當表揚,落後的應當批判。假若我們自己不關心政治,不參加革命鬥爭,我們就無從歌頌,也無從批判,我們的作品便可有可無。我們不需要可有可無的作品。政治與藝術的結合,只有在我們的社會裡才極其密切。這是我們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藝的一個特徵。這種密切結合很難從古典主義作品裡找到最好的範本。這須由我們去創造。這是我們的光榮!在今天還主張為藝術而藝術的人是沒有創造勇氣、設法逃避現實的懦夫。

不是為藝術而藝術,而是熱愛生活,才能使我們的筆端迸出生命的火花,燃起革命的火焰。生活是五光十色,萬紫千紅的。設若我們只了解某一方面的生活,而不把它與時代潮流結合起來,我們的作品就必然不會光芒四射。不熱愛生活,生活便受了局限,作品內容也便受了局限。就是專從文學技巧上說,也只有熱愛生活,我們才能夠使語言不至於乾巴巴的,令人難過。語言的豐富源於生活的豐富。儘管我們要寫一個很簡單的故事,我們也需要多少多少生活知識;這才能夠作到:雖然花樣不多,而朵朵都是玫瑰!在適當的地方,我們的文字中需要精闢的比喻,不能長篇大套都是乾巴巴的敘述。比喻是生活知識的精巧的聯想。在生活中沒有仔細的觀察,廣泛的注意,這種聯想便無從得來。「雲想衣裳花想容」和「露似珍珠月似弓」等等比喻,雖然已不新穎,可是至今還留在我們的口中,這便證明我們喜愛這種聯想。它證實了作家有很高的觀察力與想象力,它使我們看見了永難忘記的形象。因此,一個作家而對美術、音樂、舞蹈、足球和「草木之名」等等發生興趣,絕不是多此一舉。我們應當生龍活虎地活着,不該呆如木雞。熱愛生活,多才多藝,我們才能有豐富的生活知識,使我們的作品內容,以及文字,都充實生動,不至於顯出聲嘶力竭的窘態來。

四提高思想,注意理論在我們的社會裡,人人需要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理論,和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理論與中國革命實踐相結合的思想,毛澤東同志的著作。

作家們需要比別人學習的更多,因為一來是:假若我們沒有這個思想基礎,我們就不會科學地去分析眼前的錯綜複雜的現象,找不到真理;二來是假若我們找不到真理,我們便沒法通過具體的形象和生動的故事,傳播真理。追求真理與傳播真理是作家責無旁貸的任務。宣傳馬克思列寧主義思想是我們的光榮!

假若我們放棄追求真理、傳播真理的責任,而只以技巧支持着文藝,儘管嘔盡心血,我們也不過只能寫出有技巧的八股而已——讀起來很好聽,裡邊卻沒有任何思想內容。技巧與思想相得益彰,而不是對立的。

思想不是我們自己生活上的點綴,也不是我們作品中的點綴。學習一點就差不多了的想法是自欺欺人的。過去編寫民間戲曲的有個「竅門」:「戲不夠,神仙湊。」公子落難實在無法救出來,便忽然來一陣仙風,把他救走。我們今天難道也還那麼偷懶取巧麼?即使我們利用的不是神仙,而是掌握原則的老幹部也不行啊!可是,這個現象的確存在。看吧,頗有一些話劇,到正面人物一出來,觀眾們便戴上帽子了。觀眾們知道,老幹部一出來,說幾句有原則的話語,一切問題便都解決了。這樣的點綴點綴一定算不了有思想性!馬克思列寧主義思想是堅定我們自己,與敵人作鬥爭的武器!

上述的例子還可以說明:言行必須一致。我們應當怎麼認識,怎麼行動。革命思想的實踐成為革命行動。沒有這種實踐,思想便只是點綴,而「戲不夠」就須「幹部湊」了。我們學習到的思想若是無補於我們的行動,那些思想便不能化為血液,貫串全身,使崇高的思想變為崇高的品質。這樣,我們學習到的思想便永遠是點綴,無益於我們自己,也無益於我們的作品。反之,思想由實踐而表現到行動上去,我們才能有高度的政治熱情,的確以追求真理,傳播真理為己任,才能創造出具有高度思想性的作品。我們應該是擁護真理,從鬥爭中尋求真理的百折不撓的戰士,以文藝作品鼓動人民的革命鬥爭熱情,而不是為個人的名利,仗着一些技巧,寫些可有可無的東西。我們在日常行動上若是敵我分清,有憎有愛,我們才能寫出劃清敵我界限,明辨是非的作品。

談到文藝理論,它也不是和創作對立的。理論指導創作,使我們提高。在我年輕的時候,我看不起文藝理論。我以為只要寫出作品,便盡到作家的責任,理論與我有什麼相干呢?結果,我寫了不少,可是都立不住腳,都相差無幾,沒有顯然的進步。我盲目生產!創作應該是最清醒的,閉着眼亂寫怎能成功呢?

我既不注意理論,也就不大知道時代的文藝趨向。隨便拿到一本古典作品便視如珍寶,也想照樣寫那麼一本。我心裡說,只要我寫出可以媲美古人的東西,就可以傳之不朽。這樣心理便使我盲目崇拜古人,而忘了我是生在今天,我的作品應當為今天服務。我落在了現實的後邊。時代是前進的,而我的作品,因為忽略了當前的文藝方向,卻往往扯住時代的腿。在思想上,作家應當是先知先覺,我卻有些不知不覺,麻木不仁了。

因為對文藝理論不感興趣,我也不大接受批評。我的最厲害的法寶是:「我寫的不好啊?你來寫!」事實上呢,批評者並沒因此而敗下陣去,吃虧的反倒是我自己。一個嚴肅的,以傳達真理為己任的作家,一定樂於接受批評,鞭策自己不斷進步。

今天,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文藝理論,給一切進步作家指出明確的方向與創作方法。在這理論的指導與鼓舞下,全世界愛好和平的人民看到了一種新興文藝,使他們看到社會主義建設的新英雄人物,與倡導保衛世界和平、爭取人類平等自由的詩歌與其他作品。這些作品給全世界愛好和平的人民指出並證實:社會主義的確是人類的良心。在這種理論指導下,連文藝體裁也須煥然一新。我們今天的抒情詩、諷刺劇與傳記等體裁,都須有別於古典的寫法。這使我們多麼興奮啊!我們須創造新的形式與新的技巧,前無古人。我們向古典文藝學習的是如何深入生活,洞察世態,是熱愛人民,熱愛祖國,大膽地揭發醜惡,熱情地歌頌光明。至於形式,因為我們有了社會主義的內容就不便機械地因循摹仿。我們繼承民族傳統,不是因襲,而是使它發展。

我們不但連文藝形式都須有所創造,我們還該大膽地樹立自己的風格手法,自成流派!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文藝創作在內容上,在形式與風格上,都是要豐富多采的。

同志們,能在這裡作這個報告,使我感到驕傲!在我面前的是幾百位文藝青年生力軍,這證明作家隊伍的壯大已是事實。繼續努力吧,同志們,讓我們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都以最多的勞動,最艱苦的學習,最謙誠的態度,去創作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優秀作品,豐富建設社會主義的六億人民的文化生活吧!讓我們的老作家與青年作家親密地攜手前進,互相學習,互相幫助,互相批評,使我們的文藝戰線日益堅強,一齊創作出無愧於毛澤東時代的作品來!

談相聲的改造

在民間的雜耍里,相聲是最難創作與改編的。在抗戰中,有幾位北京藝人逃到重慶,湊成一個雜耍班子。為宣傳持久抗戰,他們需要新詞,我曾替他們編制了好幾段歌曲,都被採用。我也試寫相聲。可是,費了不少的力氣,我只寫成了一段,而且是很壞的一段。以後,我就知難而退了。就我所理解得到的,編與改編相聲的困難是:

(一)資料:在現有的那些相聲段子裡,不管形式與寓意如何,它們的資料總是很豐富的,藝人或民間文人創製一段相聲,必是費了許多工夫,去搜集在一個題材下所需要的材料。他們接近民眾或生活在民眾里,所以觀察與調查都很方便,從而得到一應俱全的參考。他們開一張菜單子,便把一個地方所有的菜名,上自山珍海味,下至鹹菜佐料,都毫無遺漏的調查了來。同樣的,他們對於五行八作,三教九流,也都細心的觀察,所以寫木匠就有木匠的一切工具、行話、姿態、行規;寫醫生,道士……亦然。因此,相聲中的事實與人物多半是精確生動,說出來使人愛聽,而且相信。

一段相聲編好之後,便慢慢的成為藝人們公有的,於是今天由一位藝人充實一下,明天又由另一位充實一下,一來二去便變成極結實的一段活兒。

這樣,我們若要創造一篇相聲,我們就必須到活圖書館——民間——去觀察,去搜集資料。否則一定碰壁。我們若能幸運的寫成一段,必須交給藝人們去試演,演一回修改一回;藝人和聽眾都是我們的最好的批評者。這工作是忙不得的。

若是改造舊相聲呢,我們必須珍惜那些老材料,不可大刀闊斧的亂刪。要知道,舊相聲段子缺欠的不是資料,而是思想的方向。只要我們能給一段活找出個路子,使那些老材料得到新的氣脈,它就會有了新的生命。

(二)逗哏:相聲以逗哏招笑為主。它是曲藝中的丑角。這可也就是它的致命傷,因為:諷刺是招笑的,而相聲中也的確毫不客氣的諷刺過各種人物與各種世態;可是,慢慢的,藝人們只圖招笑,而忘了諷刺;或是諷刺的對象不是貪官惡霸,而是貧苦的民眾;這可就麻煩了。忘了諷刺,相聲便失去了威嚴,而一味貧嘴惡舌。搞錯諷刺的對象,便黑白不分,很難成為宣傳的工具。

要改編相聲,我們必須替那些老段子恢復了諷刺,同時要把諷刺的對象弄清楚,好教相聲也擔起點宣傳的,教育的責任。

相聲是要招笑的。因為要招笑,所以應用了重複,對比,矛盾,等笑的原理中的定律。在這些定律中,被運用最多的是矛盾律。這個定律是說着說着正面,冷不防來個反面,非常好笑。可是,這就使相聲很難盡由正面宣傳的責任,也就是相聲極難改編的主因。去了哏吧,不成其為相聲;保留着吧,又只是泄氣。在抗日戰爭中,某君寫了一段投筆從戎的相聲,其目的在宣傳青年從軍。可是,因為它要招笑,結果是未盡到宣傳之責,反而泄了從軍人的氣。我記得,其中的一節是這樣:

甲:你真有愛國心!

乙:當然!喝,我就穿上軍衣,戴上鋼盔,防毒面具,拿起手提機關槍,大槍,戴上盒子炮,刺刀,拉着過山炮。甲:你幹嗎哪?

乙:我給軍隊搬家哪!(包袱一)

甲:你就上了陣?

乙:沒有。

甲:怎麼?

乙:我嚇得忘了穿褲子!(包袱二)

這麼幾句話里倒有兩個包袱(使聽眾發笑),按着老規矩說,這的確是段好玩藝兒。可是,從它所要盡的責任上說,它不單沒有使聽眾感動,想去從軍,而且把大家的氣都泄淨,而把從軍大事一笑置之了。這樣的例子還很多,幾乎在每一段老相聲里都可遇到。

那麼,在我們改編相聲的時候,應當怎辦呢?犧牲了宣傳?不對!不要逗笑?也不對!據我看,假若我們能調動,把反動派,貪官污吏,土豪劣紳等拉來作挖苦的對象,則包袱仍可保留,也還能有宣傳的效果。還以前面引用的一段為例,假若我們把「乙」口中的「我」,變為陳誠或白崇禧,豈不大快人心麼?反之,假若我們不能這麼調動一下,那就只好犧牲了逗笑;我們不能為了逗笑,而作反宣傳。

老相聲中還有個中國人特有的笑料,即從父子的輩數與關係上開玩笑。這可以刪去。

(三)言語:舊相聲中有兩種言語,文話和俗話。大概的說,用文言有兩個目的:第一個是引用四書句兒,古文句兒,或一首詩,一節韻文,以表示藝人的有學問,使聽眾佩服。說評書的藝人也常用此法。偶爾也有藝人自己編一段通體文言的玩藝(即使不是純粹文言,也排列成四六句兒,怪好聽),去唬高人雅士。第二個目的是利用之乎者也逗笑,暗含看不起讀書人的意思。逗哏的每一用,比如說:「真乃酒囊飯袋也。」或「不亦樂乎?」必把「也」與「乎」重讀,拉出長聲。捧哏的也必報以「別轉文啦,又酸又臭!」

相聲的言語既有可利用文言的傳統,我們現在改編相聲就可以放膽放入新名詞去代替文言。我們也可以利用相聲輸灌新知識新道理,但是我們得把語言排列得很好,使聽眾感到語言之美。我們也可以講演,但須講得有腔有調,俏皮好聽。讓我們隨便編幾句作個例子吧:「人是鐵,飯是鋼。大人沒飯活不了,小孩沒奶活不長。吃不必山珍海味,喝不必玉液瓊漿,海參魚翅,論起營養,還不如菠菜豆腐湯。」這幾句人人能懂,而且因為排列的相當齊整,聽眾們便不會感到我們是在講演營養常識。

相聲中的白話部分,用的是純粹的地方話,並隨時加以歇後語,俏皮話,最為生動好聽。在改編相聲時,我們須學習怎麼運用這種活生生的語言。

舊相聲中也有村野淫穢的詞句,應刪除或改換,以期幽默而不罵街。

根據上面的資料,逗哏,與言語三者的分析,我想出個改編相聲的具體辦法。

首先,我把自己所聽過的相聲段子分為四類:貫活類,即一口氣說完的長段,如《逛隆福寺》,《菜單子》,《戲迷》等。

口技類,即表現藝人的口技的段子,像《繞口令》,《大上壽》(通體是歌唱各種民間小調)等。

書史類,即利用書史的段子,如批講《三字經》、《百家姓》、《三國志》等。

逗笑類,即純粹逗笑的段子,聽起來很可笑,可是內容很空虛,如《羊上樹》,《干枝兒》等。

這四類包括不了一切舊有的相聲,不過是姑且這樣分劃一下,好說明如何改造而已。這是個建議,而不是精密的計劃書。若能經我這麼一提醒,由別人制出包羅一切的計劃,便真是拋磚引玉了。

這四類里,據我看,以貫活類為最易仿作及改編。這裡的活兒都是由一人一口氣說下去,不需要處處逗哏,所以仿製及改編都比較的容易。《逛隆福寺》一段是以指錯了路逗哏,而順手兒介紹北京的,京外的,及世界的許多地名兒。最後一大節是一口氣說出世界上多少地名,因為洋地名不好念,不易記,所以聽眾必報以彩聲。我即參照原本,把世界分為兩大陣營(新民主主義的與英美帝國主義的),然後把各國地名按這兩系統介紹出來。這麼一來,這一段活便有了新的主題,而且給聽眾們一點點地理知識。

《菜單子》也是貫活,一口氣講出幾百種菜名。我想,還保留一部分原文,而加入營養常識,如菠菜有什麼維他命,豆腐有什麼維他命,仍是一口氣說出,可是添了新東西——替豆腐菠菜吐氣,打倒山珍海味,既可提倡節約,又能介紹正當營養。

《戲迷》和與它類似的段子,都是一口氣講出多少戲名,只講趣味,別無意義。這類老套子不易改編,可不難模仿。舉例說:《戲迷》一開篇便是:「莊叫太平莊,護莊四道河:秦淮河,渡銀河,陰陽河,孟津河,通着蘆花盪,落馬湖,有金雁橋,洛陽橋,當陽橋,莊南有武家坡,白馬坡,十字坡。」這很不易改,因為一改便失去它原有的趣味。可是照貓畫虎,我們滿可以利用這形式,有趣味的介紹新書新劇和新事物,比如說,為介紹新文藝作品吧,我們就頗可以這麼辦:「李有才在英雄的十月,遇見了白毛女,劉胡蘭,王秀鸞,去三打祝家莊……。」

這麼寫,意義固然沒有多少,可是材料的新穎,編串的巧妙,也不無可取。要知道,我們是搞相聲,不是寫畢業論文。

口技類的段子也不難改。繞口令加上些新的繞口令,給《大上壽》添上一些新歌,即能改頭換面,氣象一新。

書史類的不好改,因為三本小書,四書五經等已不是大家的必讀書。聽眾們不知道人之初與人之倫是什麼,那麼說到人之初與人之倫是老哥兒倆也就不會招笑。因此,這個形式只好作為創製相聲的一種參考罷了。假若我們能找到今天大家所熟習的書籍,我們就可以加以批講,介紹某種知識或道理,或給史事以新的解釋。

逗笑類的既是專為逗笑,沒有什麼內容,即可暫且擱在一邊,不必費力不討好。

有了這拋磚引玉的擬議,我希望能引起大家的注意,編的編,改的改,給相聲一些新內容,使它成為既輕鬆可喜,又能擔起點宣傳責任的東西。

載一九五○年二月二十六日《新建設》第二卷第一期

習作新曲藝的一些小經驗

根據我自己習作通俗曲藝的經驗,提出下列應該注意的幾點,供大家參考:

(一)把握形式:在民間進行的曲藝里,不要說是唱的,就是說的也有一定的技巧與形式。我們的新詩須改成鼓詞或小曲才能唱,我們的新小說須改成評書才能說。這就是說,我們必須利用民間曲藝的技巧與形式,才能把我們的作品說給或唱給人民聽。所以,要為人民製作曲藝,我們就必須先把握住曲藝的形式。

當然,我們可以創造新形式。但這問題不是我在這裡所要說的。

最妥當的辦法是要寫鼓詞,就要去和藝人學一兩段鼓詞;要寫金錢板就先學會一兩段金錢板。我們自己,即使是粗枝大葉的,若能說或唱一兩段老玩藝兒,趕到寫制這路東西的時候,就方便的多了。

在抗日戰爭中,我認識了唱京音大鼓的富少舫先生和唱犁鏵大鼓的董蓮枝女士。他們請求我給寫新詞,我要求他們先教我唱一兩段。他們真的教給了我兩段最長最難學的鼓書。這點工夫沒白費。等到我提筆試寫的時節,我心中對故事的起落結構及腔調音節的運用已大致的都有個譜兒,寫起來較比順利。寫完,經藝人們再增添或改動幾句或幾個字便可以安腔入弦了。這是個很不錯的辦法。我希望曲藝研究機關能立個講習班,請幾位藝人教給我們說說唱唱,而使我們再寫說說唱唱的作品。

(二)句子要切得開,學習了之後,我們很容易的理會到:故事怎樣布局,腔調如何運用。最難的恐怕是造句了,我們在這一點上要下很大很大的工夫才能弄得差不離。「說」的比較容易,不在話下,「唱」的可有點麻煩。我們首先要知道:唱的須是韻文,不是隨便信口開河,說家常話兒,因此:「小狗子和他的哥哥小牛兒,在院子裡的雪地上正扭秧歌。」

這麼一句,雖然分開寫出,可並不是韻文,不能夠唱——除非找音樂家另作新譜,那可就出了咱們現在正談的範圍。讓咱們把前邊的兩句改造一下吧。看:

「牛兒狗子小哥倆,院中雪地扭秧歌。」

這麼一來,可就能唱了——儘管不是很好的句子。原來,民間曲藝的詞句雖然是用土語白話造成的,可是它卻受了舊詩——不是新詩——的影響。在一句的平仄排列上,它不像舊詩那樣的嚴格,可是為了能唱,它的每一句都象舊詩似的那麼出聲兒。切得開就會出聲。看:

「牛兒狗子小哥倆

院中 雪地 扭秧歌。「

每句都能切成三段,這就有了音節,說也好聽,唱也好唱。把三段切法擴大,可以有:

「大牛兒二狗兒兄弟倆個

院子裡 雪地上 去扭秧歌。「

或:

「笨大牛兒傻二狗兒小哥倆

院子裡頭 雪地上面 扭秧歌。「

或……

總而言之,切得開即有辦法唱,切不開沒辦法——像:「蔣介石呀跑到台灣就能保住腦袋嗎!」

前面說過,一句中的平仄排列不必像舊詩那麼嚴格,可是若能顧到這一點就更好。看:

「雞鴨魚肉擺滿案,山珍海味樣樣全。」

唱是一樣能唱,可就不如:

「雞鴨魚肉樁樁有,海味山珍樣樣全。」

雖然「山珍海味」在口語中比「海味山珍」更現成一點。自然,有人一定非用「山珍海味」不可,也沒有多大關係。

(三)拼命押韻:押韻(轍)是最使人頭疼的事。它往往教我們因顧得合轍押韻,不能不犧牲了很好的白字眼和意思。可是,轍若用得俏皮,它的效果就遠非散文所能及。況且,大鼓,快書,單弦,以及數唱,根本非有轍不可,我們也就只好照辦,責無旁貸了。

消極的,我們應當避免那些並不活在口語中,而只寄生在民間文藝的詞彙,像「娘」,「馬能行」,「馬走戰」,「快些雲」等。

消極的,我們不該用半個詞,像「殲滅」,而只用「殲」:「棺材」,而只用「棺」。「殲滅戰」是個新名詞,可是用此全詞,民眾能夠接受——民眾學習能力並不很小。反之,若單用一個「殲」字押韻,像「大軍南下把敵殲」便嫌太文,而且沒有力量。要知道,我們選擇韻腳越響亮明顯越好。字音字義稍一晦澀,唱的人便感到困難,聽的人便不易理會。在我的《過新年》太平歌詞裡,我原有這麼一句:「活埋省下一口棺。」「棺材」是通用的一詞,我卻只用了它的一半。韻有了,而是個瘸子。於是,我就改上:「不是活埋,就是鍘成兩半邊。」

消極的,不是民眾所熟悉的詞彙,不能因押韻的困難而勉強去用。舉例說:我輕易不用「然」字。必不得已,我只揀大戲與曲子裡慣用的「枉然」,「不然」,和「慘然」,而不是「悽然」,「悠然」,和「徒然」。在《過新年》中,我這麼寫:

「大年初一頭一天,家家戶戶過新年。

古往今來多少不平的事,一到新年更顯然。「

頭兩句是許多鼓詞中慣用的兩句話,沒有什麼可挑剔。為轉入正文,我必須用兩句話墊上,以便承上啟下。可是,第四句越看越彆扭,越看越不對勁。「顯然」生硬,不很通俗。我改了再改,而始終換不掉它。於是,另生一計,把全句改成「越過新年越顯然。」一句有兩個「越」字,近於口語,足以減輕「顯然」的罪過。可是,到今天我還對它不滿。

韻腳也怕硬湊。韻押得好,是水到渠成;押得不好,是鴨子上樹。初學者往往重複句子的末一字,使之成韻,不管通不通。像:王二上了山巔巔,李四摸着須尖尖……。這不好。遇到這種句子,頂好是從新寫過,不可偷懶。這種用字法,即使用得不錯;也難得叫好:因為兩個同音字相連,不易立得牢穩。韻腳既是腳,就必須立得住,不東搖西擺。看:「電車鈴兒響噹噹」好?

還是「電車鈴兒響叮噹」好?

趕到唱起來的時候,「叮噹」就取得絕對的優勢。

以上是消極的指出我們應避免什麼;現在,我們說些積極的應作些什麼。

是的,我們應當拼命去押韻,因為韻腳是韻文中畫龍點睛的地方。韻押得漂亮,現成,則全句的精神為之一振。韻押得不響亮,不現成,則唱無技可施,聽者感到悶氣。對押韻,我們不該取照例公式,隨便敷衍的態度,而是要煞費苦心,出奇致勝。記得在重慶的時候,我給富少舫先生寫過一段《新拴娃娃》。每逢他使這段活的時候,第一個摔板必得滿堂彩,第二個摔板永遠若無其事。第一個摔板是:

「二姐另有一宗病,見了情人先說頭疼,又恰好忘帶了阿司匹靈。」

阿司匹靈,在近二十年來,差不多已代替了萬應錠。可是,它還沒入過鼓詞。經過這麼一用,它就即新穎,又現成,唱者脫口而出,毫無勉強,聽者不由得叫出「好」來。

第二個摔板是劉二姐去參觀圖畫展覽會,假充行家,發表了意見:

「哎呀你們來看哪,這一枝梅花畫得多麼紅!」

我原來是要俏皮劉二姐的淺薄無知——梅花的好壞,不在乎畫得紅不紅。而且「紅」在中東轍里又是個有分量的字。我想,這一句一唱出來,必能得到喝彩。可是,台下沒有一個叫好的。這個「紅」字沒能負起它應盡的責任,因為它不像阿司匹靈的「靈」那麼現成,聽者得想半天才能悟出道理來。這一想呀,可就耽誤了喝彩喲!

十三套轍里有寬有窄,為保險一點,我們應先挑選寬的用,如中東,人辰,汪洋,言前等轍。不過,即使用了寬轍,我們若不努力去找字,不努力去調換句子,還是(以用中東轍說吧)三句一個「在其中」,兩句一個「美英雄」,翻來覆去,老是那麼幾個字。假若我們肯下心去搜尋民間的俏皮話,歇後語,成語,我們(還以中東轍來說)就會連「寵」,「坑」,等不易用的字也搬運出來,像:「照舊(舅)窮來照舊苦,真是外甥打燈籠。」和「一個蘿蔔一個坑。」

韻押不好,往往是因為要一氣寫成,不肯細心推敲。推敲的辦法最好不要只在一個字上着想,而須改動句子。是「香」好呢,還是「芳」好呢,只是一個字的問題。若是句子根本不行,把「芳」換成「香」仍然沒用,雖然大致的說,「香」比「芳」更現成,更響亮一些。比如說,我們寫到:「二嫂正作炒豆腐,廚房裡面噴噴香。」

我們就立刻發現「噴噴香」不現成,因為我們平常總說「香噴噴的」而不大說「噴噴香」。假若我們就盯住香字打主意,我們就毫無辦法;把「香」換成了「芳」就更糟。假若我們調動調動句子呢,我們就可以得到:「香噴噴的豆腐鍋里炒,笑咪咪的二嫂在廚房。」

照這樣,我們還可以得到好幾樣不同的句子,任我們選擇。改了再改,四面八方的調動,我們才能把鼓詞和一切上韻的東西寫成為通俗的「詩」。我們必須自居為民間詩人,而不要以為七八個字一句,分開行寫,就諸事大吉了。

一般的鼓詞(單弦等不都這樣)都是上下句兒,上句末一字用仄聲的字,下句的平聲。有的人很能寫,但不辨平仄,於是寫出來不能唱,慢工出巧匠,多翻翻國語字典(假若用京語寫作)就行了,別怕麻煩,寫成而不能唱就更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