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成章 - 第7章
老舍
描寫要消極的不落俗套。民間文藝之所以有時顯出庸凡,就因為自周朝到現在的小姐們都是柳葉眉,杏核眼;大將都是虎背熊腰;在服裝上,趙雲代表銀袍勇將,張飛代表黑臉將軍,於是多少多少勇將都和趙雲、張飛是一個模子磕出來的。我們今天的小姐即不以柳葉眉杏眼為美,我們的大將也不穿戴金甲金盜;我們得用自己的筆描畫新的人物。同樣的,我們今天的人既不身高丈二,也不能力舉千斤。我們不妨科學一點,勿過於誇大。
誇大,可是,不是完全要不得的。為使人物突出,我們不妨誇大一點,可就是別太過火了。
描寫人物風景要簡單而能生動,這是很不容易作到的。在下筆之前,我們要有充分的準備,把人物依着觀察的結果在心中通過多少多少遍;寫完,要改了再改。寫景最好配備着故事,《草船借箭》的霧,《御碑亭》的雨是非寫不可的。泛泛的寫景,如青山綠水,柳暗花明,大可不必。描寫是為了引人入勝,如見其人,如臨其境,而不是為顯露文才,搬來一大堆修詞的東西。
沒有故事的鼓詞等最難寫,而不是絕對不能寫。只要語言真能通俗,真能深入淺出,真能自然現成,就是說教講理還能成功。
以上所述,都是關於技巧的;至于思想如何正確,應當宣傳什麼,是另一問題,恕不多贅。
載一九五○年三月七日《人民日報》
大眾文藝怎樣寫
今天我要講的不是為什麼要寫大眾文藝,和什麼是大眾文藝的問題;而是怎樣寫大眾文藝的問題。
首先我願就寫大眾文藝應取什麼態度,來談一談。至至誠誠的去寫,與吊兒啷噹地寫,分明是兩個不同的態度,也就必得到不同的結果。以我自己來說吧,在我回到北京來的將近三個月的工夫,我寫了四篇鼓詞,改編了三篇相聲,還寫了兩篇關於鼓詞與相聲如何編制與改編的小文,一共是九篇。
有人可就說了:「哈,看老舍這傢伙,真寫的快呀,想必是那些東西容易寫,東一笤帚西一掃帚的就湊成一篇。」
我不能承認那個說法。在我的經驗中,我寫長篇小說是大約一天能寫一千字到兩千字。寫鼓詞呢,長的二百多句一篇,短的一百多句;就以長的來說,以七字一句去算,也不過一千五百字左右。可是,這一千多字須寫六七天。你看,這是容易寫呢?還是不容易寫呢?
又有人說了:「老舍這傢伙,連外國都翻譯他的作品,也多少總算有點地位的人了,怎麼回國之後,單單的去寫鼓詞和相聲什麼的呢?唉,可惜呀,可惜!」
對上邊的那大材小用的惋惜,我並不感謝。我知道我乾的是什麼。我知道寫一部小說與寫一段鼓詞是同樣的不容易,我也知道在今天一段鼓詞的功用也許比一部小說的功用還要大的多。一篇小說因版權的關係,篇幅的關係,不易轉載,就流傳不廣。一段鼓詞可以得到全國各地報紙刊物的轉載,而後一個人念或唱,便可以教多少多少不識字的人也聽到,而且聽得懂。今天的文藝作品已不是文人與文人之間互相標榜與欣賞的東西,而是必須向人民大眾服務的東西了。你若是不知道這一點哪,我也就回敬一個「可惜呀,可惜!」
我們若是以為大眾文藝容易寫,所以才去寫它,就大錯而特錯。態度不真誠,幹什麼也不會幹好。要去寫它,就必須認清楚,它是人民大眾的精神食糧,其重要或僅次於小米兒和高粱。也要認清楚,它不是文藝的垃圾,掃巴掃巴就是一大堆。知道了它的重要與難寫,我們的態度就變成了嚴肅,真誠,真拿它當作一件事去作。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把它搞好,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大眾。
讓我們先看看,大眾文藝怎麼會難寫吧。先提這一點,絕對不是為自高聲價,自居為通俗文藝專家;我自己對於大眾文藝的認識還小得可憐。我也絕對不是先嚇唬你,教你知難而退,我好獨霸一方。反之,我誠心的願意把我知道的告訴你,也希望你也禮尚往來,把你所知道的告訴我。咱們若能照着「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的那麼在一塊兒好好的干,咱們才能克服困難,教大眾文藝打個大大的勝仗。
「大眾」二字就很要命。不說別的,先說識字的程度吧,大眾裡面有的能認許多字,有的能認幾個字,有的一字不識,而以一字不識的為最多。這一下可把咱們喝過墨水的人給撅了。咱們善於轉文,也許還會轉洋文,可是趕到面對大眾,咱們就轉不靈了。咱們說,「把眼光向大眾投了個弧線」,大眾搖頭不懂;咱們說,「那女人有克麗奧拍特拉一般的誘惑力」,大眾卻不曉得克麗奧拍特拉是什麼妖精怪物。這語言問題就夠咱們懊喪老大半天的。
語言而外,還有到底民眾怎樣用腦筋,動感情呢?大眾是不是也有想像力呢?這些便比言語更進一步,深入了人民的心靈活動的問題,我們怎能知道呢?
因為人民不懂得誰是克麗奧拍特拉,我們可以拿「老百姓的文化低呀」來開脫自己。可是,假若我們不是裝聾賣傻,我們一定會看到民間原來有自己的文藝,用民眾自己的語言,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想像,和自己的形式,一年到頭的說着唱着。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們說我們的文化高,學貫中西,出口成章,可是我們的作品若賣五千本,人家民間的小唱本卻一銷就是多少萬本。我們說我們的劇本是與莎士比亞的差不多,在城裡一演就是七八天,可是人家的《鍘美案》已經演過幾十年或一兩個世紀,而且是自都市到鄉村都曉得「左眉高,右眉低,必有前妻。」
這麼一想啊,我們就別小看大眾文藝了。我們得馬上趕上前去,把我們的本領也向大眾露一露,而且必須承認這是艱苦的工作,不是大筆一揮就會成功的。
一感覺到搞通俗文藝不是件容易事,我們立刻就要去學習了;是學習,不是只傲慢的輕瞟一眼,便搖頭而去。應該學習的事很多,可是首先引起我們注意的恐怕是語言了。我們一旦和民眾的語言接觸,便立刻發現了原來「徘徊歧路」就是「打不定主意」,「心長力絀」就是「武大郎捉姦,有心無力」。這個發現使我們登時感到我們的真正有用的字彙與詞典就是人民的嘴。人民口中的語言是活的。因為它是活的,所以才有勁,才巧妙。除非我們能把握住這巧妙的,活生生的語言,我們就沒法子使人民接受我們的作品。
在民間文藝里,無論是說,無論是唱,都有一個最值得我們注意的地方,就是語言之美。看吧,在北方的舊戲裡,差不多誰中了進士都是第八名,其原因是八字念起來響亮悅耳,而且容易用手指比畫。假若我們有工夫把各種不同的戲本比較一下,我們必能發現同一劇本,老一點的本子裡的詞句本來很通順,而新一點的本子裡反將詞句改得不通了。趕到我們再細看一番,就能發現改過的地方雖然在意思上不通,可是念或唱起來比老詞好聽的多了。民間的藝人為獲得言語之美,是肯犧牲了文法與字義的。我們不必去學此方法,但是要記得民間文藝是怎樣注重言語之美。
在大眾文藝里,其形式雖有多種,但總不外乎說書式的敘述。以各種鼓詞來說吧,它們的文字雖是韻文,須有腔有調的唱出,可是主要的還是述說一個故事。有些故事本來平平無奇,可是一用合轍押韻的整齊的文字唱起來,故事便借着語言之美脫胎換骨,變成頗不錯的一段東西了。因此,我們可以把這個叫作「唱着說」。
再看那說的呢,它雖不唱,可是每到適當的地方必加入整齊的韻語,振起聲勢。即使不用韻語,也必將文字排成四六句兒,以期悅耳。說到這種地方,說書的人也必改換音調,用近似朗誦的調子敘述。不信,就去聽聽評書吧。每逢大將上陣,或英雄們來到一座高山,或遇到狂風暴雨,說書的都必有滋有味的用韻語或排列整齊的句子作介紹。有時候,這種句子並不很通俗,聽眾未必字字都懂,可是他們都留心的聽着,因為那語言之美的本身就有一種魔力。
不單在大場面如此,就是順口說來的時候,說書的也永遠不忘利用精簡有力的話兒敘述,像:曉行夜宿,飢餐渴飲,不在話下。像:一刀緊似一刀,一刀快似一刀,刀刀不離後腦勺;只殺得敵人鼻窪鬢角,熱汗直流,啪啪啪往後倒退!我們可以管這個叫作「說着唱」。
舊戲的形式比說書唱曲複雜多了,可是,要細一看哪,它也沒完全能脫掉說書式的敘述。人物登場必先念引子,而後念定場詩,而後自道姓名。這不都和說書一樣麼?不過是將第三身的述說改教第一身去作罷了。因此,舊戲往往按照說書的方法往前發展,而缺乏戲劇性。可是,不管多麼「溫」的戲,其中總會利用言語的簡勁與美好,硬教言語產生戲劇的效果。比如說:「這先下手的為強(鑼鼓),後下手的(鑼鼓)遭殃!」本沒有任何出奇之處,可是因為它是人人知道的兩句韻語,簡練有力,再一加上鑼鼓,就能教全場精神一振,好像怎麼了不起似的。
按照上面所舉的例子,倒好像我是說大眾文藝完全仗着言語去支持着。請不要誤會,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是說,語言在通俗文藝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不可不多多注意。這一提醒,也正針對着兩個事實:(一)自五四以來,新文藝作品的一個嚴重缺點就是沒有把言語搞好,以至文藝與民眾脫節,你說你的,我干我的。大家花費了那麼多的時間、心血,去創作,而結果是大眾並未得到多少好處,實在可惜。語言文字是文藝的工具,不將工具弄好,怎能寫出家傳戶誦的作品呢?(二)近來文藝工作者感到了寫作大眾文藝的重要,可是又似乎覺得一段鼓詞只是七八個字一句,分行寫出的事兒,並沒能去充分學習,充分利用,民間的活語言,和怎麼把它放在人民所習慣的形式中成為大眾「文藝」。因此,我在這一點上多說幾句,或者也是可原諒的。
連我自己也算在內,寫家們往往以為民間的語言太簡單,有的地方沒有文法,所以寫作的時候就造出生硬的,冗長的句子——雖然不乾脆利嗖,可是能說出複雜的意思,也合乎文法。其實,這是個錯誤。大眾的語言,在字彙詞彙方面並不簡單,而是很豐富。大眾的口中有多少俏皮話,歇後語,成語呀,這都是寶貝。不信,讓咱們和一位住在大雜院裡的婦人拌一回嘴試試,咱們三個也說不過她一個,她能把咱們罵得眼冒金星,而無詞以答;趕到咱們大敗而歸,她獨自還在罵,又罵了三個鐘頭,越來花樣越多。
那麼,再加上五行八作的術語行話,大眾的字彙詞彙就豐富的了不得。我們應當搜集這些術語行話,去豐富自己的形容詞名詞動詞等等。這活的詞彙要比我們常用的辭源不知好上多少倍。
假若我們是說,大眾語的句法太簡單,那也是一偏之見。我們的古代的詩歌詞曲的句法也都是那麼簡單,為什麼到如今我們還搖頭晃腦的去讀誦它們呢?假若杜甫能以五個字一句,作出意味深長的一首詩來,我們怎不該以簡單的句子作出最精彩的東西來呢?能用我們自己的語言,作出最精美的東西,才算我們的本事呀。鼓詞裡的《草船借箭》,《烏龍院》,沒有用一個「然而」,也沒有拉不斷扯不斷的句子,這是相當好的作品呀。不下一番工夫,而死抱怨我們的言語太簡單,就是拉不出屎怨茅房。
至於說俗話有的地方沒有文法,更是瞎說。大家怎麼說,就是文法。文法就是這麼來的。以前,大家總以「鬥爭」當作名詞用;現在,大家都說:「鬥爭他」;這就成了文法。明天,也許大家都說,「斗他一個爭」,也就成為文法。大眾創造文法,文法家不過是記錄者。
有了上面的理由,我們便應勇敢的,真誠的,去學習大眾語言,然後運用它作為大眾文藝的工具。可是,我們不能偷油兒,不能依然用我們的半文半白的,拖泥帶水的句子,卻隔不遠加上個「他媽的」,或「哎喲」,便算了事。這個尾巴主義要不得。我們也不可把大眾原有的文藝拿來,照貓畫虎的去寫,那是舊帽子刷新,而不是創造新帽子。我們的責任是以今天的大眾語創造新的大眾文藝,所以必須有辨別的眼力,看清舊的大眾文藝中什麼是該學的,什麼是該去掉的。像那些「馬能行」,「馬走戰」,「馬走龍」等等的庸俗字樣,是民間藝人偷懶,敷衍了事的結果,我們不能再偷懶,敷衍了事。像以前文人們偶爾高興起來,所作的那些通俗韻文,我們也不要去學。他們把鼓詞作成了文言詩,看起來頗整齊雅致,其實是庸俗不堪。要知道多用陳腐的文言即是投降給死言語;能充分的利用白話,用白話寫成生龍活虎般的東西才算真本事。我們更不可以把老套子裡的色情的描寫,拿來歪曲新的故事與人物;我們若用「二八的俏佳人呀,楊柳腰兒擺,臉蛋兒白又紅……」去描寫女孩子扭秧歌,便該罰掃街三天。
我們必須真誠,用最大的努力,去用新的活的大眾語,創造出新的大眾文藝。記住,這是件很艱難的工作,不全心全力去作,不會作得好。在今天,我們還沒法不利用大眾文藝的舊形式去寫,以便容易普及。但是,我們的志願可不能就是這一點點。說真的,假若我們今天能精巧的運用大眾語,寫成美好的話劇,能普遍的被大眾接受,欣賞,它還不就變成了大眾文藝麼?大眾文藝並不該是另一種文藝,而是所有的文藝都該是大眾的。因此,在今天,為了急於普及新文化,我們沒法不照着舊形式去寫,可是我們萬不可就心滿意足,以為能寫成一段鼓詞便已經了不起。事實上,我們今天在這裡寫鼓詞,原為是明天還要寫比鼓詞更新鮮的東西;普及了,即當提高,不是很明顯的麼?
就是就事論事,以寫鼓詞什麼的說吧:鼓詞有轍,我們曉得嗎?鼓詞要上下句,分平仄,我們辨得清平仄嗎?鼓詞須能唱,我們曉得句子的音節嗎?這些都是問題,都應當學習。對這些,我不預備多說什麼,因為在本月七號的《人民日報》上有我的一篇小文可作參考。在這裡,我的忠告是要學習,多學習,多多學習。你看,我們有那麼多位文藝家,有誰創造過一篇相聲?有誰寫成了與《打漁殺家》一樣好的一出京戲呢?這真難!我們不應知難而退,而須以熱誠去衝破困難。把握住語言,把握住形式,是咱們今天必不可少的功夫。
以下,我們要說點關於大眾文藝的內容方面的問題了。為使這講話前後一致,我們還是從技巧上談,談談我們應如何處理內容,而不談什麼是大眾文藝應有的內容。
我想,我們最好先去聽聽評書。聽過了評書,我們就曉得了他們說的故事是多麼充實,我們寫的多麼枯窘。說書的藝人們的文化水準並不高,認字也有限,可是他們能盡情盡理的說故事,教聽眾們捨不得走開;再看我們呢,我們的文化水準比他們高,也能讀能寫,可是連一小段鼓詞都寫得那麼瘦小枯乾,像一條曬乾了的小魚。這裡的原因,一來是藝人們生長在民間,我們卻離開了大眾;二來是藝人們會以極細膩生動的敘事證明一點道理,我們卻急於說出那點道理,只喊了口號,而忘了編制好故事。這樣,我們就輸給了說書的藝人。
大概的說,說評書的有兩派。一派是「給書聽」的,一派是旁徵博引的。前者是長江大河的往前說書,不扯閒話,打了《連環套》,再打《鳳凰山》,一節比一節熱鬧,一節比一節驚奇。後者是《挑簾殺嫂》可以說半個月,《武松打虎》可以說五六天。前者是真有故事可講,後者是真有東西可說。雖然在評書界裡以老實說書的為正宗,可是在我們聽來卻不能不欽佩那能把《武松打虎》說了五六天的。表面上,他是信口開河;事實上,他卻水到渠成,把什么小事都描寫得逼真,體貼入微。他說武松喝酒,便把怎么喝,怎麼猜拳,怎麼說醉話,怎麼東搖西擺的走路,都說得淋漓盡致。他要說武松怎麼拿虱子,你便立刻覺得脊背上發癢。山東的二狗熊就更厲害了,他能專說武松,一說一兩個月。他的方法是把他自己所想起來的事都教武松去作,編出多少多少小段子去唱。他唱武松走路,武松打狗,武松住店,武松看見的一切。他專憑想像去編歌唱,而他所想像到的正也是大眾所要想像出來的。所以,他每到一處,學校即貼出布告,禁止學生出去,因為他的玩藝中有些不乾淨的地方。可是,布告雖然貼出,到晚間連校長帶先生也出去聽他了。真正好的大眾文藝,在知識分子中也一樣的吃得開。
這告訴了我們大眾文藝必須有充實的內容,也教我們知道,民間的藝人是從大眾中的生活中搜集材料,所以儘管說着武松而忽然岔到耪地上去,大家也還愛聽,因為那說得有根有據,有滋有味。再看我們呢,我們往往是由朋友的口中,或新聞紙上的記載,得到一個小故事,便根據這故事去寫一段短的小說,或鼓兒詞。結果是,為了幾十句便再也沒的可說,只好多喊幾句口號,充充數兒了。我們在這裡犯了兩個錯誤:第一,我們並沒從大眾的生活里去找資料,而偏要替大眾寫東西;第二,我們以為從友人口中或報紙上得到的資料雖然很短,卻正好去寫一段鼓詞,因為鼓詞有一百句左右便可成章啊。殊不知,在文藝創作里,為寫一件事須知道十件事,為寫一個人須認識許多人,才能左右逢源,筆下生花。若只見過一個茶盤,而想去寫茶盤問題,便永遠寫不出。從多少多少經驗中,用心的去組織,把它們煉成一小段文字,才能見出精彩。不錯,鼓詞可以寫得很短,但句句言之有物,入情入理,就不是一點點資料所能支持住的了。我們為寫一百行鼓詞,須預備下寫一萬行的材料才好。文藝寫作是由一大堆資料中取精去粕的事,不是好歹一齊收,熬一鍋稀粥的事。你若以為大眾只配吃稀粥,便是污辱了大眾,而且你自己也不會有出息。
在舊有的民間文藝里,說的唱的是老年間的故事,而寓意多半是提倡忠孝節義等等的老道德,替封建勢力作宣傳。我們現在寫新的大眾文藝首先應向這方面鬥爭。可是,我們不能只扯着脖子喊口號。我們得用有內容的新東西鬥爭那些有內容的舊東西。舊東西有趣味,我們的新東西得更有趣味;舊東西有的很幽默,我們也有幽默;這樣,我們才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得到勝利。這是以文藝鬥爭文藝,不是拿標語口號鬥爭文藝,要是標語口號能有那份兒能力,我們還搞文藝幹什麼呢?
文藝作品是要發生一定的效果的,它教人哭就哭,教人笑就笑。技巧與內容二者兼而有之,才能發生這樣的效果。內容不充實,對人情世故揣磨的不深,便無此作用。吹鬍子瞪眼的去宣傳,其效果必遠不及從容不迫的,入情入理的,以具體的充實的故事去勸導與說服。故事必須有情節,不能像小胡同趕豬,直來直去。情節如何得來?它來自人生的體驗。比如我們要描寫一個人聽到他的爸爸死了,我們便不應像舊戲中那樣,叫了一聲哎呀,順手倒在椅子上,昏過去。有的人,忽然聽到那惡消息,便愣住了;愣了一會兒,眼淚一串串的流下來;而後,放聲大哭。有的人,假若他和他父親平日感情很壞,也許先糊糊塗塗的笑一下,可是緊跟着淚就在眼眶裡轉,而後哭起來;父親到底是父親,沒法兒不哭。有的人……。這樣的一個簡單的情景,我們若能認真的去體會,便有了不同的情節,既不千篇一律,而且委婉動人。一個較長的故事,其中有許多情節,我們也須先從人生經驗中去體會,而後依着人情真理去排列先後,使故事處處動人,而看不出穿插安排的痕跡。最庸俗的辦法是依照偵探小說的套子,故作驚奇,把人物像些傀儡似的牽來牽去。舊戲舊小說中往往因把情節弄得太離奇了,無法再寫下去,就搬來了天兵天將或琉璃鬼代為解決問題。這要不得!我們要曉得,情節的離奇遠不及情節的入情入理。情節離奇不過是技巧上的一些小把戲,使故事近情近理的發展才是專家的真本事。
在舊有的大眾文藝里,所說與所唱的多數是老年間的故事。大眾為什麼那樣愛替古人擔憂呢?事實上,藝人們雖然說唱遠年的老事,在人情上他們卻把古人當作了現在的人。大眾深恨那作了高官便拋棄了共過患難的老婆,另娶宦門之女的人,於是《鍘美案》便連駙馬爺也要鍘成兩半了。在鄉間,包公不單決定鍘死駙馬爺,而且撩鬍子挽袖子親自下手去鍘,大眾看着非常的過癮。他們不問以包公的身分是否應該變成劊子手,而只管這樣辦才泄恨解氣。把古人的舉動與感情都大眾化了,大眾才愛聽那些老故事,而大眾文藝也就盡到將古比今的責任。現在我們若寫老年間的故事,是否也應襲用此法呢?這不是今天所能講的,即不在話下。我們今天所應注意的是要寫大眾文藝必須接近大眾,極仔細的觀察,體驗;不單學習了大眾的語言,也要揣磨出語言後面的感情與心思。假若我們能明白了在思想上,感情上,行動上,大眾對事對人的反應,我們可就算能替大家寫東西了。
現在,我們結束這個小報告:在現階段中,為了普及,我們應當由學習而把握住大眾文藝的語言與形式,了解大眾的生活與心理去寫作大眾文藝。我們學習,試作,我們也要鑑別舊有大眾文藝中什麼可取,什麼該去掉,以便不完全教舊東西拖住,失去向前進步的力氣。這叫作在普及中漸次提高。我們一面學習,試作大眾文藝,另一方面也要關心一切文藝的理論,學習在現今所有的大眾文藝以外的文藝技巧與形式,以便在適當的時機,把現在所謂的大眾文藝與非大眾文藝的界限抹去,而使所有的文藝都成為大眾的。那便是達到了提高的日子。
我們不可鑽在牛犄角里,抱着一篇短短的自己寫的鼓詞,翻來覆去的告訴自己:我成功了!我們必須知道先求普及、由普及逐漸提高,以便達到真正普遍的提高,是我們必經之路。我們不可小看今天的工作,也不可忘了明天重大的發展。我們今天,打個比喻說,是學習給人民蓋茅草房。為什麼蓋茅草房?因為大家還沒地方住。為什麼要學習?因為我們根本不會,只好按照老草房的樣式去蓋。蓋過兩三間之後,我們有了自信心,就該開始去設計改進,教屋中如何更多得陽光空氣,地上如何不潮濕。然後,我們更去學習蓋造瓦房,以便日新月異,使民眾都有瓦房住。趕到大家都有了瓦房住,我們就更進一步計劃花園、遊戲場、游泳池,使每個小村都像一座小公園似的美麗。那時候,茅草房完全不見了,全中國成為地上的樂園。那時候,舊草房時期的舊鼓詞,新草房時期的半新半舊的鼓詞,和瓦房時期的新鼓詞,或者都不見了,而是大家在地上的樂園裡,讀或聽世界上最偉大最美妙的詩歌。它們既是大眾的,民族的,也是世界的。
載一九五○年三月二十六日《新建設》第二卷第三期
「現成」與「深入淺出」
根據我自己學習寫作通俗韻文——鼓詞、單弦、太平歌詞等的經驗,來談「現成」與「深入淺出」的關係。
在我的一點點經驗里,我覺得寫通俗韻文最難得字字現成。我學過舊詩,知道些調動文字與用典故的方法。這點訓練對寫通俗韻文頗有幫助,但是舊詩和通俗韻文畢竟是兩件事,不可混為一談。寫舊詩須力求典雅工整;相反的,通俗韻文既以俗語為工具,就該走另一條路,力求現成。
連我自己算在內,通俗韻文的作者們都往往犯不現成的毛病,一句里文言白話夾雜,念起來一嘟嚕一塊,唱起來費力不討好。
在我們學外國語的時候,我們往往下死工夫念文法,咬字音。可是及至把文法念好,字音咬正以後,跟外國人一字一板談話的時候,人家還是不懂我們的話。這是怎回事呢?原來在文法與字音之外,請注意,還有一句話中的自然的腔調。一句話原來並不是單擺浮擱的幾個字拼湊成的,而是哪個字必與哪個字緊緊相隨,或必略微隔開,這個音必重讀,那個音必輕讀,像有腔有調的一句歌詞似的東西。不信,讓我們去和一位鄉親用家鄉話低聲談談心吧。我們的聲音既低,說得又快,並沒咬音咂字地一字一字由口中往外蹦,而彼此越說越暢意,越快活。事實上,我們並不見得把對方每一個字都聽清楚,而是因為對方的音節腔調是我們所熟悉的,聽到一兩個要緊的字就明白了全句,聽到「豈有」就猜到下面的「此理」,於是不費力地就全明白了。
因此,我們寫通俗韻文就須特別注意,教句子順溜,用字現成。我說特別注意,因為歌唱又與口語不盡相同;口語的自然節奏是地方上人人自幼兒不知不覺學會的,而歌唱卻配上了人為的音樂,這人為的腔調不能盡人皆知;所以我們應特別注意用現成的字彙詞彙,造出極順溜的句子,好減少音樂給歌詞加上的困難。
舉個例子說吧。在京音大鼓中,下句的末一字雖用平聲(中啊,人啊,前啊),可是往往因音樂的關係而出音很低。氣足嗓寬的人固然能把它唱出來,遇到沒有低音的男人或多數的女人可就感到十分困難,唱不出,或唱不清楚。聽眾呢,接連着聽不清這麼一兩次,就會因不高興而不再往下聽了。假若我們留神,我們就能在歌詞裡預防一下,減少歌唱上的累贅。比如說,我們把「太陽紅」三字用在下句句尾,大家就很容易聽出「太陽」,從而聯想到「紅」;即使「紅」字落低腔,不易圓滿唱出,也沒有太大的關係了。反之,我們若用了「日色紅」,則「日色」既不現成,不易聽清楚,「紅」字也就很難猜測到了。
以一句說,文白夾雜便使聽眾感到不舒服,或乾脆聽不懂,因文言與白話中有個距離,聽眾們須心中緊翻筋斗才能忽東忽西地去應付;我想,他們是多數不會或不喜翻這種筋斗的。再舉個例吧,好比有這麼兩句:二妞操作不休息,利用時間洗衣裳。
我們一看就看出:「二妞」與「操作」、「利用時間」與「洗衣裳」都離得相當的遠,念起來生硬,唱起來就許不易聽懂。即使唱出來,能夠聽懂,恐怕也不會發生文藝性的愉快效果。假若我們把這兩句改成:二妞幹活兒賣力氣,一盆一盆地洗衣裳。
則不單讀起來順嘴,就是唱起來也很好聽。「一盆一盆地」不單具體、現成,而且很有力量。
我們不單要注意避免文言白話雜用,就是白話與白話之間也須下心去選擇。文藝的語言必須經過選擇,並不因為既是白話就一律好用。比如說,「賣力氣」與「賣勁」本是一個意思,可是「賣勁」就不現成,不易唱出,不易聽懂。要知道,通俗韻文寫出來是為歌唱的,而且唱出來能使大家聽的懂。因此,在字彙與詞彙上,我們必須精心選擇,不能摸摸腦袋就算一個。其次,我們要精心地去安排哪個字、哪個調,應當與哪個字、哪個詞相連,好教現成的字與詞聯繫起來,成為現成的句子。
用現成的句子活生生地寫出人物故事,借着那人物故事具體地表現出思想,據我看,便是做到了深入淺出。這可實在不容易。嚴格地說,好多城市中的民間文藝已然忘了深入淺出這個道理,轉而附庸文雅,離開了群眾。最現成的例子是北京的單弦牌子曲中的岔曲。讓我們抄一段看看:秋色淒淒,衰草離離,一望河橋景物稀,斜岩澗下水流遲,碧天雲外鴻雁高飛,秋山化作黃,黃花地,你看那採蓮船上一女子,走上東原去賞菊。
我們且不管描寫這閒情逸緻是何居心,單就言語來說,這已完全投降於舊詩詞,跳到群眾文藝圈子外去。這種小市民的高攀文雅的傾向,一來二去就把通俗韻文引入迷途,失去了本色。通俗韻文主要地是必得通俗,我們也必須記得:越俗就越難寫。只有俗了再俗,我們才能寫出字字現成的東西,成為民間文藝的傑作。因此,我們須打倒「深入深出」,而回身走向「深入淺出」。
舊的《白帝城》鼓詞一開篇是這麼寫的:壯懷無可與天爭,淚灑重衾病枕紅,江左仇深空切齒,桃園義重苦傷情,幾根傲骨支床瘦,一點雄心至死明,閒消遣酒後茶餘談今古,唱一段先主託孤在白帝城。
我們一看就能看出,這幾句詞兒必是極用心寫出的、很好的舊體詩。可是,演唱出來有誰能聽懂呢?我是個讀書人,當我第一次聽到這八句的時候,我只聽懂了那末一句。讓我們分析它一下吧:
壯懷(太文)無可(極不現成,誰也聽不懂)與天爭(欠現成),淚灑(將就着能懂)重衾(太文)病枕紅(不懂),江左(哪兒?)仇深(可將就)空切齒(文),桃園(能懂)義重(不大好懂)苦傷情(可以懂),幾根(行)傲骨(聽不出)支床瘦(三個字勉強湊到一處,不現成),一點(行)雄心(將就)至死明(太文),閒逍遣酒後茶餘談今古(也許不太難懂),唱一段先主託孤在白帝城(不錯的句子,現成)。
寫這幾句的人的態度是很明顯的,他明明說是為了「閒逍遣」。既為了「閒逍遣」,他就擺弄自己由舊詩得來的技巧,而忘了聽眾是誰,和歌詞是為了一唱大家就能懂的。於是,他的方法是深入深出,恰與深入淺出相反,勞而無功。他以為越深越文越唬得住人,而忘了越淺越俗才是真本領。在他寫的這八句里,拿我們現在寫通俗韻文的方法與目的來看,是既因字彙詞彙的不現成教聽眾無從聽懂,又因聽不懂而失去他所預期的感動效果。他以為一用上「淚灑」、「病枕紅」、「傲骨」、「至死明」等等,就必會令人動心。事實上,聽眾們只忽而聽見個「淚」字,又忽然聽見個「紅」字,光覺着亂七八糟,不知所云。句子不順溜不現成,空安上幾個漂亮的字是毫無用處的。
在上邊引用的同一鼓詞裡,作者形容到劉備為要靜靜地休息,囑咐侍者出去;恍恍惚惚地他看見兩個人影,還以為是侍者未曾走呢,便怒叱他們。這一段描寫卻對了我們的勁兒。作者不說出劉備因思念死去的關張,見神見鬼,卻用很現成的語言描畫出病人與病室的情景。
刷拉拉忽聽得風沙撲窗紙,慘淒淒燈影兒搖搖滅又明。孤伶伶御體難支混身冷,顫微微四肢無力心內驚。恍惚惚在燈光之下見二人侍立,先主怒,喝連聲,喝,我的心緒,不安寧,你何敢前來擾亂,欺朕的病無能,你們未免也太薄情。
這一段除了還有幾個太文的字,幾乎無懈可擊。字彙詞彙都現成,於是句子也現成;用現成的句子一氣呵成,而又委婉地道出劉備的苦痛與身心的衰弱,既現成又細膩,既具體又動人,可算真作到深入淺出了。
在「深入深出」之外,我們還可杜撰出個「淺入淺出」來。這就是說,作者還沒有把寫作資料消化好,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擺出一大堆口號,用未經過鍛煉的白話羅哩羅嗦地拼湊到一塊兒。這雖是用白話寫的,不求救於文言,可是並非精選過的現成的白話,結果還是不易唱,不易聽懂。深入深出者病在看不起白話,淺入淺出者壞在知道白話的可貴,而沒下工夫用白話作成精美的白話文藝。
作到深入淺出並不專仗着字現成,詞現成,句子現成;不過,此文所論卻只限於現成與深入淺出的關係。
載一九五○年四月十日《文藝報》第二卷第二期
《駱駝祥子》序
這本書是在七七抗戰那一年寫成的,在《宇宙風》上連載。連載還未登完,戰事即起。後來,此書在廣州印成單行本,或者還在桂林印過,我都沒有看到,因為廣州桂林也相繼陷落敵手,大概此書也被敵人毀滅了。我看到的「初版」是在四川印的土紙本。
據說,在抗戰中,此書被譯成日文,我沒見到。戰後,另有個日譯本,卻是徵得我的同意才翻譯的。
一九四五年,此書在美國被譯成英文。譯筆不錯,但將末段刪去,把悲劇的下場改為大團圓,以便迎合美國讀者的心理。譯本的結局是祥子與小福子都沒有死,而是由祥子把小福子從白房子中搶出來,皆大歡喜。譯者既在事先未徵求我的同意,在我到美國的時候,此書又已成為暢銷書,就無法再照原文改正了。
後來,別種文字的譯本都根據英譯本;版權因中美沒有國際版權的協定而為譯者所有,我無法干涉。這種譯本現在已有德,法,意,捷克,瑞士,及西班牙六種文字的,末一種是節譯。
好萊塢一家中國電影公司曾決定採用此書,制為電影片,但未成功,而且或者永遠沒有實現的希望。
此書原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印行,今改由晨光出版公司出版,我感謝文化生活出版社的肯於轉讓。
老舍序於北京。
一九五○年四月。
載一九五○年五月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的《駱駝祥子》校正本
北京市文學藝術工作者聯合會成立大會開幕詞
我代表主席團,首先來歡迎諸位代表、諸位來賓,並感謝首長們到會指導。其次,我請諸位原諒籌備委員會一切籌備得不周到的地方,籌備委員會由產生到今天,才一共不過有兩個星期;時間短促,工作就難免因緊張而有所疏忽。在用錢上,籌備委員會是力求節約的;那麼,在招待與布置上就難免簡陋。不過,我相信,諸位先生一定會由體諒而原諒的。
北京文聯的成立,由各方面看,都是必要的。從北京市人民政府看,因為政府是人民的,就理當有個群眾性的文學藝術工作者的團體,好幫助政府與黨,在文藝上為人民服務。從全國文聯來看,全國文聯若沒有各地的文聯作基礎,便不易推動工作。從北京的特殊情形來看,文聯的成立也有它迫切的需要:
一、北京有二百萬人民。這是個相當大的數目字。比起歐洲那幾個小國來,這個城,在人口上,比一兩個國還大。專從人口數字上看,我們就知道;除非把北京所有的文藝工作者總動員起來,是無法把大量的精神食糧供獻給這麼多的人民的。
這二百萬人民都被解放不久。可是,我們已經看見了國家的新主人翁,工人同志們,在各種生產上所表現的良好成績,而且也看見了他們在業餘所產生的文藝作品。這真使我們興奮,並感覺到一個新時代的確已來到這古老的都城了。在另一方面,北京雖是個大都市,可是離城不遠,便有農村與田地。我們不單看見郊區農民的翻身,並且看見不少教授學生和知識份子去參加土改,寫出來他們的感想與由農民間得來的知識與智慧。這又是史無前例的事。可是,正因為我們對工農大眾有了新的認識,我們才應當熱誠的團結起來,共同努力,去描畫他們的高尚品質,鼓勵他們前進,並在文化上幫助他們學習。
同時,這二百萬人民之中,可也有不少是久住在皇帝腳底下的,所以他們需要一些瀉藥,去洗刷乾淨腸胃中的封建的餘毒積滯。同時,他們也需要一點補藥,去補心健腦,使他們壯實起來,好作人民政府的健全公民。這種靈藥,只有文學藝術工作者會泡治,泡治得既不猛瀉,也不亂補,而且是以娛樂、說服、感動、美麗,作藥引子的。
二、北京是新中國的首都,首都的許多設施是自然而然的對全國有帶頭作用的。專拿文學與藝術來說,作品即使是就本地風光而創作出的,只要作得好,他們便會不翼而飛,比什麼東西都飛得更快更遠。因此,北京文聯不僅是照顧着北京的二百萬兄弟姐妹,它也必能間接的給全國以好的影響。而且,我們的確有發生這帶頭作用的條件,看吧。
三、北京的戲曲在百年來,便已自成一派,受到各處的歡迎。北京戲曲界的名家,也是全國的,甚至是國際的名角兒。今天,全國各地普遍的展開戲曲改進運動;那麼,以北京過去的在這一方面的供獻與成就,再加上現有的人才與他們的努力,我確信北京的戲曲改進的成績要比別處作得更出色,因而發生帶頭作用。還有:四、不單戲曲如是,在新文學與新藝術的各部門也都如是,因為北京是人才薈萃的地方。這些人才,而且,是多少保有五四運動的傳統的,是具有反帝反封建的革命精神的。這傳統,雖然遭受了日本侵略者與國內反動派的暴力破壞,可是暴力並沒有使文學家們、藝術家們,完全屈服。今天我們有了新的政府,與賢明的領袖,五四運動的精神得以復活,而且加上了更新的革命理論與人民的鼓勵,於是當年曾被比作文藝復興時代的羅馬的北京,今天要成為中國的莫斯科了。這一希冀,大概是在每一個在北京的文藝工作者的心中都想起過的。那麼,就教咱們團結起來,齊心努力的實現這理想,與莫斯科的文學家藝術家們看齊吧。
不過,這裡還有個很重大的問題。那就是新文藝怎樣與民間文藝相結合?如何把新血液灌輸到舊形式里去?如何採取民間文藝遺產的精華,去使新文藝成為結實的土生土長的東西,不再像先前那樣「狗長犄角,充羊(洋)!」這是個極難解決的問題,正需要新舊的人才團結到一處,經常的交換意見與合作,才會不偏不倚,共同找出創作民族文藝的道路來。
五、我們也不缺乏年青的幹部,北京是一座學校之城啊。文聯的活動,必能與文藝教授教員們取得密切的聯繫;這一聯繫就也必加強學生們對社會上文藝活動的了解與參加,這,不久就會練出一枝精強文藝人馬,而後分散在各省各地,高懸起文藝工作的旗幟。就專憑這一點,北京文聯也有成立的必要。
我想,我在這上面所說的,並沒有什麼誇大的地方。我面前坐着的,正是我所提到的北京戲曲界、文藝界的名人和工人與學生們的代表。他們會證明我沒有誇大,因為他們都願意順應着今日的需要,組織起北京市文聯;否則他們就根本不會到這裡來。
不過,說着容易,作起來難。這就看我們能不能真正好好的團結,努力搞好我們的工作了。更要看我們是否能虛心的向別人學習,以補自己之所短;熱誠的拿出自己所擅長的,教給別人;好作到「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似的團結。困難是有的,但團結必會克服困難。
最後,我們感謝勞動人民文化宮的主持人,借給我們會場,並給我們一切便利。北京市文聯能在勞動人民文化宮開成立大會,真是「出門見喜」。毛主席對文藝工作方向的指示,不是說文藝須給工農兵大眾服務麼?
載一九五○年五月二十九日《人民日報》
鼓詞與新詩
這裡所謂的鼓詞是包括着北方的各種鼓詞,連快書,牌子曲,數來寶等也在內。
這裡所談的是根據着我自己實際習作鼓詞與新詩的經驗,不是空泛的議論。
據我看,鼓詞裡產不出新詩來。原因是:一、鼓詞是有固定的形式的,而五四以來的新詩的主要傾向是要突破固定的形式的。誠然,最自由的新詩,因為沒有比較有規律的形式,就忽略了字句的音節之美,韻律之美等等,而脫離了大眾;可是,設若回過頭來,想用鼓詞代替新詩,也是行不通的,因為:二、鼓詞的形式往往拘束住思想,不能充分自由的以言語直接傳達思想,而須兜着圈子去設詞遣字,以求合于格律。比如說,假若我不顧形式,我可以寫出:「我願把一腔子的熱血,為保衛祖國去灑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