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成章 - 第8章

老舍

這兩句,且先不論好不好,是依照我的心思,感情,直入公堂的寫出的。可是,假若我是要把這兩句寫在鼓詞裡面,我便首先要考慮到鼓詞句子的音節,而去兜個圈子。可能的,經我翻來覆去的推敲,勉強的作成不失原意,而仍有合適的音節的句子:

「保衛,祖國,須拼命,一腔,熱血,願流完。」

但是,這並不如原句那麼活潑自然。原句是由心到筆毫無阻礙的說出,其中的「一腔子熱血」與「為保衛祖國」是完全依照口語,未加變動與雕琢的。在鼓詞中,「一腔子熱血」與「為保衛祖國」是很難照原樣寫進去的。

為了唱,「保衛祖國須拼命,一腔熱血願流完」,比原句好,因為它有音節,能上口入弦。為了念,原句好,因為它有口語的自然音節。假若將來人民都識字了,或識字的增多了,念的雖然還代替不了唱的(讀書人也喜歡聽歌唱),可是唱的就不像今日那麼威風了(今天的文盲只能用耳,而不能用目),而能念的新詩就大有可為。

可能的,我把那原來的兩行並成了一行:「為祖國,我願灑,一腔熱血。」

這麼一來,因為這是鼓詞,我就得去給它配上個下句兒。也許我能找出相當好的一句,幫助上句,使意思加倍的顯明——這是寫鼓詞常用的方法。可是,也許我想不出那麼一句(這也是常有的事),於是我只好無可如何的用「嘀咕嘀咕嘀嘀咕」去敷衍了。談到「嘀咕嘀咕嘀嘀咕」,我們就不妨另列一條:

三、鼓詞中的油腔滑調是很難完全避免的。新詩是要以最精煉的言語傳達最好的思想與最崇高的感情,所以它不能受形式的拘束。沒有形式的拘束,它才能真誠的有一句說一句,有兩句說兩句。在詩里,有多少思想與感情便有多少句詩;一萬行也成,一兩行也成,不許拖泥帶水非湊成若干句不可。鼓詞可不然,它必須成篇,否則不能拿去演唱。不管我們有多少材料,我們得去弄出夠唱半個鐘頭左右的一篇。本事不高的作者就常常不能把那麼多句都寫得精彩出色。於是,什麼「有話長來無話短」:「不提老大去挑水,再把老二表一番」,就都來了。雖然有的寫家自己也感到這種「墊句」的稀鬆,無聊,可是到時候還非用不可;用過之後,頭疼半天!

篇如此,句子也如此。第一,句子必須成雙(上下句兒)。不管意思夠寫五句的還是七句的,我們必須去湊成六句與八句;瘸着腿兒不成。這一「湊」有時候就容易變成油腔滑調。第二,論到一句的句法,多數的鼓詞中是要七字句的。這又須去湊。於是,「你往東,我往西」,就往往變成「你往東來我往西」:「天長,又熱」,就往往變成「日又長來天又熱」。這樣的句子是多麼沒勁!

不錯,牌子曲里可以容納四字句,六字句等。可是,這種句子須按照牌子的格式去填,並不能自由運用。對我,這種強迫的「照計而行」,是很大的痛苦。曲牌子逼着我寫六字句,我就得寫六字句,於是在必不得已時只能敷衍成章;寫作成了被動的,寫出來的東西也就失去活潑清新。

句子如此,用字也如此。新詩可以自由用字,鼓詞沒有這麼大的自由。原因是:第一,新詩可以運用語言的自然音節,而鼓詞須按照人為的音節排列詞彙字彙,以便歌唱。在新詩里,我可以寫出:「蔣介石,你還不知道嗎,是美國帝國主義的走狗。」在鼓詞裡,「美國帝國主義的」這一長詞便無法安插。我須費許多心思,說不定須用好幾句話才能說明這點意思。而且,第二,鼓詞的重要責任是須唱得出,聽得懂。那麼「帝國主義」是個較新的名詞,我就既不能再用個更新的字去輔助它,以免大家聽不懂;也不能用太舊的字,以免新舊夾雜,使人莫名其妙。於是,新詩可以完全自由的以嶄新的語言寫出嶄新的事物,而鼓詞無論怎麼費心,也只能達到「半新不舊」而已。第三,新詩可以按照口語的語氣,自由的用虛字:嗎,呢,呀,啊,用得好就行。鼓詞因求句子的整齊,便不能充分的利用虛字。譬如說,「去不去」三字可能的是含怒的質問,「去不去呀」便是和緩的商量,而「去不去喲」則是跺着腳的催促。虛字不同,口吻即異,在新詩里可以充分的運用它們,傳達各種不同的感情;在鼓詞裡因求句子的整齊,因上下句末一字平仄不相同的關係,便須將很傳神的虛字刪去。這樣,鼓詞中的用字遣詞便遠不及新詩中的那麼自由與靈活。

四、新詩可以有韻,可以沒韻。鼓詞則必須有「轍」。找轍是使人頭皮疼的事。它曾經把老年間的許多民間文藝的寫家們逼得眼冒金星,而造出「地流平」,「兩分張」,「馬走戰」等等不通的詞兒來;現在,它也還逼着許多新曲藝的寫家們到時候非用「說端詳」,「面前存」不可。沒轍不成為鼓詞,有轍又真困難,使人啼笑皆非。

五、細考究起來,鼓詞中的文藝價值與音樂價值至少是平分秋色的。假若我們把京韻大鼓之王劉寶全所唱的段子細讀一番,我們便發現了其中有許多不通的句子。可是,經他一唱,這些不通的句子也能博得滿堂彩。聽眾只顧欣賞他的行腔與喉音,而忘了字句的不通。這現象是普遍存在的,因而各處的藝人都能以並不精美的詞句吸引住聽眾。因此,一段好聽的鼓詞並不見得准有好詞句,而好的詞句若無有妥適的音樂配合着,也未必能叫好。在我的經驗里,我每每把一段鼓書只寫得平順,只合乎規矩,而毫無精彩之處。可是交給藝人一唱,藝人卻能把它唱得相當的美好。這使我感到,紙上的鼓詞與藝人口中的鼓詞仿佛是兩個不同的東西了。我若作新詩便不能這麼只求平易,然後去求救於音樂,而必須在文藝價值上使自己滿意。我並非是說,新詩可以完全不管音樂價值,而是說新詩不能像鼓詞那樣去用音樂掩護文藝。「劉二摔倒在地流平」,在鼓詞裡可能因行腔用韻而博得彩聲,或雖不叫好而仍站得住;在新詩里,它必不能存在。

總結起來,我覺得鼓詞產生不了新詩,也不能代替新詩。可是,請注意,我沒有一點輕看鼓詞的心意,因為我是最熱心寫鼓詞的一個。為向人民服務,它是一種有用的利器,誰也不該小看它。

同時,我也沒有分別高低,把新詩看高,鼓詞看低的意思。

我只是說,這兩種文藝不好混為一談,而當分頭發展。鼓詞應當也有新詩的勇氣,去突破舊的形式,使文藝性提高,使音樂性更豐富。新詩也該看看鼓詞的優點,把自己充實起來。它不必去摩仿鼓詞的音節,而須注意音節;它不必學鼓詞的油腔滑調,而須注意怎樣去接近大眾。我盼望鼓詞有那麼一天會變成詞句好,音樂好的新歌曲;也盼望新詩因求接近人民,因注意音節韻律,而能負起寫大歌劇,詩劇與史詩的責任;即使寫小詩也能高讀朗誦,為人民所喜。分頭發展,不必是各自為政;彼此觀摩,取長去短,必有好處。反之,鼓詞若立定不動,且自比史詩;新詩若不承認自己的錯誤,自命不凡,可就一齊誤了大事。

載一九五○年六月《人民文學》第二卷第二期

暑中寫劇記

今夏,我放下了別的活兒,專心寫話劇。原因是:

(一)全國普遍的鬧劇本荒,戲劇界的朋友們見面總是說:寫寫劇本吧,寫寫劇本吧!其實,我並不會寫劇本。可是,友人們緊勸,我就活了心;誠試看吧。反正寫什麼都是學習,何必把劇本除外?好,寫劇本!

(二)劇本雖難寫,可究竟在字數上有人限制,不像長篇小說那麼長江大河的費功夫——在萬忙之中,是不能不在字數與時間上打一打算盤的。

寫什麼呢?這可很難辦!我理應寫工農兵的生活,但是對他們的生活我毫無所知;閉着眼亂寫是萬不行的。假若我的腿能照以前那樣支持我,我就早下了廠,或到農村與部隊裡去學習,去找材料;對這種事,我是不肯落後的。可是,我的腿疾有增無減,寸步難行,而我又不甘心四肢齊用,去爬。我只好就我所知道的事情去寫了,別無良策。

不過,這可也有點好處。我看見友人們往往下廠兩三個月,便想寫工人問題的劇本或小說。我以為這不夠。依我的經驗來看,不是我極熟習的人與事,便很難描寫得好;三五個月的外形觀察,是不夠幫助創作的。外形的觀察不等於體貼入微,不能體貼入微便不易寫得頭頭是道,而三五個月的功夫是得不到體貼入微的。

我決定寫我所熟悉的人與事。

我決定寫個以北京曲藝界藝人翻身為內容的劇本,因為我跟某些藝人交過十年以上的朋友,我知道些他們的生活。決定了內容以後,就和朋友商量怎樣寫。消極的,我們決定:(一)這齣戲裡儘可能的避免灑狗血。比如:劇中的虐待養女等場面就不在台上動手責打,因為描寫內心的痛苦也許比受體罰還更深刻一些。(二)力避喊口號。(三)我雖知道藝人們慣用的行話和黑話,而在台詞中並不多利用,以免台下不懂,添加了麻煩。(四)主要的角色不多,以免我掌握不好,反落個大而無當。(五)不多換景,好省些人力財力。(六)我知道從前的藝人們彼此摩擦多半是耍心眼,暗中鬥法,而表面上還呼兄喚弟的怪親熱。為了舞台上的效果,我不敢多使他們斗心機,而取直接的行動。

積極的:(一)我要充分利用自己所慣用的語言,北京話,期望台上所說的是活的言語,而不是泛泛的台詞。(二)在現階段,北京的藝人們經過學習,的確在思想上與團結上都有了進步,值得佩服;可是在為民族服務這一點上,因為貧、忙、文化低和其他種種困難,他們還沒有突飛猛進的表現。因此,我不單要描寫他們的進步,也假想出一個不很遠的遠景,希望他們能再進一步。(三)在結構上,此劇未能脫俗,還是用解放前與解放後的情景作對照,從而解釋何謂翻身。因為用了這俗套,我才特別注意人物的創造,希望以生動的人物掩護結構上的公式化。(四)本擬只寫四幕,前三幕講解放前,末一幕講解放後。友人們說:應當寫五幕,為是多寫點解放後的光明。我採用了這個辦法。

以上就是寫《方珍珠》事前的準備。

用兩個月的功夫寫完。

寫完,約了曲藝界和話劇界的友人們聽我朗讀,提供意見。曲藝界友人們說:(一)關於過去虐待養女的情形,像這劇中所描寫的也就夠了,不必再添什麼。

(二)也應給方太太一點希望,不要教她始終是頑固堡壘——在劇本初稿中,她頑固到底。這樣的婦人,現在還有,所以大家希望她們也能夠因鼓勵而改進。

(三)對於劇中藝人的利害衝突,太明顯;事實上,大家鬧意見往往是暗中鬥智,而避免正面衝突。

我照建議,把方太太在末幕中改好。對於藝人們的明爭應改為暗鬥則原封未動,怕損失了舞台上的效果。戲劇界的友人們給了下列的意見:

(一)描寫解放前的情形的三幕比最後兩幕(描寫解放後的)好得多,應設法加強後邊,以免虎頭蛇尾。

(二)向三元(特務)應在台上受到懲罰,以快人心。我照改。

(三)劇中的思想領導不明確,應補充。

我沒法辦。建議者的意思大概是劇中應添一個黨員,或與曲藝界有關的行政人員。我不願那麼辦。怎麼描寫一個黨員?我沒把握。添一位行政人員呢,或者反倒顯出事由官辦,不大民主。據我想,藝人們之能有今天的地位與表現,還不是共產黨領導之功?何必再把這人所共知的事通過一個舞台上的人物來說明呢?有了這麼一個人,我就得設法給他找戲,像:領導得不盡善盡美,或……。那麼一來,全劇劇情,就要變個樣子了——也許變好,可也許變壞。我沒敢動。我只在對話中增加了點關于思想領導的,與藝人們感激領導的字句。

(四)雖然力避喊口號,卻還有口號。

照刪。

(五)劇中李將軍只出來一場,應刪去。

我沒有把他刪去。排演此劇時,導演願意要他與否,請隨便。

以上是說《方珍珠》劇本初稿寫成,怎麼修改的。

青年藝術劇院把稿子要去,開始排戲。(這劇本的寫成,青年藝術劇院院長和其他負責人給了我很多鼓勵與幫助,應在此致謝!)在排演中,導演與演員又發現了劇中有許多小的漏洞,我隨時補葺。到今天,全劇大致可以算作定稿了;《光明日報》上發表的即此稿。

在排演中,演員們的最大困難是:(一)對藝人們的舉止動作把握不好。他們可是已開始和藝人們交朋友,藝人們也熱心的幫忙,有問必答。我想,這個辦法是最妥當的。(二)台詞,因為全是北京話,很難念好。這是因為大家念慣了用藍青官話所寫的劇本,南腔北調攙在一處,並無一定的念法;及至遇到活的北京話,音調節奏都須自然生動,大家倒念不上來了。不過,我想,大家既在北京,這點困難是一定可以由勤於學習而克服了的。

寫完《方珍珠》就準備寫《龍鬚溝》。

龍鬚溝是北京有名的一條臭溝。溝的兩岸住滿了勤苦安分的人民。多少年來,反動的官府視人民如草芥,不管溝水多麼臭,多麼髒,多麼有害,向來沒人過問。不單如此,貪官們還把人民修挖臭溝的捐款吞吃了。今春,人民政府決定替人民修溝。在建設新北京的許多事項里,這是件特別值得稱頌的。友人勸我把修溝的經過寫為劇本,並且給我借來參考文件。

題材是好的。可是怎麼寫呢?閱讀了文件,我親自到龍鬚溝去領略滋味。那兒是真臭!

我沒法把臭溝搬到舞台上去。即使可能,那也不是叫座兒的好辦法。想了一個星期,毫無辦法。

在什麼還沒想起來,我就決定了:這必須是個短劇,至多三幕,因為越長越難寫。

我也想起來:這個戲不必是個戲,因為戲中必須有個好故事,而好故事未必能與臭溝相結合。以龍鬚溝為名,而以故事為實,是不能盡到反映首都建設的責任的。我必須寫那條溝。那麼,寫一些印象也許是好的辦法。由這個設想,我進一步的去思索:假若我能寫出幾個人來,他們都與溝有關係,像溝的一些小支流,不就由人物的口中與行動中把溝烘托出來了麼?他們的言語與動作不必是一個完整故事的聯繫者,而是臭溝的說明者。

我開始想人物。戲既小,人物也得少。少,可是要包括到男女老少——我心中看到一個小雜院,緊挨着臭溝的一個小雜院。人住在這小院裡,事情發生在這小院裡,好,這個小院就是臭溝上的一塊碑,說明臭溝的一切。

這樣想好,寫起來就很快了。龍鬚溝的居民必定在生活上有許多許多問題,我不去管。我的眼睛老看着那條溝。下雨,溝水漲到屋中來;下雨,車沒法拉,小攤子沒法擺,大家挨餓;有溝,就有蒼蠅蚊子,傳播疾病,增多死亡;溝臭,甚至可以使人發瘋;……。這些就是劇中的穿插;它們不能構成一個完好的故事,可是每一情節都使人想到了臭溝。有了溝,我就有了我所要的戲。溝是危害及人民的健康與生計的,所以必須修浚。人民政府真去修溝了,我的末一幕便必然的是光明與歌頌;歌頌人民的好政府是我的責任。

我可是並沒忽略了刻畫人物。有幾個人物創造得相當的好。這齣戲一定很難排演。它有溝,有人,而沒有故事。弄得好,它可能由不同的印象使人看見一點什麼,或且得到感動。弄不好,它便一嘟嚕一塊的,什麼也不是。

人民藝術劇院已將劇稿要去,準備排演;我很怕白耽誤了大家的功夫,因為我知道這是一出不像戲的戲。在排演中,導演與演員必遭遇到許多困難,我希望能隨排隨修改,同心協力的使它成為個看得下去的戲。怎麼修改,現在還說不上來,因為大家才剛剛念詞。

寫此二劇,我得到向來沒有過的創作上的愉快與興奮。在解放前,文藝創作幾乎是件犯罪的行為;現在,我在動筆之前即得到各方面的鼓勵,使我覺得我是生活在一個有文化的社會裡,大家重視文藝,尊敬文藝工作者。我要參考資料,政府機關便趕快給我拿來;我去看龍鬚溝,地方上的派出所所長便親自出馬,領導着我到處去看,並給我說明一切;工程處的工作人員也是如此。等到我開始動筆,青年藝術劇院與人民藝術劇院都派來人照顧我,因為他們知道我的腿有毛病,不良於行。這種種鼓勵與照顧都給我減少了許多麻煩與困難,於是我就能寫得很快,很順利。特別使我高興的是各方面知道我在每日上午寫作,便原諒了我上午不去開會,甚至不給我打電話,以免分散了我的精神。這種體諒增加了我的自尊心,大家對我好,我便也要對得起人,絕不偷懶。

暑天已過,我願再來個秋季創作的突擊。寫不好有什麼關係呢,大家不是都肯幫忙嗎?一個人寫,大家幫忙提意見,作品就會由多加修改而像樣子了。

載一九五○年八月一日《人民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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