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的盛世:乾隆時代的得與失 - 第2章

張宏傑

  傳統的中國人大抵終生生活在迷信的氛圍之中。康熙皇帝雖然喜愛鑽研西方科學,並且頗有造詣,但這並沒有怎麼妨礙他對算卦占卜的熱衷。

  清代檔案中有這樣一個細節。康熙六十年(1721年)六月,四川總督年羹堯入京辦事,皇帝命他找京城的「名算」羅瞎子推算某事。年聽說這個羅瞎子為人四處招搖,且有病在身,就沒去找他算。皇帝在他匯報此事的摺子上批道:

  此人原有不老誠,但占得還算他好。(《掌故叢編·年羹堯折》)

  可見,皇帝是這個瞎子的老主顧兼粉絲。

  八字推命即是以一個人出生時間的年月日時,來推斷人生發展的結果。在今天來看,這當然是徹頭徹尾的迷信。可是,在過去,這些迷信往往在偶然中決定了歷史之車的走向。乾隆的八字即是如此。

  1929年,故宮博物院文獻館首批公布的內閣大庫檔案中,有乾隆生辰八字及康熙六十一年時人批語。內容如下:

  乾隆八字:

  辛卯(康熙五十年)

  丁酉(八月)

  庚午(十三日)

  丙子(子時)。

  批語:庚金生於仲秋,陽刃之格,金遇旺鄉,重重帶劫,用火為奇最美,時干透煞,乃為火焰秋金,鑄作劍鋒之器。格局清奇,生成富貴福祿天然。地支子、午、卯、酉,身居沐浴,最喜逢沖,又美傷官,駕煞反成大格。

  書云:子午酉卯成大格,文武經邦,為人聰秀,作事能為。連運行乙未。甲午,癸巳身旺,泄制為奇,俱以為美。

  此命貴富天然,這是不用說。占得性情異常,聰明秀氣出眾,為人仁孝,學必文武精微。幼歲總見浮災,並不妨礙。運交十六歲為之得運,該當身健,諸事遂心,志向更佳。命中看得妻星最賢最能,子息極多,壽元高厚。柱中四正成格禎祥,別的不用問。

  很明顯,這個批語是算命先生寫的,幾乎每個字都是誇讚之詞。中國古代的命相之理,有一套固定的推算方法。按命相理論,乾隆八字,天干庚辛丙丁,火焰秋金,是天賦甚厚的強勢命造,術語稱為「身旺」;地支子午卯酉,局全四正,男命得之,為駟馬乘風,主大富貴。

  也許正是這與眾不同的八字讓康熙做出了將弘曆養育宮中的決定。

  「養育宮中」對於康熙時代的皇孫來講確實是極大的「恩遇」。在弘曆之前,近百個孫子中,只有太子長子弘晳曾經被康熙「養育宮中」。這個皇孫極為康熙所喜愛,以至於在康熙晚年太子兩立兩廢的過程中,一個重要的考慮因素是割捨不了這個弘晳。朝鮮使臣回國後向國王匯報說:「皇長孫頗賢,難於廢立雲。」又說:「或雲太子之子甚賢,故不忍立他子而尚爾貶處雲矣。」也就是說,因為希望這個孫子將來能登上皇位,康熙才在廢太子問題上遲遲下不了決心。(《朝鮮李朝實錄》)

  從這個角度來講,有人認為,喜歡弘曆,是康熙傳位給雍正的一個理由。我們很難說,胤禛把自己的兒子介紹給父親,不是老謀深算的一步。對於胤禛來說,這一舉動從哪方面來說都沒有壞處。首先,這是試探老皇帝態度的一個機會。如果老皇帝把自己列入繼位的候選人行列,那麼必然會關心自己的子息。因為一個政治家必須多算幾步。退一步來講,即使老皇帝不打算把自己列入候選人行列,那麼使祖孫建立起良好的關係,對自己的政治安全,無疑也大有好處。

  對於弘曆會受到老皇帝的喜愛,胤禛有充分的自信。因為這個孩子自幼聰穎異常。

  特別是,他少年老成,十分懂事,很善於與人相處。雍正充分相信他會成為老皇帝和自己之間的一個良好溝通渠道。

  事情的發展甚至超過了雍親王的期望。

  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夏秋兩季五個多月里,避暑山莊中祖孫兩人幾乎天天在一起,形影不離。康熙批閱奏章的時候,小弘曆就在旁邊磨墨寫字。老皇帝時常站起來,走到孫子身邊,手把手教他寫。吃飯的時候,祖孫倆坐在一桌,爺爺不斷地給孫子夾菜。甚至接見大臣討論軍國大事,康熙也特批弘曆可以留在身邊。弘曆此時總是懂事地「屏息而侍」,大氣都不敢出。乖巧的孫子給康熙一生中的最後歲月帶來了巨大的歡樂,短短半年之中,祖孫倆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

  夏天的一個中午,康熙泛舟避暑山莊湖上,弘曆正在山上玩耍。遠遠望見御舟駛來,就滿心歡喜地跑下山來。老皇帝見了,生怕孫子跌倒,急忙跑到船頭,朝弘曆大喊:「慢點跑,別摔了!」祖父焦急的聲音深深印在弘曆的腦海里,60年後還在御製詩《晴碧亭憶舊》中提及此事。

  在這半年之中,弘曆的體育天分也給康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雖然才12歲,但是他反應之敏捷,舉止之精確,非常人可比。康熙親自教弘曆射箭,弘曆也真爭氣,首次習射就連中五矢,康熙喜出望外,賜給他一件黃馬褂。「或命步射,以示群臣,持滿連中,皇祖必為之色喜」。(乾隆《避暑山莊紀恩堂記》)

  弘曆初次練習用火槍,教師把一隻羊捆在百步之外,他初次試射,就「一發斃羊」。康熙十分高興。

  八月之初,秋高馬肥,康熙帶着弘曆,開始行圍打獵。在圍場,康熙用火槍擊中一熊,大熊倒地良久,毫無動靜。康熙以為熊已經毫無威脅,遂命弘曆上前補射一箭,以讓這個孩子博得「初圍獲熊」的美名。弘曆上馬之後,不知為何,遲遲不動。康熙心中有些不高興,這個孩子一直膽子很大,今天見到熊之後怎麼害怕起來?康熙在馬上高喊:「弘曆,怎麼不進?」

  弘曆這才像醒過神來,催馬欲進。不料此時那倒地的大熊忽然一個翻身,直立起來,嘴裡發出一聲怒吼,直奔弘曆的坐騎而來。眾人剎那間都驚呆了,只有康熙反應及時,舉槍便射,子彈從熊耳射入,大熊如同半堵牆一樣應聲仆地,徹底死去。所有人都驚出一身冷汗。

  這件事給康熙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似乎冥冥中有天意,保佑這個不同尋常的孫子。晚上回到帳中,他對隨駕的和妃說:「弘曆這孩子的命真是貴重!如果他早一點催馬過去,熊起馬驚,不知道會出多大的事啊!這孩子將來福氣比我還大啊!」(《嘯亭雜錄》)

  這次行圍之後,皇帝特意去了四阿哥的熱河賜園獅子園,指名要看看乾隆的生母。不知何故的鈕祜祿氏跪在皇帝面前,心中充滿疑惑。老皇帝命她抬起頭來,細細觀看,足足看了半分鐘之久,邊看邊說:「果是有福之人,有福之人!」(《清高宗實錄》)

  在這次晉見公公之前,鈕祜祿氏從來沒有引人注目過。生了這個孩子也沒能幫助她完全扭轉命運。直到雍正登上皇位前的十多年時間,她仍然被人們習慣地稱為「格格」,即滿語中的「小姐」。

  然而康熙卻發現了這個媳婦的「異相」,這個普普通通的格格,日後確實如康熙所說,成為中國歷史上最有福氣的太后之一,長壽而且境遇順遂,享盡尊榮富貴。康熙皇帝的相面功夫,確實有獨到之處。

  乾隆皇帝的基因,得自他父親的那一半非常優秀自不待言。愛新覺羅家族的出色素質在此前歷代皇帝身上已經體現無餘。極高的智商、強大的自制力、無窮的精力、無比精明的頭腦、難以扼制的進取精神,乾隆身上這些素質主要都是得自父系。

  從母親身上得到的,是支撐這些精神因素的強大身體基礎。乾隆皇帝體格之健壯,壽元之高厚,在中國歷代皇帝中絕無僅有。在乾隆以前,五位皇帝平均壽命為54歲,而乾隆活到89歲,比其祖先的平均年齡高35歲。在兄弟當中,乾隆也最為長壽,其他兄弟最長壽者也不過60歲,獨乾隆皇帝一枝獨秀,這不能不說與其母的遺傳因素有關。

  出身平民家庭的鈕祜祿氏身上完整地保存了滿洲人在白山黑水中陶鑄起來的強壯和「皮實」。傳世的清宮《慈寧燕喜圖》中有老年鈕祜祿氏的畫像,畫面上的老太太方面大耳,心寬體胖。與那些出生富貴人家的后妃比起來,鈕祜祿氏身體強健,生性好玩好動。乾隆皇帝登基後,每次出巡,都要帶老太太一起走:老太太生前趕上的四次南巡,她一次也沒落下。老太太一生曾經三游五台,三登泰山,還到過嵩山。至於避暑山莊,那更是去了無數次。老太太去世前一年,以85歲高齡,仍然跟着乾隆登上了泰山,步履甚健。

  莊練先生說:「出身富貴之家的妃嬪,不可能有十分強健的身體……乾隆之生母並非一般出生於富貴之家的妃嬪,乾隆得天獨厚之處,就在這裡。」(《中國歷史上最具特色的皇帝》)雍正弓馬平常,中年後經常鬧病。而乾隆天生擅長運動,敏捷性和平衡性極佳,各種兵器,上手很快,武功騎射,在清代諸帝中首屈一指。他終生好動,不樂安居,四處巡遊,以至有馬上皇帝之稱。活到89歲,一生沒有生過大病。掌握大權64年,天天處理奏章,日理萬機,很少感覺疲倦。這都是得自母親一系的遺傳。

  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十一月十三日,康熙皇帝從避暑山莊回京後兩個月,猝然崩逝於暢春園。

  《清高宗實錄》卷一說:乾隆繼承皇位是「聖祖深愛神知,默定於前;世宗垂裕谷詒,周注於後」。乾隆也說,康熙當時之所以叫出他的生母來相相面,也是因為起了託付之意,「即今仰窺皇祖恩意,似已知予異日可以付託,因欲豫觀聖母福相也」。(《乾隆御製詩初集》)

  這個說法也許有所誇大,不過在傳位於胤禛的決定中,弘曆肯定起了作用。對於這個兒子,雍正心底有一種特殊的感念之情。

  當年十二月,朝鮮國大臣金演在與清王朝的外事交往中聽到了這樣的消息:

  康熙皇帝在暢春園病重,知其不能起,召來閣老馬齊,對他說:「我的第四子最賢,我死後立為嗣皇。胤禛第二子弘曆有英雄氣象,必封為太子。」乃以為君臣不易之道,平治天下之要,訓誡胤禛。解脫其頭項所掛念珠,對胤禛說:「此乃順治皇帝臨終時賜朕之物,今我贈爾,有意存焉,爾其知之……」言訖而逝。(《朝鮮李朝實錄》)

  有人說這個記載不盡可靠。不過,已經遠傳到朝鮮,可見這個傳聞傳播之廣,也可見在雍正剛剛繼位之際,未來乾隆皇帝的大名以及其與祖父的特殊關係就已經廣為全國所知。從雍正登基之時,弘曆就成為太子的第一人選,已經是不爭的事實。雍正元年(1723年)正月十一,雍正皇帝即位後首次前往天壇,舉行祈谷大典。還宮後,雍正把弘曆召到養心殿,賜給他一塊肉,讓他吃掉,此外沒再說一句話。弘曆默默吃掉這塊肉,味道十分鮮美,不過分辨不出是什麼肉。乖巧的他吃完肉後,也沒有多說話,就退了出來。不過此事給了他極深的印象。因為在此之前,不論什麼事,父親對他和弟弟弘晝都是同等對待。而這次只獨獨召見他一人,並且是在剛剛從天壇回來之後,顯然是有深意的。從那時起,聰明的弘曆就已經知道自己被父親默定為太子了。(《乾隆御製詩五集》)

  二

毫無心理準備的接班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特殊體質的遺傳,清代帝王之死大多乾脆利落,很少有拖泥帶水纏綿病榻者。康熙、雍正、乾隆、嘉慶這四代皇帝,死前都沒有什麼徵兆。從「偶染微恙」到撒手人寰,短則三天,長不過一周。因此,嗣皇帝的詔書中往往有「忽遭大故」「聞之驚慟」之語。

  不過,雍正的死相比其他人,還是更為突然了些。

  雍正十三年(1735年)八月二十二日晚上十點左右,大學士張廷玉剛剛就寢,突然被一陣急劇的敲門聲驚醒。

  圓明園的太監前來傳旨,召他火速入宮。

  張廷玉一邊向圓明園「疾趨」,一邊心中惶惶不安。白天剛剛見過皇帝,怎麼這麼晚又宣召?

  從西南門進入圓明園來到寢宮,他驚訝地看到,雍正皇帝躺在大床上,已經兩目緊閉,呼吸微弱,不認識人了。

  張廷玉在回憶錄中說自己當時的反應是「驚駭欲絕」。雍正今年不過58歲,年齡並不算老。前兩天,也就是八月二十日,皇帝身體確實有些不爽快,不過仍然辦事如常。雖然二十二日,病情加重了些,但仍然能接見大臣,處理政務,何以這麼快就陷入彌留狀態?

  太醫進藥無效,拖到二十三日子時,在大家的惶惶無措中,雍正去世了。(《張廷玉年譜·雍正十三年》)

  對於雍正的去世,後人產生了種種推測,其中最荒誕不經的說法當然是呂四娘飛劍取首級。不過當代史學家比較一致的結論是,雍正的暴亡是服用丹藥所致。

  作為清代帝王中最有個性的一個,雍正的為人行事多有離經叛道之處。他精研佛法又迷信方術,對道教的丹藥理論十分感興趣,平時愛吃丹藥「即濟丹」,還經常把它賜給自己的親信大臣。他在後宮之中養了幾位道士,他們的任務就是為雍正提煉能令他增強精力、延年益壽的「仙丹」。(《雍正傳》)雖然正史不敢記載,但考究諸多種史料檔案,原本沒有致命大病的他,應該確係病急亂投醫,在道士的勸說下服用了含有劇毒的「丹藥」而提前離開了人世。最有力的證據是雍正死後第三天,嗣皇帝就將宮中那些煉丹的道士全部掃地出門。(《清高宗實錄》)

  雍正去世如此倉促,以至於沒來得及留下任何遺詔。誰都知道在此情況下,最重要的事當然是確定新君。弘曆和弘晝此時忙於大聲哭號,宣布誰是新君這件事必須由大臣們來完成。

  為了避免康熙晚年的悲劇,雍正發明了「秘密立儲」之制。早在雍正元年(1723年)八月十七日,他就親書密旨,藏於「正大光明」匾之後。群龍無首之際,還是德高望重的張廷玉先鎮定下來。作為雍正帝的親信,他知道雍正秘密立儲的全過程。在年譜中,他回憶說:「我和鄂爾泰對聚集在寢宮的王公大臣們說:『大行皇帝生前寫有傳位密詔,曾讓我們二人看過。現在最緊要的事就是要找到密詔。』大家說是。於是命令總管太監去找。總管太監說:『這件事皇上沒有和我們說過,不知道密詔藏在哪兒。』我說:『大行皇帝當日密封的文件,應該也不會多。你就找外面用黃紙封着,背後寫一個「封」字的小盒,應該就是。』」(《張廷玉年譜·雍正十三年》)

  一小會兒,太監把密詔找到了。王公大臣們共同捧到燈下宣讀。

  雍正的遺詔原文如下:

  寶親王皇四子弘曆秉性仁慈,居心孝友,聖祖皇考於諸孫之中最為鍾愛,撫養宮中,恩逾常格。雍正元年八月間,朕於乾清宮召諸王滿漢大臣入見,面諭以建儲一事,親書諭旨,加以密封,收藏於乾清宮最高之處,即立弘曆為皇太子之旨也。其後仍封親王者,蓋令備位藩封,諳習政事,以增廣識見,今既遭大事,著繼朕登極,即皇帝位。(《清世宗實錄》)

  張廷玉在《年譜》中回憶說:「新皇帝乾隆聽到是自己繼承大位後,立刻伏地大哭良久,王公大臣再三勸解,新皇帝仍不起來。」

  弘曆的痛哭是真情實意,痛快淋漓。雖然早就猜到自己將是大清帝國的繼承人,但對父親的死他確實毫無準備。他早已作好40歲甚至50歲繼位的心理準備,因為看起來他的儲君生涯將是一場無比漫長的耐力競賽。沒想到父親的壽命比祖父短了11年,去世時年僅58歲,使自己得以在25歲的盛年位登大寶。

  弘曆不能不為自己的幸運慶幸。回顧整個中國歷史,在帝位交接那一刻,曾經出現過多少雲譎波詭,明槍暗箭。大清開國以來,5位皇帝登位,都經過了激烈的鬥爭,幾乎每一代都是劍拔弩張,甚至腥風血雨。只有自己的繼位過程,光明正大,水到渠成,沒有一絲波瀾。命運對自己實在是太慷慨了。

  不過作為一個情商極高的人,弘曆絕不會泄露心中的任何一絲興奮。他迅速調動起全部精神,投入到「孝子」角色中去。

  大行皇帝的喪事進行得迅速而周到。

  《清高宗實錄》記載,新君對於喪禮上孝子的所有規定動作,都演出得十分盡力,十分到位,十分令人感動:大殮之際,他「痛哭失聲,擗踴無數」,就是說無數次掙扎跳躍,攔着不讓人蓋上棺材。「從頭一天夜半到第二天日暮,皇上哀慟深切,哭不停聲,一整天水漿不進,群臣伏地環跪,懇請皇上節哀,皇上悲不自勝,左右都感動哭泣,弗敢仰視」。

  按禮制要求,大行皇帝(剛剛死去的皇帝)皇輿回紫禁城時,嗣皇帝應該在乾清門內迎接。然而弘曆不同意這樣做,他堅持要親自全程護送皇輿回宮。大臣們當然不能同意這有違成例的做法,為此弘曆宣諭大臣說:「若在乾清門內迎接,心實不忍,王大臣等不必固請,俾得稍盡此心。」(《清高宗實錄》)

  《清高宗實錄》記載,在護送大行皇帝皇輿回宮的一路之上,弘曆「哭不停聲」。進入乾清門前一刻,他又傳諭,不以新皇帝身份直接由乾清門入,而要由內右門入,以示對剛剛死去的老皇帝的尊重。其他任何一個孝子也不可能把這些細節做得更到位了。

  三

轉變帝國的航向

  儘管對「孝子」的角色表演盡心盡力,乾隆對雍正的真實感情卻十分可疑。

  從很小的時候起,乾隆就對這個嚴厲苛刻的父親絕少親近之感。在乾隆漫長的一生中,他最尊敬也最常提起的男性親人是祖父康熙。對共同生活了25年的雍正,乾隆很少提起,偶爾提到,也口氣平淡。

  康熙和雍正氣質性格迥然不同。祖父康熙在中國歷代皇帝中以「人情味濃」聞名。他為人真誠坦率,待人和藹可親,處事寬厚大度。小弘曆從見到他的第一面開始就產生了莫大的親切感和信任感。而對自己的父親,他感受更多的是恐懼。因為父親雍正的個性與祖父幾乎截然相反。

  經常有人說:「歷史是最公正的。」其實,歷史通常不很公正。許多歷史人物,僅僅因為其個性上的某些缺陷而承受後世無窮無盡的惡評。雍正皇帝就是典型代表。

  雍正統治的13年,是大清王朝發展史上一個十分關鍵的時段。康熙晚年諸事寬縱,且為太子之事耗盡心血,國家政務幾近廢弛,腐敗貪污蔓延,亂象層出不窮。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繼位之君是一個性格軟弱之人,大清必然迅速墮入亂世。歷史上已經有過無數的先例。幸運的是,康熙選擇了雍正。出於對大清王朝的責任感,也基於眼裡揉不得沙子的剛介個性,雍正向他反感的種種現象舉起了屠刀,解決了大清王朝政治深層的一些問題。

  歷史上沒有哪位皇帝像雍正一樣委屈:他為大清王朝的根本利益拼命工作13年,結果換來的卻是幾乎所有社會階層的反感。雖然為了政治需要,雍正也會壓抑自己的本性,對某些心腹大臣們極表親熱關懷,然而他生硬做作的表演很難真的打動人。終雍正一朝,雖然大臣們對他唯命是從,卻很少有人從內心裡愛戴這個「喜怒不定」的主子。

  引起大家反感的原因有三:第一,他刻薄的個性讓人不敢親近;第二,他繼位之後對自己手足兄弟和心腹大臣的薄情殘忍,讓所有人觸目驚心;第三,也是最主要的原因,他為政過於嚴猛。凡事過猶不及,雖然他一系列酷烈的政治措施鞏固了大清王朝的基礎,卻也得罪了幾乎社會的所有階層:他對官員們過於嚴厲,在反貪過程中,對所有貪污侵占行為都不寬容,動不動就抄家罰銀,使無數官員傾家蕩產,獲得了「抄家皇帝」的惡名。他對老百姓同樣嚴厲,相信嚴刑峻法是改善社會治安的最佳途徑,宣稱「朕治天下,原不肯以婦人之仁,弛三尺之法」。(《大義覺迷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時間大清天下獄案四起,酷刑濫施,輕罪時被重治,冤枉入獄之人也為數不少。他為政剛猛,一往無前,屢有興革。有些改革,比如養廉銀制度,效果良好。也有一些興革措施在執行中走了樣,加重了百姓的負擔。

  深肖父親的兒子往往對自己的父親深惡痛絕。青少年時代的乾隆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性格深處與父親的共同點,他只意識到了自己內心深處對父親的深刻反感。在懂事之後,弘曆一直在為父親惋惜,惋惜他吃力不討好,不會做人。他相信,自己當皇帝,絕不會像父親這樣偏執愚蠢。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個神奇的八字,乾隆皇帝一生的運勢確實極佳。他不但在最佳年齡登上了帝位,而且所繼承的基業又令所有皇帝羨慕:經過康熙和雍正73年的治理,大清天下國泰民安,一派昇平之象。正所謂「國家繼緒百年,累洽重熙,至於今日,可謂承平無事」。政治清明,八方無警。內無起義和災荒,外無戰爭和威脅,乾隆的帝位,可謂磐石之安。

  歷史留給乾隆的任務,就是「繼父祖之餘烈」,把大清盛世推上最高點。

  他有這個能力,更有這個雄心。

  乾隆所受的教育在大清開國以來的歷代皇帝當中,是最完整、最系統、最嚴格的。雍正對皇子們的教育抓得很緊,從6歲到25歲,弘曆在書房中整整度過了19年的光陰,每天的學習時間長達10個小時。他天資聰穎,與弟弟弘晝同時開蒙讀書,卻處處勝過弟弟。每次背書,他都過目不忘,弟弟卻遲遲背不下來,先生不得不給他多加功課。他讀書非常勤奮。「已乃精研《易》《春秋》、戴氏禮、宋儒性理諸書,旁及《通鑑綱目》、史漢八家之文,莫不窮其旨趣,探其精蘊。」(《樂善堂全集》)學生時代,他寫作了大量的作文。翻閱這些文章,我們發現學生時代的乾隆是一個非常正統的儒家信徒,對未來的設計具有濃厚的理想主義色彩。在他眼中,一個完美的君主,應該是用「仁義」來陶冶教化天下,而不是以強力來推行自己的政策。他說:「治理天下,應該以德而不以力。所以德行高尚的人成功,德行不佳者失敗。」(《樂善堂全集》)

  在一篇名為《寬則得眾論》的文章中,他鮮明地表達了與父親相異的政治傾向:「如果能寬以待人,寬容他人的小過,成就自己的大德,那麼人人都感其恩德,心悅誠服。如若不然,以偏急為念,以刻薄為務,雖然為政勤奮,如秦始皇那樣每天批閱無數奏摺,像隋文帝那樣親自替百官治事,又有什麼用處?」

  在學生時代,他系統地研究過中國歷史上所有著名的帝王。心高氣盛的他「睥睨千古,無足當意者」。在他眼中,合格的皇帝只有三個:漢文帝、唐太宗和宋仁宗。然而漢文帝雖賢,卻不善於挑選人才來輔佐自己;宋仁宗雖仁,能力卻有所不足。令他真正欽服的,只有唐太宗一人而已。青年的特權就是不需要成本的許諾、不需要證據的自信、可以無限透支的未來。他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絢麗的想象。登上帝位的第一天,他就把唐太宗樹為自己的楷模,直追唐太宗,超越唐太宗,成為中國歷史上的「第一人」。要做到這一點,首先就要否定自己的父親。

  雖然「三年無改父之道,可謂孝矣」,但真正偉大的政治家絕不會讓任何一個空洞的道德字眼束縛住自己的手腳。雍正的喪禮辦得無比盛大,接下來,乾隆卻毫不猶豫地與父親唱起了反調。

  就在雍正駕崩後第三天,乾隆就把父親十分信任、供養宮中的道士張太虛、王定乾等人趕出了皇宮。乾隆發布諭旨說:

  皇考萬幾餘暇,聞外省有爐火修煉之說,聖心雖知其非,聊欲試觀其術,以為遊戲消閒之具。因將張太虛、王定乾等數人置於西苑空閒之地。聖心視之,如俳優人等耳,未曾聽其一言,未曾用其一藥,且深知其為市井無賴之徒,最好造言生事。皇考向朕與和親王面諭者屢矣!今朕將伊等驅出,各回本籍……若伊等因內廷行走數年,捏稱在大行皇帝御前一言一字,以及在外招搖煽惑,斷無不敗露之理。一經訪聞,定嚴行拿究,立即正法,決不寬貸。(《清高宗實錄》)

  就是說,雍正於日理萬機的閒暇之時,聞聽外省有祛病延壽的煉丹之術,雖明知其非,卻抱着遊戲消閒、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的想法,聊且讓張太虛、王定乾等數人於西苑空閒之地豎爐煉丹。雍正不過將張太虛、王定乾等當作排遣取樂的優伶小丑,未曾聽其一言,未曾用其一藥。且多次當面向乾隆及各親王說過,這些人是市井無賴,最好造謠生事。所以,乾隆下此諭旨,命將這些人逐回本籍。

  正所謂此地無銀三百兩,這道諭旨,正向天下公布了雍正皇帝的真正死因。如此迫不及待,可見乾隆對雍正信用術士這種背離傳統帝王之道行為的鄙夷與反感。雍正時期,大肆崇佛尚道,他曾經親自在宮中舉行法會,自稱「釋主」,法號「破塵居士」。他請和尚文覺禪師住在宮中,參與國家機密的事務,「倚之如左右手」,甚至親自撰寫《揀魔辨異錄》,介入宗教學術鬥爭。在他的大力支持下,雍正一朝佛道兩教人數眾多,未免泥沙俱下。

  乾隆皇帝信奉儒家正統思想,對異端之教不感興趣,對父親崇佛信道更是腹誹不已。借驅趕道士的契機,乾隆宣布,今後出家,必須由官方給予度牒,以此來控制僧尼數量的過度增長。

  雍正皇帝一生酷好祥瑞。在他統治期間,中國歷史上所有的祥瑞品種差不多都出齊了,什麼嘉禾、瑞繭、蓍草、靈芝、麒麟、鳳鳥、甘露、五星連珠、黃河清、卿雲現,一樣接一樣出現在官員的奏摺里,雍正說這是自己「敬誠所感,仁者所孚」,證明自己統治合法,治理有成。這自然是對篡位說的一種變相回應。(《清世宗實錄》)

  在乾隆看來,搞這一套太小兒科並且太可笑了。他一上任就下旨說,如果百姓安居樂業,雖無祥瑞,「亦無損於太平之象」。相反,國家治理不好,「即使休嘉疊告」,也毫無用處。他還告誡臣工,應該以「實心實政保守承平大業,切不可務瑞應之虛名,致啟頌揚之飾說也」。因此他在繼位當年九月宣布:「凡慶雲、嘉穀一切祥瑞之事,皆不許陳奏。」(《清高宗實錄》)

  雍正生時,一項惹人議論的政策是「奏開墾」。雍正鼓勵百姓開荒田地,以各地開荒畝數來衡量地方官政績。結果各地官員紛紛虛報開荒數字,他們升官發財走了,但留下的卻是賦稅隨畝數同步增長的局面,變相增加了百姓的負擔。乾隆即位後馬上詔諭各省督撫:「凡造報開墾畝數,務必詳加查核,實系墾荒,然後具奏,不得絲毫假飾,以政閭閶之優異。」對以前捏報的數字,要求一一「據實題請開除」。

  乾隆即位不久,基於國家財政狀況良好,下令免於徵收百姓在雍正十二年(1734年)以前所欠的賦稅銀。這是貨真價實的惠民措施,一下子大面積減輕了底層貧困百姓的生活負擔。(《清高宗實錄》)

  當然,在雍正的所有作為里,最為人詬病的,是對手足兄弟的殘酷無情。

  「阿其那」「塞思黑」之獄,是愛新覺羅家族史上最大的隱痛和尷尬。在雍正以前,滿洲皇族內部雖然也紛爭不斷,但從來也沒有撕破臉到親兄弟相殺、相囚,把親兄弟連同其子孫後代一起開除出族籍的程度。雍正上台後的手足相殘,不管有多少必要性,手段確實過於殘忍,處理方式確實過於駭人耳目。大哥、二哥都在雍正任內被監禁至死,老八、老九被禁錮削籍,秘密處死。三哥和老十、老十四也永遠囚禁。其他宗室被殺、被關、被流放的更是不計其數。這不僅是雍正的恥辱,也是整個愛新覺羅家族的恥辱,甚至是整個大清王朝的恥辱。在崇尚孝悌的宗法社會,無論雍正有多少苦衷,這些行為都是無法讓人原諒的。13年來,雖然無人敢對此提出指責,但乾隆非常清楚這一過分的舉動反而使雍正的政敵贏得了幾乎所有人的同情,包括乾隆自己。為了理順政治高端的關係,贏得皇室內部和中上層王公對自己的支持,他必須改正父親的這個錯誤。

  在即位一個多月後,乾隆發出了一道震動天下的諭旨:

  阿其那(允禩)、塞思黑(允禟)孽由自作,萬無可矜,而其子若孫實聖祖仁皇帝之支派也,若俱屏除宗牒之外,則將來子孫,與庶民無異。當初辦理此事,乃諸王大臣再三固請,實非我皇考本意。其作何處理之處,着諸王滿漢文武大臣……各抒己見,確議具奏。(《清高宗實錄》)

  意思是說,允禩、允禟等人,雖然孽由自作,已經死去,但是他們的子孫的血管里流的畢竟是愛新覺羅的血。如果繼續把他們開除於宗籍之外,與普通百姓一樣,實在不妥。之所以當初開除他們的宗籍,是出於辦理這件事的王公大臣再三固請,而非我皇考雍正的本意。這件事到底如何處理為好,請諸王滿漢文武大臣各抒己見,拿出一個方案來報給我。

  允禩、允禟,即雍正當日所稱的「阿其那」「塞思黑」。這道諭旨一下,分明是要給雍正的這些政敵平反,一時之間,朝野上下對新皇帝的膽魄無不驚訝。

  皇帝旨意一下,大臣們當然知道應該怎麼做。他們建議皇帝恢復這些人的宗室身份。不久,幾乎所有因為儲位鬥爭而被摒出宗籍之外的人又恢復了天潢貴胄的身份,那些被圈禁高牆的宗室王公重見了天日。皇帝下令,給「阿其那」「塞思黑」的子孫撥付相當豐厚的產業,以資生活。就連最重要的案犯,父親當日最大的競爭對手前十四阿哥允禵,也被放了出來,並且賜給公爵,給予優越的生活待遇,以讓他安養晚年。據朝鮮史料記載,乾隆還想把允禵被囚13年的俸祿一一給還,因允禵堅辭不受而作罷。(《朝鮮李朝實錄》)

  這一重大舉動一下子掃除了皇室王公之中對雍正乾隆一支的怨恨之情,新皇帝的「寬仁」確實如春風一樣,讓他們重獲新生。

  下一個舉動就要爭取官僚集團對自己的效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