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隋好駙馬 - 第3章
浙東匹夫
更何況,說難聽一點,按照來傳令的劉校尉所言,晉王妃的病着實不輕,而且很怪異,藥石無靈。智顗不是穿越者,沒法預見歷史,又怎麼可能知道蕭妃這病是死不了的呢?萬一蕭妃真的不好了,有個三長兩短的話;以蕭銑如今在這世上,三代以內就這麼一個親人,還能不讓人見最後一面?這麼一想,智顗的決心終於動搖了,勉強應承了蕭銑的請求。
「也難得你一片赤誠孝心,老衲便不阻你。只是路上需得凡事小心,不該說的絕不要說,不要暴露了你的身份便好。到了揚州,老衲為你安排一個機會,遠遠的見一面便是了。」
「弟子謝過大師!」蕭銑趕緊抹去眼淚,擺出一副純良的表情,心中暗自得意。
第五章
赴揚州
跟着大隊人馬趕路,實在是無趣得緊,既沒有半路奇遇打抱不平的可能,也做不了欺男霸女的惡行,加之蕭銑還要保持低調,故而一路無話,連市井繁華都沒空欣賞。
智顗大師年紀大了,受不得顛簸,故而坐車趕路着實走得不快。明州出發後第二日,一行人趕到錢塘江邊時,便直接尋了渡船溯江而行,繞開了會稽,水路直奔杭州。然後在候潮門外登岸穿杭州北上,到了湖州再尋小河走水路入太湖。
路過杭州的時候,蕭銑還對這個前世留下不少足跡的城市頗多好奇,然則就近觀摩了一番其間市井百態,卻是有些失望:他原本以為,作為江浙排在金陵和吳中(蘇州)之後的第三大州府,杭州總該是「參差十萬人家」地繁華。但是實則城池很小,一個州只有兩萬戶、十萬人而已。連西湖也是綿延荒蕪,周遭還有不少淺灘沼澤,處處濕地。
就這事兒,蕭銑還問過歐陽詢,結果歐陽詢也對於蕭銑那種「杭州乃是兩浙僅次於吳中的繁華之地」這個錯誤認識詫異非常。
然後在歐陽詢的教導下,蕭銑才醒悟,原來如今這個時代,後世浙江地界上最繁華的是錢塘江南岸的越州,也就是後世的紹興,那裡是古會稽郡的郡治。如今的越州足有五萬多戶,而且耕織漁鹽都十分發達,無論人口經濟都足足有杭州兩三倍的規模。可惜這次行程繞過了越州,所以不得親見。再往下排,湖州的富庶也在杭州之上。
後來又深入了解了一番後,蕭銑才想明白了:如今大運河還沒開建,而杭州這塊地方,沼澤濕地太多,地勢容易積水,在大修水利之前,既不易開發,也沒啥大的開發價值,自然是不如作為古會稽郡治的越州那般繁榮了。
歷史上杭州要到隋煬帝開了大運河、讓此處成為大運河南段轉運樞紐港口後,有了大型商港城市的經濟價值,而後在大唐三百年間靠白居易等牧守勵精圖治把水利逐步建設起來。最後仰賴五代十國時周遭全部因為戰亂打爛、而兩浙獨因吳越國政權和平演變、最終兵不血刃「納土歸宋」,才讓這塊地方成為兩宋極富之地,以至於宋廷南渡時不得不設行在於此。
親眼目睹了這一切現狀之後,讓蕭銑心中對於未來隋煬帝的歷史功績有了一個更加直白地認識:這位君主雖然好大喜功,濫用民力,但是要說做實事還是做了不少的。就算工程經費上有些奢靡浪費,被官僚階層貪墨了不少,至少也比後世杭州城裡修了挖挖了修的三橫一縱腎(這裡的腎字要以果粉慣用的讀法讀)要廉潔不少。
閒言休絮。一路行程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凡是能水路的情況下就走水路。一來水路不顛簸,二來只要有換班的操船人手,就可以晝夜行船,不會影響坐船的人休息。如此一來,眾人不過五天便趕到了京口(鎮江),只要渡江便可到揚州了。
長江浩渺,隔了千年再看,着實令人心曠神怡,尤其是如今的江上既沒有橋樑,便是沙洲淤積也比後世少得多,所以江面極為宏闊。蕭銑倒也不是沒見過長江,而是他這具肉身當初在建康駐留時還不過四五歲年紀,記不清事兒,所以如今對長江的印象基本還是來自於後世那一半靈魂。
船行江上,很快南北兩邊都已經看不到江岸,只有兩座小島立於江中,指引着渡船的方向。智顗立在艙外觀景,蕭銑侍立一旁,智顗便指着一處小島低聲對蕭銑解說道:「阿彌陀佛,居士且看——此洲便是金山洲,此寺便是金山寺。昔年梁武帝時,便曾在此寺內開壇,作了有史以來第一堂水陸法會,上供十方諸佛聖賢,普施無遮齋食,據說一次舍齋僧尼十四萬餘眾;那時老衲還未出生,還是少年時聽老衲的祖師言及。不過武帝享國48載,他晚年時的一些崇佛善舉,倒是老衲親歷身受了。」
揚州和京口之間,自古有雙島,在南者稱金沙洲,其上便有自東晉時所建古剎金山寺。在北者稱瓜洲,後世陸放翁詩詞中的「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所提的瓜洲渡,便是此島了,乃是長江鎖鑰,南北要衝之所在。智顗指着金山寺給蕭銑講解他祖宗當年的崇佛之舉,蕭銑心中聽着卻是只感受到了一絲絲自嘲。
唉,四次捨身入同泰寺,一輩子給佛門捐獻布施的錢財都抵得上好幾個國庫了,結果還不是最終只換來了南朝國力虛耗越來越弱,北人偷渡一個侯景過來,就鬧得天翻地覆?倒是同期的北周武帝宇文邕,名列後世「三武滅佛」之一,殺和尚清佛田毀寺廟,讓國家稅源兵源充裕,奠定了後來隋朝一統天下的基礎。有時候有沒有信仰的優劣,還真不好說呢。
當然了,梁武帝享國48年,活了86歲才餓死。宇文邕滅佛後不過三年就突遭橫死,而且歷史上滅佛的三武一宗好像都是短命,不是急病暴斃就是被人弒君殺害。從這個角度來看,似乎滅佛也着實是有損個人福緣的事情……
不管怎麼說,如今的蕭銑還有求於智顗,而且這個高僧畢竟庇護自己多年,有恩報恩之下,蕭銑也不好說出不敬佛門的煞風景言語,當下不管本心如何,唯有挑一些上檯面的言語吹捧了。
打定了主意要順着智顗的口風往下說之後,蕭銑便在心中琢磨着後世來金山寺旅遊時從野導遊那裡聽來過的一些應景的古詩詞,想着能不能剽竊一把——21世紀的時候,蕭銑也陪客戶來過兩次這裡,只是21世紀時金沙洲已經和鎮江市區連成一片了,北側的瓜洲也已經和揚州市區淤塞在了一起。為了確保金山寺四面環水的景致,鎮江人挖空心思確保了寺廟四周挖出一個人工湖,硬生生保留了一個人造的金沙洲,又哪有如今這般闊朗?
「此處景致如此雄峻不凡,果然是『卒然天立鎮中流,雄跨東南二百州』啊……」
「卒然天立」二句,只要是後世來過金山寺玩的人,都是肯定知道的——因為宋孝宗寫的這兩句詩,是被金山寺刻在匾額上供起來的,人人進寺都要看見。所以蕭銑縱然前世不是文科生出身,也是信手拈來。
此語一出,智顗也是眼神一亮,頗有讚許,蕭銑跟着他多年,除了佛經和尋常文字是他傳授之外,其他詩賦文章方面多是歐陽詢等人出力教導。畢竟智顗可不是打算讓蕭銑一輩子當和尚的。此刻聽了蕭銑作出這般詩句,也是暗暗心驚,對其多年學業成就高看了幾分。
「其後呢?這似乎該是一首七言絕句吧?」
智顗大師開口詢問,連一旁同船的劉校尉乃至少數幾個軍中識字之人也湊趣看了過來。隋唐時民間好詩之風盛行,一行人同行數日,對於這個據說蕭姓的智顗俗家弟子也是頗有好奇——按照智顗對外的口徑,蕭銑只是一個普通的平民家或者沒落家族的蕭姓孤兒,自己從小收養教訓,至於是否要正式出家,全看隨緣。那些軍官們見智顗大師對這個少年俗家弟子如此看重,當然也會好奇這少年有什麼過人之處了。
卻不知,隨口說出了前兩句之後,蕭銑卻是心中發苦:當時他想都沒想就順口吟來,而這首詩後兩句本該是「狂虜每臨須破膽,何勞平地戰貔貅。」是後世宋孝宗自勉瓜洲險隘足以抗拒金兵,使之不得南渡。若是此刻蕭銑把這兩句也抄過來,豈不是非常不應景,還容易顯得自己有野心,和經歷不符?
可是,旁人都看出蕭銑這是打算作詩而不是說對聯了,不補完下不了台,說不得,只能牽強附會地改字,弄得低水平一些了。
「嗯,本意倒是着實想要作詩一首,可是吟了上闋之後,總覺得後文怎得搭配都不如意,說出來倒是教諸位見笑了——北風一掃越塵淨,明月還照故吳鈎。」
「好詩!當真是好詩啊,讀來朗朗上口,風雅氣勢兼備,當真是……」鑑賞水平二把刀級別的劉校尉第一個叫起好來,雖然他聽着總覺得此詩有些說不出的彆扭,但是越是如此,就越要表現得似模似樣。
智顗大師乃至剛剛聽到動靜後走出艙來的歐陽詢二人,聽到蕭銑念完詩時卻是心中暗驚;幸好見到劉校尉和那群粗人沒聽出問題來,才強笑着符合了一番,把事情揭過去了。
牽強,彆扭。一首詩,前兩句還在說鎮江金山之地雄峻壯闊、堪為南朝攘除外侮的屏障,後兩句卻突然立場反轉,變成了歌頌北朝天兵南下,勢如破竹,一統天下。而且「故吳鈎」三字,說不出的傷懷。同情關切蕭銑的人,只要是懂行的,自然要捏一把汗:這種詩詞的生硬反轉,豈不是容易讓人懷疑蕭銑的出身,懷疑蕭銑心懷南朝!
「率更,讓你師弟今後人前少作些詩,能夠不作便不作吧。」看着那些軍頭散去,智顗拉着歐陽詢低聲說了一句。歐陽詢連忙表示了解,私下找機會勸解不提。
船又行了兩個時辰,一行人很快拋下了江中作詩這件插曲,因為他們已然過了瓜洲渡,踏上了江北揚州的土地。諸人棄船登岸,重上車馬,交割過印信後緩緩入城,直奔兼做總管府的晉王府而去。一路上坊市繁茂,人流熙攘,總算是有了些東南極盛之地的人氣了。
第六章
楊廣
後人往往忽略了一個事實,以為「揚州總管」這個官職的官署府邸,自然是顧名思義便在揚州城了,實則不然。自開皇十二年起,正牌的「揚州總管府」便搬到了丹陽,留在江北揚州的,實則是晉王楊廣的晉王府罷了。
隋時的丹陽郡與現代的鎮江丹陽相去不遠,但是卻不是同一個地方;丹陽郡治江寧縣大致在如今的南京境內,在六朝時台城遺址以西南——台城在梁末侯景之亂的時候慘遭破壞,後來南陳立國數十年,也沒有盡復舊觀。隋滅陳後,為了根除南朝的影響力,更是徹底犁平了台城舊址,把城市恢復為農田,其手段與羅馬人毀滅迦太基城差不多。當然了,隋好歹是把廢城遺址改成了農田,比羅馬人在迦太基城犁地後還灌海水鹽鹼化要好一些。
不過,封建時代,府邸名分不重要,實際上的統治核心,往往都是跟着統治者走的。既然晉王府設在了揚州,而且楊廣本人常年駐留揚州,數年來,江南的權貴門閥、豪商巨賈,便多集結於揚州了。街市兩側鱗次櫛比、行人稠密,好不繁榮。
蕭銑入城後便一直坐在智顗的馬車裡,一副謹小慎微的低調樣子,江上賦詩的插曲,也很快被人逐漸淡忘了。走了半柱香的時辰,突然聽得外頭有喧鬧之聲,車隊也停了下來。蕭銑等人還在納悶發生了什麼事。仔細聽外面動靜,卻是劉校尉遇到了什麼大人物,不得不擺出一副動靜,給對方下馬行禮。
「末將見過郎將、公子。」
蕭銑微微打起一線帘子往外看,卻是兩個衣着浮華的公子哥騎在高頭大馬上、帶着一夥兵丁巡查,劉校尉則恭恭敬敬拱手行禮、單膝跪地。
那兩個公子哥年長的看着有將近三十歲年紀,身上穿些輕便而不失精良的皮甲,年輕一些的堪堪弱冠之年,身上沒有任何甲冑和表明軍職身份的東西。兩人俱是神色輕浮驕縱,面貌雖說不上丑,卻讓人看着難受彆扭,有點酒色過度、氣相陰鷙的樣子。好在二人沒有什麼跋扈舉動,許是因為晉王府便在左近,不敢張揚罷了。
兩位公子都傲然接受了劉校尉的行禮,年輕的那個卻是眉毛一斜,陰陰地低聲不屑道:「車內卻是何人?端的好大的架子。居然還端坐不出來見禮。」
蕭銑聽了那兩個公子哥言語囂張,正想把簾縫放下來不再窺伺,卻是那年輕公子正好一眼剜過來,看清車內有一個比自己還年紀小的少年人,不由得有些惱怒對方的架子托大。只是這一眼,蕭銑便覺得一驚,自忖莫不是這般無妄之災,就拉了仇恨值了吧?
劉校尉心中尷尬,陪笑着解釋道:「公子,車內卻是晉王殿下自臨海請來的智顗大師,為了王妃此番的症候——大師也來過揚州數次,公子該是有所耳聞的吧?」
「原來是他,倒是罷了,出家人要清淨,咱便不虛禮打擾了。」那年輕的公子面色變了一番,知道是貴客硬茬,也就不再糾結,對着劉校尉說道,「既是殿下交代的大事還不曾妥帖,你還不速去!事了後再來敘話。」
「末將遵命!」
一行人揮鞭策馬跑開了,載着智顗的車隊繼續往晉王府駛去。蕭銑心中好奇,兼有忐忑,便想托歐陽詢出面打聽,說道:「師兄,恰才那兩個公子看上去好生跋扈,卻是不知是何來頭?我等還要在揚州盤桓許久,大師自然是不懼他們的,我等卻是知己知彼的好,免得得罪了人,還不知道對方時誰。」
歐陽詢聽了也不多想,自去劉校尉那裡探聽,一會兒便回車裡告訴蕭銑說:「恰才過去的二位,便是劉校尉的頂頭上司、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兒子了,名叫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這宇文化及如今在其父麾下得個郎將職銜,實則在揚州謀了個晉王身邊的近幸武職。宇文智及年紀更小一些,宇文述便沒有給他安排職司。每日只是跟着乃兄混跡。」
宇文化及!宇文智及!難怪如此囂張跋扈,原來是這兩個現世活寶。
蕭銑附體融合的那個魂魄,前世的歷史知識基本上是常年混酒桌得來的。具體到隋唐,還是《隋唐演義》的成分多於正史;不過無論是正史還是演義,至少宇文化及兄弟的名聲都是很惡劣的,屬於睚眥必報的小心眼。
一念及此,蕭銑心中便對自己剛才的好奇有些後悔。這不白白拉了仇恨值麼,前世混社會趨利避害的本事也修煉得不算差了,怎得重生後就管不住好奇心了呢?
幸好晉王府很快就到了,讓蕭銑來不及多患得患失。劉校尉通報了一番之後,護送的左翊衛士卒就都被留在了外頭,自有王府內侍把一行和尚乃至歐陽詢蕭銑迎入府中。
王府比較樸素,除了面積廣大、加上樑柱木材還算優良,刷了朱漆之外,其餘並無甚雕樑畫棟的內部奢侈裝飾。
尤其是兩層庭院間有不少蒼翠雄健的大樹,看上去至少都是三五十年樹齡的,斑駁之狀與環境渾然一體,顯然不是移栽過來的,也不可能是楊廣來揚州後修晉王府時新種的。所以,那就只有一種可能——楊廣的晉王府,在修建的時候,就借用了一幢揚州本地的大宅莊園,而不是完全平地新起的。而揚州是入隋之後才闊起來的,在梁陳二朝時舊觀遠不如江對面的建康,可見楊廣在住的方面,如今還真是不講究。
蕭銑第一眼看到時覺得心中詫異,畢竟楊廣後世的奢侈之名頗盛,先入為主之下蕭銑還覺得晉王府定然是窮奢極欲地華麗。如今見了實景,有了心理落差之後,他才算突然醒悟。
「是了,如今楊廣還不曾當上太子,據《隋唐演義》里說,正是在他爹面前裝簡樸的時候,怪不得府邸裡頭也這般低調。不過做戲能做全套,也算是入戲不淺了,當真是奸雄人物、能屈能伸啊。」
正在想着,眾人走過第二道儀門,裡面一個三旬上下、器宇軒昂的英朗青年健步如飛地迎了出來,面上略帶憂色,趕在智顗行禮之前就虛扶了一下,口稱:「大師年高,遠來不易!只恨孤俗務倥傯,拙荊又纏綿病榻,只得勞煩大師親至。」
智顗站定合十,面色不波地答禮:「阿彌陀佛,王爺禮賢下士,好佛敬賢,真乃當世楷模!王妃此番災厄,定然逢凶化吉。」
「承大師吉言了——來人吶,且先把大師帶來眾弟子都好生安置招待,嗣後送去城北棲靈寺安置。大師且請入內奉茶——唔,這兩位非僧非俗,卻是……」
楊廣毫無架子地殷勤親自過問一行僧眾的安置,目光一掃,卻是看到了人群最後的歐陽詢和蕭銑二人。蕭銑年紀小,還算是剃了短髮,歐陽詢卻是束髮,一看便知二人並非僧侶。
楊廣觀察蕭銑二人的時候,蕭銑實則也在偷覷楊廣容貌氣度。不得不說,楊廣生了一副好皮囊,而且氣度雍容,着實有一份人君雅量,又能讓人覺得不怒自威。不過見到楊廣眼神瞥過來的時候,蕭銑立刻把目光垂了下去。
「這便是後來大名鼎鼎的隋煬帝了麼……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見到隋煬帝這等人物。如今這個時空,當世之人裡面,應該沒有比這個暴君更有名的了吧?」想着想着,蕭銑便激動得微微有些發抖,雖然他早就告誡自己要淡定,而且反覆要求強壓住自己的心情,可是事到臨頭,終究是沒有徹底做到毫無反應。
畢竟,他上輩子只是一個包工頭,就算見世面見得多了,見過的最高級別的官員也就是省廳的正職廳長,或者再往上一些省委常委級別的官員。越是如此,他對於權力的恐懼和嚮往就越不是初生牛犢所能比擬的。如今猝然一個將來要當皇帝的人出現在他面前,即使有了心理準備,還是有些控制不住情緒。至於今世的蕭銑這具肉身本尊,不過是十三歲少年,心理素質本就幾乎沒有,此刻就好像秦舞陽見始皇帝時一般,更加是幾乎要失態。
楊廣沒有看清蕭銑的眼神,只是隱約察覺到這個少年此前在偷覷,而自己轉眼過來看之後,又有些微微發抖,這進一步增強了他的好奇心。定睛仔細觀察後,楊廣心中居然生出了兩股奇怪的情感。
第一,是覺得這個少年看着有些親切,而且令人有生出惻隱之心的感覺。第二,便是一絲隱晦的嫉妒,原因楊廣目前還沒想明白,但是其實如果條分縷析地看的話,可以發現楊廣是被蕭銑帥得難受。
後世的暴發戶們,往往有錢的不一定帥,大腹便便的都多有之,那是因為社會階層流動性大導致的。但是在隋朝初年,南朝故地的世家大族在九品中正制的進化選擇之下,雖然千壞萬壞斷了底層人民向上流動的上升通道,但是在一點上卻是不錯的,那就是世代富貴的人家多少都是又有錢又帥。畢竟幾十代的美女基因注入改良,就算祖宗不帥的,到了後代都改良好了。有錢而歪瓜裂棗的,只有宇文化及那種富不到三代的新貴暴發人家才存在。
蕭銑的姑姑蕭妃便是當世罕有的美人,他們家的優良基因自然差不了;齊梁垂二百年的積澱,更是比弘農楊氏分支出身的隋朝皇族純血歷史更悠久。如此一來,蕭銑雖然還是少年人,但是在帥的程度上讓楊廣都微微嫉妒也就不足為奇了。
楊廣心中詫異,卻是不等智顗開口介紹,先徑自對蕭銑調侃地問道:「童子何故觳觫?」
蕭銑居然被一股莫名的威壓問得心煩意亂,來的路上時,那種利用對歷史的先知、把楊光當成NPC那般抱大腿的想法幾乎是立刻煙消雲散了。身不由己地唯唯諾諾說:「偏鄙小民,不曾見親王威儀,有罪,有罪!」
其實他更想說「戰戰粟粟,汗不敢出」,但是這個時代的人顯然不可能沒看過三國志,鍾會的名聲也不太好,為了將來的前途,還是用詞樸實一些的好。
見蕭銑對答不力,智顗倒是有些尷尬,原本他還想讓蕭銑有機會低調地混個臉熟,然後有機會讓他見蕭妃一次就是了。想不到這個弟子終究是年幼,養氣功夫不到家,居然因為驚惶引起了楊廣不必要的額外關注,少不得也只有靠自己開脫解說一番了。
如此一樁小事,居然是每走一步都陷得越深。
第七章
得見
「蒙殿下垂詢,這兩位卻是老衲的俗家弟子,老衲年事已高,經懺諸事尚有寺內僧眾協理;私下一些醫術、書法,卻是在寺中弟子難尋繼承衣缽者。這兩位弟子雖然志不在出家,卻是頗有一技之能,老衲這兩年來帶在身邊,也好幫着料理些俗務。他們都是鄉野自幼孤貧流落之人,這個複姓歐陽,這個姓蕭,連身世都不能省明,禮節有虧之處,倒是讓殿下見笑了。」
智顗的養氣功夫深湛,說話時表情古井無波;寥寥數語,在平淡之間給蕭銑解了圍。楊廣聞言也不計較,但說既是大師俗家弟子,自便無妨。而智顗其實對於這種情況的發生多少也算有幾分心理準備,料到過蕭銑可能會因為種種原因引起外人不必要的注意,所以說他和歐陽詢分別懂點醫術,或者是書法在行,也是找個留在身邊的藉口。
楊廣和智顗略微客套閒聊幾句,話題便往蕭妃身上扯了。畢竟楊廣也不是徹底迷信到神神叨叨的人,真以為人得重病了就全靠祈禱經懺才能康復,能夠用醫學手段解決的,儘量還是爭取用醫學手段。
這次的事兒,實在是一來蕭妃病得怪異,找了揚州左近的名醫乃至帶來的太醫都不得用,二來蕭妃自己近日心神不寧,面色晦暗,有些疑神疑鬼。如今智顗也提到了醫術,楊廣少不得再起雙管齊下的心思。
「大師,拙荊近日病體不起,氣色晦暗,也不知真箇是症候到了何種程度,亦或是中了邪穢災厄。大師既然佛法深湛,兼通醫理,不如就而望氣,也好有所明識,對症下藥,就厄悔懺,不知今日可方便麼。」
「救人如救火,殿下如此信重,老衲怎敢推辭,這便去吧——唔,還請殿下讓侍女把老衲的藥箱書盒一併帶上。」
智顗一指歐陽詢和蕭銑身上背着的書箱藥箱。楊廣目測了一下也沒多少分量,心說那個姓歐陽的青年人約莫有三旬出頭了,比自己還大幾歲,當然不能讓他進去見女眷。不過一旁那個姓蕭的少年最多十三四歲,總角之年,應該是不礙事的。
更兼楊廣自忖他幾次禮請智顗前來,也不好顯得太拿捏架子,便一指蕭銑,揮灑大度地說道:「何勞如此見外,大師的東西,便讓這位小兄弟搬進去即可。」
蕭銑心中一凜,沒想到他苦求的機會居然這麼快來了,但是顯然智顗此前做的鋪墊還不夠多,自己絕不能過於操切和蕭妃相認,否則以楊廣的精明,肯定可以看出自己是蓄謀已久的了。
忐忑地跟着楊廣和智顗一起步入王府後院,兩旁是羅列侍立的一群群侍女,不過卻沒什麼可看的。
蕭銑目不斜視,眼觀鼻鼻觀心地垂首趨步,也不知走了多遠,進到了一處軒敞的院落,院牆上薜荔藤蘿纏繞,香果垂累;室內素粉塗牆,和蕭銑在天台寺時住的禪房一般淡雅素淨,不過也許是覺得實在太過淡雅有失王室體面,又用了些許青羅垂幕張掛,略略顯得高大上了一些。
當中一張臥榻,紋繡帳幔之間,一個朦朧端麗的少婦斜靠其上,看不清楚面目身段,見楊廣入內,正要坐直了身子見禮,卻被楊廣過去扶住。溫柔撫慰說:「愛妃切莫多禮,孤請的智顗大師已經來了,不論小厄險症,總歸寬心便是。」
很顯然,這個女子便是蕭妃了。楊廣伸手入賬時,免不得要掀起一角帳幔,其間便露出一段女子雪藕一般的柔荑,五指纖長玉潤,猶如三春蔥白剛剛剝去外皮,指尖的指甲便如同浸潤着光澤的朝露。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玉臂之上,泛出一絲淡淡的蠟黃的色,顯然是病痛所致。
窺一斑而見全豹,僅僅是一隻手就有這般品相,內中的美人,如何能夠不令凡人膜拜?雖然蕭銑此刻心中純無雜念,也知道那些演義小說上說的「六位帝皇玩」都是無稽扯淡,可是從另一個角度換位思考:要想讓後人往一個美人妃嬪身上潑髒水,首先肯定是這個美人姿色夠檔次,才有這個資格拉到如此多的仇恨值。如果不是有妺喜妲己,褒姒貂蟬,玉環飛燕那般的禍國殃民,恐怕想讓後世文人墨客編排埋汰,人家都懶得來捏造吧。
醫術講究望聞問切,漢魏六朝以來,針對深宮女子來說,「望」的診斷方法多是用不上了,以至於多少太醫都只能靠問切二法為主。但是楊廣請智顗來,兼要「望氣」,自然是不能忸怩的;加上隋朝皇室鮮卑風氣沾染頗重,智顗又是年高德劭一把鬍子的高僧了,蕭妃也就示意打開帘子,讓智顗好生望診查問。
蕭銑在一旁,恰到好處地把藥箱等物恭敬放在床邊几案上,低頭跪伏在地,沒有仰視,連就近先看一眼姑母容貌的危險舉動都沒有做。因為不看他還可以確保自己沒有任何失態舉動,如果看了,再想徹底收攝心神可就難得多了。
智顗大師不愧得道高僧,見人間諸般女色,無非紅粉骷髏、白骨皮肉。看到蕭妃容貌時眼神絲毫沒有波動,完全是一個慈祥老者看向病弱晚輩的悲憫之色。
蕭妃的臉色黃得可怕,神色委頓,而且觀其情態,定是常有嘔逆之苦,傷了些元氣。
「王妃殿下眉目有黑沉之氣,面色晦暗,果真是有些不妥呢。可是從殿下行止起居,諸般調理來看,也不該有德行虧損之處,莫非是近來心中憂思抑鬱,常請損身祝禱所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