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隋好駙馬 - 第4章

浙東匹夫

蕭妃美目之間閃過一絲異色,卻迅速隱沒不見,對智顗大師的言語不置可否,只是淡淡說道:「許是妾身每日胡思亂想,心緒不寧,惡了神佛。大師若是可以禳祈,還望多多擔待了。」

楊廣聽了蕭妃言語,心中也是有些驚訝,更兼莫名的隔閡。心說自己的妻子有心病,自己居然沒看出來?雖然蕭妃沒有正面承認智顗看出來的問題,只是說自己「胡思亂想」,但是肯定是有難言之隱,連自己這個丈夫都沒有傾訴。

不過不管如何,場面還是要撐過去的,私下裡的話語可以慢慢再問,當下楊廣便順着話頭說下去:「既然大師對拙荊的心魔違礙有所見地,不如一併把醫理症候也詳勘一番?」

智顗頷首合十,說道:「正該如此,畢竟佛法醫道,各安其用,才是正理。」

說着,智顗把手搭在蕭妃皓腕上,診了關尺寸三脈,又看了舌苔。也不多扯什麼脈象虛言,直截了當說道:「肝木克脾土,肝膽氣質鬱結,果真是非同小可。箇中緣由,倒也與心思邪念有些關礙,需得藥石禳祈並用。」

楊廣一聞此言,登時便有三分喜色:「大師果真醫術也是了得!此前揚州各處尋來名醫,對脈象病理所說也相若仿佛,只是所下藥餌,多不見效,不知大師可有秘方麼?」

「藥方卻要斟酌,待老衲回去參詳,晚間再讓殿下派人抓藥便是。」

說着,智顗和蕭銑便恭敬地退了出來,到外間帶了歐陽詢一起,到王府內安排的客房歇了。

……

出來之後,蕭銑心中好奇,也滿滿懷着期待,問了智顗大師具體病情。靠着蕭銑這具身體本身跟着智顗這幾年來學到的一鱗半爪皮毛,配合兩世為人對醫學的一些常識理解,加上智顗的耐心解說,不過一刻鐘,蕭銑終於知道了自己這個便宜姑母究竟是得了什麼病。

蕭妃得的,是輕度膽結石兼膽囊炎。得到這個確診消息之後,蕭銑心中居然竊喜:「幸好是這種富貴病,後世人有錢,各種高膽固醇攝入導致的疾病比古人要多多少?論現代人醫學認識上對比古人的差異化碾壓優勢,又有哪個方面的病可以和這些富貴病相比?」

膽結石這種病,很大程度上和人的油脂攝入、消化、膽固醇攝入、膽汁酸鹼程度變化有很大關係。倒也不是說一定大魚大肉的人就特別容易得這個病,有時候特殊的身體條件導致膽汁酸鹼度長期不調,也有可能致病。比如說有些人生在富貴人家,卻故意長期茹素,靠某些偏門的油脂補充飲食脂肪,常年失衡之下更容易導致此病。隋唐時油菜花沒有普及,花生油、玉米油還在美洲,可食用的植物油品類也着實不多。

當然了,這種情況只會在「有錢吃葷,但是為了避免吃葷,變着法兒換偏門又不全面的油脂攝入」時多發。也就是說,真正窮得啥油都吃不起的窮人,因為生物鐘和機體特性導致膽汁本就很少分泌,不存在膽汁分泌後又長期不對路、囤積在膽囊內讓鹼性上升、鈣化沉澱的問題,是得不了這個病的。

說白了,有錢又嚴守戒律的和尚,乃至富貴人家誠心吃高端長齋的人,是這個時代少有的容易發生膽結石的人群——後世有人戲稱「舍利子莫不就是高僧火化後膽結石燒不掉形成的」,這種說法固然是笑談,但是卻也有幾分歪打正着的道理——而在這個基礎上,膽結石本是女人發病率遠遠高於男人數倍,加上中醫有所謂「鬱結傷肝」的說法,結合蕭妃的心情心病,她成為了一個不慎中招的可憐人,也就不奇怪了。

不過,也幸好和尚普遍是這個時代醫治早期膽結石的專業行家,加上蕭妃的膽結石還不算很嚴重,應該還是早期結石尺寸沒有超過膽管的階段。加之有蕭銑這個後世酒桌上混過多年,對富貴病頗有研究的助力,似乎一個趁機立功露臉的機會,便在眼前了。

第八章

心病

客房內,數根牛油巨燭把書案照得敞亮。

「柴胡兩錢,白芍三錢,太子參三錢……煎去七分,配五石散送服……」

「虎杖兩錢,枳實三錢……唔,虎杖藥性過於猛惡,女子久病柔弱,卻是當不得,且換為大黃三錢,一併熬煉膏方,成就後服飲三日,待面黃晦暗略減,再酌增劑量;枳實若是用後有心慌盜汗之狀,則且換為陳皮……」

由智顗口述,蕭銑執筆書寫,再相互斟酌損益一番,融合了少數蕭銑後世和圈子裡人討論各種富貴病得來的經驗後;一方疏肝利膽、通管排石的保守治療良藥,便算是擬定了。

晉王府上的宦官先照着方子備了藥材,一邊把藥方拿給楊廣和蕭妃本人驗看備案,楊廣展開藥方掃了一眼,還不曾看內容,便先眼前一亮,不禁讚許道:「果真好字!倒是有七八分虞伯施的火候。」

藥方上的字是小楷,很漂亮——笑話,歐陽詢好歹也是漢魏以來,縱觀上下兩千年,都能排上楷書書法前三的名家。只論當朝的話,後來能在楷書上和歐陽詢勉強相提並論的,也就一個褚遂良了。

蕭銑跟着歐陽詢從旁學書五六年,基本功已經紮實非常;一筆字拿出去,只要不遇到超一流的書法大家,基本上都是可以完爆的。這也難怪楊廣區區一眼,便讚許有加。

蕭妃靠在床榻上病懨懨的,正是百無聊賴,聽了夫君這般讚許,也是生出了一絲好奇之心:「大王如此讚許,可讓臣妾也開開眼麼?」

說着,蕭妃從楊廣手中接過藥方,略看一番,一樣讚許不已,不過女子終究更為心細,她仔細往下看,便發現這並不是智顗大師親筆手跡。智顗的字也算不錯,但是還沒有到這份程度,加上蕭妃比楊廣要佞佛不少,常讀一些智顗親筆抄寫的經卷珍本,故而對筆跡還是認得清楚的。

「喔?愛妃這麼一說,孤倒也想起來了,智顗大師的手跡,孤也曾見過,確實要枯瘦刻板一些。」楊廣重新鑑賞了一番,自語道,「如此說來,定然是今日大師帶來的那兩個俗家弟子之中的一個寫的了,這個字法度如此嚴謹,筆力絲毫看不出猶豫,定然是那年長之人寫的了。」

如果楊廣心中能夠判斷是蕭銑所寫,那麼以蕭銑如今人畜無害的少年年紀,說不定楊廣還會單獨召見一下,或者讓蕭妃也見一見「少年賢士」,一解好奇之心。但是他既然誤認定是歐陽詢所書,以歐陽詢的年紀擺在那裡,定然是不會讓歐陽詢來見女眷的了。陰差陽錯之下,倒也避免了不合時宜。

所以,書法的事兒,便這般放下了。楊廣和蕭妃都首肯了這張方子,讓人趕快調理施為。不過半個時辰,湯藥膏丸便送了上來,蕭妃自故服下第一貼藥物小憩不提。

另一方面,智顗禪師那邊也傳來訊息,說是他連夜便會去城外棲靈寺與眾弟子設壇開蘸,行金光明懺,為蕭妃開解邪思之厄。

楊廣親自致謝送出門去,臨了客套地贊了一句:「大師的弟子果真書法深湛,非同小可,還請留在府上盤桓數日,孤也好有些討教。」

面對楊廣如此關照,智顗自然樂得應承,合十再宣佛號,並叮囑楊廣也要注意開解蕭妃、釐清心病所在,好讓蕭妃真心懺悔,求得佛祖施恩開釋——智顗自然是真心相信虔心經懺是可以解脫苦厄的;但是也知道心病還要心藥醫,如果蕭妃心結不解,最後病體纏綿,多少也是砸了他智顗的招牌。

楊廣對此自然是微笑應承不提,送走智顗後,徑自回到內院。

……

「恰才診病時大師所言,愛妃也聽見了。孤觀愛妃神色,相信大師所言縱然不是全中,卻也相去不遠,可是如此麼?」

一回到蕭妃養病之處,楊廣重新撿起剛才被智顗提起的那個話頭,借着醫囑旁敲側擊。蕭妃也心知自己和夫君成婚十餘載,只要夫君得人提點,留了心,斷沒有看不出自己有心事的。既然如此,隱瞞又有什麼意義呢?

「大王所料不錯……臣妾確實這一兩年來,心緒不寧,常常不安,這才日漸茹素清修,以求安心。」

「想不到你我夫妻一場,十有餘年,居然到了如今還未曾到事無不可對人言的程度,真是可悲可嘆!」楊廣知道蕭妃今天肯定是必須坦白了,可是終究沒想到蕭妃一點都不忸怩作態,第一句話就直陳隱情,一時之間,他也不知道怎麼接下話去,感慨之餘,竟然微有泫然欲涕之狀。略微調整了一番情緒,才呢喃續說:「愛妃有什麼可擔憂的?孤居江都,已七八年,撫慰地方,無有差錯,父皇母后面前也毫無不滿,王兄也鞭長莫及——孤與愛妃,在此安養,有何可憂慮之處?」

「可是臣妾看到的,是大王不甘於現狀,勵精圖治整頓江南的同時,無日不思以整頓江南之功績,證明自己才具品行高於太子!」蕭妃一改柔弱之態,打斷了楊廣的言語,把這句多年都不敢說的言語說了出來,這句話,雖然楊廣身邊的人都知道,但是從來沒有人敢挑明了。

楊廣呆若木雞,他想不通在這種事上,他的妻子怎麼可能不和他一條心?在那一剎那,他居然露出了一絲猙獰的,似乎被世人背叛時才會發出的冷厲目光。

「愛妃不贊成孤這麼做麼?這件事情,不是我仁義就行的,是躲不過去的!遠的不說,便是數日之前,孤便接到消息,說是有內外侯官在京師告舉并州總管、秦王楊俊諸般不法事宜;眼下雖然三弟的處置意見還沒有下來,但是很顯然,這樁事情該是誰動的手?如果孤和三弟一樣行為不檢,今日又能倖免麼?」

「大王多慮了,臣妾並不是阻撓大王謀大事之意!大王要幹什麼,臣妾當然是無所不可。可是這種大事,終究是萬分兇險,自古親王若是對大位動了心思,做了綢繆,最終不能得手的,又有幾人善終?臣妾生是大王的人,死是大王的鬼,本無可惋惜之處。可是我蕭氏一門,自前梁納土歸降大隋,宗族滿門俱在大興,身份敏感,不比秦王、漢王妻族。

況且大王如今還屢以籠絡南士人心以為政績,若是大王略有舉動觸怒了太子,亦或是有讒臣訐言於陛下面前,臣妾滿門,豈非……臣妾並非阻撓大王,只是日夜憂思,唯恐因為臣妾害了家人,這才鬱結至今,日日茹素暗祈,略有肝膽傷摧——今日明言如此,也並非有阻卻大王之意,只恐不說出來,大王再另有猜疑,反為不美,請大王恕臣妾狐疑之罪!」

兩滴不甘的淚水,從楊廣的眼角滑落,平靜了幾秒鐘後,「砰」地一聲悶響,楊廣一拳砸在床前矮几上。世人但凡有做到親王郡王級別身份的,哪個不能保護自己的妻族?哪個就藩的時候,不能大筆一揮把老婆的娘家人都帶到藩鎮安置妥當?可是,世上偏偏就他楊廣一個人,身為親王,還是不能這般優待自己的妻族。

原因無他,誰讓他老婆是前朝皇族呢。誰讓他的大舅子,名義上是一個退位了的皇帝呢?誰讓他的一群小舅子——也就是他老婆的四哥、六弟、七弟——十幾年前的時候,都還頂着一堆「西梁親王」的頭銜呢?這樣的人,是註定要一輩子被留在京城大興的,如果出了京城,他父皇會不放心。

既然如此,若是他楊廣在揚州大搞平定南方的政績,觸怒了太子,他老婆的家人身在對方的勢力範圍,肯定是刀俎之下的魚肉了。

「這件事上,是孤對不起愛妃。不過太子沉溺酒色奢侈,無心大事,不受寵於父皇母后已久。而且孤只求立功、立德,讓父皇母后自行裁處,並無絲毫把柄,莒國公等又有什麼危險呢?」

「大王所言固然有理,可是心中自發憂慮,不可抑制,也並非臣妾蓄意如此。從此往後,臣妾自會注意保養身子,不令大王擔心……」

蕭妃說着,語氣越來越低迷,渾如受迫害妄想症之人念及傷心之處一般,無法抑制自己的莫名悲痛。楊廣對此也是束手無策,知道自己的妻子素來有些近乎自虐的自責,往往把家人的一些遭遇往自己身上攬過錯,這種事情,卻是無從勸解的。

果然,蕭妃停止飲泣之後,緩緩訴說起自己自小的一些遭遇,這些言語,其實多年來楊廣已經聽過兩三次了。

「三吳風俗,女子生於二月者,於父母不吉。臣妾昔年生於二月,便被生父繼養於六叔,不及半載,繼父繼母暴病猝薨,又轉繼於母舅……臣妾當時不滿周歲,何曾記事,還是後來養父言及,才知曉幼年時境遇。

臣妾出閣那年,朝廷遣天使至江陵求親。蕭氏諸姊妹均卜筮不吉,唯有臣妾與大王相契合。然臣妾遠嫁後不過三四年間,江陵變故……都是臣妾這個不祥之人,害了他們……」

這番話讓外人聽,肯定是聽不懂的,但是楊廣對語境很了解,而且聽過幾次了,多是大同小異,自然不存在問題。

蕭妃的意思,無非也是自責自己是對娘家蕭氏不祥之人。第一任繼父繼母,也就是六叔蕭岌夫婦,就是收養了她後暴斃的。第二任繼父蕭岩雖然不是暴斃,是因為西梁納土歸降隋朝時不願歸降,反而向南投降陳朝,導致了後續的悲劇。

可是已經背上了心理包袱的蕭妃,多年來一直對這件事情深深自責——不然,西梁「和平演變、納土歸隋」的時候,為何其他各支支脈都得了個好結局,唯有自己的繼父蕭岩這一脈,落得個行差踏錯,被滅得斷子絕孫的下場呢?

「蕭岩自是蕭岩,愛妃自是愛妃,故梁宗族其餘人等並無異心,朝廷怎會對不起他們?聽孤一句,不要再想那些了!好生養病才是道理。孤的事情,自會拿捏分寸,不會出格連累到旁人的。這幾天,讓穎兒多陪陪你,散散心,好好吃藥。」

第九章

宿命的相認

蕭妃的心病所在,自然是不能原模原樣告訴智顗大師的。楊廣略微修飾了一番之後,才改頭換面地去掉了不合適的內容,再讓智顗大師斟酌損益了藥方,並且按照原計劃主持經懺,日夜祝禱。

自八月初七日起,揚州城北的棲靈寺內,便連着開了三五日大法會,擺的是法華宗最正宗的金光明懺,寺內日夕香煙繚繞。智顗親自帶着十名弟子,輪流誦經。連楊廣在內,也曾親臨兩次,布施供奉。

晉王府內,幾天藥食療補調理之下,蕭妃的症狀明顯緩解了不少,黃疸跡象也日漸消退。加上心病略略得到了開解,一身原本枯澀發黃的肌膚,又恢復了幾分冰肌玉骨的妖嬈之態。

……

這日晚間,蕭妃用過晚膳照例早早躺在榻上歇息;該服藥時,一個十一二歲的乖巧蘿莉親自帶着幾個年長一些的僕婦,前來服侍蕭妃服藥。

那些僕婦都是比蕭妃還要年長不少,並且容色醜陋。

以楊廣的身份,想用年輕漂亮的侍女,自然不會有什麼難度。而晉王府上的侍女之所以又老又丑,自然是有原因的。

六年前,也就是開皇十一年的時候,楊廣當時正在江南主持平叛陳地各路反隋兵馬;在京城大興,卻發生了一樁變故:楊廣的兄長,也就是太子楊勇,因為寵幸妾侍雲氏,而且多蓄寵姬,導致楊勇的原配太子妃元氏因心病抑鬱而亡。

若是尋常太子死個老婆也就罷了,根本不是大事。奈何,楊勇的母親,也就是皇后獨孤伽羅,是個出了名的要求男人對老婆好的女強人。就連隋文帝楊堅,都被獨孤皇后用妻管嚴塑造成了模範老公——身為皇帝,楊堅的所有子女,都是獨孤皇后所生,與皇后感情甚篤,「生平無異出之子女」。

獨孤皇后獨寵後宮久了,難免醋性大,不僅要求自己的丈夫忠貞,還愛給全天下的原配打抱不平。於是,聽說自己親自給大兒子挑的中意兒媳,居然被大兒子和小三聯手氣死了,這還了得?

就這一樁事故,導致獨孤皇后把楊勇叫去痛罵了好幾天,還字字誅心地影射元妃肯定是被楊勇和小三雲氏合謀害死的,從此便不喜歡這個大兒子。幸好楊堅還不至於因為這點事情就徹底否定楊勇,才沒有釀成廢立之事。但是經此一事,至少母系那邊的寵愛,已經徹底從楊勇這邊倒向了楊廣。

那件事之後,楊廣被獨孤皇后推到了「夫妻恩愛道德楷模」的架子上,做諸位弟弟的榜樣;如此一來,下不來台的楊廣怎敢不好生維持自己在母后心中的印象呢?於是這六年來,休說楊廣根本不找新的側妃侍妾,一心一意只和蕭妃恩愛;連原本王府上那些姿色佳美的侍女都大量遣散發賣,只留下老丑的。偶爾母后來王府視察,一看二兒子果然只愛原配一個,登時大喜不已。

遠的不扯,既然晉王府上的侍女都丑,而此刻服侍蕭妃服藥的豆蔻蘿莉卻是姿容不凡,冰肌雪骨,那麼她的身份自然是呼之欲出了。

「母妃,再喝一口吧。大師醫囑,可是說要等到肌膚黃色褪盡,才能酌減這味方劑的分量呢。」

聽了這句稱呼,誰都知道這個蘿莉便是楊廣與蕭妃的獨女,南陽郡主楊潔穎了。聽了愛女嬌聲關切中透露出來的孺慕之情,原本覺得藥味太沖,想酌情少喝一些的蕭妃也是不忍拒絕,拖延了半晌,算是把藥喝盡了。

「這藥氣味好生犯沖,喝了之後,這屋內可是一刻也待不得了。」

「孩兒這便讓人換一味薰香。」

「且打住了。剛去了藥,又換上香,整個人都昏沉沉的。穎兒,還是扶母妃出去走走,透透氣吧。」

「母妃身子可不打緊了麼?」

「哪裡這般弱了,便是肝膽未愈時,也是走得的,何況如今。」

楊潔穎也不多言,只是扶着母妃步出後院,去花園中散了會兒心。夜色漸濃,花園裡涼了下來,楊潔穎便催促蕭妃好生回去歇着。

「不急,自從病勢漸重時起,可是好久不曾親去佛堂誦經拜懺了,如今心裡好受些,身子也利索,正該補上。穎兒,你陪着母妃一起去走走。」說完,蕭妃回頭對跟着服侍的侍女們說道,「你們便到外頭守着,不必跟着了。」

一眾侍女對於蕭妃的言語自然是無有不從,不過剛剛答應,其中便有一人出言提醒道:「是,娘娘……哎呀,可還是讓奴婢先去看看,莫要佛堂內留着生人。」

「生人?王府之內,何來的生人?」

「娘娘有所不知,是隨着智顗大師來的那兩個俗家弟子。大師和一眾臨海來的僧人,都被大王安排到了棲靈寺,這兩個俗家弟子,卻是不曾住去寺院,被大王留在了府上——聽說他們頗通醫術,大王才留在府上斟酌藥方的。

他們雖然不曾出家,卻是智顗大師的弟子,故大王也允許他們動用府里佛堂。那個年紀小的,這幾日也差不多隔一日便會去一次,被奴婢們在路上見着兩三次了。娘娘若是自去,被外人看了豈非不美。」

「倒是那個年紀小的麼?」蕭妃問了一句,暗忖那個大師身邊的少年人,按說自己也是見過的,看着恭謹得很,而且因為對方太謹慎小心了,大師給自己診病那一日,他一直垂着頭,連面容都沒看清,當日估摸着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

「想來智顗大師身邊帶出來的人,怎會有品行不良之人?如此小的年紀,也是不妨的。更何況,在佛祖面前,妍媸白骨,男女美醜都沒有分別,虔心進佛堂的人,還能有歹心麼?」

蕭妃心中暗忖至此,更是不以為意了。當下命令道:「如此,卻是不打緊的,我自理會得,你們自去便是。」

「奴婢遵命。」隨着一陣嘈雜的答應,幾個婢女紛紛退下不提。蕭妃自個兒拉着女兒,轉去佛堂。

……

蕭妃行近佛堂,隔着窗紗,影影綽綽見到佛前燈火人影晃動,一個稚嫩的少年人聲音在那裡禱告,聲音壓得很低,不過在夜間寂靜的時候,只要靠近了依然可以隱約聽見。蕭妃心中好奇,走到窗前後便駐足不前,仔細分辨一番。

「一心頂禮十方常住一切三寶……願此香華雲,遍滿十方界。如上法,作是說已。當召請一心奉請本師釋迦牟尼佛、一心奉請東方阿閦佛、一心奉請南方寶相佛、一心奉請西方無量壽佛……一切皆是大菩薩,亦請此處地分鬼神……」

這些頌詞,若是換做外人,定然是不知道在說啥的,因為這正是後世天台宗沿用一千餘年的《金光明懺》,是智顗親自編纂的。不過,以蕭妃的見識,卻是一聽就知道了——智顗大師從開皇12年起,與楊廣書信往還達四十餘次之多,親訪揚州講解佛法也有好幾次,所以楊廣身邊但凡好佛之人,都是對智顗大師的經懺法文比較熟悉。

判斷出對方念的是金光明懺之後,蕭妃心中就更斷定裡面那個少年就是智顗的弟子,戒心更加放鬆,因為除此之外,如今世上沒幾個人可以背下這段懺詞。

「深更半夜,居然有人在王府佛堂中暗禱金光明懺,究竟是有何夙願要償還?小小年紀,倒也蹊蹺。」

蕭妃隔窗暗忖之間,卻不知佛堂中那個瘦削的少年身影,其實已經聽到外頭微有動靜,扭頭觀望了一眼,發現窗紗上透過一個窈窕纖細的影子,於是祝禱的聲音居然漸漸高了起來。

按照金光明懺的規程,說完前面這些,後面就該是複述心建此懺之本意,「隨智力所陳自在說」——說人話,就是告訴佛祖,你今兒個懺悔究竟想向佛祖祈求些啥。

在女人的八卦之心驅使下,蕭妃對於後面即將說出來言語,更是凝神細聽。須臾之間,雖然沒有聽得字字真切,卻也是令她心中巨震,瞠目結舌。

「弟子蕭銑在下;日前驚悉姑母蕭氏,因憂心蕭氏一門榮辱,損身祝禱,求恩賜憐,以至抑鬱纏綿,肝膽摧傷。弟子誠稟:蕭門旁支曾遭橫禍,然實非姑母蕭氏妨害所致。弟子自幼不省所怙,及長,欲恩養先妣,又蒙見背,身在世間,再無近親。今聞姑母病重,願折損陽壽代禱,祈佛祖開釋姑母苦厄,弟子願以身相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