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隋好駙馬 - 第6章
浙東匹夫
歐陽詢畢竟和蕭銑一起在智顗門下讀書避難六七年了,交情還是很深的。只是蕭銑突然發跡了,讓歐陽詢生出了一些不敢高攀的戒心。此刻見蕭銑依然對他毫無驕縱之態,還主動提出幫着引薦,歐陽詢怎麼會有牴觸呢?
歐陽詢當年雖然也是犯官之後——歐陽詢的父親歐陽紇,是當年南陳的廣州刺史、都督交、廣十九州諸軍事。但是在南陳末年時,歐陽紇生出了以嶺南割據自立的野心,然後被南陳朝廷聯合嶺南土人首領冼夫人一脈的勢力聯合絞殺。從此以後,歐陽詢才成了需要東躲西藏的黑戶犯官之後。
但是,歐陽詢這個犯官之後,乃是南陳朝廷通緝的罪人,並不是隋朝的犯官。陳為隋滅之後,湖廣歐陽氏的罪過當然就沒人追究了,歐陽詢後來七八年繼續住在天台寺,也不過是因為歐陽氏沒有什麼人在隋朝為官,他沒有出仕的門路,所以習慣了繼續隱居罷了。此刻只要歐陽詢答應下蕭銑的引薦,在求官一事上,自然是再無障礙了。
「如此,為兄便大恩不言謝了,一切有勞師弟!」
第十二章
大師圓寂
兩日後,楊昭所住的別院內,楊昭拉着蕭銑在一張石桌前閒坐。一陣客套後,楊昭拿起一副蕭銑日前獻給他的字帖聊了起來。
「表弟今日怎得如此多禮?快坐快坐!前天你給的那副字帖,筆法好生雄峻剛健,卻是比你尋常讀書習字時所寫還要好上幾成,為兄看了可是好生艷羨,臨摹不已啊——那些字,該不是你所書吧」
「世子過獎了——」
「叫表哥!」
「是——表哥過獎了。小弟前日聽聞大王原先也曾想給表哥尋些名師指點書法,不知憑着這一筆字,比之府上的教諭們卻是如何?」
楊昭體胖怕熱,才聊了幾句,便有些焦渴,喝了一杯酒釀漿液,覺得涼爽了些,一邊心中對比了一番,才說道:「憑心而論,果是比府上的教諭還要高明一些。」
「表哥,這幅字,卻是小弟的一位師兄所書。」
「師兄?你哪來的師兄?莫非是和尚不成?」
「那倒不是,是一個原先一起和小弟投在智顗大師門下寄住的寒士——便是前日姑母病體未愈時,與小弟一起在府上住着,斟酌藥方的那位了。」
蕭銑把話說開,解釋了來龍去脈,很快就把歐陽詢的身世才能向楊昭介紹了個七七八八,也把歐陽詢此前少年隱居的緣由以及如今身份已經無礙等關竅點破。蕭銑見楊昭聽了頻頻點頭,看來有戲,最後才挑明了請求道:「小弟是想,如此人才埋沒也是可惜,既然府上招攬明達賢士,何不一併收留着任用呢?」
楊昭想了一想,拍着胸脯說道:「這有何難?既然是銑弟的至交,哪怕沒什麼才學,府上都可留用,何況是這等飽學儒士?若是早知道他本事,父王早就留他了。」
「如此,小弟便代師兄先謝過了。」
「這是什麼話!再如此見外,為兄可就生氣了。為兄這就先拿着這些字帖去向父王舉薦。」
「呃……兄長,小弟初來乍到不久,如此……」
「放心,我會說是我自己在府上偶然得了這個帖子,不會說是你給的。」
楊昭拉着蕭銑的手臂呵呵一笑,一邊大氣地大包大攬了事情,拿着帖子走了。畢竟楊昭也屬於人胖心不笨的路數,這幾次接觸下來,他也看出蕭銑有幾分謹小慎微,這種事情能夠省掉一點關節便省掉好了。望着楊昭離去,蕭銑心中也是暗暗嘆息,能夠比歷史上提前數年認識這個表哥,實在是自己的幸事,可惜按照歷史,這個表哥活得不久,反正比他爹貌似還短命十幾年,看來是沒得投資了。
……
歐陽詢順利地被楊廣留了下來,作為府上諸子的書法教習。楊昭算是得其所哉,讀書習字依舊刻苦;楊暕也跟着混日子,不過聽說歐陽詢是蕭銑的關係找來的時候,他又變得有些不上心,覺得從心底里看不上這些野路子。蕭銑也懶得理會這些事情,平素只管自己低調,連學習書法時都不與楊昭楊暕一處。
在晉王府的日子過得恬淡寧靜,比起天台寺時的幾乎常年茹素來說,在這裡的日子至少每日都有葷腥,甚至還能喝到在南方頗顯珍貴的羊奶,區區一兩個月就讓蕭銑長了寸許的個頭,這樣的日子讓他頗有樂不思蜀之感。甚至於覺得如果能在這裡混上兩年都無所謂——兩年之後,楊廣就該當上太子了,到時候話語權也會大得多,而自己到時候也該有16周歲了,可以輕易得個官職。
可惜,上天註定是不會讓蕭銑活得這麼清閒的。安靜的日子沒過兩個月,一樁變故便打破了他的意淫。
那是十一月中的一日,距離歐陽詢被他留在王府擔任教諭後,才不過四十餘日。這天,蕭妃突然讓侍女來尋蕭銑,讓他到後院相見。蕭銑趕忙收拾了一番,便彬彬有禮地跟着侍女去姑母的住處。
他在府上見蕭妃也不過是三五日一面,見表妹楊潔穎更是一周一面乃至十幾天一次不等,分寸拿捏的很好。這次一進內廳,便看到蕭妃神色悲戚地坐在榻上,連表妹也被連帶着感染了一些傷懷的情緒,本該是風姿泠然的一對大小美人,居然變得梨花帶雨一般。
「小侄見過姑母、郡主……表妹。不知今日可是有什麼大事發生,讓姑母心中難以開懷?」
蕭妃止住哀怨的嘆息,用複雜的神色注視了蕭銑一陣,緩緩開口道:「大師在棲靈寺突然染了重病,府上的太醫看了都說不出個症候。大師自己也是熟知醫理之人,昨日說是陽壽已盡,氣血衰竭,不必再診,恐怕圓寂就在這幾日了。你和他雖然沒有受戒的師徒名分,好歹是託庇於門下教養六七年,終究是一番香火之情,有空便去送大師最後一程吧。唉,此番他來揚州,最初終究是因為給我診病祈福而起,雖然如今已經過了小半年,大師的症候也和舟車勞頓無關,可是我心中終歸是有些不安……」
「什麼?居然……」蕭銑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半晌沒有反應過來。
智顗大師畢竟是他穿越到這個世界後的第一塊引路石,而且着實待她不錯。蕭銑當初來揚州尋訪蕭妃這樁事情里,如果沒有大師的縱容以及對他訴求的配合,他是絕對做不成這樁事情的。故而此刻聽聞噩耗,着實是心中真箇震驚、悲傷莫名。這些純發自然的表情看在蕭妃和楊潔穎眼中,也是對蕭銑的重情重義有了一絲認識鞏固。
當然,蕭銑之所以如此震驚,另一方面也是拜他歷史知識不夠詳盡所賜,這才沒有心理準備——因為歷史上智顗大師本來就是在開皇十七年十一月間圓寂的,只是歷史同期沒有蕭銑提前和蕭妃相認這件蝴蝶效應,所以智顗大師在給蕭妃治病懺悔之後,便回了臨海。到了年底的時候楊廣再次召見才重新來揚州,結果半途時因勞頓染了些勞損疾患,油盡燈枯圓寂。現在蕭銑與蕭妃的相認,不過是撥動了這個歷史的慣性,讓智顗大師變成了被楊廣挽留住在揚州棲靈寺,一直住到圓寂罷了。
「表哥,你要節哀。小妹知道你自幼孤苦,現在連智顗大師這個算是半個長輩的師長都要離棄;可是你至少還有母妃呢,母妃尋常時常和小妹說,你要把母妃當成你娘親一般親近便是了。小妹也會和親妹妹一般與你親近的。」
這番言語,卻是表妹南陽郡主在一邊軟語溫存地開解,那些言語聽着溫情脈脈,卻純是發乎情止乎禮,絕無半分色気在內,讓蕭銑聽了心中暖暖地好生感動。此前他每次和這表妹見面,兩人之間也就問個好點個頭,基本上沒有交談,他還以為是這個表妹性子有些孤潔高冷,此刻才知道對方是善解人意,頗有古道熱腸。
「為兄謝過妹子關心,只是為兄心緒不定,卻是不能全禮了。一會兒收拾一番便去城外棲靈寺服侍湯藥。若是真箇不幸,只怕還要扶靈回臨海,到時候再來府上告別。」
蕭妃頷首深以為然,「這才是禮法正理,不過棲靈寺本就是原先梁武帝時供奉有前代聖僧的舍利,才改名為『棲靈寺』,大師如此德行,卻不能圓寂之後也停供在此麼?此去臨海,也有千里路途了,只怕不易。」
「小侄若是有機會,也會勸說,不過此事還是要看大師本意才是。小侄這便別過了。」
蕭銑從蕭妃那裡辭去,便領了對牌,然後等師兄歐陽詢告了假,一起出了王府,直奔城北棲靈寺去不提。蕭銑自從住進晉王府至今,已經有三個月不曾出過府門了,為的便是讓自己的突然出現可以有一個緩衝期,免得在外招搖,反而給楊廣招來諸如「晉王私自收容尚未被朝廷赦免的前朝遺族」之類的麻煩。故而此刻出府,終究是覺得有些新鮮,畢竟繁華的揚州城,對他來說還是這般的陌生。
蕭銑壓抑住自己各處閒逛的心思,基本上出了府就在棲靈寺住着,服侍重病中的智顗湯藥,智顗的病蕭銑也大致看了,也查了太醫們留下的脈案,確實是年老氣血衰微,全身臟器衰竭,沒什麼救回來的希望。蕭銑伺候在旁,偶爾有些機會聊聊天,也都是說些後事。
熬了四五天,到11月15那日午後,大師熬着勁兒沐浴熏炙了一番,換了乾淨僧袍,端坐在禪房蒲團之上,麵皮泛出幾絲多日不見的紅潤,說話也利索了些。蕭銑知道這是迴光返照了,也不敢多話,恭恭敬敬在一旁煮茶服侍。天台寺同來的十名高僧環坐兩旁,等着恩師最後訓話。
「蕭居士,你能和晉王妃姑侄相認,也算是了卻了你和本寺的一段香火之情。晉王對老衲敬重有加,想來老衲身後,晉王定然還會對天台寺重加賞賜。你若是有機緣勸解,務要讓晉王不可過多靡費。老衲圓寂之後,可在此寺內就地火化,骨灰中若能留取捨利,你便取了後裝在舍利龕內,運回天台寺供奉吧。」
「弟子謹遵大師法旨,大師一世慈悲、佛法淵深,定然還有轉機……」
「咄!你這痴兒!平素的慧根佛性都哪裡去了?既雲老衲佛法淵深,豈不知老衲已經勘破生死,圓寂如燈滅,薪盡火猶傳,何足為悲。出家人本無守制之說,而且你我本無正式師徒名分,你願意追思故人,陪着走一遭,回寺中略微盤桓數日,速去速回也便是了。」
「是!是弟子着相了。」
蕭銑頓首告罪,卻聽不到大師的反應,聽了數息,抬頭再看時,見大師神色已經定格,但面上紅潤居然還未完全褪去。蕭銑以二指探了鼻息,竟然已經圓寂了。當真是神色如生,渾無臨終苦痛之態。
周遭僧人弟子們高宣佛號,誦往生咒數遍,隨後便把大師遺體原樣抬起,連同放置蒲團的禪床一併架到屋外院中一處已經備好的松脂柴堆上,一把火升起,須臾便席捲吞噬了大師肉身。肉身遇火時仍然保持打坐入定的姿勢,絲毫沒有塌陷倒斜之態,面色如生地被烈焰焚化成白色灰燼。
大火燒了足足半個時辰,煙火褪去之後,蕭銑與數名僧人在餘燼中翻檢一番,便看到了幾顆大者如鴿卵、小者如葡萄地圓潤珠粒,色澤從純白到灰白、甚至略帶琥珀色、瑪瑙暗紅色的都有。
這些,便是舍利子了。
蕭銑幫着僧人們,把這些舍利子裝進一座銀胎鎏金鑲嵌螺鈿舍利龕內,那是楊廣提前命人送來的。一邊心中默默想着:看來是免不了離開揚州,回一趟臨海了。
第十三章
人不惹禍禍自來
智顗大師病故之後,楊廣果然頒下了手諭:准了大師圓寂之前所請,由蕭銑、歐陽詢並一眾寺中弟子,扶舍利龕回天台山。並且撥出一萬五千貫錢財,擴建天台山舊寺,於寺內增設一座五層舍利塔,供奉大師舍利龕,另增廣僧舍佛堂無算;並親筆題寫「國清寺」三字,以替換現用的「天台寺」之名。取其「寺若成,國即清」之寓意。
……
蕭銑與姑母、表哥、表妹等辭行便上路了。這一趟回臨海的路途,雖然不如上回來揚州時那般急着趕腳程,但是考慮到自己的身份還處在灰色地帶,而且此番回去時隨行保護的左翊衛兵馬也比當初來的時候少了足足十倍,所以蕭銑還是不想在王府外頭招搖太久。和同車的歐陽詢合計了一番後,兩人都覺得一路上少歇息閒逛,速去速回的好。
這日一早離開王府,幾輛大車和約摸20名護衛士兵在中午前出了揚州城,便徑往瓜洲渡趕去,爭取午後能夠渡過長江,以便夜裡趕到京口投宿。
到得瓜洲渡頭時,約莫是巳時末刻,還不到飯點。不過也是他們運氣不好,居然渡頭上一條船也無,歐陽詢出面找渡頭引水的水夫打了個問詢,才知道早上有大批客人過江,居然租走了全部的船,至少也要半個時辰後才有船從江南回到此處。
歐陽詢回到蕭銑身邊把情況說了,又商量道:「師弟,看來是趕得不巧了,既然如此,不如先在這渡頭尋點素齋用了。反正江上顛簸,也吃不下東西,與其過了江再耽誤時辰用飯,不如現在應付了,你看如何?」
蕭銑想了一下,反正也要在渡頭耽誤這些時間,也就無所謂了,答道:「既然如此,小弟卻是無妨,且待小弟問一下諸位大師的意思。」
「如此正好。」
蕭銑下車,找另外幾輛大車上的僧人問了,那些僧人也是無可無不可,聽憑蕭銑做主,蕭銑便找了渡頭上一座乾淨的茶攤,給了攤主一串約莫二百來文的五銖錢,讓他備上茶水湯餅、再漉兩鍋豆腐、幾碟素菜過來。
攤主是個四五十歲的小老頭,沒錢請夥計,只帶了個看上去像是自家孩子的少年人幫忙。接了蕭銑的錢看了看,卻是苦着臉說道:「公子,小攤卻是供不了這麼多,只得茶水和實心胡餅售賣,這錢……」
「做不了的,卻不能去那頭酒樓買來?我這一行人里有高僧同行,不便進那些售賣酒肉的腌臢之所,才加幾個錢讓你跑腿的——對了,有餘錢便沽幾個酒給那邊幾位軍爺送幾碗,剩下的就賞給你了。」
「好嘞,多謝公子。」這攤主也是實誠人,見蕭銑不介意他跑腿叫外賣賺差價,當下輕踹了一邊幫忙的少年一腳,喊道,「還不快去給這位公子買酒買湯餅!」
少年人一道煙地拿着錢跑了,攤主殷勤地端着茶壺倒了三十來碗涼茶,又漉了大鍋的豆腐腦。諸位僧人自尋位子坐了,宣了佛號,只顧自吃不提。須臾那少年也用挑子端了湯餅來——這年頭的湯餅,其實也就是後世的手擀麵。
蕭銑陪着一行僧人吃了一會兒,聽得渡頭那邊人馬嘈雜,卻是一彪巡哨人馬往複查驗渡江客人身份。旁邊幾處等着過江的客商也是雞飛狗跳,不敢抗拒。蕭銑看着人群服色也是左翊衛的兵馬,其中有些人似乎有些眼熟,然而還沒等他想清楚,就聽到了其中數人越眾而出,向他這邊策馬走來。
「哎呦,前面一行,莫不是臨海智顗大師的高徒麼?智顗大師的弟子絕無作奸犯科之人,那是不必查的了。末將兄弟二人可是素好佛法,此前諸位大師得晉王款待,末將還不好相請。此番這便是要回返天台了麼?這一去還不知多久才能回來,可否賞光用一杯素酒啊?」
果然是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兩兄弟。
蕭銑這邊送行的衛兵人少,所以自然不可能再配備校尉級別的軍官帶隊了,為首的只是一個隊正而已,姓牛,蕭銑此前也根本不認識。那牛隊正看了一眼來人,便臉色肅然,對蕭銑說道:「來人可是宇文衛帥的公子,兩位先生、諸位大師,若是不急的話,最好還是不要推卻對方相請的好。」
蕭銑雖然覺得有些無厘頭,但是好歹也反映的過來,他知道宇文智及是個睚眥必報的小心眼兒,當初自己跟着大師來揚州的時候,進城時半路上被宇文智及和宇文化及兄弟巡城攔下過。當時自己為了身份避嫌,托大躲在車上沒有下來見禮,還偷覷了宇文智及兄弟幾眼,沒想到就因為禮數上這麼一點小過節,居然能夠讓宇文智及記在腦子裡那麼久,這都三四個月過去了,對方居然還不肯放過,逮着自己離開揚州的機會,過來找茬。
蕭銑心裡很清楚,如今他確實已經和姑母相認了,讓自己的處境比歷史同期已經好上太多。但是得罪宇文化及兄弟裝逼打臉這種事情,對於如今的自己來說還是太過托大。休說他知道楊廣有野心,如今正在着力拉攏宇文述放膽下注幫他奪取太子之位。哪怕是楊廣此刻對拉攏宇文述沒多大興趣,那也不可能為了自己老婆一個沒了父母的娘家侄兒,就如何得罪手下文武重臣的。
真正肯不計較成本相助於蕭銑的,終究只有親姑姑蕭妃一人而已——而且要注意,這還僅僅是「不計成本」,而不是「不惜代價」,也就是說,蕭妃如今對自己的力挺,也只能說停留在「不惜花費身外之物」,而不是「不惜讓自己的其他親人以身犯險」。
若論表妹南陽郡主,那對他的支持便要再遜一成了,而且表妹如今啥也幹不了。再往後才是楊昭、楊廣。有道是疏不間親,蕭銑要想指望太多,無疑是不科學的。
「此等豎子,也難怪歷史上只能擔了弒君惡名之後為王世充、竇建德作嫁了。罷了,如今形勢不如人,沒必要逞強,便陪個禮服個軟吧。若是對方肯就此揭過這樁小過節,也就罷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蕭銑心中這般惡狠狠地想了一下,面上卻是沒有露出任何不善之色,反而佯笑着賠話道:「宇文將軍、宇文公子,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二位將軍許是覺得此番我等乃是初見吧?其實那日小弟初到揚州時,已經在大師車上目睹了二位風姿,只是二位將軍不知罷了。那天本該下車給二位見禮,奈何小弟原先從不曾到揚州繁華之地,有些怯生,卻是失禮了。今日只有水酒數碗,就當是賠罪了,小弟先干為敬!」
蕭銑的話說得很快,也很有技巧,算是給宇文化及兄弟留足了面子。前世和業主、設計、監理喝酒的應酬功夫也算是火力全開了。把那天宇文化及兄弟下馬給智顗大師行禮時、自己端坐車上坦然受之這個無禮舉動給無形地解釋過去了。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宇文化及一下子也不好發作,便拿起蕭銑面前的酒碗,看蕭銑先喝乾了,然後自己只抿一大口,算是把面子找回來了。一旁宇文智及眼珠一轉,拉着蕭銑單獨喝了一碗,然後開口說道:「聽說蕭賢弟被大王留在府上盤桓數月,都不曾放出,直到大師病危才許你出府,倒是恩眷隆盛啊。此前過節算得什麼,說不定我們兄弟日後還要仰仗蕭賢弟在王妃……哦不是大王面前多多美言幾句呢。」
宇文智及故意在說「大王」這個詞之前口誤了一下,說成了「王妃」,一邊卻是始終注意着蕭銑的深色變化。見蕭銑在聽到他這個口誤時面色毫無變化,宇文智及倒是有些拿不準了:「莫非這個蕭小賊不是王妃的遠房親戚?不可能,不然怎麼都姓蕭,還被大王留在府上?」
蕭銑的身世,至今仍然只有楊廣王府上的親眷知道,宇文化及兄弟乃至他們的老爹宇文述都是不知道的。他們雖然也掌握了一些揚州城內的巡防軍士,和王府侍衛也有些交情,但是終究不敢做出格打探到自己主子頭上去。
蕭銑這個角色的出現,至今為止宇文家的人只知道三點:第一,他是大師的弟子,而且懂醫術,在王妃痊癒這樁事情上出過力,立過功——這一點也是瞞不住的,畢竟王妃病好這件事是誰的功勞,王府上上下下的下人都是知道的。第二,便是知道蕭銑在王府住了很久,而且估計是王妃的遠房親戚,這一點從他也姓蕭上可以旁證,否則不會這麼巧。第三,他們便是知道這個蕭銑還可以隔三岔五見到南陽郡主,而且郡主居然對這個小白臉也不反感——這些消息,則是宇文化及的三弟宇文士及,重金從郡主身邊的外圍小侍女那裡旁敲側擊來的。
尤其是智顗大師圓寂之前幾天,聽說為了不讓蕭銑太傷心,南陽郡主還很是和安慰了蕭銑幾番,好幾次找他說話開解。這個消息實在是令宇文士及打探到之後嫉妒欲狂。
南陽郡主今年11歲,過完年就是12歲了。大隋皇室鮮卑化比較重,早婚習氣盛行,所以郡主出嫁,也就是兩三年內的事情。蕭銑出現之前,大王在年初的幾次宴請中,也曾經讓手下幾位重臣帶着未婚的族中子弟到王府去過;後來為了陪伴楊昭等兩位王子讀書,也進一步把幾家身在揚州的重臣子弟少年俊彥者一起拉去讀書。
而這兩件事裡面,那些「少年俊彥」之中,就包含了宇文化及的三弟宇文士及——楊廣在這裡面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當時宇文士及還有機緣見到了郡主一面,並且給郡主留下了一個儒雅的印象。
縱然蕭銑此前的無禮還可以忍耐,但是他居然可以得到南陽郡主的「願意主動接觸」的態度,那就不能忍了。那可是威脅到了宇文家出駙馬爺的路了,奪妻之恨,還有什麼好多說的麼?
可惜,當下宇文智及的一番話並沒有探查到任何蛛絲馬跡,這讓他心有不甘。見蕭銑沒有表態,宇文化及只好繼續順着剛才的話說道:「我兄弟懇請蕭賢弟在大王面前幫我等美言,蕭賢弟卻不置可否,莫不是看不起我們兄弟麼?聽說你與王妃有親,怪到會如此……」
「豈敢豈敢!只是小弟也不過是靠着跟隨大師學了點微末醫術,立了些偶有一得的微功,又蒙王妃垂憐、見小弟也恰好姓蕭,序論宗譜,認了小弟這個遠親罷了。然而在大王面前,小弟實在是說不上話的。」
「哦,既然蕭賢弟是王妃遠親,怎麼少年時卻淪落在佛寺之中度日呢?不知尊大人與太夫人……」
「說來不幸,先考見背得早,小弟與先妣相依為命,少年時唯有抄書恩養至親。並無人可依託,最後才不得已投入天台寺。往事悽苦,還是莫要再提了。」
宇文智及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隨即露出悲憫之色,說道:「唉,賢弟還真是『不為五斗米折腰』了,當年縱然沒了父母撫養,何不投奔伯叔?何苦自苦如此?雖然王妃身份尊貴,當時只怕投奔不易,蕭兄弟便沒想過去投奔陶丘郡公、新安郡公?」
陶丘郡公蕭瑒、新安郡公蕭瑀,那都是蕭妃的親弟弟,當年西梁納土降隋時,跟着他們的大哥、西梁末帝蕭琮一起投降的,最後都得了隋文帝賞了一個郡公的封號。宇文智及這句話,明顯是要在不經意之間套問蕭銑與蕭妃之間的親戚關係究竟到了哪一層。
蕭銑聽了這言語,心中着實有些不安,他當然也能聽出對方的潛台詞,知道對方一直在想方設法套取他和蕭妃之間確切的親戚關係。但是蕭銑卻不可能知道宇文智及的真實動機,只當對方真的是誤會了自己和蕭妃關係很密切,很說得上話,才和自己套近乎。
如此一想,蕭銑免不得真七假三地透露一些實情,免得對方對自己的期望值太高,反而落下升米恩斗米仇的新過節。
「宇文兄為小弟着想,小弟當真感激不盡,不過當年實在是因為與王妃和諸位郡公的親戚出了三代,不敢叨擾罷了——這個話題便聊到這兒如何,小弟實在不願再回想那些傷心往事。這不,渡船都快來了,小弟吃完了便要收拾上路,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蕭銑一邊說着,一邊一指江上,果然幾艘渡船已經回來了,距離江邊不過百丈。聽了蕭銑的告罪,面子上一團和氣的宇文化及兄弟也不阻攔,再各自飲了一碗酒,便告辭離去,巡查別的渡江客商身份了。
……
數艘渡船滿載了客人,撐篙離岸,向江心漸行漸遠。岸上保持了一陣「忙碌後好不容易鬆懈下來」姿態的宇文化及兄弟,終於又恢復了戾氣和猙獰的神色。
「大哥,看來這小子八九不離十便是當初蕭梁宗室中捲入高智慧案那一脈的後人了。當初那些人但凡有活下來的,也肯定只能隱姓埋名留在處州、杭州一帶過活,錯不了。如果不是背了案底,何苦這麼多年過苦日子東躲西藏?就算證據還有些瑕疵,別的消息從旁人身上打探也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