噴神 - 第32章
浙東匹夫
貌似檔媒上對於修真主義的定義,就是「打社會注意的旗子,走資本注意的路子。」
不過這次付成才語速很快,顧教授也沒來得及多想,立刻又被後面的話打斷了思路。
「據我所知,這個馮見雄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人品非常下劣。今年的新生杯辯論賽,他第一次上場,就獨闢蹊徑,說一些本辯題誕生七八年來、前人從未敢說的骯髒言論!
對方辯友舉了無數仁人志士拋頭顱灑熱血的例子證明『絕境中、不溫飽的狀態下也能談道德』,他就反過來攻擊歌命先烈,說那些人是被洗腦的狂熱分子,說那些人不道德!哼,在這種卑鄙小人眼中,只怕沉船的時候讓女人小孩先走都不是道德,保家衛國也不是道德!
這樣的人主持的節目,不管吸引觀眾能力如何,只怕都會把『師大之聲』帶到反動處境上去吧!」
顧教授並沒有聽過那場辯論賽,聞言也是眉頭一皺,轉向馮見雄,帶着最後一絲惜才的惻隱問道:「你有什麼想辯解的麼?放心,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讓任何一個人身攻擊的人得利——付同學今天說了這番話,他已經沒機會了。但是我也希望你給出解釋。」
馮見雄剛才也被付成才的突然攪屎棍弄得有些懵逼——主要是沒想到付成才這麼兩敗俱傷圖個啥,並不是他應付不了對方的攻擊。
就像一個開着一輛虎式坦克的坦克手,雖然不怕別人拿着柯爾特1911手槍射你。但真遇到到這種瘋子時,總會懷疑一下對方為什麼有膽量幹這種事情——莫非他期待自己的柯爾特手槍跟《拯救大兵瑞恩》一樣,都自帶「召喚p51d戰鬥機」的隱藏技能?
顧教授發話之後,馮見雄總算冷靜了一些,也捋清了狀況。
「我原先從來不認識這位付學長,也不知道他從哪兒打聽來關於我的事情。不過我想說,誣陷人也要打打草稿——你哪只耳朵聽到我在辯論賽上攻擊那些歌命先烈不道德了?你哪只耳朵聽到我說他們是被洗腦的狂熱了?」
馮見雄淡定自若地反擊着,一邊掏出自己的諾基亞7260手機,示意顧教授說:「顧教授,請允許我播放一段錄音——是辯論賽當時雙方的辯詞對抗。」
顧教授臉色一冷,心說這傢伙莫非知道付成才今天要對付他?所以提前給比賽錄了音?這怎麼看上去像是個圈套?
他決定審慎一點,先問一下:「放錄音可以,但是請你解釋一下你為什麼會有這段錄音。」
「職業習慣,」馮見雄說得理所當然,「我是學法律的人,將來要當律師的。法庭辯論的時候,每一句話都有書記員記錄,並且在庭審結束後交由雙方確認。
但是私下裡的辯論賽並沒有書記員,所以我為了保證養成良好的職業習慣,就督促自己,凡是每一場沒有媒體報道錄製的比賽,我都會自己把自己說過的話、以及對方相關的前後文錄下來。」
「好陰的人……不過這也不是啥人品問題,諸葛一生唯謹慎麼。」顧教授在心裡嘀咕了一句,不再糾結這個問題。
然後,馮見雄就掐了幾段錄音播放了一遍,裡面有他自己的聲音,也有當時數科院三辯秦明仁的對話,所以很顯然就是比賽當時錄的,如假包換。
放完之後,馮見雄一字一頓地點評:「我的原話……當時明明是說『那些堵槍眼炸碉堡的……對不起,為了政治正確,我無意評價那些人』——從法律思維的角度來辨析,這句話明明是對『對方提出的證據的證明效力』的質疑,而不是提出相反證據。怎麼能說我認為那些人是被宗教狂熱洗腦的呢?
假設,法庭上,對方律師拿出一張借條,說我的當事人欠了錢,我通過質證說借條無法鑑定為真實、推翻了借條的證據效力、難道能等同於我直接勝訴麼?當然不是!那只是破壞了一個證據的證明效力而已。
同理,我當時只是說『對方沒法證明他們剛才舉的那些例子是基於道德』,這並不等同於『就一定是狂熱洗腦』,完全還可以是別的嘛。」
付成才不是學法律的,雖然當年也參加過新生杯、做媒體人也練過口才,卻沒有馮見雄那麼細膩的思辨。他一急,就說道:「可你不是贏了比賽麼!你不就是為了證明那些人是狂熱洗腦麼?如果你沒做到這一點,你怎麼贏的比賽的?」
「那只能說,付學長你連基本的『誰主張、誰舉證』原則都不了解,看來很有必要回大一重修一下《法律基礎》課。」馮見雄悲天憫人地可憐了一下付成才的智商,
「當時這個辯題,我方證明的是一般情況、對方證明的是例外。證明一般情況的,可以給出幾個正面例子——比如因為不溫飽,就不能談道德的例子,100%確然的那種,然後再給出一套理論推論。
而證明例外的一方,自然需要舉例駁斥我的觀點。而我的那番質證,只要做到『讓評委看到反方沒法對任何一個例子進行100%的動機論證』,所以他們所有的舉例都不具有確然的證據效力,我就贏了——你們都已經是反方了,只需要舉特例,要是還不能做到100%確然性,還混個毛啊?『可能的可能』不是可能,有必然先例的可能,才是可能。」
顧教授還是頗有思辨能力的,站在公允的立場上聽取了雙方的意見之後,內心也一下子傾向於馮見雄對。
「可能」這個詞,在辯論領域是只能針對宏觀理論使用的。
在面對具體的舉例時,「可能」就是個屁——法庭絕對不會因為被害人「可能是a殺的」或者「可能是b殺的」就給嫌疑人定罪。
「付成才!請你不要再無理取鬧了。你已經被淘汰了。」顧教授終於親自開口,呵斥了付成才。
付成才惶然失措地看向王艷求救,王艷卻不屑地扭過頭去,根本不看他。
他只能一咬牙,繼續往下撐:「顧教授,你淘汰我我無話可說。但我要把自己的觀點說完——就算你沒有明說某個歌命烈士是被狂熱洗腦的,但你至少說過他們的行為可能是不道德的,他們這樣的義舉,怎麼可能是不道德的?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馮見雄一臉鄙夷:「你有完沒完?剛才的錄音沒聽清麼?我什麼時候說過可能『不道德』了?」
付成才急了:「你明明說的!」
馮見雄冷笑:「你聾了麼?我明明說的是『不是基於道德』——就算你想簡化成『不是道德』,也行,由你。但你還想進一步把我的話偷換篡改成『不道德』,那就其心可誅了。
『不道德』,和『不是道德』,是一回事麼?天差地別!能夠直接跟在『不』字後面的,是什麼詞性?是形容詞,不能是名詞。
我可以說人『不美麗』、『不善良』,這裡的美麗、善良都是形容詞;但我不能說你『不人』,因為『人』是名詞。
如果非要這麼說,我還得加一個動詞做謂語,比如你『不是人』——沒有謂語的時候,加個is,記住了麼?小學語文老師教你的主謂賓定狀補,你都學到哪裡去了?
同理,當我說人的行為『不是道德』的時候,這個道德是名詞性的,它和『法律』、『宗教』、『自然』並列,並沒有善惡褒貶之分,說『不是道德』,並不是一種貶低。除非我說『不道德』,這個道德才是形容詞,有價值判斷的感情色彩。」
「說得好,思路很清晰。」顧教授和戴台長也不由自主地暗暗點頭。
付成才一看不妙,狗急跳牆地追問:「那憑什麼你說比賽辯題上說的那個道德是名詞性的,它就是名詞性的?說不定當時辯的就是形容詞性的那個『道德』!」
「唉,嘖嘖,你小學語文老師的棺材板,我是壓不住了,」馮見雄覺得自己的惻隱之心已經不夠用了,
「這個問題還不簡單?辯題是啥?『溫飽是談道德的必要條件』,這裡面,道德前面跟了個啥字?談!談是什麼?是動詞!主謂賓啊大哥,謂語後面跟的賓語,能是形容詞?」
說完這話時,馮見雄眼神中滿是「閣下語文老師死得早,不足與高士共語」的鄙夷。
可惜,付成才已經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
雖然他的思維和語言已經被打得徹底凌亂:
「好……嗯……那個……就算……就算你說辯題中的道德,就是名詞性的道德好了。你沒有侮辱或者褒貶的意思。但是……但是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做了好事的時候,被人認為是基於道德的動機才去做好事,肯定比被人認為是基於信仰才去做好事,要……要高尚吧。
所以,實際上善意推定那些義士是基於道德才去做義舉,才是一個心理不陰暗不猥瑣的人該有的心態吧?你……你為什麼。」
「閉嘴!誰告訴你基於信仰做好事,就不如基於道德做好事高尚了?」
第50章
隨便,我都行
「咳咳……馮同學,注意你的語氣,大家討論問題嘛,雖然你一直都說得很有道理,也沒必要那麼咄咄逼人。」顧教授雖然很支持馮見雄的觀點,但也不希望他失了禮數,不由提醒了一句。
「對不起,顧教授,剛才是我一時激於義憤,急於伸張正義,所以語氣急切了些。」馮見雄不卑不亢地解釋了一句,然後轉向付成才,吊打道,
「照你的邏輯,你遇到一個義士,做了一件義舉,然後你上去稱讚一句:『哎呦你好有道德哦,您是被道德感召的楷模!』那他就一定應該感謝你咯?荒謬!信不信有些人就是會一耳光扇死你!」
馮見雄說到這兒,稍微收斂了一下,請示了一句顧教授:「教授,我很想證明這個觀點,需要講一個故事,可能有點長,如果你不嫌我囉嗦,那我就證明好了。」
「請便。」顧教授也頗感興趣。
「好的,」馮見雄清了清嗓子,侃侃而言,「我們假設,付成才同學,成功穿越回到了500年前的德國——啊不,應該說是神聖羅馬帝國。
那一天,一個名叫費爾南多的、常年在弗蘭德斯地區香檳大集市經商的外國商人,經過美因茨大教堂,找年輕的教區主教告解。
他拿出一打前幾天剛剛從負責整個神羅帝國教區的大主教馮。勃蘭登堡那裡買來的贖罪券,對教區主教馬丁。路德說:我經常經商欺詐,放高利貸,還弄得人家破人亡過,心裡不安。所以我買了贖罪券,但還是不安,你安慰安慰我吧……」
馮見雄的例子說到這裡時,顧教授忍不住就微微一笑,似乎頗有默契。
他不是學歷史的,但對這段故事還是很了解的。
因為他平素最喜歡拿彌爾頓的《論出版自由》讓學生寫論文、讀後感。而彌爾頓的年誕生的,當時正處於三十年戰爭。
三十年戰爭的本質,就是一場新教和天主教的決裂戰爭。戰後所有德意志邦國不得不選邊站隊,支持其中一種。
而「出版自由」的權利,正是新教勝利的產物。而新教產生的淵藪,則是1517年的馬丁。路德宗教改革。
所以,馮見雄這個例子,着實撓到了顧教授的癢處,一陣陣共鳴的心有戚戚焉。哪怕他再不學歷史,也不可能不學這段歷史。
只聽馮見雄繼續往下講:
「馬丁路德肯定要問費爾南多:那你有沒有真心悔改呢?以後還會不會繼續放高利貸,繼續為了逼債為富不仁弄得人家破人亡呢?
費爾南多想了想,就說:高利貸肯定還是得放啊!不過我下次再生意欺詐犯下罪,我再掏30佛羅林買一張贖罪券好了!
馬丁路德當然會讓他滾。
費爾南多則會指着對方的鼻子大罵:老子是從你的上司、大區銷售總監馮。勃蘭登堡大主教那裡買的贖罪券!老子今天來找你不是求着你,是來找你售後服務的!
然後馬丁路德就甩手不幹了,回去寫了《95點綱要》,往美因茨大教堂的門上一釘,求馮。勃蘭登堡大主教噴戰哦不是論戰,從此把數百萬民眾從欺世盜名的贖罪券中解脫出來,功德無量——」
馮見雄說到這兒的時候,恰到好處地轉向付成才,然後用設問的語氣揣測:「想必,如果付學長穿越回500年前,親眼、就近看到這一幕,一定會走上去,對馬丁路德先生恭維道:路德先生,您真是一個德行高尚的人,敢於揭發醜惡、弘揚義舉——是不是這樣?」
付成才完全沒抓住故事的重點,眼珠子瞎轉了半晌:「這……這有什麼問題麼?」
「那真是太可惜了——因為這樣的話歷史上已經有人對馬丁路德先生說過了。如果你也去這麼幹,換回來的下場估計也就是被路德先生扇一耳光,然後回敬你一句:mmp!我是受到了天啟!每個人只要虔誠,都可以從內心自發感受到主的意旨,而不需要假手於腐朽!
我今天做出的一切決斷,是因為我就感受到了那種天啟的投射,而你竟然侮辱我說我是基於人類的德行才這麼幹的?信不信我扇死你?」
新教倫理在接受神啟這個問題上,和天主教最大的區別,就在於前者認為神的啟示是虔誠者可以自發感受到的,而後者認為你必須通過教會的「點化」。
以馬丁路德的脾性,遇到這種情況還真會這麼幹。
雖然馮見雄的講故事方法非常風趣隨便,但是在區區幾個人的場合,話題效果卻是出奇地好。
尤其是讓顧教授100%接受了「道德並不就比信仰高尚。反正只要是行義舉,只要內心卻是是想要行義舉,基於何種具體動機並沒有優劣之分」這個觀點。
很多人因為信仰而干好事,你說他因為道德而干好事,人家說不定反而跟你急呢。
付成才最後一個對馮見雄人品的攻擊點,也被馮見雄反殺得人仰馬翻。
可是,馮見雄怎麼會輕易放過這條落水狗。
任何主動挑釁者,都必須下重手震懾。
「你沒話說了?行,那我也說兩句——那天的場合是什麼?是辯論賽。辯論賽的觀點,是雙方抽籤決定的,不是我挑的,甚至都不是我本人去抽的。這是一種鍛煉口才和思辨能力的場合,居然能被扯上政治正確,你這人得是有多敏感?
如果當時讓我抽到反方的辯題,『溫飽不是談道德的必要條件』,信不信我一樣能贏?我試圖讓某一方贏,和我自己本人的觀點、政治傾向,有一毛錢關係麼?不管抽到了什麼題,為了競技精神,本來就該窮盡一切合法手段爭取勝利,這有錯嗎,還能跟人品聯繫起來?按照你的邏輯,律師為嫌疑人脫罪,倒是在同情罪犯了咯?」
「請這位同學不要吹和面試無關的牛!」
眼看付成才被馮見雄噴得啞口無言,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一陣青。一個低惻的女聲恰到好處地提醒了一句,打斷了馮見雄的追擊。
馮見雄抬頭看去,卻是今天敬列末座的女評委王艷。
「這女人我到底哪裡得罪她了?貌似付成才對我發難,也是這廝挑起的吧?」馮見雄飛速地思忖着。
雖然王艷是三名評委之一,但對方這樣若有若無的針對他,也激起了馮見雄的傲骨。
他傲然凝視着對方,鐵骨錚錚地說:「我只是在陳述事實,沒有吹牛。」
反正他看得出來戴台長和顧教授是欣賞他的口才實學的,何況這只是一個校台的主持人機會,丟了也不可惜。
要他為這點蠅頭小利委曲求全,那是萬萬不值得的。
不是馮見雄不夠能屈能伸,而是這個籌碼還不配——要是有人眼下拿幾個億來買馮見雄閉一會兒嘴,他倒是能考慮考慮。
「你沒有吹牛?那你是說,你很自信,堅信辯題反過來你也能贏?」王艷作為評委,被馮見雄這樣硬懟,她也有些惱羞成怒。
跟在導師身邊時,王艷一貫是比較謹慎的,但是想着翁得臣的許諾,她便鋌而走險地在顧教授耳邊讒言勸說:
「教授,我看要不這樣吧,反正現在預定的面試時間段還沒結束,如果您和戴台長不是很忙的話,就聽一下馮見雄和付成才交換辯題之後,現場交鋒一下。
這樣也好確認這個馮見雄究竟是因為職業道德,才在辯論賽上說出那些敏感的話,還是他本人政治傾向本來就不和諧?」
顧教授斟酌着說:「真理越辯越明嘛,這種思想的碰撞還是值得鼓勵的。不過就這樣是不是有些草率?而且也不一定公平。戴台長你看呢?」
讓一個辯手,用正方把對手打得體無完膚之後,對方顯然會掌握他這一方的全部優勢觀點和辯論技巧。這時候再雙方交換立場,那難度可不是一般的大。
等於說勝利一方此前殫精竭慮窮盡智商想出來的一切妙招,都會被對手拿來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