噴神 - 第4章

浙東匹夫



數科院從理論到舉例,層層進逼:

「請問對方辯友:子曰:人無好惡是非之心,非人也。人有理性,能夠談道德,這難道不是人類和動物的區別所在嗎?」

「顏回簞食瓢飲,照樣『言忠信、行篤敬』。杜甫居無定所,依然高風亮節慨嘆『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請問對方辯友,難道這些例子不足以證明人在沒有滿足溫飽的時候,依然可以談道德嗎?」

法學院這邊,二辯付一鳴有些慌亂,完全不知道怎麼用具體例子反駁,只是死硬地扛着正方的理論體系進行萬金油打法:

「對方辯友,請你們注意,顏回也好,杜甫也好,他們並不是凍死餓死的,你們舉的例子,只能證明他們物質條件窘迫,但那並不是連基本溫飽都不滿足的絕境。

我們從來不排除有些仁人志士的意志力比普通人更強,能夠在遠低於正常人對物質忍耐力極限的閥值之下依然談道德。但對於他們而言,那些時刻依然勉強是可以算作『溫飽』的。」

這條原則,還是馮見雄剛才臨時抱佛腳,指示付一鳴如此這般咬死了說的。

那就是無論對方舉什麼例子,一定要反擊一句「窮困並不等於不溫飽,每個人的意志力不同,對溫飽的閥值定義自然不同」。

這個觀點雖然不能徹底解決問題,但無論對方舉什麼例子,多多少少都能把對方的證明力削減大半。

只要付一鳴堅持咬死這句話,就能導致反方很多不夠極端的例子無效化,最終只能舉伯夷、叔齊這些「寧死不屈直到直接餓死」的最極端例子。

與此同時,付一鳴的主動反擊提問,看上去卻沒有什麼力度,評委和懂行的觀眾都大呼看不懂。

比如,付一鳴提的問題裡面就包括:「請問對方辯友,您舉例杜甫的感慨,說杜甫希望安得廣廈千萬間,但這個例子能夠證明杜甫就是在講道德麼?有可能他只是和憤青一樣發發牢騷,毫無建設性地希望財富再分配呢?」

三個主動提問的機會,幾乎都是奔着「有些事情,飯都吃不飽的人雖然做了,但是那真的算是在談道德嗎?」這個邏輯去的。

雖然每一層都有所遞進,在專業人士眼裡攻擊力卻不夠成體系。

這樣的辯論,反而讓數科院的二辯和三辯在優勢狀態下心浮氣躁起來。

那倆人對視一眼,內心的活動都是心照不宣的:

「臥槽!法學院這幫人是無賴麼?我們舉了那麼多例子,都拿『這麼窮依然不能算不溫飽』這麼沒新意的託詞反反覆覆說,他們有沒有水平的啊!就只會這一句?不行,那就給他們上點兒真的寧可捨生取義也要講道德的極端例子,把他們徹底轟殺!」

數科院選手在內心鄙夷付一鳴的同時,主持人蘇勤也皺着眉頭思索:「法學院這邊到底想幹什麼?打得這麼亂。一個個去駁倒對方舉的具體例子,根本沒有意義。

所謂『必要條件』,從邏輯上看,也就是『有之不必然,失之必不然』。反方只要證明沒有溫飽也能談道德,有一個例子站住腳就夠了。而正方要論證的是沒有溫飽,就絕對不能談道德。正方跟反方打例子戰,簡直就是自殺嘛!」

場下,虞美琴的心情也在漸漸往下沉。

而此時此刻,大多數此前只是看熱鬧的吃瓜妹子,也已經看出勝負手了。

正方的形勢太不利了。

「不好,看樣子吃棗藥丸!」

還有一些法學院的妹子,自己咂摸了一下題目,也覺得傾向於反方的觀點,於是竊竊地開始起鬨:「這個辯題根本不公平嗎!一方要舉特例就行,另一方卻要論證一個絕對的觀點,怎麼看都是反方運氣好啊!」

這種吵鬧引起了一定的共鳴,然而得了便宜賣乖的數科院吃瓜觀眾們立刻不樂意了,陣陣噓聲轟了回來。

「肅靜!肅靜!觀眾同學請肅靜!」

面對混亂的賽場秩序,蘇勤不得不再次維持秩序,「下面請正方三辯馮見雄同學進行最後三個問題的交叉提問,然後就進入自由辯論環節。」

馮見雄這才好整以暇地起身,清了清嗓子,語氣沉穩勻靜地發問:

「反方三辯同學,我想請問你一個問題——剛才您舉了黃xx捨身堵槍眼、董xx捨身炸碉堡這些例子,想證明『溫飽不是談道德的必要條件,因為有些人連生命都可以直接捨棄,來實現某些高尚的目標,何況僅僅是不溫飽』這個觀點,對吧?」

第5章

奇峰突兀

馮見雄好整以暇地起身,清了清嗓子。

這並不是他今天第一次發言。剛才對方二辯提問的時候,他就回答過幾個問題。但那時他誘敵深入的計策還未布局完善,並不算是在他選定的主場上展開。所以他只能但求無過,卻不能窮追猛打。

如今「午時已到」,也該他開大carry全場了。

「反方三辯同學,我想請問你一個問題——剛才您舉了黃xx捨身堵槍眼、董xx捨身炸碉堡這些例子,想證明『溫飽不是談道德的必要條件,因為有些人連生命都可以直接捨棄,來實現某些高尚的目標,何況僅僅是不溫飽』這個觀點,對吧?」

馮見雄的發問語氣勻靜沉穩,說到這兒,還微微停頓了一秒鐘。

誰都知道這個問題並沒有提完呢,但僅這前半句設問,就已經成功引起了評委和觀眾的深思。

所有人都覺得這個男生的語氣很穩,而且有種讓對方覺得「你已經中計了」的莫名自信。

數科院的三辯是個高瘦的寸板頭男生,名叫秦明仁。他被馮見雄如此發問,竟然有一種被陰險的狐狸盯上的脊背發涼感,腦中也忍不住心念電轉地:「我……我舉的例子沒什麼問題吧?難道有什麼漏洞被他盯上了?」

秦明仁瞬息之間,竟然微微生出些懊悔。

其實他和隊友們本來在賽前排練的時候,也是不想提那些太極端的例子的。因為誰都知道:那些自殺性的勇士雖然很義烈,但是真的和「不溫飽」沒什麼關係。

主要還是因為馮見雄此前安排付一鳴回答的套路,用「顏回杜甫xxx都算不上絕對不溫飽」的說辭,把數科院這一方的思路給圈住了。

除了伯夷叔齊之外,數科院的人實在舉不出其他幾個直接為了道德餓死的極端例子。加上付一鳴的打法反反覆覆靠「溫飽閥值」這個觀點不變應萬變,近乎無賴,激得數科院這邊的人都心浮氣躁,才只好臨時起意用那些「捨生取義」的極端例子來偷換概念、窮追猛打。

他們的邏輯,大致是這樣的:這些「仁人志士」為了踐行義舉,連命都可以不要,還能怕不溫飽麼?

但是現在看馮見雄如此自信,這裡面莫非有挖好的坑在等着?

秦明仁猶豫之間,採取了穩妥保守的應對:「我方並沒有對『不溫飽都要談道德』和『捨生取義』這兩者哪個更偉大做出判斷的意思。但是原則上我認為這兩種行為是可以在難度上進行橫向類比的。」

前面這一切說來話長,但其實連心理活動帶回答,也就二三十秒鐘的時間而已。

馮見雄見對方氣場被壓、不敢直接硬抗,便繼續說道:「好,就算我先且不論對方辯友偷換『願意捨生取義』和『不溫飽也能談道德』這兩個概念的對錯。我只問你,你能夠證明你說的那些捨生取義的例子中,驅動那些義士作出捨棄生命決策的動力或者說動機,就是道德麼?」

這句話一問完,主持人蘇勤頓時眼神一亮。

今天的前20分鐘,他都快無聊到睡着了。

在他眼中,這種院之間的新生比賽,簡直就是業餘的鬧劇。

然而,馮見雄這個問題,卻讓他有一種野獸嗅覺覺醒的危險感。

這個題目問世七八年,還從來沒有人想過從這個角度去提問的:「哥不跟你談那些人在絕境中能不能做好事,只問你他們能不能在絕境中談道德。」

「有點兒意思,但願這個正方三辯能夠為這個古老的題目帶來一絲新的創造性打法吧。這種人要是去下圍棋,不管棋技怎麼樣,但絕對有開創流派的潛力。其他細節,那都是跟棒子一樣可以工業化量產的『微操作』,不值錢。」

蘇勤的心中,不由自主就抬高了對馮見雄的評價。

場內第二個警覺到驚艷的,並不是其他評委,而是法學院這邊的觀眾虞美琴。

「妙計!這是要從刑法學的主客觀相統一的推導悖論入手了!我怎麼沒想到這一招!」

可惜的是,被馮見雄提問到的數科院辯手們,乃至在場的其他吃瓜觀眾們,並沒有察覺到這個問題里下的套。

全場只有蘇勤和虞美琴看出了馮見雄的意圖,真是寂寞如雪啊。

於是,反方三辯秦明仁勇敢地踩了上去。

「那些義士捨生取義、做出義舉,當然是基於道德。這還有什麼疑問麼?我認為這是不言自明的,都不用去證明。相信在場各位都會認同。」

聽到對方的回答,馮見雄終於露出一絲微不可查的笑容。

就像重生之前的他,在法庭上給對方下套成功時一樣。

終於中計了。

「對方辯友,請先收起你的不言自明——好,按照你的邏輯,是不是一個人只要從行為結果上看做了好事,那他的動機就一定是好的?

那豈不是等於一個殺人犯因為偶然殺了另一個恐怖分子,他就是好人了?一個農藥廠經營者本來想賣假藥,卻因為他賣的假農藥偶然被人拿去用於自殺並失敗,那賣假藥的行為就是道德的了?那豈不是太可笑了!」

馮見雄連珠炮地一番反駁,讓秦明仁終於有些慌神。

「你……你這是故意舉極端例子。我剛才說的那些仁人志士,怎麼能跟這些『壞心辦好事』的人相提並論?你這是在侮辱先賢!」

馮見雄雲淡風輕地笑了:

「稍安勿躁,是不是侮辱先賢自有公論,不需要對方辯友來判斷。我剛才的問題,只是想證明,所謂的客觀上做了好事,不等於主觀上動機就好。就算主觀上動機好,這種動機也不一定是基於道德這種行為準則的約束和驅使——

如果不能承認這一點,就會導致剛才我舉的那些可笑的情況。所以,請問對方辯友,你是否承認『行為不等於動機,動機不等於道德』這個基本判斷?」

數科院三辯眼珠子亂轉,還忍不住去看另外三名隊友。

然而另外三名隊友看到他望過去,都假裝顧左右而言他,沒看見。

顯然這些人也不知道怎麼反駁馮見雄這種奇峰突兀的怪招。

居然從行為、動機、行為準則的邏輯關係上入手。

這個辯題問世八年,也沒見過用這種打法的啊!

蘇勤和虞美琴都目光灼灼地盯着數科院三辯,有期待,有蔑視,而其他觀眾的眼光則更加複雜。

秦明仁受不了這種被眾人如此玩味矚目的精神壓力,慌亂地決定先退一步鬆口氣:「我……我……我承認!」

「嘩……」

滿場譁然!

辯論賽進行了20分鐘,此前無論賽況怎麼樣,都還沒出現過其中一方直接全盤承認對方論點的事兒過呢!

雖然馮見雄目前提出的這個論點,只是本論題中一個目前還看不出和主辯題如何打配合的小點。

但這樣讓對方直接認輸一陣、一字不易的局部勝利,也已經非常難得了。

這一段實在是精彩。

「雖然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但是好像很厲害的樣子呢——能夠讓對方直接在一個點上認輸,太帥了!」無數法學院的吃瓜妹子,此刻的內心寫照便是這樣的。

「這個帥哥叫啥?有木有四班的同學?啊啊啊怎麼沒人告訴姐!奶大的快說一下!」

嗯,男生們之間急切求問時常用的「吊大的說一下」口頭禪,到了一群急切的妹子中間,就自然而然演化成了「奶大的快說一下」,沒毛病。

而坐在台下的翁得臣,此刻則是臉色如同死灰,不可思議地覺得有陣陣幻覺。

那個在他眼裡就是個臉皮薄到和妹子說話都會臉紅的小白臉廢柴,居然還有這個實力?

虞美琴雖然看好他,但那不應該是因為虞美琴覺得他帥才誤判的麼?

這個小白臉怎麼能有這麼好的口才和敏銳?怎麼敢有口才?怎麼配有口才?

翁得臣腦子裡嗡嗡的,就像是《阿q正傳》上的趙太爺,哆嗦着想喝罵:你也敢姓趙?你也配姓趙?

似乎是感受到了大家的嘲諷,剛剛認輸了一點的秦明仁老臉有些過不去,也不顧比賽規則了,在嚅噓了幾秒鐘之後,硬着頭皮試圖找回一點臉:

「我剛才是承認了對方三辯的觀點不假,可是我也只是承認『行為不等於動機,動機不等於道德』這個籠統、無意義的詭辯。可對方辯友也沒能證明我方剛才舉的那些例子中,『那些仁人志士的動機不是因為道德』啊!大……大家別被他騙了!有種你就反過來證明,你說那些仁人志士在絕境下捨生取義時的動機是什麼?如果不是基於道德,還能是基於什麼?」

這番話,秦明仁顯然是倉促湊出來的,所以有些語無倫次,前後顛倒。

他其實也已經算是數科院這一屆新生里數一數二的高手了,此刻其他三個隊友都還沒反應過來呢。

被他這麼一句話撐場子,一些本來已經覺得丟臉了的數科院吃瓜觀眾,也頓時醒悟過來:

對啊!法學院只是證明了『不是所有絕境中的義士都是基於談道德才做出義舉』,可是這距離『不能證明任何一個絕境中的義士是基於談道德才做出義舉』還差了老遠呢!

自己這一方,怎麼就被這麼一個和主辯題還差老遠的擦邊球,給打懵逼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