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之心 - 第1章
哈珀·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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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之心
目錄
第一部
1
2
3
第二部
4
5
第三部
6
7
8
9
10
第四部
11
12
第五部
13
14
第六部
15
16
17
第七部
18
19
關於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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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李先生和愛麗絲
第一部
1
過了亞特蘭大後,她一直望着餐車窗外,懷着一種幾近雀躍的愉快。她的目光越過面前的早餐咖啡,凝視佐治亞州最後一抹山丘的隱退,紅土地出現了,伴之而來的是鐵皮屋頂的房子,坐落於「掃院」中央,院子四周是刷白的輪胎,裡面少不了有馬鞭草。當她第一眼望見一戶黑人人家未粉刷過的屋子頂上有副電視天線時,她咧開嘴笑了;天線數不斷累加,她的喜悅也隨之高漲。
瓊· 露易絲· 芬奇一年回家一次,這已經是第五個年頭了。這段旅程她以往總是搭飛機,今年她決定從紐約乘火車到梅科姆火車站。一方面,上次坐飛機時她嚇得魂飛魄散:飛行員選擇從一股龍捲風中間穿過;另一方面,坐飛機回家,意味着她的父親得凌晨三點起身,驅車一百英里到莫比爾接她,之後再上一整天班——今年他七十二了,再這樣折騰就說不過去了。
她很高興做了乘火車的決定。現在的火車與她童年時已經很不一樣了,新奇的體驗帶給她不少樂趣:按下牆上的一個按鈕,一位胖墩墩的服務生便如神話里的魔仆般顯形;應她之命,另一面牆上彈出一個不鏽鋼洗臉盆,還有一個可以把腳踩上去的廁所。她的臥鋪隔間——他們稱之為「小包房」——有幾條鋼印的提示,她決心不受其威嚇,可前一晚上床時,她把自己卡在了牆裡,因為她沒有理會將此橫杆拉過托架的指令。服務生替她解了圍,不過也夠尷尬的,因為她習慣睡覺不穿睡褲。
幸好,在那個機關啪的一聲把她一起夾進去時,服務生正在走道上巡邏,聽到她在裡面嘭嘭嘭地猛捶一氣,便喊道:「我會把你弄出來的,小姐。」「不用,不用,」她說,「只要告訴我怎麼出來就行。」「我可以背過身去。」他說,並照辦了。
那日早晨,當她醒來時,火車正在亞特蘭大調車場轉軌,咔嚓咔嚓地緩緩行駛,但遵照臥鋪隔間裡的另一個提示標誌,她待到科利奇帕克飛掠而過才下床。換衣服時,她穿上她的梅科姆裝:灰色寬鬆便褲、黑色無袖上衣、白短襪,還有平底便鞋。雖然還有四個小時的車程,可她似乎已經聽見了她姑姑不滿的嗤鼻聲。
當她喝到第四杯咖啡時,新月特快號列車注聲如巨雁般向其北行的同伴鳴笛,隆隆駛過查特胡奇河,進入亞拉巴馬州。
查特胡奇河寬闊、平坦、渾濁。今日水很淺,一彎土黃的沙洲把河水截成涓涓細流。也許冬天會有嘩嘩的水聲,她想,有行詩是怎麼說的來着?我記不太清了。「我吹看牧笛從荒谷走下來」注?不對。他是寫給一隻水鳥,還是一道瀑布?
她琢磨着,西德尼· 拉尼爾注想必跟她離世已久的表叔約書亞· 辛格爾頓· 聖克萊爾有幾分相像,他獨霸着從黑土帶地區注
延伸至拜烏拉巴特里注的文壇。想到這兒,她毅然克制了一下雀躍的情緒。瓊· 露易絲的姑姑時常在她面前把約書亞表叔立為不容置疑的家族楷模:他是人中龍鳳,他是詩人,他英年早逝,瓊· 露易絲必須謹記,他是給家族增光的人。他的照片與家族很是相稱——約書亞表叔看起來像個尖嘴猴腮版的阿爾傑農· 史文朋注。
她又想起父親告訴了她這個故事剩下的部分,不禁暗自竊笑。約書亞表叔早逝,沒錯,但奪走他的不是上帝之手,而是愷撒的軍隊:
上大學時,約書亞表叔學習過於勤奮,思考得過多——事實上,他自修通讀了十九世紀的著述。他披着長斗篷,穿着他讓鐵匠按照他自己的設計製作的長筒靴。約書亞表叔對學校管理部門牢騷滿腹,沖校長發飆,在他看來,校長不過是個下水管檢修專家。這雖然無疑是事實,但以此為由拿致命武器攻擊他人卻站不住腳。經多方花錢疏通後,約書亞表叔沒吃官司,卻徹底淪落,被安置在為無行為責任能力人設立的州收容所,他在那兒度過了餘生。他們說,他在各方面都通情達理,唯獨若有人提到那位校長的名字,他的臉就會變得扭曲,然後擺出美洲鶴的姿勢,並保持這個姿勢不動八個小時或更久,沒有任何東西、任何人能讓他把腿放下來,直到他把那人忘記為止。在晴朗的日子裡,約書亞表叔會研讀希臘語;他留下薄薄一冊詩集,是由塔斯卡盧薩的一家公司私下印製的。那些詩作如此超前,至今無人能破解,但瓊· 露易絲的姑姑一直把這部詩集隨意又醒目地陳放在客廳的桌上。
瓊· 露易絲放聲大笑,然後環顧四周,看是否有人聽見。她的父親有辦法戳破他妹妹關於芬奇家族任何一員都天生高人一等的說教:他總是私下裡鄭重地告訴女兒剩下的故事,但瓊· 露易絲有時覺得,她窺見阿迪克斯· 芬奇的眼中閃過一絲明白無誤的鄙夷,要麼那只是他眼鏡的反光?她從沒搞清楚過。
鄉村的景致和火車的運轉平緩了下來,在窗口到地平線之間,她能看見的只有牧場和黑色的奶牛。她很納悶,她為何從未發現過故土的美。
蒙哥馬利的車站位於亞拉巴馬河的一個急彎處,她下車舒展雙腿,由那灰暗的色調、光線和奇怪的氣味而復生的熟悉感向她撲面而來。少了點什麼,她心想。過熱軸承箱,沒錯,就是這個:一個人拿着撬棍在火車下面移動,先是噹啷一下,接着是嘶——嘶嘶嘶——嘶嘶嘶的聲音,白煙冒了出來,人就像置身在火鍋里一樣。如今這些大傢伙都燒石油了。
一股陳年的恐懼無緣無故地湧上她的心頭。她已經二十年沒來過這個車站了,可她小時候跟隨阿迪克斯去州首府時,總會被嚇得不輕,害怕搖擺的火車會墜落河堤,把他們全都淹死。可當她回到車上向家奔去時,卻又把這些記憶拋在了腦後。
火車咔嗒咔嗒穿過松林,戲謔地朝着林間空地上一個鐘形漏斗狀的物件鳴笛。這個老古董着色花哨,被丟在鐵軌一旁,上面帶有一家木材公司的標誌。新月特快號一口吞了這東西都綽綽有餘。格林維爾,埃弗格林,梅科姆車站。
她請列車長記得讓她下車,而且因為列車長上了年紀,她都能預料到等會兒的滑稽狀況:他會飛快地沖向梅科姆站,在過站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叫停火車,然後,在與她道別時,他會說,抱歉,他差點兒給忘了。火車變了,列車長絲毫未變。在招呼站同妙齡女郎打趣,是該職業的一大特色,阿迪克斯能預測出在新奧爾良與辛辛那提之間出車的每個列車長的舉動,所以他站的地方離她下車的點不會超過六步。
家鄉梅科姆縣,南北長約七十英里,東西最寬達三十英里,是個出於政治目的劃得怪模怪樣的選區。荒涼的原野上點綴着小片的居民區,其中最大的是梅科姆鎮,縣首府所在地。梅科姆縣在歷史上與全國其餘地區隔絕頗深,以至於有些居民對過去九十年來南方的政治傾向渾然不知,依然投票給共和黨,直到不久之前才有所改變。梅科姆鎮不通火車,而所謂的梅科姆火車站不過是個客氣的稱呼,實際位於二十英里之外的阿伯特縣。長途汽車班次不定,似乎哪兒也去不了,但聯邦政府在沼澤地里硬開了一兩條公路,給那裡的居民提供了一種免費出行的方式。可沒幾個人領這個情,有什麼必要呢?知足者常樂,梅科姆鎮什麼都不缺。
梅科姆縣和梅科姆鎮得名於梅森· 梅科姆上校,此人盲目自信、不可一世、一意孤行,在與克里克印第安人作戰時讓與他並騎上陣的全體將士陷入了混亂的絕境。他控制的那片地區,北面有些丘陵,南面一馬平川,地處沿海平原的邊緣。梅科姆上校深信印第安人不喜平地作戰,便一路向北搜尋敵人。當他的將軍發現梅科姆的軍隊還在山林間輕車漫步,而克里克人卻埋伏在南邊各片松樹叢後時,派了一位友好的印第安信使送信給梅科姆上校:南下,你這笨蛋。梅科姆上校深信這是克里克人企圖誘捕他的詭計(他們的首領難道不是個藍眼睛、紅頭髮的魔鬼嗎?),把那位友好的印第安信使打入大牢,繼續北上,直至他的軍隊絕望地迷失在原始叢林中。他們就這樣大惑不解地在那兒坐等戰爭結束。
若干年過去了,梅科姆上校終於相信了那條消息說不定真的來路正派,於是毅然決然地開始向南行軍。途中,他們遇到一些移居內陸的人,告訴他們,與印第安人的戰爭已近尾聲。這些士兵和這些移民相親相愛,成了瓊· 露易絲· 芬奇的祖先,而梅科姆上校硬是繼續走到了現在的莫比爾,以確保他的功勳得到應有的承認。歷史記載的版本與真相有些出入,但這些卻都是事實,經年累月口口相傳,每個梅科姆人都瞭然於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