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 - 第3章
伊人睽睽
「……」江妤真的挺不好奇的,她猶豫地看着少年,猜他還能站着說多久。
一——謝玉台說,「不管了,你不好奇我也要說!」
二——謝玉台制止她的欲言又止,「不許說『不好奇』,你不好奇,我偏偏要告訴你。」
三——謝玉台當着江妤的面,直直倒了下去。
☆、44
謝玉台必然有一個黑暗的過去。
江妤望着他睡夢中蜷縮咬牙的動作,還有額頭的冷汗,默默想。她無視侍女不贊同的眼神,拿着冷毛巾為少年擦臉降溫。這樣晚了,她只是不得寵的庶女,他也只是三叔院裡無足輕重的戲子,不可能有大夫來的。
阿妤只能幫他降溫,等他自己熬過這一關。
侍女都睡去了,阿妤自己坐在床邊,發呆地看着外面的月色。明天,她敢留男人在屋裡的事,雲氏肯定要知道的。為了替江南出口氣,雲氏必然要罰她思過去。那無所謂——反正阿妤這麼多年來,早就思過無數回了。
在江家,有兩個長袖善舞、能言善辯的姐姐,自己要想好好地活下去,就要有當綠葉的認知。如果已經喪失了當綠葉的資格,那就要儘量低調,誰都不惹。如果不得不惹上了,也要讓自己的錯誤最小化,讓自己顯得最可憐最無辜。
江妤這麼多年,不都是這麼過的嗎?
可是這次碰上的是沈君離。阿妤雖然說,我再也不要感情用事了。可事到臨頭,她又忍不住衝動。說起來,她還是不服氣不甘心……獨自一人的夜,江妤嘆氣,垂頭看着自己纖白的手,「我做錯了什麼,你這麼對我?」
「娘……不要……」身邊,少年虛弱地低喃。
「謝玉台。」阿妤湊頭,看着他緊閉的眼睛下,淚水流下。她伸手,觸摸他那道可怕的疤痕,長長的,劃破了整個左臉。她又去看他的右臉頰,皮膚白皙透亮,唇眼秀氣,一點兒破壞都沒有。
在謝玉台毀容前,他的面容,必然是讓無數人歡喜的吧——就像江南那樣子。
可惜江妤不想知道,江南為什麼會喜歡上謝玉台。
「……阿妤。」少女胡思亂想中,聽到人喊她。原來謝玉台睜開了眼睛,可憐兮兮地看着她。
「燒退了,」江妤摸摸他一腦門的冷汗,「你運氣真好。」
「阿妤,你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麼跟着你跳水?」謝玉台虛弱道,他挪挪頭,長發把可怕的半張臉蓋去大半。
「……」他怎麼這麼執着啊?江妤不想打擊他,只好嘆氣,「為什麼啊?」
「你猜。」
「……」江妤忍着一拳打昏他的念頭,假笑,「你喜歡我?你同情我?你被石頭絆了一跤?還是你腦子抽了?」
「……」謝玉台扁着嘴,委屈地看着她。明明兩個人中,阿妤才是年少的那個。可他偏偏就能做出這麼一副表情,讓人以為,他才是需要保護的那個。
好吧,他確實很需要保護,人長得陰柔就算了,還毀了容,毀了容就算了,還不會武功,不會武功也算了,大字還不識幾個。更可怕的是,還有個「戲子」的身份擺脫不掉。
可是江妤不理他!江妤向來是冷心冷麵的,她以前在沈君離跟前,都是那副木着臉的樣子,憑什麼要為謝玉台打破慣例啊?她不耐煩地道,「想說就說,不想說就算了。」
謝玉台被她瞪得莫名其妙,「因為我不跟你跳,江南和沈君離,說不定會說是我推你下去的。就算我能證明自己沒推你,我當時在場,三爺肯定要打我……我身嬌體弱,肯定受不了那板子。我想了想,還是跟着你跳下去好了。淹死總比打死好嘛。」
「……」他坦坦蕩蕩地說出自己「身嬌體弱」,江妤無言以對。不過吸引她的,倒不是他那個理直氣壯、無聊到極點的破理由、還一定要告訴自己,而是,「你一瞬間,腦子裡就轉過這麼多彎彎腸子了?謝玉台,你很聰明啊。」
「……對呀,這才是我要告訴你的!」謝玉台很高興,在江妤誇他聰明後。
「睡覺!」江妤眼角抽搐,受不了地一把拉過被子蒙住他的臉。這是第一次吧,有人能讓阿妤有崩潰的感覺。
第二日,雲氏果然叫過阿妤訓了一頓。不過因為那戲子畢竟是因為阿妤生的病,她也沒多說,還派人送了些補品去。眾人離去後,她看着阿妤,疲色漸露,「阿妤,我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算娘求你,你離君離遠遠的,不要在南兒和他之間,插一腳,好不好?」
「母親!」江妤抬眼,平靜的目光中帶一抹受傷。她從小母親早逝,是雲氏一手帶大的。她知道自己和江南不一樣,沒奢望雲氏把自己當親生女兒對待。她也早讓出了沈君離,不跟江南計較。她以為自己做得很好了,可雲氏今天這話,太……傷人了。
雲氏別過頭,不忍看江妤的眼睛。她是母親,當然要向着自己的孩子。
江妤低下頭,說,「我知道了……我這就搬去藏書閣,不再見君離哥哥和南姐姐了。」她向雲氏行了禮,默默地走出去。到門帘邊,卻還是忍不住,回頭,「母親。」
「阿妤什麼事?」雲氏柔和問,表情從方才的沉默中回過來,還帶一份傷感。
「如果我和南姐姐一樣,也是您的孩子。您會像疼南姐姐那樣,疼我嗎?」江妤平靜地問,她的目光很沉穩,卻還有一種少女的天真痴然,盯着雲氏。
「阿妤很乖巧,是我平生所見,最懂事的孩子了。」雲氏走過去,摸着她的頭,神情憐愛,「能體會我的苦心,做事在我容忍的範圍內,從來不給我添麻煩——南兒那麼任性,月兒眼裡只有老夫人,只有阿妤,是真正的尊重我這個嫡母。我們這樣的大家族,平時小打小鬧,阿妤也是聰明人,不會從南兒、月兒那裡吃了虧,我很放心。可你是庶女,我只能保證,儘量公平。你能理解的,是不是?」
江妤點頭,「是。」雲氏作為嫡母,已經做得很好了。只是可惜,雲氏為江南打理好一切,江南卻根本不是真心想嫁沈君離——從她經常無視沈君離,目光只跟着謝玉台轉,就能看出來。
江妤偷偷去過三叔院子,想看看謝玉台身體恢復的怎麼樣了。她看到了江南巧笑倩兮,極為殷勤的模樣。有江南關照,謝玉台的日子,不會那麼難過了。江妤心安理得地離開——本來謝玉台被連累跳水這事,也有江南一份責任。
殊不知,謝玉台真的快煩死這個整天跟着自己的大小姐了,「江姑娘,我哪裡吸引你了?你說出來,讓我改掉好不好。」
「我就是欣賞謝公子巴不得打我一耳光的氣場啊。」
「……」謝玉台心口插刀,吐血三升。
「謝公子口渴了?」江南看他臉色不好,使眼色,身邊人趕緊端茶遞水。
謝玉台掉頭就走,江南跟上,他停步,「我去如廁,江姑娘也要跟着嗎?」
江南怔了怔,垂下的眼睛掠過惱怒的神色。抬頭時,卻又笑得溫柔,「……那我在外面等着謝公子。」
「……」謝玉台敗給她了。難道這位江姑娘有受虐傾向嗎?他要瘋了啊!他已經瘋了啊!自己都毀容了她看不見麼!她都有沈公子了她不知道麼!這個世界好可怕啊。
他要去找阿妤訴說他的心酸——嗚嗚嗚,還是阿妤好,不像江南那麼聒噪。殊不知,在江妤這裡,他代表的就是「聒噪」。
過幾日,阿妤要搬去藏書閣住。她在路上遇到大哥江思明,青年對她友好地笑,阿妤也乖乖點頭,「大哥好。」
「阿妤又要搬去藏書閣了?」江思明摸她的頭,開玩笑般,「我們家要出女秀才不成?」
阿妤低頭不說話,她和大哥也不是很熟。說起來,因為她這個性子,和江家每個人都不是很熟。
江思明很習慣三妹的安靜,說話直接切入主題,「阿妤這幾日一直在躲人嗎?平時吃飯時都看不到阿妤。」
「沒有啊。」
「別否認啦!我知道因為南兒不懂事,母親肯定又要委屈你。可是阿妤,你不為自己想,誰理你呢?你沒必要為了南兒,就讓自己受苦。喜歡君離,就爭取啊。」
「我沒有委屈自己啊。」
「還騙我不成?」江思明痛心疾首,感慨這個妹子未免太懂事了點吧,「平時偶爾還能看到你一下,這幾天,你根本哪裡都不在。那天,我和南兒去看你,你不在屋裡。又問了好幾個人,都沒看到你!你肯定是躲着南兒!」
「我不知道哥哥來找我啊。」她被謝玉台纏着訴苦呢,當然要找個隱蔽的地方了。
「昨天也沒見到你!」
「……」江妤低頭,她還是被謝玉台纏着……
江思明心疼極了,「阿妤,我就說你在躲人,在委屈自己,你還不承認!其實這沒什麼的,別人欺負你,哥哥也向着你嘛。我已經把南兒說了一頓了。」
雖然江妤很感動,雖然江妤能忍受江思明的話癆,但是——「我真的沒委屈自己啊。」
「還不肯承認……」
「好啦我是委屈自己了!」為怕江思明再說一遍,阿妤趕緊認錯,「我沒把哥哥當自己人,我吃了苦自己往肚裡咽,我是壞孩子我該打!」
☆、55
江妤搬去了藏書閣,江南被雲氏罵了一頓,沈君離近日不能進江府。江家主院這裡,着實太平了很長一段時間。江妤都已經吩咐好丫鬟們定時送飯,就開始半住在藏書閣里了。這裡以前是二叔常住的,後來二叔做官忙碌了,藏書閣很多年不經人打理。也是到了江妤這裡,才開始收拾。她倒不是真想做女秀才什麼的,只是看書,比跟着江南她們鬥嘴皮有意思多了。
但這一次,江妤沒想到,謝玉台會爬窗戶來看她。他敲窗子,江妤開窗戶,看到他手肘撐着,苦哈哈地對她笑。跳進來時,左右看看,「阿妤,你以後要呆在這裡?那多無聊啊,我陪你唄。」
「不用。」
可謝玉台不理會她,江妤坐在書桌邊看書,他就自己坐在角落,托下巴看江妤。一會兒,他見江妤不注意,又翻窗戶跑了出去。江妤以為他走了,鬆口氣,繼續看自己的書。可過一會兒,他又回來了,高興地拉她,「江南不是欺負你嗎?我跑去放了老鼠,到她屋子裡。嘿嘿,她們都喝茶聊天去了,沒人知道。」
少年洋洋得意,說着自己的戰果。
江妤抬頭,驚訝地看着他。她目中閃爍,心情很複雜。從小到大,沒人這麼為她出頭,她有那麼一絲感動;但更多的,卻是莫名其妙,加難以理解。謝玉台很少看到她表情這麼豐富的樣子,侷促地皺眉,「我做錯了嗎?我沒讓人發現啊。就是被人看到了,他們打罵的也是我,我不會供出你的。」
「謝玉台,這事,本來就和我沒關係。」
「……對啊。」
「你的事情,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嗯。」
「我的事情,也和你沒關係。」江妤平聲靜氣地看着他,「我不需要人為我出頭。如果我受了委屈,我會自己解決。我之所以不理會南姐姐,是因為我不想要沈君離了。我不明白,你看中了我什麼,喜歡纏着我。可我一點都不喜歡被人纏。謝玉台,你明白麼?」
「……」
「你只是一個戲子,受三叔喜愛,唱兩句戲罷了。南姐姐對你好,肯定有目的,你要知道。並不是說她對你好,你就可以無所顧忌地來找我玩。我和她不一樣,如果讓人知道,我經常和你在一起——你怎麼辦?我怎麼辦?」
謝玉台表情有點兒茫然,又帶點兒落寞,「你不喜歡我嗎?」
「我當然喜歡你啊,」阿妤誠實道,「可我們不能這樣。難道你在外面那麼多年,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嗎?」
「我就是不懂。」謝玉台賭氣坐在窗口角落,半晌不說話。他垂着眉眼,抱肩頭,扭頭看外面。
江妤見他這樣,有點兒頭疼,放下手中書,走過去蹲在他面前,看他的眼睛,「你怎麼像個小孩子一樣呢?你聽不懂我的話嗎?」
「好了你不要一遍遍說了,我能聽懂!」謝玉台大聲道,別頭看窗外,他墨玉一樣的眼睛灰沉沉一片,「你不要管我好了。我不會給你惹麻煩的,我雖然不懂武功,但我輕功很好!這個藏書閣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你要討厭我,去告狀好了。」
江妤哭笑不得,不知該怎麼跟他交流。她目光定定地看着謝玉台,謝玉台眼睛琉璃一樣流光溢彩,越看越迷人。他像孩子一樣,抱着膝坐那裡,睫毛長長的,沾着水霧朦朧。真是的,讓阿妤覺得自己像個壞人。她無法對這樣的少年發脾氣,只好選擇無視他,想着過幾天,就好了。
但以後,她每晚,都要開窗戶,放這個少年進來。他也不打擾她,一晚上沉默地打量她。等夜深了,阿妤提燈籠回屋子去,他就跟着她,送她回去了,自己再離開。
說起來呢,一個人寂寞回屋的路上,明月相照,有人陪着一同走,也挺好的。
「如果你這樣對待南姐姐,她會很高興。她很高興的結果,會讓你也很高興。」有一天夜裡,離去前,阿妤突然這樣跟他說。她聲調放軟,淡淡的目光落在紅衣少年身上。
「為什麼你總以為,我什麼都不懂呢?我所承受的苦痛,遠遠大於你所想。」這是第一次,謝玉台很漠然地跟她對話。他表情冷淡,更像是在談別人,「我知道誰對我好,誰在利用我,誰把我當朋友。我不需要你來教我怎麼做。」
江南無意中,得知了謝玉台總是和三妹在一起。她發了呆,坐在涼亭間,反應不過來。難道冥冥中,真的有一條線牽動着所有嗎?她能給謝玉台的,遠多於江妤。可為什麼,每一次,謝玉台選擇的都是江妤?!
她用這個問題,直接去問謝玉台。她是真心覺得困惑難解,小心翼翼地問,「你對阿妤一見鍾情嗎?不會吧。」
坐在高台上晃腿的少年笑,轉眼看她,「沒有呀,就是把她當朋友嘛。」
江南鬆口氣,她也記得,謝玉台沒那麼早喜歡阿妤的。她擺出溫柔的笑臉,問,「我對你也很好啊,不能做你的朋友嗎?」
「你沒發現吧,你不敢長時間看我的左臉呢。還有時候,你會對我露出算計、猜測、小心翼翼的表情,更有時候,你很厭惡我,可還要逼着自己對我笑。」謝玉台出現在人眼前時,通常化濃妝遮住左臉。沒法遮住的話,他也用袖子擋着。只有面對阿妤,他可以忘記自己毀容的事,「我喜歡的,就是她不在乎我如何啊。我是誰,她都無所謂。」
「……那是阿妤性子冷淡的原因,」江南誘導他,「她對所有無關緊要的人,都很不在乎。」
「可是你很在乎我嘛。你知道我的身份,對不對?」謝玉台聳肩,「雖然我不知道你怎麼知道的,但無所謂啊。你從我身上,得不到什麼好處的。你呀,更應該去抓住你那位沈公子的心——不要讓他總想着煩阿妤。」
「開玩笑,讓我去和沈君離在一起?!沈君離明明喜歡的是阿妤,」江南冷笑連連,不在乎自己的本性暴露了,「你不是希望阿妤高興麼那你想辦法,解開沈君離和阿妤的誤會,他們兩個和好了——你的阿妤就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