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瑤光來 - 第4章

伊人睽睽

  程勿:「你抓山下那些人,不就是獻祭麼?我絕不委身於你,絕不與你苟且!你若是強迫於我,士可殺不可辱,我不受你的侮辱。與其在你麾下諂媚於你,苟且偷生,我當下便可赴死!」

  帷帳飛揚,燭火搖晃。二人直面,女瑤面色漸漸凝重。

  她盯着程勿,恍惚了一下,才想起程勿一直都在誤會什麼。

  程勿的劍穩穩地搭在他脖頸上,他意志強硬,絕不妥協。

  四目相對,心弦繃起。

  女瑤忽而低笑:「你似乎有些認知誤會。侮辱你?你把這個叫侮辱?這難道不是……」她突然出手,身法凌厲撲向前,程勿立刻側身欲逃。女瑤手指一彈,他手腕半酸,握劍的手鬆了,劍被女瑤奪去丟在地上。程勿的手腕被女瑤抓住,他反擊兩招,女瑤掐住他脖頸。

  掙扎打鬥中,程勿趔趄後退,他被推下,後腰磕在床沿。他腰間一痛,傷上加傷,然而女瑤就在上方,這不算什麼。

  女瑤果斷扣住他的十指壓在床上,在程勿瞪大的含怒瞳光中,她神色冷淡,傾身吻上了他的唇。唇齒碰撞的剎那時間,女瑤的後半句話,噙着戲弄的笑意,消失於唇間:「這難道不是……人間至樂麼?」

第5章

  下午時分,里外殿相隔,外頭光華敞亮,內殿燭火併微弱陽光一同招搖。春海無邊,陽光晶瑩。徐徐清風從窗下走過,外頭男女細弱的說話聲浪潮一般,漸近又漸遠。日光鋪入殿,帷帳揚舞,窗里窗外,影子浮在紗幔上,勾着金絲,明明暗暗重重疊疊。

  唇齒纏綿!

  程勿長發凌亂,鬢角潮濕。他坐在地磚上,後腰磕着身後的碧綠玉石床。背後床頭傳來的森森冷意爬上脊骨,戳遍五臟六腑,讓他冷顫不住。而同時,他的手腕被扳,下巴被捏,他被迫地後仰頭,承受女瑤的親吻。

  轟——!

  腦內炸雷,身子發抖,程勿幾番掙扎,臉色變得更加蒼白。而女瑤好整以暇,她的唇與他細細碾磨,似有似無,如蹭如貼。少年鼻尖、額頭滿是汗,他抗拒之意格外明顯。方寸之距,四目相對,程勿眼中的怒色毫不掩飾,而女瑤眸中戲弄之意更濃。

  女瑤笑意與唾液和他交換:「人間至樂啊……」

  她又舔又吻,摩挲他的唇舌,那冷不丁的刺激感,那冰冷又溫暖的觸感,讓程勿四肢百骸中溢滿滔天巨浪。眼前如鋪起絢麗畫卷,妍麗明耀。他分明該厭該恨,可春日午後這陌生的親密接觸,又讓他骨內生起貪圖感。她迫,他逃,逃無可逃,卻又忍不住跟隨。他體內像是在敲着鼓,「咚咚咚」,他口乾舌燥,汗毛為此豎起,而唇齒間的感觸越讓他魂魄為之激盪。

  鼓響一聲,他心弦跳一下!

  女瑤扣着他手的手更緊。

  他努力抑下,而轉眼發覺,女子的唇又香又軟。

  心中之掙扎,左右之搖擺……陽光慵懶地散在窗欞下,鐵馬鐺鐺,屋檐側瓦還在滴滴答答地落水。這漫長而又短暫的折磨,蝕骨芬芳,乃生平僅有。程勿的手幾次向上抬,都被穩穩壓下去。他與那女羅剎對目,眼波流轉,她眼睛裡的笑,讓他臉漲紅,恍了幾次神。不、不、不行……程勿眉目冷峻,心中發狠——

  「嘶!」

  女瑤結束了這個親吻,兩人的唇在空氣中牽扯出一長條銀色亮線。不待回味,程勿被放開後,本能反手一推,女瑤趔趄着向後退了好幾步。站在屏風前,四方明燭光輝照在女瑤身上。她摸了下被少年咬出血的唇,沒多大感受下,她已經噗地吐了大口血。

  女瑤還在「病」中。

  但少俠帶給她的新鮮奇妙感,讓她心中大悅。

  她一邊咳血,一邊望着床頭警惕的程勿:「哈哈哈!」

  她樂不可支,又吐血又是笑。臉上面具反着光,她笑得肆意而張揚。隔着虛空,女瑤抬手指,對他指指。指尖的點弄如曖昧遊戲,親昵玩味,讓少俠臉漲更紅。她喉嚨間懶洋洋的,漫出一聲:「嗯?」

  程勿看着她,被她笑得臉色青青白白。程勿只是沒有與人相處的經驗,但他是個聰明人。女瑤大笑,他已從她的笑聲中解讀出了她對他的嘲弄——

  你管這個叫「欺辱」,嗯?

  你沒有享受麼,嗯?

  不是恨我麼,你那強忍不住的反應……嗯?

  程勿散着發呆呆而坐,怔忡地盯着女瑤方向。女瑤用行動告訴他,他的自以為是多可笑。他明明視之為奇恥大辱,可他方才又沉浸了進去。倒像是在應着她的解讀一般——那是人間至樂吶。一路被捉弄,一路被女瑤欺負……逃又逃不走,打也打不過。

  程勿年方十七。

  他怔怔然。

  眼圈一紅,淚水掉落。

  程勿:「……」

  女瑤:「……」

  程勿對上女瑤那古怪眼神,他猛地別目,用袖子擋住自己的臉。可憐程少俠脆弱的小心臟在短短兩天內飽受摧殘,對象還是同一人。蹂躪來去,心思百轉,程勿眼眶發紅,又覺得分外丟臉。他擋着臉,急促地用手背狠狠擦去丟人的眼淚。他心中極度委屈,擦眼的動作就更加粗魯着急。女瑤定睛一看,程少俠只掉了一滴眼淚,但他快把他眼皮給擦破了。

  身後「啊」一聲嘆。

  女瑤回頭,看到通往外殿的金柱旁邊,倚着一個姑娘。姑娘穿白色武袍,腰間系紅色長絛,再挽玉佩荷包等飾物。她立在陽光直照處,金光璀璨,琳琅滿目。此女身形婀娜,玲瓏有致;臉蛋微尖,眸子又很大。她眨着眼站門口的樣子,呈一種天然嬌俏感。姑娘已經悄無聲息、津津有味地站門口看了半天,到女瑤結束了對程少俠的捉弄,她才發出了一聲似滿足、似感慨的喟嘆聲。

  對上扭過臉的女瑤、和謹慎望來的程少俠,姑娘美眸上翹,唇角露出溫柔又不好意思的笑——

  「打擾教主雅興了,但我也沒想到你們……這般這般這般好!」

  她眼睛如蘊三千春水,瀲灩生情:「教主你得感謝我。這位少俠,好像是我送給教主的。對了少俠你叫什麼?」

  這位姑娘,即斬教對外的形象負責人,斬教聖女,白落櫻。

  ……

  ——少俠叫什麼?

  女瑤漫不經心:「不知道啊。」

  程勿後腦勺疼、後腰疼,嘴也疼。他難過又絕望,眼底紅透。聖女白落櫻幾番追問少俠叫什麼,程勿都不理。他吃了虧後,拒絕跟兩個女魔頭溝通。白落櫻跟隨女瑤出去,她一路好奇這位少俠是何等人物、竟被教主親自帶上了山。但無奈,女瑤實在無情,她不知道。

  金烏墜落,黃昏姍姍來遲。

  層層白雪,再有重重新生綠海。落雁山主峰間的綠色中,間或蓋着莊重輝煌的建築群,乃是斬教教主女瑤的住所。建築群蓋在山巔,檐尾麟黑,如翬斯飛。黃昏到來,山巔起了大霧,霧氣重疊如影,鋪照而來。

  女瑤和白落櫻一前一後,行在山間。到峰前埡口,風變大,二女立在巔上,且看山光水色,霧遮日影。

  白落櫻老實地跟女瑤匯報自己審問的結果:「是正道派來的奸細,藏在我教中好久了也沒露出破綻。最近他收到了一個消息,知道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就想下山投奔四大門派去。但他臨走前起了貪心,怕自己回去後被正道排擠,想帶走些珍貴之物或可獻給四大門派。如此一來,小動作多了,便被我教中人發現了蹊蹺,把他捉了回來。」

  白落櫻臉紅。

  她羞愧地反省自己的錯誤:「教主不在的這段時間,是我大意了,沒有管好教中事,才給了這種人可乘之機。」

  女瑤眼睛看着山中綠海,聲音冰冷:「他收到的什麼消息?」

  白落櫻:「他把紙團給吃了。他自己說是任務完成、要他撤退的消息。」

  女瑤蹙眉,若有所思:這麼一個消息,並不值得大動干戈啊?

  天要黑了,山中寒意漸濃。埡口冷風灌來,女瑤低頭咳嗽。她咳嗽了好久,臉色變得不太好。白落櫻看她清瘦蒼白的身形,擔憂無比:「這次竟這般難捱麼?你這次病得太久了,連正道都聽到了些消息。女瑤,你莫再堅持了。既然你已經選了那個少年,把那個少年帶了回來,就用他開始推演功法吧。」

  她眸中帶憂:「不然你若是……那可怎麼辦?」

  「我斬教教主功法自來威力無窮,可自從丟了一部分後,後患也無窮。我看你日日消瘦,怕你壽命有損。既然找不到丟掉的那部分,我們只能想別的法子補救。」

  「方才我看過那位少俠了,確實皮相好。教主既然喜歡,不防在他身上好好調教一番,說不定這位少俠,還真能幫教主你推演出缺掉的部分。再則,即使中途出了岔,有了經驗,我們可多找幾人來。」

  女瑤不知想到了什麼,她放聲大笑。

  白落櫻:「?」

  她被女瑤含笑望一眼。戴着面具的教主戲笑道:「你知道你找了那批沒有練過武的孩子過來,江湖上又要怎麼說我了麼?我已經是老妖婆了,現在又要加上『采陽補陰』。臉嫩的江湖兒女們個個義憤填膺,氣江湖上竟然有我這個老妖婆!於是三不五時的,他們又要開始來我落雁山打打殺殺,要對我除之而後快……」

  白落櫻聽了,忍俊不禁,也跟着笑一聲。

  教主的風評,在江湖上確實很糟,很糟。

  卻是女瑤說了一半,好像想到了什麼。她眸子陰起,閉口沉吟,良久不語。

  破雲穿霧,一聲尖銳鳥鳴從雲翳間傳來。女瑤抬頭,看一隻鶴從高處飛下,白鶴拍翅,飛縱如梭。它在空中盤旋,衝着女瑤再叫一聲。女瑤抬起手臂,那隻飛來的鶴落在她臂上,腿上纏着的紙條被女瑤扯了下去。

  白落櫻好奇踮腳:「哪來的野鶴?哪來的消息?寫的什麼?」

  女瑤將紙條展開,白紙黑字,字透紙背——逃!

  白落櫻:「……?」

  近日來的不對勁在腦海中回閃,自己病了很久的事,那想逃下山的正道奸細,村下關着少年少女們可能引起的後患,這張紙條給出的警示……女瑤盯着紙條良久,她臉色忽然一變,驟地縮起手掌:「不好!四大門派恐要趁我生病,聯手攻打斬教!」

第6章

  窗子被從外封上,有侍從立於下看守。內殿主人長日不在,以致殿中空蕩冷清。程勿扯過輕紗帷帳,系成死結,再把案幾、小杌、瓶罐、博物架搬動來去。他乒乒乓乓地在空無一人的內殿折騰,踩在小几上,手裡抓着系死的紗帳。他貼牆踩窗,尋找下腳的地方,並利用自己三腳貓的輕功,攀着牆壁向上縱。

  宮殿巍峨,下方有人看守無法通行,橫樑上方有天窗和頂瓦。程勿不斷上跳、攀爬,他費了好大力,才躍上橫樑。程勿跪在布滿塵埃的橫樑上,擦了擦額上的汗,歇了一會兒。他的下方亂七八糟堆起來助他高登的架子,他蹲在高處,摸了摸自己後腦勺結痂的傷,溫潤漆黑的眼中露出微得意的笑意——

  女魔頭把他關在內殿不理不問,以為他就逃不出去麼?

  上下求索、頑強自救中,程勿聽到外頭越來越近的說話聲——

  「教主,誰給你傳的紙條消息?誰這麼幫着斬教?真的不是你派去正道的內應?真的不是你的愛慕者?真的不是……」

  「不認識不知道沒聽過!區區四大門派,不值得我派奸細……安排弟子們撤離落雁山做得怎麼樣了?他們多方聯手,早有預謀,現在不是硬碰硬的時候。打探消息的人回來了麼?」

  「都在下山,十二影已經帶着隨從分批撤退。幾位長老也被我哄下山躲了起來……但大家都走了,教主你不走麼?他們肯定都是衝着你來的,你的身體還沒恢復,留在山上凶多吉少!對了那個少俠教主你還沒用?太急人了,你的身體到底怎麼樣了……啊啊啊你缺失的功法到底在哪裡!我們要不乾脆下山幫你找功法去吧?」

  「我的事不用你管。我安排給你的事做了麼?跟朝廷聯絡的事你要放在心上,日後下了山也主要由你負責……」

  二女說話,漸行漸近。一為斬教教主女瑤,一為聖女白落櫻。

  程勿少俠側耳傾聽,他聽出女瑤的聲音近了。瓶瓶罐罐、架子几案都在下方,程勿慌亂向下跳時,噼里啪啦帶倒一大片。程勿就地一滾落在地上時,內殿側門刷地被拉開,紅袍女子面無表情地站門口。

  四目相對,哐當一巨聲!

  身旁搖晃的木架子向程勿壓去,少年倒在一地亂糟糟中,他雙手抵擋,頭臉卻被拉雜一通雜物砸得灰頭土臉。他好不容易站起來,手裡纏着的帷帳再一絆,他重新跌下去摔得慘烈。身下碎了的瓷器片尖銳,刺到了骨肉。少俠容顏俊俏秀麗,但滿面的黑,滿身的土。

  程勿摔得四仰八叉:「啊!」

  門口的女瑤和白落櫻:「……」

  看少俠臉色青青白白,他漲紅着臉一瘸一拐地爬起來,女瑤輕輕地,微妙地,眉毛向上挑了一下。

  身後白落櫻歪腦袋、好奇研究這位少俠在做什麼,孰料女瑤刷地轉身,將門關上。白落櫻冷不丁被關門外,她不甘心地捶了兩下門,沒人應答。白姑娘鼓了鼓腮幫,盯着木門半天,才不甘心地離去,忙碌斬教撤退的事。而殿內一轉身,女瑤背靠門,望着從雜物堆中站起來的程少俠,喝他的語氣很古怪,並不甚凶:「我一不在,你就上房揭瓦,想拆了我的宮殿?!」

  程勿:「……」

  他立在原地,倔強地抿着唇。他遠遠防着女瑤,盯她的一舉一動。幾次見面都吃虧,見到女瑤,程勿不自在又難受。他低着頭,臉發紅,唇也一陣刺痛。大約因被虐得厲害,少俠緊貼着牆,不敢讓女瑤靠近。

  女瑤緊接着說:「正道那些偽君子等着滅我山門給我找麻煩,你躲在屋裡也要給我找麻煩……」

  程勿聽到了「正道」「找麻煩」,他一愣後,心中大喜。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非是不報,時候不到。本來不打算開口跟這個「小人」浪費口舌的程少俠喜不自禁:「真的?!」

  女瑤:「……」

  女瑤眯眼,眼中神色變得危險邪氣。程勿將雀躍的語氣壓下,聲音低沉:「真的?」

  女瑤看他半晌,抬步走向他。她越過扔了一地的瓶罐瓷片,逼向步步後退的程少俠。整個宮殿都是女瑤的,程勿避無可避。他一個勁地貼着牆、恨不得鑽到牆裡去,女瑤已經氣場凌厲地站到了他面前。程勿眼睛往角落裡瞄,他要逃時,「砰」一下,女瑤立他面前,一手按在了牆上,將他躲的路子擋住了。

  姑娘個頭嬌小,他低頭俯視,忽聽到細微聲音。程勿眼睛餘光一瞥,臉色立時難看:只見以女瑤按牆的手掌為中心,牆壁如蛛網般,一絲絲、一道道向四周蔓延。一堵牆上,密密麻麻的,爬滿了皸裂裂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