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狐外傳 - 第3章

金庸

那車夫從腰間取出一根軟鞭,腳夫橫過扁擔,左右撲上。苗人鳳知道這五人都是勁敵,若是聯手攻來,一時之間不易取勝,當下一出手就是極厲害的狠招,側身避開軟鞭,右手疾伸,已抓住扁擔一端,運力一抖,喀喇一響,棗木扁擔斷成兩截,左腳突然飛出,將那車夫踢了一個筋斗。那腳夫欲待退開,苗人鳳長臂伸處,已抓住他的後領,大喝一聲,奮力擲出,那腳夫猶似風箏斷線,竟跌出數丈之外,騰的一響,結結實實地摔在雪地之中。

那「調侯兄」知道難敵,說道:「佩服,佩服,這寶刀該當閣下所有。」一面說一面俯身拾起寶刀,雙手遞了過來。苗人鳳道:「我不要,你還給原主!」那「調侯兄」一怔,心想:「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人?」一抬頭,只見他臉如金紙,神威凜凜,突然想起,說道:「原來閣下是金面佛苗大俠?」苗人鳳點了點頭。「調侯兄」道:「我們有眼不識泰山,栽在苗大俠手裡,還有什麼話說?」當下又將寶刀遞上,說道:「小人蔣調侯,三生有幸,得逢當世大俠,這寶刀請苗大俠處置吧!」苗人鳳最不喜別人囉唆,心想拿過之後再交給南小姐便是,當下伸手握住了刀柄。

他正要提手,突聽嗤嗤兩聲輕響,腿上微微一疼。蔣調侯躍開丈余,向前飛跑,叫道:「他中了我的絕門毒針,快纏住他。」苗人鳳聽到「絕門毒針」四字,口中「哦」了一聲,暗道:「雲南蔣氏毒針天下聞名,今番中了他的詭計。」心知這暗器劇毒無比,當下深吸一口氣,飛奔而前,頃刻時趕上蔣調侯,一把抓住,伸指在他脅下一戳,已閉住了他的穴道,拋在地下。

腳夫、車夫等本已一敗塗地,忽聽得敵人中了毒針,無不喜出望外,遠遠圍着,均不逼近,要待他毒發自斃。苗人鳳一口氣不敢吞吐,展開輕功,疾向腳夫趕去。那腳夫嚇得魂飛魄散,捨命狂奔。苗人鳳趕到身後,右掌擊去,登時將他五臟震裂。此掌擊出後腳下片刻不停,瞬息間追到車夫身前。那車夫揮動軟鞭護身,只盼抵擋得十招八招,挨到他身上毒性發作。苗人鳳哪裡與他拆什麼招,蒲扇般的大手伸出,抓住軟鞭鞭梢,神力到處,一奪一揮,軟鞭倒轉過來,將他打得腦漿迸裂。

苗人鳳連斃二人,腳上已自發麻,此是生死關頭,不容有片刻喘息,但見店伴與補鍋匠都已在數十丈外,二人是一般的心思,盡力遠遠逃開,以待敵人不支。苗人鳳本來不欲傷人性命,但此時只要留下一個活口,自己毒發跌倒,那就是把自己性命交在他的手裡。當下咬緊牙關,手握軟鞭,追趕店伴。那店伴極是狡猾,盡揀泥溝陷坑中奔跑。但苗人鳳的輕功何等了得,一轉眼已自追上。那店伴眼見難逃,提着匕首撲將過來。苗人鳳立刻回頭轉身,向後一腳倒踹,瞧也不瞧,立即提氣追趕補鍋匠。這一腳果然正中店伴心窩,踢得他口中狂噴鮮血,仰天立斃。

那補鍋匠武功雖不甚強,但鄂北鬼見愁鍾家所傳輕功卻是武林中一絕。苗人鳳追奔逐北,毒氣發作得更快,腳步已自蹣跚,竟然追趕不上。補鍋匠見他一顛一躓,心中大喜,暗想:「老天保佑,叫我垂手而得寶刀美人。」思念未定,突聽半空呼呼風響,一條黑黝黝的東西橫空而至,待欲閃躲,已自不及。原來苗人鳳知道追他不上,最後奮起神力,擲出軟鞭。這條鋼鑄軟鞭從面門直打到小腹,補鍋匠立時屍橫雪地。此時苗人鳳也已支持不住,一交摔倒。

南小姐伏在父親屍上,眼見這場驚心動魄的惡戰,嚇得呆了,最後見苗人鳳倒下,忙走近相扶,但苗人鳳身軀高大,她嬌弱無力,哪裡扶得起來?苗人鳳神智尚清,下半身卻已麻木,指着蔣調侯道:「搜他身邊,取解藥給我服。」南小姐依言搜索,果然找到一個小小瓷瓶,問苗人鳳道:「是這個麼?」苗人鳳昏昏沉沉,已自難辨,道:「不管是不是,服……服了再說。」南小姐拔開瓶塞,將小半瓶黃色藥粉倒在左掌,送入苗人鳳口裡。

苗人鳳用力吞下,說道:「快將他殺了!」南小姐大吃一驚,道:「我……我不敢……殺人。」苗人鳳厲聲道:「他是你殺父仇人。」南小姐仍道:「我……我不敢……」苗人鳳道:「再過幾個時辰,他穴道自解。我受傷很重……那時咱兩人死無葬身之地。」

南小姐雙手提起寶刀,拔出刀鞘,眼見蔣調侯眼中露出哀求之色,她自小殺雞殺魚也是不敢,這殺人的一刀如何砍得下去?

苗人鳳大喝:「你不殺他,就是殺我!」南小姐吃了一驚,身子一顫,寶刀脫手掉下。這刀砍金斷玉,刃口正好對準蔣調侯的腦袋。只聽得南小姐與蔣調侯同聲大叫,一個昏倒,跌在苗人鳳身上,另一個的腦袋已被寶刀劈開。

苗人鳳想到此處,懷中幼女忽然嚶的一聲醒來,哭道:「爸爸,媽呢?我要媽。」苗人鳳還未回答,那女孩一轉頭,見到火堆旁的美婦,張開雙臂,大叫:「媽媽,媽媽,蘭蘭找你!」歡然喜躍,要那美婦來抱。

四周眾人聽那幼女先叫苗人鳳「爸爸」,又叫那美婦「媽媽」,都是大感驚異,心想這美婦明明是田歸農之妻,怎麼又會是苗人鳳之女的母親?那女孩這兩聲「媽媽」一叫,大廳中緊張的氣勢又自濃了幾分。幾十個大人個個神色嚴重,只有一個孩子卻歡躍不已。

那美婦站起身來,走到苗人鳳身旁抱過孩子。那女孩笑道:「媽媽,蘭蘭找你,你回家了。」那美婦緊緊摟着她,兩張美麗的臉龐偎倚在一起。女孩在夢中流的淚水還沒幹,這時臉頰上又添了母親的眼淚。

臉有刀疤的獨臂怪漢一直縮身廳角,靜觀各人。這時輕輕站起,走到盜魁閻基身前,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閻基神色大變,忽地站起。向苗人鳳望了一眼,臉上大有懼色,緩緩伸手入懷,取出一個油紙小包。獨臂人夾手奪過,打開一看,見裡面是兩張焦黃的紙片。他點了點頭,包好了放入懷內,重行回到廳角坐下。

那美婦伸衣袖抹了抹眼淚,突然在女孩臉上深深一吻,眼圈一紅,又要流出淚來,終於強行忍住,霍地站起,把女孩交還給了苗人鳳。那女孩大叫:「媽媽,媽媽,抱抱蘭蘭。」那美婦背向着她,宛似僵了一般,始終不轉過身來。

苗人鳳耐着性子等待,等那美婦答應一聲,等她回過頭來再瞧女兒一眼……

在苗人鳳心中,他早已要將一個人拉過來踏在腳下,一掌打死,但他知道,一定會有人捨命阻止。他的武功是打遍天下無敵手,但他的心腸卻很脆弱,只因為他是極深地愛着眼前這個美婦。

他聽見女兒在哭叫:「媽媽,媽媽,抱抱蘭蘭!」女兒在他懷中掙扎着要到母親那裡。他耐着性子等待,等那美婦答應一聲,等她回過頭來再瞧女兒一眼……

那美婦是耳聾了?還是她的心像鐵一般剛硬?小女孩在連聲哀求:「媽媽,抱抱蘭蘭!」但媽媽一動也不動,背心沒一點兒顫抖,連衣衫也沒一點擺動。

苗人鳳全身的血在沸騰,他的心要給女兒叫得碎了。於是三年之前,滄州雪地里的事又湧上了心頭。

雪地里橫着六具屍身,苗人鳳腿上中了蔣調侯的兩枚絕門毒針,下半身麻痹,動彈不得。南小姐慢慢醒轉,見自己跌在苗人鳳懷裡,急忙站起,雙腳一軟,又坐倒在雪地里。她驚惶已極,連哭也哭不出聲來。

苗人鳳道:「把那匹馬牽過來。」聲音很嚴厲,南小姐只有遵依的份兒。她將馬牽到苗人鳳身邊,伸出柔軟的手,握住了他蒲扇一般的手掌,想拉他起來。

苗人鳳道:「你走開!」心想:「你怎麼拉得起我?」這時他兩腿已難以行動,當下抬起上身,伸右手握住馬鐙,手臂微一運勁,身子倒翻上了馬背,說道:「拿了那柄刀!」南小姐失魂落魄般拾了寶刀。苗人鳳伸左手在她腰間輕輕一帶,將她提上了馬背。兩人並騎,慢慢回到小客店中。

苗人鳳運足功勁,才沒在馬上昏暈過去,但一到店前,再也支持不住,翻身落在雪地。兩名店小二奔出來扶了他進去。

苗人鳳捲起褲腳,將兩枚毒針拔了出來,他叫店小二替他吸出腿上毒血,雖然許以重酬,店小二仍是害怕躊躇。

南小姐將柔嫩的小口湊在他腿上,將毒血一口一口地吸出來。她很清楚地知道:兩人的肌膚這麼一接觸,自己就是他的人了。他是大盜也好,是劇賊也好,再也沒第二條路,她已決心跟着他。

苗人鳳也知道:這幾口毒血一吸,自己無牽無掛、縱橫江湖的日子是完結啦。他須得終身保護這女子。這個千金小姐的快樂和憂愁,從此就是自己的快樂與憂愁。

他及時服了蔣調侯的解藥,性命是可保的了,但絕門毒針非同小可,不調治十天半月,兩腿無法使喚。他取出銀子,命店小二去收殮了南小姐的父親,也收殮了那五個企圖搶奪寶刀的豪客。

南小姐與他同住在一間房裡,服侍他、陪伴他。經過了這場驚心動魄的變故,南小姐一閉眼就看到雪地里那場慘劇,看到父親被賊人殺死,看到自己手中的寶刀掉下去,殺死了一個人。她常常在睡夢中哭醒。

苗人鳳不喜言辭,從來不說一句安慰的言語。但南小姐只要見到他沉靜鎮定的臉色、同情的眼光,就不再害怕了。

她跟他說,她父親南仁通在江南做官,捉到了一名江洋大盜,得到這柄「冷月寶刀」。不久南仁通調補京官,他要將寶刀獻給當道,滿心想飛黃騰達,不料卻因此枉自送了性命。

苗人鳳問起那江洋大盜的姓名,南小姐卻說不上來,她只知道這大盜是在獄中病死的。他想:不知是哪一個好漢,不明不白地又給害死了。那五名奪刀的豪客,必定識得這個大盜,知道大盜有一柄寶刀,於是一路跟蹤下來。

第五天晚上,南小姐端了一碗藥給苗人鳳喝。他正要伸手去接,忽聽得窗外簌簌幾下響聲。他不動聲色,接過藥碗來慢慢喝了下去。他知窗外有人窺探,但震於自己的威名,不敢貿然動手。暗自盤算:「這多半是奪刀五人的後援,再過五六日,那就不足為懼,苦於這幾日兩腿兀自酸軟無力,若有強敵到來,倒是不易對付。」

只聽得拍的一聲,白光閃動,窗外擲進一柄匕首,釘在桌上,微微顫動。匕首上附着一張白紙。南小姐「啊」的一聲驚呼,奔到他身邊。

苗人鳳睡在炕上,伸手夠不着匕首。他冷笑一聲,左掌在桌子邊緣一拍。匕首本來插進桌面數寸,這一拍之下,登時跳起,彈起尺許,跌在他手旁。窗外有人贊道:「金面佛名不虛傳,果然了得!」腳步輕響,兩個人越牆出外。接着馬蹄響起,兩騎馬遠遠去了。

苗人鳳拿起白紙,見寫着一行字道:「鄂北鍾兆文、鍾兆英、鍾兆能頓首百拜。」

南小姐見他臉色木然,不知是憂是怒,問道:「是敵人找上來了嗎?」苗人鳳點點頭。南小姐道:「你在桌上這麼一拍,他們就嚇走了,是不是?」苗人鳳搖頭道:「他們是來送信的。」

南小姐道:「你這麼大本事,他們一定害怕。」苗人鳳不語,心想:「鄂北鬼見愁鍾氏三兄弟,既然找上來了,就不害怕。」南小姐話是這麼說,心中也自擔憂,過了半晌,輕聲說道:「大哥,咱們現下騎馬走了吧,他們找不着的。」苗人鳳搖搖頭,默然不語。

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怎能在敵人面前逃走?就算為了南小姐而暫且忍辱躲避,但鬼見愁鍾氏三兄弟又怎能讓人躲得開?這些事南小姐是不會懂的。他向來不愛多說話,況且,這些事又何必跟她多說。

這一晚南小姐翻來覆去地睡不安穩。她已在全心全意地關懷這個粗手大腳的鄉下人,但苗人鳳卻睡得很沉。

只不過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頂花轎,一隊吹鼓手,又夢見一個頭上披着紅巾的新娘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童年時瞧見過的,他早已忘了,這時卻忽然夢到了。醒來的時候,似乎還隱隱聽到夢中鼓樂的聲音。黯淡的搖曳的燭光,照在旁邊床上南小姐像芙蓉花那樣柔和、那樣嬌艷的臉上。這朵花卻不在笑。她睡着的時候,也是恐懼,也是在感到痛苦。她臉上有燭光,卻有更多的陰影。

次日清晨,苗人鳳命店小二做一大碗面吃了,端張椅子,坐在廳中,冷月寶刀放在身旁。他生平不愛事先籌劃,因為預料的事兒多半作不了准,寧可隨機應變。南小姐見了他的神情,心中很是害怕,問了他幾句,苗人鳳並不回答,於是她就不敢再問。

辰牌時分,馬蹄聲響,三乘馬在客店前停住,進來了三個客人。客店中人見了這三人的打扮,都是嚇了一跳。原來三人都身穿白色粗麻布衣服,白帽白鞋,衣服邊上露着毛頭,竟是剛死了父母的孝子服色。但三身孝服已穿得半新不舊,若說服的熱孝,卻又不像。

苗人鳳知道鄂北鬼見愁鍾門雄霸荊襄,武功實有獨到的造詣,那補鍋匠是鍾氏門徒,武藝已自不弱,眼下鍾氏三兄弟親自到來,此事當真甚是棘手。只見三人一般的相貌,都是臉色慘白,鼻子又扁又大,鼻孔朝天,只是憑鬍子分別年紀,料來灰白小鬍子的是大哥鍾兆文,黑鬍子的是二哥鍾兆英,沒留鬍子的是三弟鍾兆能。三人進來時腳步輕飄飄的宛如足不點地,果然是勁敵到了。苗人鳳一生之中,敵人愈強,精神愈振,一見三人聲勢不同凡俗,不由得全身骨骼輕輕作響。

鍾氏三兄弟上前同時一揖到地,齊聲說道:「苗大俠請了。」苗人鳳拱手還禮,說道:「請了,恕在下腿上有傷,不能起立。」鍾兆文道:「苗大俠你家腿上不便,原本不該打擾,只是殺徒之仇,不能不報,請苗大俠你家恕罪。」他「你家,你家」,滿口湖北土腔,苗人鳳點點頭,不再答話。

鍾兆文道:「苗大俠威震天下,我們三兄弟單打獨鬥,非你家敵手。老二、老三,咱哥兒一齊上啊!」鍾兆英、鍾兆能怪聲答應,叫道:「老大,咱哥兒一齊上啊!」這三兄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雖然怪聲怪氣,怪模怪樣,在江湖上卻是輩份甚高,行事持重,武功又強,因此上在兩湖一帶已闖下極大的基業。三人怪聲一作,嗆啷啷響聲不絕,各從身邊取出一對判官筆。

客店中夥伴客人見這三人到來,已知不妙,這時見取出兵刃,人人遠避,登時大廳上空蕩蕩的一片。

南小姐關心苗人鳳安危,卻留在廳角之中。苗人鳳見她一個嬌怯弱女,居然有此膽量,心中大是喜慰。只因南小姐在廳角這麼一站,苗人鳳自此對她生死以之,傾心相愛,當下向她微微一笑,抽出冷月寶刀。

鍾氏兄弟見那刀青光閃動,寒氣逼人,同聲贊道:「好刀!」

三兄弟齊聲怪叫。鍾兆文雙筆當胸直指,兆英攻左,兆能襲右。苗人鳳端坐椅中,橫刀不動,待六枝鑌鐵判官筆的筆尖堪堪點到身邊,突然寶刀一揮,呼呼風響,向三人各砍一刀。鍾氏三兄弟果然身負絕藝,見他刀勢來得奇特,各自身形飄動,讓了開去。他們只知苗家劍法獨步天下,不料他刀法竟也如此精奇。苗人鳳此時所用是胡一刀所授的胡家刀法,變化奧妙,靈動絕倫,就只吃虧在身子不能移動,一刀砍出,難以連續追擊。

四人一動上手,大廳中刀光筆影,登時斗得兇險異常。鍾氏三兄弟輕功甚是了得,三人分進合擊,此來彼往,六枝判官筆宛如十二枝相似。苗人鳳使開刀法,攻拒削砍,絲毫不落下風。他想今日之斗務須猛下殺手,重傷他兄弟三人,否則自己與南小姐性命難以周全。只是素知鍾氏三兄弟安份守己,並無歹行劣跡,江湖上聲名甚好,卻不必取他們性命。眼見三兄弟的招數愈來愈緊,每一招都點打他上身大穴,只要稍一疏神,不但一世英名付於流水,連這嬌艷溫柔的南小姐也得落入敵手受苦。想到此處,刀招加沉,猛力砍削。三兄弟怕他力大刀利,不敢讓兵刃給他寶刀碰到了,圍攻的圈子漸漸放遠。

鍾兆英眼見難以取勝,突然一聲怪叫,身子斜撲,着地滾去,竟到苗人鳳背後攻他下盤。這一着甚是險毒,想苗人鳳坐在椅上不能轉動,敵人攻他背後椅腳,如何護守得着?鍾兆英連攻數招,一筆橫砸,喀的一聲,將椅腳打斷了一根。椅子一側,苗人鳳身子跟着傾側。南小姐「啊」的一聲,驚呼出來。苗人鳳左手倏地探出,往鍾兆英臉上抓去。鍾兆英大驚,急忙滾開相避,只聽得噹噹兩響,他與鍾兆能手中的判官筆已各有一枝被寶刀削斷。鍾兆文肩頭劇痛,卻被刀刃劃了一道口子。苗人鳳一刀同時攻逼三敵,這一招叫做「雲龍三現」,乃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招數。

鍾氏三兄弟各展輕功躍開,三人互相望了一眼,臉上都有驚駭之色。鍾兆英道:「老大,掛了彩啦?」鍾兆文道:「不礙事。」他見苗人鳳椅子斜傾,坐得搖搖欲墜,心想如此良機,日後再難相逢,只是忌憚他寶刀鋒利,刀法精奇,於是抱拳說道:「兵刃上我三兄弟不是敵手,我們再領教你家拳招掌法。」這話兒說得冠冕堂皇,卻是不懷好意,是要敵人自去其長。他三人此來乘人之危,乃是仇殺拚命,並非比武較藝,這番說話苗人鳳本來大可不必理會,但他藝高人膽大,一聲冷笑,寶刀歸鞘,點了點頭,說道:「好!」

三兄弟拋下判官筆,蹦跳竄躍,攻了上來。三人每一步都是跳躍,竟無一步踏行。苗人鳳的掌法何等威猛,一經施展,三兄弟欺不近八尺以內,也是鍾門武功卓然成家,否則單是給他掌力一震,已受重傷。鍾兆英人最機靈,見他椅腳斷了一隻,已難坐穩,心想依樣葫蘆,再打斷一隻椅腳,非叫他摔倒不可,當下又使出地堂拳法,滾向苗人鳳椅後,猛地右腿橫掃,喀喇一響,果然又將椅腳踢斷了一隻。

那椅子本已傾側,此時急向後倒。苗人鳳伸手在椅背一按,人已躍起。他惱恨鍾兆英狡詐,從半空中如大鷹般向他撲擊下來。鍾兆英嚇得心驚膽戰,大叫:「老大,老三!」兆文、兆能雙雙從旁來救。苗人鳳雙掌發力,左掌打在鍾兆文肩頭,右掌拍在鍾兆能胸口。兩人經受不起,雙雙向外跌出。鍾兆英乘機幾個翻身逃出廳門,看苗人鳳時,也已摔倒在地。

三兄弟見他如此神勇,哪敢進來再斗?鍾兆英瞥見店門旁堆滿驢馬的草料,心念一動,取出火折點着了,就在草料上一點。那麥稈幹得透了,登時起火,順風燒向店堂。客店中店伙客商一見火頭,一陣大亂,紛紛奔出。三兄弟拿着判官筆在門口監視,叫道:「誰救那壞了腿的客人,老子打開他的腦袋瓜子!」眾人自逃性命不及,又有誰敢去救人?

苗人鳳見霎時之間風助火勢,濃煙火舌卷進廳來,自己雙腿不能行走,敵人又守在門口,暗道:「難道我一世英雄,今日竟活活燒死在這裡不成?」一轉眼見南小姐已隨眾人逃出,心下略寬,火光中只見屋角里放着一捆粗索,暗叫:「天可憐見!」爬着過去抖開繩索,在手臂上繞了十來圈。

鍾氏兄弟眼見煙火圍門,這個當世無敵的苗人鳳勢必葬身火窟,三人心中大喜,相視而笑。

南小姐當危急時奪門而出,此時卻想起苗人鳳尚在店內,他為相救自己而受傷喪生,不禁大為難受,珠淚盈眶,正自難忍,猛聽得店堂內一聲大喝,一條繩索從火焰中竄將出來,一端已捲住門外那株大銀杏的樹幹。接着繩子一盪,苗人鳳又高又瘦的身軀已飛了出來。

眾人見他突似飛將軍自天而降,無不駭然。苗人鳳左手抓繩,身子自空中向鍾氏三兄弟撲去。三鍾嚇得魂飛天外,已無鬥志,當即發足奔逃。他三人輕功雖高,終不及苗人鳳拉着繩子飛盪迅速,被他伸出蒲扇大的手掌,一擲一抓,一抓一擲,三兄弟都飛身而入火堆。總算三人武功均高,一入火堆,急忙逃出,但已燒得鬚眉盡焦,狼狽不堪。到此地步,三兄弟哪敢逗留,馬匹也不要了,向南急奔而去,但聽苗人鳳豪邁爽朗的大笑聲,不絕從身後傳來。

苗人鳳想到當年力戰鬼見愁鍾氏三雄的情景,嘴角上不自禁出現了一絲笑意,然而這是愁苦中的一絲微笑,是傷心中一閃即逝的歡欣。於是他想到腿上傷愈之後,與南小姐結成夫婦,這個刻骨銘心、傾心相愛的妻子,就是眼前這個美婦人。她在身前不過五尺,五尺卻比五千里、五萬里的路程更加遙遠。

於是,他想到兩人新婚後那段歡樂的日子,他帶着他的蘭(南小姐名字叫做南蘭)一同去拜祭胡一刀夫婦的墓,他把冷月寶刀封在墳土之中,心裡想:世上除了胡一刀外,再也無人配用這把寶刀。他既然不在世上了,寶刀就該陪着他。

於是在胡一刀的墓前,他把當年這場比武與誤傷的經過說給妻子聽。他從來不愛多說話,這一天卻是說得滔滔不絕。這件事在他心中鬱積了十年,直到今天,方在最親近的人面前發泄出來。他辦了許多酒菜來祭奠胡一刀,擺滿了一桌,就像當年胡夫人在他們比武時做了一桌菜那樣。

於是他喝了不少酒,好像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復活了,與他一起歡談暢飲。他愈是喝得多,愈是說得多。說到對這位遼東大俠的欽佩與崇仰,說到造化小兒的弄人,人世的無常,說到胡夫人對丈夫的情愛,他說:「像這樣的女人,要是丈夫在火里,她一定也在火里,丈夫在水裡,她也在水裡……」

於是突然之間,看到自己的新娘臉色變了,掩着臉遠遠奔開。他追上去想要解釋,但他是醉了,他不會說話,何況,他心中確是記得客店中鍾氏三雄火攻的那一幕……他是在火里,而她卻獨自先逃了出去……

他一生慷慨豪俠,素來不理會小節,然而這是他生死以之相愛的人……在他腦子裡,一直覺得南蘭應該逃出去,她是女人,不會半點武功,見到了濃煙烈火自然害怕,她那時又不是他的妻子,陪着他死了,又有什麼好處?……但在心裡,他深深盼望在自己遇到危難之時,有個心愛的人守在身旁,盼望心愛的人不要棄他而先逃……他一直羨慕胡一刀,心想他有一個真心相愛的夫人,自己可沒有。胡一刀雖然早死,這一生卻比自己過得快活。

於是在酒醉之後,在胡一刀的墓前,無意中說錯了一句話,也可說是無意中流露了真心。這句話造成了夫妻間永難彌補的裂痕。雖然,苗人鳳始終是極深厚極誠摯地愛着妻子。

他永遠不再提到這件事,甚至連胡一刀的名字也不提,南蘭自然也不會提。

後來女兒若蘭出世了,像母親一般的美麗,像母親一般的嬌嫩。夫妻間的感情加深了一層。然而,他是出身貧家的江湖豪傑,妻子卻是官家的千金小姐。他天性沉默寡言,整天板着臉,妻子卻需要溫柔體貼,低聲下氣的安慰。她要男人風雅斯文、懂得女人的小性兒,要男人會說笑,會調情……苗人鳳空具一身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武功,妻子所要的一切卻全沒有。如果南小姐會武功,或許會佩服丈夫的本事,會懂得他為什麼是當世一位頂天立地的奇男子。但她壓根兒瞧不起武功,甚至從心底里厭憎武功。因為,她父親是給武人害死的,起因是在於一把刀;又因為,她嫁了一個不理會自己心事的男人,起因是在於這男人用武功救了自己。

她一生中曾有一段短短的時光,對武功感到了一點興趣,那是丈夫的一個朋友來作客的時候。那就是這個英俊瀟灑的田歸農。他沒一句話不在討人歡喜,沒一個眼色不是軟綿綿的叫人想起了就會心跳。但奇怪得很,丈夫對這位田相公卻不大瞧得起,對他愛理不理的,於是招待客人的事兒就落在她身上。相見的第一天晚上,她睡在床上,睜大了眼睛望着黑暗的窗外,忍不住暗暗傷心:為什麼當日救她的不是這位風流俊俏的田相公,偏生是這個木頭一般睡在身旁的丈夫?

過了幾天,田歸農跟她談論武功,發覺她一點兒也不會,於是教了她幾路拳腳。她學得很起勁,雖然她還是不喜歡武功,只因是他教的,於是就興致勃勃地學了。

終於有一天,她對他說:「你跟我丈夫的名字該當調一下才配。他最好是歸農種田,你才真正是人中的鳳凰。」也不知是他早有存心,還是因為受到了這句話的諷喻,終於,在一個熱情的夜晚,賓客侮辱了主人,妻子侮辱了丈夫,母親侮辱了女兒。

那時苗人鳳在月下練劍,他們的女兒苗若蘭甜甜地睡着……

南蘭頭上的金鳳珠釵跌到了床前地上,田歸農給她拾了起來,溫柔地給她插在頭上,鳳釵的頭輕柔地微微顫動……

她於是下了決心。丈夫、女兒、家園、名聲……一切全別了,她要溫柔的愛,要熱情。於是她跟着這位俊俏的相公從家裡逃了出來。於是丈夫抱着女兒從大風雨中追趕了來,女兒在哭,在求,在叫「媽媽」。但她已經下了決心,只要和歸農在一起,只過短短的幾天也是好的,只要和歸農在一起,給丈夫殺了也罷,剮了也罷。她很愛女兒,然而這是苗人鳳的女兒,不是田歸農和她生的女兒。

她聽到女兒的哭求,但在眼角中,她看到了田歸農動人心魄的微笑,因此她不回過頭來。

苗人鳳在想:只盼她跟着我回家去,這件事以後我一定一句不提,我只有加倍愛她,只要她回心轉意,我要她,女兒要她!

苗夫人在想:他會不會打死歸農?他很愛我,不會打我的,但會不會打死歸農?

苗若蘭小小的心靈中在想:媽媽為什麼不理我?不肯抱我?我不乖嗎?

田歸農也在想他的心事。他的心事是深沉的。他想到闖王所留下的無窮無盡的財寶,苗夫人是打開這寶庫的鑰匙。當然,她很美麗,嬌媚無倫,但更重要的是闖王的寶庫,苗人鳳會不會打死我呢?

苗人鳳在等待,廳上的鏢客、群盜、侍衛、商家堡的主人,獨臂人和小孩,大家都在等待。廳上有很多人,但誰也不說話,只聽到一個小女孩在哭叫:「媽媽!媽媽!抱抱蘭蘭!」

即使是最硬心腸的人,也盼望她回過身來抱一抱女兒。

自從走進商家堡大廳,苗人鳳始終沒說過一個字,一雙眼像鷹一般望着妻子。

外面在下着傾盆大雨,電光閃過,接着便是隆隆的雷聲。大雨絲毫沒停,雷聲也是不歇的響着。

終於,苗夫人的頭微微一側。苗人鳳的心猛地一跳,他看到妻子在微笑,眼光中露出溫柔的款款深情。她是在瞧着田歸農。這樣深情的眼色,她從來沒向自己瞧過一眼,即使在新婚中也從來沒有過。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瞧見。

苗人鳳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再盼望,緩緩站了起來,用油布細心地妥貼地裹好了女兒,放在自己胸前。他非常非常的小心,因為世界上再沒有這樣慈愛、這樣傷心的父親。

他大踏步走出廳去,始終沒說一句話,也不回頭再望一次,因為他已經見到了妻子那深情的眼色。

大雨落在他壯健的頭上,落在他粗大的肩上,雷聲在他的頭頂響着。

小女孩的哭聲還在隱隱傳來,但苗人鳳大踏步去了。他抱着女兒,在大風大雨中大踏步走着。

他們沒有回家去。這個家,以後誰也沒有回去……

第三章

英雄年少

苗人鳳抱着女兒,在大風雨中離開了商家堡。俠士雖去,餘威猶存。他進廳出廳,並無一言半語,但群豪震懾,不論識與不識,無不凜然。眾人或驚或愧,或敬或懼,過了良久,仍是無人說話,各自凝思。

苗夫人緩緩站起,嘴角邊帶着強笑,但淚水在眼眶中滾了幾轉,終於從白玉一般的腮邊滾了下來。田歸農倏地起身,左手握住腰間長劍劍柄,拉出五寸,錚的一聲,重歸劍鞘,這一下手勢瀟灑利落已極,低聲道:「蘭妹,走吧。」雙眼望着大車中一鞘鞘的銀鞘。神態雖是不減俊雅風流,但語聲微抖,掩不了未曾盡去的恐懼之心。

馬行空見田歸農仍想劫鏢,強自撐起,叫道:「春兒,取兵刃來!」馬春花見父親受傷非輕,含淚道:「爹!」馬行空聲音威嚴,說道:「快取來。」馬春花從背囊中取出隨着父親走了數十年鏢的金絲軟鞭,正要遞過,突然後堂咳嗽一聲,走出一個老婦,身穿青布棉襖,下系黑裙,脊樑微駝,兩鬢全白,頂心的頭髮卻是一片漆黑。商寶震雖被田歸農打倒,受傷不重,搶上去叫道:「媽,這裡的事你老人家別管,請回去休息吧。」原來這老婦正是商寶震的母親。

商老太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道:「栽在人家手裡啦?」語聲嘶啞,甚是難聽。商寶震臉露慚色,垂首道:「兒子不中用,不是這姓田的對手。」說着向田歸農一指,不禁愧憤交集。

商老太雙眼半張半開,黯淡無光,木然向田歸農望了一下,又向苗夫人望了一下,喃喃道:「好個美人兒!」

突然間一個黃瘦男孩從人叢中鑽了出來,指着苗夫人叫道:「你女兒要你抱,幹麼你不睬她?你做媽媽的,怎麼一點良心也沒有?」

這幾句話人人心中都想到了,可是卻由一個乞兒模樣的黃瘦小兒說出口來,眾人心中都是一怔。只聽轟轟隆隆雷聲過去,那男孩大聲道:「你良心不好,雷公劈死你!」戟指怒斥,一個衣衫襤褸的孩童,霎時間竟是大有威勢。

田歸農一怔,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喝道:「小叫化,你胡說八道什麼?」那盜魁閻基搶了上來,喝道:「快給田相公……夫……夫人磕頭。」那男孩不去理他,臉上正氣凜然,仍是指着苗夫人叫道:「你……你好沒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