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狐外傳 - 第5章
金庸
商寶震聽他說自己出來,哪裡肯信,當下疑心大起:「定是又有奸細混入了商家堡來?」搶上去抓他胸口。胡斐吃了他幾百鞭子,這口怨氣如何不出?身形一晃,左右開弓,拍拍拍拍,霎時之間連打了他四個耳光。
商寶震急忙伸手招架,胡斐左手一晃,引得他伸手來格,右手砰的一拳,迎面正中他的鼻子,立時鮮血長流。商寶震「啊」的一聲,胡斐跟着起腳一鈎,商寶震急忙躍起兩丈,哪知對手連環腳踢出,乘他人在半空,下盤無據,跟着一腳,將他踢了一個筋斗。這幾下快捷無倫,待得馬春花看清楚時,商寶震已連中拳腳,給踢翻在地。
胡斐氣猶未泄,礙着馬春花在旁,再打下去她定要出面干預,她對自己一片好心,大丈夫恩怨分明,只要她一句話,自己焉能不聽?當即拍手叫道:「姓商的小狗賊,你敢追我麼?」說着轉身便逃。
商寶震莫名其妙地中了他的拳腳,只因對方出手太快,還道自己疏神,不信他一個小小孩童,竟有勝於自己家傳八卦門的神妙武功,兼之心上人在旁,這個臉如何丟得下?當下發足便追。
胡斐輕功遠勝於他,逃一陣,停一會,待他追近,又向前奔,轉眼間便奔出七八里地,見馬春花雖然跟來,卻已遠遠拋在後面,於是立定腳步,說道:「姓商的,今日小爺中了你母親的奸計,這才受辱,現下讓你見識見識小爺的本事。」說着身形飛起,如一隻大鳥般疾撲過去。
商寶震從未見過這般打法,嚇得急忙閃避。胡斐左足在地下微微一點,身子已轉過方向,跟着進撲。這時商寶震待要再讓,卻已不及,當下喝道:「來得好!」雙掌並擊,正是他家傳八卦掌的厲害家數。胡斐左手在他掌上一搭,一拉一扭,商寶震手腕劇痛,若不是縮手得快,雙手手腕立被扭斷。胡斐左拳平伸,砰的一聲,擊中他的右胸,跟着起腳,又踢中他的小腹。胡斐習練父親所遺拳經,今日初試身手,竟然大獲全勝。
此刻商寶震全身縮攏,雙手護住頭臉,只有挨打的份兒,苦練了十多年武功,在這少年手下,竟是半點施展不出。胡斐左腿虛晃,待他避向右方,右腳倏地踢出,正中他右腰「京門穴」。商寶震站立不住,撲地倒了。胡斐剝下他長衫,撕成幾片,將他手腳反轉縛住,本要將他吊在路旁的柳樹之上,但他人小,力氣不夠提上樹去,於是看準了一個大椏枝,抓起商寶震來,大喝一聲:「去你的!」力貫雙臂,將他擲了上去,正好擱在椏枝之間。
胡斐折下七八根柳條,當作鞭子,一鞭鞭往他頭上抽去,商寶震又驚又怒,知他一報還一報,只得咬緊牙關忍受。堪堪打了三四十鞭,馬春花急奔趕到,一見二人情景,大是驚詫,一時說不出話來。
胡斐笑道:「馬姑娘,我不用你求告,就饒了他!」說着哈哈大笑,雖是一個十餘歲的少年,但言語舉止,竟然豪氣逼人。他隨手將柳枝遠遠拋出,大踏步便走。馬春花叫:「小朋友,你到底是誰?」
胡斐轉過頭來,朗聲答道:「姑娘見問,不得不說。我是大俠胡一刀的兒子胡斐便是。」說罷縱聲長笑,片刻間背影已在柳樹後隱沒。
「我是大俠胡一刀的兒子胡斐便是!」
人已遠去,話聲餘音裊裊,兀自鳴響。樹上商寶震,樹下馬春花,都是驚訝不已。
過了片刻,馬春花叫道:「商少爺,你能下來麼!」商寶震用力掙扎,掙不脫腳上的綁縛,大是羞慚,明明是不能下來,這句話卻又怎能出口?只脹紅了臉不作聲。馬春花道:「你別動,小心摔下來。我上來助你。」縱身躍高,想要拉住樹幹攀上,但那樹幹甚高,這一躍沒能抓住,當下手足並用,從樹幹爬上樹去。
爬到樹幹中間,忽聽得馬蹄聲響,一行人自北而來。此時晨光熹微,天將黎明,馬春花心道:「怎地這早就有人趕路?」轉瞬之間,一行人已來到樹下,共是人馬九乘。那九人見一個大姑娘爬在高樹之上,都感詫異,勒馬觀看。馬春花嗔道:「有什麼好瞧的?走你們的吧!」那九人也不理睬,再看到樹頂綁着一個青年男子,更是奇怪。
馬春花未到樹頂,提氣上躍,左手已在半空中抓住一根樹枝,一拉之下,借勢翻上,竄到了商寶震身旁。樹底下兩個男人齊聲喝采:「好俊的輕身功夫!」馬春花將商寶震手腳上的布條解開,低聲道:「沒受傷麼?」她這句柔聲相詢,商寶震聽了大慰,道:「沒什麼。」拉住樹枝一盪,從數丈高處輕輕躍下。馬春花跟着下來,見馬上九人指指點點,肆無忌憚的好生無禮,不禁心下惱怒,向他們橫了一眼。
只見九人有老有少,衣飾都頗華貴,個個腰挺背直,豪健剽悍。只居中一位青年公子臉如冠玉,丰神俊朗,容止都雅,約莫三十二三歲年紀,身穿一件寶藍色長袍,頭戴瓜皮小帽,帽子正中縫着一塊寸許見方的美玉。馬春花從小就在鏢行,自識得珠寶,但見相隔數丈,仍可看到那塊美玉瑩然生光,知道實是價值連城的寶物,他這麼隨隨便便地縫在帽上,也不怕失落,心中好奇,不由得向他多望了一眼。
那公子見她明艷照人,身手矯捷,心中也是一動,向身旁一個中年漢子低聲說了幾句。那漢子點點頭,突然縱聲大笑,高聲道:「你小賊定是偷了人家東西,給高高吊在樹上。」一個老者笑道:「你說偷了什麼?怎麼他妹子又這麼巴巴地來救他?」他語帶輕薄,神色甚是浮滑。
商寶震本已滿腔怒火難以發泄,聽了這些言語,突然縱身上去,拍的一聲,打了這老者一個耳光。那老者騎在馬上,和他相隔丈余,他一躍之間就打到人家耳光,倒也大出諸人意料之外。眾人不自禁地勒馬退後,愕然相顧。那老者不提防受辱,如何忍得下這口氣?立即閃身下馬,伸手來抓他衣襟。商寶震反手一勾,拿他手腕。那老者也是身有武功,以抓變掌,掌底穿拳。二人在大路旁鬥了起來。
商寶震雖被胡斐打了一頓,卻也沒傷到筋骨,一來意中人在旁觀斗,二來屈氣難伸,將家傳八卦掌絕藝施展出來,越來越狠。那老者一招接不住,肩頭中掌,踉踉蹌蹌地退開幾步。他一定神待要再上,馬上一人叫道:「老張你退下,這小子有點兒邪門。」
話聲甫畢,一個人影輕飄飄地從馬背上躍了下來。那老者當即閃開。商寶震和馬春花見此人身手了得,不禁都留上了神。但見他一張紫膛臉,神態威猛,身材魁梧,站着比商寶震要高出大半個頭。他雙手負在背後,向商寶震打量,問道:「你是八卦門的麼?你師父姓褚還是姓商?」一副傲慢的神色,全沒把對方放在眼裡。
商寶震大怒,喝道:「你管得着麼?」那人微微一笑,道:「天下只要是八卦門的,我們就管得着。」商寶震為人本來精細,但此日連受挫折,盛怒之下,沒細想他言語中的含意,一招「劈雷墜地」,往他膝蓋上擊去,出手甚是迅疾。
那人微微一笑,右手輕輕一揮,向左踏了一步,登時將他這一擊化解了。商寶震的「游身八卦掌」一施出,再不停留,腳下每一步都按着先天八卦的圖式,轉折如意,四梢歸一,繞着對方身子急速奔跑,一掌一掌越打越快。
那大漢雙手出招極短,只是比着招式,始終不與商寶震手掌相觸,但他所出的每一招,卻無一不是商寶震掌法的克星,往往使商寶震招式未曾使全,便迫得收掌變勢。霎時之間,商寶震打出了四十餘掌,竟沒一掌帶到他一點衣角。旁觀眾人見那大漢如此了得,無不贊服。
商寶震焦躁起來,奔跑更速,掌法催緊。那大漢仍然好整以暇,面露微笑,雙掌或揮或按,便如是獨個兒練拳一般。此時商寶震已然瞧出,對方出招雖然極短,腳下卻也按着先天八卦的圖式,方位絲毫不亂。他曾聽母親說過,八卦門中有一項極精深的「內八卦功夫」,非將外八卦練至登峰造極,決不能動,但只要一練成,那時以靜制動,克敵機先,差不多就是無敵於天下了。眼前此人明明是讓着自己,只要他當真一出手,一招之間就能將自己打倒。他越想越是惶恐,突然向後躍開,抱拳說道:「晚輩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本門前輩到了!」
那人微微一笑,仍然問道:「你師父姓褚還是姓商?」商寶震曾得母親囑咐,在人前千萬不可吐露身分,以防對頭知悉,難遂報仇大事,不禁躊躇不答。那人笑道:「你掌法門戶開闊,瞧來是商劍鳴師兄一派了。大哥,你說是不是?」最後一句話是向馬上一個老者而說。
那老者年近五十,翻身下馬,向商寶震道:「你師父呢?引我們去見見。我是你王師伯,這位是我兄弟,你拜師叔吧。」說着哈哈大笑。
商寶震知道父親的師父是威震河朔王維揚,乃是北京鎮遠鏢局的總鏢頭,眼前這人自稱姓王,又是八卦門的高手,看來是自己師伯、師叔,定然不假的了。但他生性精細,加問一句:「兩位跟威震河朔王老鏢頭是怎生稱呼?」王氏兄弟相顧一笑。那老者道:「那是咱哥兒倆的先父。你還不信麼?商師弟呢?」
商寶震更無遲疑,撲倒在地,磕了幾個頭,口稱師伯師叔,說道:「先父早已去世,師伯師叔當年沒接到訃告麼?」
那年老的武師名叫王劍英,他兄弟名叫王劍傑,都是王維揚的兒子。王維揚當年憑一對八卦掌、一把八卦刀威震江湖綠林。黑道中有一句話道:「寧碰閻王,莫碰老王」,端的是名揚天下,現時早已逝世多年。
商劍鳴雖是他的門下,但師徒間情誼甚是平常,離師門後少通音問。王氏兄弟又在官府當差,青雲得意,從來就沒將這個身在草野的同門師兄弟放在心上。因此山東和北京雖相隔不遠,商劍鳴逝世的訊息王氏兄弟竟然不知。
當下王劍英嘆了口氣,回身向那青年公子低聲說了幾句話。那公子眼角向馬春花斜睨一眼,歡然點頭。王劍英向商寶震道:「你家住此不遠吧?你帶我兄弟到你父親靈前一祭。我們師兄弟一別二十餘年,想不到再無相見之期。」他頓了一頓,伸手向那公子一張,道:「你來拜見福公子,我們都在公子手下當差。」
商寶震見那公子氣度高華,想是京中的貴介公子,這才收得王氏兄弟這等豪傑替他當差,當下上前躬身下拜。福公子只擺擺手,說聲:「請起!」卻不回禮。商寶震心中微微有氣:「好大的架子!你當真是皇帝老子不成?」
一行人來到商家堡時,堡中已發覺胡斐逃走,正在到處找尋。商寶震入內報訊,商老太聽說先夫的同門兄弟來到,又驚又喜,急忙出迎,將胡斐的事拋在一旁。
王劍英給商老太引見。原來這九人之中,倒有五個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除王氏兄弟外,還有太極門的陳禹,少林派的古般若,天龍門南宗的殷仲翔。陳禹和殷仲翔在江湖上名聲早顯,古般若年紀輕些,但見他雙目有神,伸出手來干如枯木,手指堅挺,定是外家的一把好手。其餘三人是福公子的親隨侍僕,那受了商寶震毆擊的老者姓張,大家叫他做張總管,自是福公子府中有權勢的人物了。
至於福公子是什麼身分,王劍英卻一句不提,只是稱他為「福公子」。
王劍英、劍傑兄弟問起商劍鳴的死因。商老太傲心極盛,不肯說是胡一刀所殺,只是說得病身亡。她決意要和兒子一同親刃仇人,決不肯假手旁人復仇。
馬春花見商老太、商寶震等同門敘話,回到屋裡,將適才的見聞向父親說了。馬行空聽說那胡斐竟是大俠胡一刀的兒子,大是驚訝,但聽這小小孩童的武功竟勝過商寶震,卻是半信半疑。徐錚在旁默默聽着,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並不插嘴。
父女倆說了一陣子話,馬春花回到自己房裡。徐錚跟了出來,叫聲:「師妹!」馬春花臉上一紅,道:「什麼?」徐錚見她臉若朝霞,心中情動,將本來要問的話按捺了不說,伸手去拉她的手。馬春花將手摔脫,嗔道:「給人家瞧見了,怎好意思?」
徐錚終於沉不住氣,憤然道:「哼,不好意思!你半夜三更,跟那姓商的小子到外面去,鬼鬼祟祟的幹什麼了?」馬春花一怔,聽他語意不善,怒道:「你問這話是什麼用意?」徐錚道:「你跟那小子出去是什麼用意,我問這話就是什麼用意。」
他對師妹向來體貼討好,但今日一早見她與商寶震從外面回來,聽她言中敘述,又是半夜裡在外面遇到胡斐,自是醋意大盛,哪想得到她是怕父親責怪,將求商寶震釋放胡斐之事瞞過了不說。馬行空那晚隔窗聽到商老太母子對答,得知商寶震看中自己女兒,還道他二人確有私情,夜中相會,礙着徒兒在旁,不便追問。但徐錚聽來,心中酸溜溜的滿不是味兒。他生性鹵莽,此時師妹又成了他未過門的妻子,不禁疾言厲色地追問起來。
馬春花問心無愧,這師哥對自己又素來依順容讓,想不到昨天父親剛把自己終身相許,他就這麼強橫霸道起來,日後成了夫妻,豈非整日受他欺辱?本來這件事她只要直言相告,徐錚一經明白,自無話說。但她賭氣偏偏不說,道:「我愛跟誰偷偷出去,就跟誰出去,你管得着麼?」
一個人妒意一起,再無理性,徐錚滿臉脹得通紅,連脖子也粗了,大聲道:「從前我管不着,今兒就管得着。」馬春花氣得流下淚來,說道:「現下你已這樣了,將來還指望你待我好嗎?」徐錚見她流淚,心中又是軟了,但想到她和商寶震深宵出外幽會,一口氣怎咽得下去?大聲道:「你出去到底幹什麼來着?你說,你說!」馬春花心道:「你越是橫蠻,我越是不說。」
就在此時,商寶震奉母親之命,過來請馬行空去和王氏兄弟等廝見,只見徐錚和馬春花在廊下大聲爭鬧,不由得停了腳步。徐錚早是一肚子火,滿心想打未婚妻子一個耳括子,卻又未敢,眼見商寶震過來,正合心意,罵道:「我打你這個狗娘養的小子!」衝上去就是一拳。商寶震一讓,愕然道:「你幹什麼?」徐錚跟着又是一拳,商寶震來不及閃讓,給他一拳正中胸口,待他第三拳打來時,回掌相格。兩人便在廊下動起手來。
馬春花滿腹怨怒,並不理他二人打得如何,一扭頭竟自走了。回到房裡哭了一場,婢女來叫吃飯,她也不理會,迷迷糊糊地便睡着了。一覺醒來,已是傍晚時分,信步走到後花園中,坐在石凳上呆呆出神,心中只是想:「難道我的終身,就算這麼許給了這蠻不講理的師兄麼?爹爹還在身邊,他就對我這麼兇狠,日後不知更要待我怎樣?」不由得怔怔地掉下淚來。
也不知坐了多少時候,忽聽得簫聲幽咽,從花叢外傳出。馬春花正自難受,這簫聲卻如有人在柔聲相慰,細語傾訴,聽了又覺傷心,又是歡喜,不由得就像喝醉了酒一般迷迷糊糊。她聽了一陣,越聽越是出神,站起身來向花叢外走出,只見海棠樹下坐着一個藍衫男子,手持玉簫吹奏,手白如玉,和玉簫顏色難分,正是晨間所遇到的福公子。
福公子含笑點首,示意要她過去,簫聲仍是不停。他神態之中,自有一股威嚴,一股引力,直是叫人抗拒不得。馬春花紅着臉兒,慢慢走近,但聽簫聲纏綿婉轉,一聲聲都是情話,禁不得心神蕩漾。
馬春花隨手從身旁玫瑰叢上摘下朵花兒,放在鼻邊嗅了嗅。簫聲花香,夕陽黃昏,眼前是這麼一個俊雅美秀的青年男子,眼中露出來的神色又是溫柔,又是高貴。
她驀地里想到了徐錚,他是這麼的粗魯,這麼的會喝乾醋,和眼前這貴公子相比,真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泥塗。
於是她用溫柔的臉色望着那個貴公子,她不想問他是什麼人,不想知道他叫自己過去幹什麼,只覺得站在他面前是說不出的快樂,只要和他親近一會,也是好的。
這貴公子似乎沒引誘她,只是她少女的幻想和無知,才在春天的黃昏激發了這段熱情。其實不是的。如果福公子不是看到她的美貌,決不會上商家堡來逗留,手下武師一個過世了的師兄弟,能屈得他的大駕麼?如果他不是得到稟報,得知她在花園中獨自發呆,決不會到花叢外吹簫。要知福公子的簫聲是京師一絕,就算是王公親貴,等閒也難得聽他吹奏一曲。
他臉上的神情顯現了溫柔的戀慕,他的眼色吐露了熱切的情意,用不到說一句話,卻勝於千言萬語的輕憐密愛,千言萬語的山盟海誓。
福公子擱下了玉簫,伸出手去摟她的纖腰。馬春花嬌羞地避開了,第二次只微微讓了一讓,但當他第三次伸手過去時,她已陶醉在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男子氣息之中。
夕陽將玫瑰花的枝葉照得撒在地上,變成長長的一條條影子。在花影旁邊,一對青年男女的影子漸漸偎倚在一起,終於不再分得出是他的還是她的影子。太陽快落山了,影子變得很長,斜斜的很難看。
唉,青年男女的熱情,不一定是美麗的。
馬春花早已沉醉了,不再想到別的,沒想到那會有什麼後果,更沒想到有什麼人闖到花園裡來。福公子卻在進花園之前早就想到了。所以他派太極門的陳禹去陪馬行空說話,派王氏兄弟去和商氏母子談論,派少林派的古般若去穩住徐錚,派天龍門南宗的殷仲翔守在花園門口,誰也不許進來。
於是,誰也沒有進來。
百勝神拳馬行空的女兒,在父親將她終身許配給她師哥的第二天,做了別人的情婦。
當晚商家堡大擺筵席,宴請福公子。因為座中都是武林人士,也不必有男女之別,所以商老太和馬春花都和眾人同席。
馬行空當年識得王氏兄弟的父親王維揚,自王維揚過世、王氏兄弟投身官府之後,鎮遠鏢局早已歇業,因此上已不能說是同行。但王氏兄弟卻也知道馬行空的名頭,對他頗有幾分敬意。
馬春花臉泛紅潮,眉橫春色,低下了頭誰也不瞧。旁人只道她是少女嬌羞,其實她心中是充滿了柔情蜜意。她並沒避開徐錚的眼光,也沒避開商寶震的眼光。然而這兩人和她的眼光相接觸時,半點也瞧不出她的心事。他們想:「她心中到底對我怎樣?」她嘴角邊帶着微笑,但這不是為他二人笑的。
她看到了他們,卻全然沒看見他們,她只是在想着適才的幸福和甜蜜。福公子常常向她偷看一眼兩眼,但她決不敢回看,因為她很明白,只要回看他一眼,四目交投,再也分拆不開了。
飲食之間,一名家丁匆匆走到商老太身邊,在她耳旁低聲說道:「那姓平的賊子給人救去了。」商老太一驚,隨即神色如常,舉杯向眾人勸飲,心想這件事不必讓客人知道。
就在這時,驀地里砰的一聲,兩扇廳門脫樞飛起,砰嘭、砰嘭幾響,落在地上,一個瘦瘦小小的人形插腰而立,站在廳口。
王氏兄弟等雖在席間,不忘了保護福公子的職責重大,隨身都帶兵刃。變故一起,幾個人立即一齊離座,在福公子四周站定,及至看清楚進來的只是一個小孩,身邊並無別人,不禁相顧驚詫:「難道震飛廳門的,竟是這個小孩?」
這小孩正是胡斐,他救了平阿四出堡後,想起商寶震鞭打之仇雖報,商老太暗算之恨未復,於是又趕回大廳,大聲嚷道:「商老太,你有本事再抓住我麼?」他說這話時神態豪邁,但畢竟不脫小孩子聲口,似乎和她鬧着玩一般。
商老太一見仇人之子,眼中如要噴火,低聲向兒子道:「截住他後路,別讓小賊逃了。」又向身後的家丁道:「快取我刀來。」她緩緩離座,厲聲道:「是誰放走你的?是這位馬老拳師不是?」她決不信這孩子自己能脫卻鐵鏈之縛,定是堡中有奸細相救。
胡斐搖頭道:「不是。」商老太指着徐錚道:「是他?」胡斐仍是搖頭。商老太指着馬春花道:「那麼定是這……這位姑娘了?」胡斐心想:「這位姑娘本想救我,雖然沒救,但我感她的恩情卻是一樣。」於是笑着點了點頭,大聲道:「不錯,這位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他這話是說給馬春花聽的,在他孩子的心中,原是一番感激之意,沒想到這句話會給她帶來大禍。
商老太陰沉沉地向馬春花望了一眼。這時莊丁已取了刀來。商老太左手提刀,右手指着胡斐,問道:「你爹爹胡一刀怎麼不來?」王氏兄弟等聽說眼前這孩子竟是遼東大俠胡一刀之子,無不聳動。
胡斐道:「我爹爹早已過世。你要報仇,就找我吧。」商老太臉如死灰,喝道:「此話當真?」胡斐道:「我爹爹若是在世,你敢打我一鞭麼?」商老太高舉紫金八卦刀,突然放聲大哭,叫道:「胡一刀,胡一刀,你死得好早啊!你不該這麼早就死啊!」胡斐愕然不解:「怎麼這老太婆忽起好心,哭起我爹爹來?」
商老太大慟三聲,突然止淚,伸袖子在臉上一抹,左足踏上一步,驀地里橫過紫金刀,身子疾轉,呼的一聲,橫刀向胡斐頸中削去。
這一下人人出於意料之外,福公子、馬春花、徐錚都驚叫起來。
商老太這一招「回身劈山刀」乃八卦刀絕技之一,又是出其不意,莫說眼前只是個小兒,就是江湖好手,也未必躲閃得了。豈知胡斐身法好快,身子一側,讓開刀鋒,隨即伸手拿她手腕。他在一招之間立即反手搶攻,群豪無不驚訝。商老太一刀不中,想也不想,第二刀跟着劈出。
莫看商老太老態龍鍾,出手之際刀刀狠辣。她想到仇人已死,今生報仇無望,唯一的指望就是殺了眼前的小兒。她當丈夫逝世之後,所以不自刎殉夫,全因心中存着復仇一念,此時生無可戀,招招竟是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殺法。胡斐初逢強敵,精神大振,不作游斗,卻在刀縫之中伸掌搶攻,竟是半招也不退讓。敵人揮刀狠砍狠殺,他施展大擒拿手龍形爪,也是狠擊狠打。燭光之下,但見一個白髮老婦,一個黃口小兒,性命相撲,斗得猛惡異常。
王氏兄弟初見商老太一上來就猛使殺手,心中還暗怪她將八卦門的功夫濫用了,對小孩兒都使絕招,逢到一流高手那怎麼辦?豈知越看越是驚訝。
商老太的一路八卦刀使得綿密狠辣,絕無破綻,雖說未臻爐火純青之境,但加上她不顧性命的那股狠勁,對手再強,本也難以抵敵,豈知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和她空手相搏,竟然漸占上風。再拆數合,商老太已全在胡斐掌風籠罩之下,突然拍的一聲,她左頰上吃了一記耳光,接着右頰又是一記。
王劍傑道:「商家嫂子退下,我來對付這小子!」手持大刀,踏步上前。只聽「啊喲」一聲,商老太已滾在一旁,王劍傑眼前突然青光一閃,一刀迎面劈到,急忙舉刀相架。那刀改砍為削,從橫里削來,待得斜擋,那刀又快捷無倫地改為撩刀。
原來胡斐打了商老太兩記耳光,心愿已足,一勾一拿,扣住了她的手腕,隨即飛起一腿,將她踢了一個筋斗,已將她紫金刀搶在手裡,不待王劍傑走近,刷刷刷連環三刀,將他砍了個手忙腳亂。想那王劍傑是八卦門的一流高手,此時造詣,已不在當年商劍鳴之下,只因心中存了輕視之心,竟給敵人搶了先着。三招一過,才知眼前的小孩實是勁敵,急斂狂傲之氣,沉着應戰,將門戶守得嚴密異常,要先瞧清這小孩所使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刀法。
燭影搖紅,刀光泛碧。群豪緊握兵刃,瞧着兩人對刀。
福公子見這樣一個衣着敝陋的黃瘦小兒,竟與自己府中的一流好手鬥了個旗鼓相當,心中又是詫異,又感有趣,負手背後,凝神觀斗。突然間聞到淡淡的一陣脂粉香,眼光一斜,只見馬春花已站在身旁。他挨近一步,伸過手去握住了她手。這時人人都注視着廳中激鬥,誰也沒來留心他二人,可是大庭廣眾之間,竟然如此肆無忌憚的親熱,畢竟是大膽之極。福公子沒將誰放在眼裡,馬春花卻是少女初戀,情濃之際,不能自已。
王劍傑連劈數刀,胡斐都以巧妙身法避過。王劍傑竭力辨認他武功門派,始終捉摸不定,心想他自稱是胡一刀之子,雖聽父親說過胡一刀的名頭,但胡家刀法究竟是怎麼一般家數,是剛是柔?外門內家?卻是絲毫不知,但見這少年的招數忽而凝重如山,忽而流轉似水,與一般刀法全不相同。
又斗數合,王劍傑焦躁起來,心想自己在福公子府中何等身分,今日斗一個小兒也要拆到數十招之外,若再糾纏下去,縱然將他殺了,也已臉上無光,當下刀法一緊,邁開腳步,繞着他身子急轉。
要知王氏八卦門的「八卦游身」功夫向是武林中一絕,當年王維揚曾以此迎斗「火手判官」張召重。這一發足奔行,當真是「瞻之在前,忽焉於後」,待得敵人轉過身來,又早已繞到他的背後,自己腳下按着八卦方位,或前或後,忽左繞、忽右旋,不加思索,敵人卻給他轉得頭暈眼花。但若敵人不跟着轉動,他立即攻敵背心,敵人如何抵擋?確是十分巧妙十分厲害。王劍傑自幼在父親監督之下,每日清晨急奔三次,每次絕不停留地奔繞五百一十二個圈子,臨睡之時又是急奔三次。這功夫從不間斷,每天大圈子、中圈子、小圈子一共要繞三千餘轉,二十餘年練將下來,腳步全已成自然,只須顧到手上發招便行。
本來繞圈子時手上發掌,此時改用刀劈,但見他人影飛馳,刀光閃動,霎時間將胡斐裹在垓心。胡斐乍逢勁敵,忙施展輕功閃躲,他身形靈巧,輕功又高,居然在刀風之中縱橫來去,避過了數十刀的砍削斬劈。
馬行空看得大是驚奇,心中暗叫:「慚愧!前晚見到的瘦小人影原來是他,若非見到這個少年,焉能發覺商老太的毒心?只是商家堡中臥虎藏龍並非別人,卻是這個黃瘦小孩,枉自我一生闖蕩江湖,到老來竟走了眼了。」一瞥眼忽然不見了女兒,又見徐錚也已不在廳中,微感慍怒:「如這等高手比武,一生中能有幾次見得?少年人真不知好歹,一溜子就去談情。日後成了夫妻,還怕談不夠麼?」
他哪知女兒雖然確是出去談情說愛,跟她纏綿的卻不是她的未婚夫婿。
忽聽得當的一聲大響,火花四濺,胡斐與王劍傑雙刀相交。這一響之後,接着響之不已。原來王劍傑越轉越快,越砍越是凌厲。胡斐畢竟是年幼識淺,不明他刀法路數,到後來閃避不及,只得舉刀還格。雙刀一交,王劍傑心中暗喜:「這小子武功雖然不壞,力氣究小,再砍幾刀,他兵刃非脫手不可。」當下一路急砍猛斫,胡斐被迫硬接,五六刀過後,手臂震得漸感酸麻。商劍鳴的紫金刀頗為沉重,胡斐力小,使動時本已不大順手,這時更感吃力。
王劍傑身材魁梧,胡斐的頭還及不到他頭頸,一個居高臨下,一個仰頭接招,強弱之勢更是懸殊。胡斐眼見不敵,突然靈機一動,將他一刀架開,跳出圈子,叫道:「且慢!」王劍傑與他本無仇怨,見他小小年紀,居然能接下自己數十招,心中動了愛才之念,說道:「好吧,你認輸便是,我就饒你一命。」
胡斐笑道:「誰認輸了?你不過勝在生得牛高馬大,身材上占了便宜,那又算得什麼本事?你等一下。」說着搬過一張長凳,往大廳中心一放,縱身上凳,叫道:「咱們再來比過。」王劍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那算什麼?」胡斐道:「咱們話說明在先,你可不許踢動我的長凳,否則就算你輸了。」王劍傑呸了一聲,道:「天下哪有這般比武法子?」胡斐笑道:「我人未長足,自是沒你高。你若不願,五年後等我長得跟你一般高了,再來決個勝敗。」
胡斐平時聽平阿四談論他父親胡一刀的威風,只道學得父親遺書上的武功之後,也可如父親一般所向無敵,豈知一上手就給商老太扣住脈門,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頓好打。那還可說自己一時不防,這時跟王劍傑一動手,才知自己雖然刀法大勝於他,功力卻和他差得太遠,因而交代了這幾句話,就想乘機脫身。
哪知王劍傑一來丟不起這個臉,二來自恃必勝,罵道:「小猴兒崽子,不踢你這凳又怎麼了?怕老爺劈不死你麼?」說着揮刀向他腰間削去。
胡斐橫刀一封,二人又交上了手,此時胡斐卻已高過了對方,他在長凳上奔左竄右,掄刀而戰,那凳子有五尺來長,王劍傑若再繞着轉動,轉的圈子太大,跟他二十多年來所練的圈子大小不同,這是熟練了的功夫,臨時改變不來,當下改使一套刀中夾掌、掌中夾刀的武功,要以剛猛的刀風掌力,將對方震下凳來。胡斐知他心意,不停縱躍竄避,不再硬接。王劍傑雖是專修八卦一門武功,但那八卦門中武功也甚繁複,單是刀法,就有大架、小架、內架、外架諸項變形。他刀法一變,左揮右削,專砍敵手下盤。胡斐躍起躲閃。王劍傑削得數刀,見胡斐又已躍起,不待他落下,跟着一刀貼凳橫削,收刀時自左向右拖轉,胡斐如落腳踏上長凳,一足非給削斷不可,要避過這兩削,只有離凳落地。
好胡斐,當真是計謀百出,眼見勢在兩難,突然伸腳尖在長凳左端用力一點,借勢上躍,那長凳驀地豎立。這一下真出其不意,砰的一聲,長凳翻上來的右端,正好撞中王劍傑下巴,勢道可還着實不輕。胡斐卻已站在豎起的長凳頂端,居高臨下,掄刀砍將下來。這一下變故甚是滑稽,旁觀眾人忍不住失笑。
王劍傑大怒,揮刀砍了幾招,只因胡斐在高,自己大處劣勢,也顧不得曾答應不動他的長凳,左腿飛出,踢翻長凳,跟着一刀「上步劈山」,向胡斐胸口剁去。胡斐人未落地,橫刀一架,借着他一剁之勢,竄出半丈,一俯身,左手舉起長凳,當作一條長形盾牌,以長凳擋架敵刀,右手的紫金刀卻一刀刀地遞將出去。
王劍英見兄弟久戰不下,早已皺起了眉頭,旁觀眾人中陳禹、殷仲翔、古般若、馬行空等均是江湖好手,眼見戰局變幻,胡斐早已落敗,王劍傑卻始終拾他不下,均是暗暗稱奇。
此時胡斐左凳右刀,兵刃上大占便宜。那長凳是紅木所造,甚是堅硬,被王劍傑連砍幾刀,卻砍之不斷。胡斐躲在凳後,反而不住搶攻。王劍傑罵道:「小猴兒,老爺叫你知道厲害!」猛地里一招「上歪門」,揮刀斜砍,登的一聲,一刀砍中在凳正中,豈知這一下使力太強,刀刃深入凳內,回手一拔竟然拔不出來。他正要加力回奪,突見紫光一閃,對手的刀尖已刺向自己小腹。這一招猶如流水行雲,來得好快,王劍傑一驚,只得撒手放刀。但他明明已經得勝,被這小孩胡混奪去兵刃,心中焉肯甘服?當即空手進擊,這位八卦刀名家竟要以一雙肉掌挽回臉面。
只見他點打戳拿,劈擊壓撞,雙掌在刀縫中搶攻而前,威勢竟是不下於使刀之時。胡斐力弱,挺着一隻笨重的長凳,如何能與他輕捷的空手相敵?眨眼間連遇險招,拍的一響,肩頭被他一掌擊中,險些跌倒。旁觀眾人一齊叫了起來。
胡斐忍住疼痛,左手將長凳一送一放,隨即抓住凳面上的單刀刀柄,右足在凳上猛踢一腿,長凳離刀,向王劍傑撞去。王劍傑見他拚斗不依常法,一味胡混,大有相辱之意,心中越怒,雙掌疾向長凳劈去。這長凳先前已受刀砍,再加掌力一震,喀喇一響,登時斷為兩截。胡斐卻已雙刀在手,着地捲來。
王劍傑空手對雙刀,絲毫不懼,右手拿,左手鈎,突然間胡斐驚叫一聲,左手刀已被他夾手奪去,王劍傑將鋼刀往地下一摔,仍是空手對刀。他在掌法上浸淫二十餘年,使將出來果然凌厲已極。商寶震在旁瞧得又是沮喪又是喜歡,沮喪的是自己自幼苦學,只道已窺堂奧,但與這位師叔相較,不知何年何月方能練到他這樣的功夫,喜歡的是本門武功如此神妙,只要不斷修習,前途自是不可限量。猛聽得王劍傑暴喝一聲:「去!」胡斐紫金刀脫手飛出,忙向後躍開。
王劍傑雙掌一併,排山倒海般擊將過來。胡斐眼見抵擋不住,情急智生,忽地指着他哈哈大笑。王劍傑給他笑得莫名其妙,收掌不發,楞了一楞,罵道:「小子,你笑什麼?」胡斐笑道:「我幫手來啦,不再怕你們這許多大人齊心合力欺侮我一個孩子。」王劍傑一愕,自忖:「我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跟這小鬼頭一般見識,到底該是不該?」胡斐笑道:「我這就接我幫手去,你們都在這裡等着,可別害怕了逃走。」乘着王劍傑遲疑未定,急步向廳門走出,便想乘機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