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狐外傳 - 第6章
金庸
就在此時,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急馳而來。靜夜之中,蹄聲異常清晰,本來快馬狂奔,蹄聲繁密,也是常事,但說也奇怪,這匹馬落蹄之聲猶如急雨,得得得得,得得得得,比兩匹馬同時奔跑的蹄聲還更緊密。廳上諸人多半是江湖上的大行家,鋼刀快馬,原是家常便飯,但聽得蹄聲截然有異,不禁臉上均現詫異之色。霎時之間,那馬已奔到了堡前,但聽莊丁呼叱聲,堡門推開聲,莊丁翻跌聲,兵刃落地聲接着響起。眾人愕然相顧之際,廳口已多了一人。
蹄聲初起是在三數里外,但頃刻之間,此人已闖進堡來,現身廳口,其迅雷不及掩耳的神速,真是罕見罕聞,堡中一聞警訊,便要轉個禦敵的念頭也來不及,別說分派人手了。群豪聳動之下,目光一齊注視在來人身上。
只見那人五十歲左右年紀,穿一件腰身寬大的布袍,上唇微髭,頭髮已現花白,中等身材,略見肥胖,笑吟吟的面目甚是慈祥,右手攜着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瞧他模樣,就似是一個鄉下的土財主,又似是小鎮上商店的掌柜,隨口就要說出「恭喜發財」的話來,雖然略覺俗氣,卻是神態可親,與進堡時那股剽悍凌厲的勢道全不相符。
胡斐說有幫手到來,原是信口開河,只盼眾人一個不提防,就此溜走,豈知事有湊巧,剛好有人趕進堡來。他乘着眾人群相注視那胖子之際,繞到各人背後,慢慢走向廳門。
但旁人一時忘記了他,商老太可沒忘記,她只在胖子初進來時瞧了一眼,目光始終不離胡斐,見他要逃,立時厲聲喝呼,縱身而前,伸掌往他背心拍去,這一掌正是八卦掌絕招之一的「背心釘」,只要拍中了,當場要叫他骨斷髒裂,嘔血而死。那胖子見她以如此毒辣手法對付一個孩子,「噫」了一聲,正要出手相救,卻見胡斐身形一動,左手倒鈎,帶着她手掌往旁一甩,便將這記絕招化解了。商老太一個踉蹌,跌出三步方才站定。那胖子見胡斐瘦瘦小小的一個孩子居然有此武功,大是驚奇,不由得連連向他望了幾眼。
王劍英見了這個胖子,依稀有些面熟,一時卻想不起來,抱拳說道:「尊駕高姓大名?暮夜光臨,有何見教?」那胖子抱拳還禮,說道:「不敢,兄弟姓趙。」王劍英猛地省起,說道:「啊,原來是紅花會趙三爺光臨,真得恕小弟眼拙。」群豪一聽,眼前此人竟是紅花會的大頭領千手如來趙半山,無不聳然動容。
六年前紅花會英雄火燒雍和宮,大鬧紫禁城,乃是轟動武林的大事,天下皆知(請參閱拙作《書劍恩仇錄》)。此後紅花會便默默無聞,江湖上傳言,群雄豹隱回疆,不料趙半山突然在此出現。王劍英年輕時曾在鏢局中見過他一面,但事隔二十餘年,趙半山早已非復舊時容顏,因此初見面時竟然難以憶及。此時他加倍留神,滿臉堆歡地說道:「趙三爺是一人前來山東,還是紅花會眾位英雄一齊出山了?先父生前常提及紅花會眾位英雄,好生記掛。」
趙半山性子慈和,胸無城府,跟誰都合得來,隨口答道:「是小弟一人有點私事,來到山東。請問令尊是……」王劍英聽得他只有一人,放下了一大半心,暗道:「若是他會中兄弟傾巢而出,在這裡撞見了可不好辦。」於是答道:「先父是鎮遠鏢局……」趙半山接口道:「啊,原來是王老鏢頭的賢郎,怎麼老鏢頭仙遊了啦?」臉上神色黯然,卻是真正的難過。王劍英道:「先父已去世五年了。這是舍弟劍傑。」他轉頭向王劍傑說道:「趙三爺太極拳、太極劍、暗器功夫,三絕天下無雙,今日真是幸會。」
他正要替各人引見,王劍傑心直口快,已接口道:「這位陳兄也是太極門的,兩位本來相識麼?」說着向太極手陳禹一指。
趙半山「哼」了一聲,慈和的臉上登時現出一層黑氣,向陳禹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細細打量。陳禹見他臉色忽變,微覺局促不安,給他這麼一瞧,更是尷尬。趙半山攜來的女孩突然伸手指着他,大聲道:「趙叔叔,就是他,就是他!」聲音尖細,語聲中充滿了憤怒。
陳禹見這小女孩膚色微黑,臉上滿是痛恨之色,自己卻從未見過,當下轉過頭向王劍傑道:「趙三爺是南派溫州太極門,兄弟是直隸廣平府太極門,我們是同派不同宗。趙三爺是我們前輩,兄弟向來仰慕得緊。」說着走近身去,抱拳為禮,神色甚是恭謹。
哪知趙半山宛如不見,雙手負在背後,對他不理不睬,轉身向王劍英道:「王兄,兄弟今日來得魯莽,先向各位謝過。」說着團團作揖。眾人連忙還禮,都道:「好說好說,趙三爺太客氣了。」只把陳禹氣得半身冰涼,拱着的手一時放不下來,僵在當地,心道:「我幾時得罪你了?你名頭雖大,難道我當真怕了你不成?」
王劍英指着胡斐道:「這位小兄弟跟我弟妹有點過節,那也是他上代結下來的梁子。現下我師弟人也過世多年了,我們衝着趙三爺的金面,這件事揭過不提。大家罷手如何?」說着哈哈大笑。原來他與商劍鳴向來不和,本就無意為他報仇,此時更想賣趙半山一個好。趙半山愕然不解。商老太卻已叫了起來,罵道:「什麼趙半山,趙一山。到得商家堡來,誰都別想撒野!」趙半山道:「王兄說的是什麼,小弟可不明白。」王劍英道:「我這弟妹是婦道人家,趙三爺別理會她。來來來,小弟借花獻佛,敬趙三爺一杯。」說着便去斟酒。
胡斐知道再說下去,自己的謊話立時就要拆穿,於是大聲說道:「趙三爺,這些飯桶吹牛,那也罷了。他們卻說紅花會個個都是膿包,又說八卦掌的功夫天下無故,說他們門中的老英雄單憑一柄八卦刀,打敗了紅花會所有人物。小的聽不過了,因此出來訓斥。他們卻偏生不服,跟我動手。趙三爺,你說氣人不氣人?這個理要請你來評一評了。」
趙半山全不知他們爭些什麼,但當年王維揚曾和紅花會對敵,這件事卻是有的,紅花會也沒憑武力勝他,只是使計逼得他服輸,想來王劍英、劍傑兄弟說起此事時,定是誇他父親英雄了得,那也是人情之常,於是便笑了笑,說道:「王老鏢頭武功高強,我們眾兄弟個個都是十分佩服的。」突然間目光如電,射向陳禹,說道:「陳師傅,請你跟我出去,咱們借一步說話。」
陳禹心中一凜,說道:「在下和趙三爺素不相識,不知有何吩咐?這兒各位朋友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子,有話就請在此明說不妨。」趙半山冷笑一聲,道:「這是我太極門門戶之恥,何必讓旁人知曉?」陳禹臉上變色,退後一步,朗聲道:「你是溫州太極,我是廣平太極。咱們同派不同宗。我管不着你,你也管不着我。」趙半山道:「就只為陳兄手段太過厲害,廣平府太極門沒人敢出頭,兄弟才萬里迢迢地從回疆趕來。兄弟到了北京,聽說陳兄到山東來啦,一路尋訪而來,總算是天網恢恢。」
眾人聽他用到「天網恢恢」四字,都是吃了一驚,不知陳禹在門戶中幹了什麼歹事,累得這位趙三當家萬里追尋。
陳禹精明強幹,在江湖上成名多年,名頭固不及趙半山響亮,卻也是北派太極門的佼佼者,何況跟了福公子後,有了極強的靠山,對趙半山毫不畏懼,厲聲道:「我先前尊你一聲前輩,那是瞧在你的年紀份上。你我南北太極各有所長,憑你就能壓得了我嗎?」語聲甫畢,一招「玉女穿梭」,猛向他肩頭拍去。
趙半山追奔數月,辛勞萬里,為的就是眼前這一招,一見陳禹出手,從這招「玉女穿梭」之中,於他武功修為已瞭然於胸,當下身軀微蹲,一招「雲手」,帶住他的手腕向右一引。陳禹立足不定,登時全身受制。要知各派太極,拳招都是大同小異,強弱差別全在各人的悟性與功力不同。
天龍門好手殷仲翔是陳禹至交,當趙陳二人口頭相爭之時,他已拔劍在手,躍躍欲試,眼見陳禹一招即敗,便即挺劍向趙半山身後刺去,喝道:「放手!」趙半山更不回身,順手在陳禹腰間抽出佩劍,回劍一擋。這一下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雙劍一交,當的一聲,殷仲翔的長劍已斷成兩截。趙半山右手一送,又將長劍插入陳禹腰間劍鞘。
群豪見他一招制住太極門好手陳禹,一劍震斷了天龍門好手殷仲翔長劍,制敵拳法之精,拔劍出手之快,斷劍功力之純,還劍眼力之准,皆是生平罕見,不由得盡皆失色。
趙半山向陳禹冷然道:「怎麼?你出不出去?」陳禹臉上青一陣紅一陣,驚惶不定。
突然間金光閃動,七枝金鏢分從上下左右向胡斐急射過去。原來商老太眼見報仇之望行將成空,見眾人注目趙陳二人,正是良機,猛地一口氣同時發出七枝金鏢。她與胡斐相距不過丈許,這一下陡然發難,對方要能將七枝金鏢盡數躲過,當真是千難萬難。她十餘年來處心積慮地要為丈夫復仇,知道苗人鳳與胡一刀武功卓絕,光明正大的動手,絕難取勝,因此鏢上都餵了見血封喉的劇毒。
這一下突如其來,胡斐叫聲:「啊喲!」急忙撲倒,上面三枝鏢雖能避過,打向他小腹和下盤的四枝鏢卻再也無法閃躲。
趙半山跨上一步,伸出長臂,一撈一抄,半路上將七枝鏢盡數接在手中。他外號叫做「千手如來」,「如來」是說他面和心慈,「千手」卻是說他發暗器、接暗器,就像生了一千隻手一般,這抄接暗器,正是他生平最擅長的絕技。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也沒看清他如何出手,七枝金鏢已到了他手中。別說七枝,就七七四十九枝金鏢齊發,他也不放在眼中。燭光下見鏢頭帶着暗紅之色,拿到鼻邊一嗅,果有一股甜香,知道鏢尖帶有劇毒。他是使暗器的大高手,卻最恨旁人在暗器之上餵毒,常言道:「暗器原是正派兵器,以小及遠,與拳腳器械,同為武學三大門之一,只是給無恥小人一餵毒,這才讓人瞧低了。」
他回過頭來,向商老太狠狠望了一眼,說道:「王維揚王老爺子何等英雄,他教人暗器餵毒麼?教人這般卑鄙偷襲麼?更何況以這般手段對付一個小孩。」這幾句話大義凜然,王氏兄弟不由得暗自慚愧。
商老太見王氏兄弟低下了頭,大聲道:「你是什麼東西,竟然上商家堡來欺人?只可嘆我先夫商劍鳴死後,八卦門中再無英雄好漢。我兒子年幼,老婆子是女流之輩,只好容得你欺侮。」忽然放聲哭道:「劍鳴啊,你一死之後,八卦門就只剩下一批狗熊了,只知道奉承外人,再沒半個有骨氣之人,能給門戶爭一口氣。劍鳴啊,趕明兒起,我叫你兒子改投太極門,別讓他在江湖上灰頭土臉,一輩子讓人看輕了。劍鳴啊,想當年你何等英雄,早知今日如此,這柄八卦刀你就該帶入棺材,也免得在這裡出醜露乖。」她哭一聲,罵幾句,將八卦刀拋在地下,又用腳踏,又吐唾沫。只氣得王氏兄弟滿腔怒火,可又不能當着外人之面和她爭吵。
趙半山急欲帶着陳禹離去,只是見商老太以如此毒辣手段對付胡斐,自己一去,這小孩必遭毒手。他雖與胡斐毫無瓜葛,但事見不平,焉能袖手不理?向王氏兄弟抱拳道:「這孩子我今日就帶了去,日後再謝二位盛情。」
王劍英還未答話,商老太卻又哭叫起來:「劍鳴啊,你早早死了倒也乾淨,不必見到這般丟人現眼之事。你師弟號稱八卦門高手,卻鬥不過一個十多歲的孩子,連看家門的一柄刀也讓人家奪了。你師兄更加怕那小孩,只盼他快些遠遠離開……」
王劍英給她激得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住嘴!」轉身向趙半山道:「趙三爺,適才我弟妹之言,你都聽見啦。今日不是在下不給趙三爺這個面子,只是若憑這小孩如此而去,八卦門在江湖再難立足,兄弟也沒臉做人。」趙半山心想:「這話倒也是實情。」於是向胡斐說道:「孩子,你怎地得罪兩位王師傅了?快磕個頭陪了禮,隨我出去。」
趙半山見識老到,這一次卻說錯了話,他見胡斐適才將商老太這一帶,身手雖然不弱,總是個孩子,哪知胡斐天生豪邁,豈肯輕易向人低頭?笑道:「趙三爺,你叫他向我磕頭?這個我可不敢當。」趙半山一愣,心道:「這小子怎地如此貧嘴?」
王劍英本想胡斐一陪禮,就此下台,聽他如此回答,心中怒極,但不願在趙半山面前顯得少了涵養,當下仍是不動聲色,說道:「小兄弟,你武功果然不錯,也怪不得你狂妄。來來來,王某領教你幾招。」
胡斐躍到廳心,呼的一拳,迎面就往王劍英鼻子上打去。王劍英微微一笑,順手還了一掌。
王劍英這一掌拍出去時輕輕巧巧,但掌到半路,已是挾着一股疾風,向胡斐撲面擊去。趙半山心道:「這姓王的家學淵源,掌上勁力果然非同凡響。」他生怕這一掌就將胡斐擊得重傷,當即身子微向前傾,預擬於危急之時,出掌拍向王劍英後心,以卸掌力。
哪知小胡斐身法奇快,上身一側,王劍英一掌已然打偏。但王劍英是當世八卦門中第一高手,左掌打歪,右掌毫不停留,已自右上向左下斜劈下去。胡斐雙拳一舉,拍的一響,這一掌正好劈在他的拳上。
胡斐叫道:「啊喲,好痛!」驀地里「沉肘擒拿」,伸手抓他左手「曲池穴」,這一招極其怪異,王劍英一怔,向後躍開一步。商老太與馬行空對望了一眼,心中均道:「怎麼這孩子也會使這怪招?」原來當日閻基劫鏢,與馬行空動武,十餘招怪招之中,就是有這招「沉肘擒拿」。
王劍英一退又進,使招「猛虎伏樁」,探掌切胡斐左臂。胡斐半轉身子,「鈎腿反踢」,又是一記怪招。這一來,馬行空等固然更是詫異,連見多識廣的趙半山也暗覺奇怪。王劍英見他招法中隱含相辱之意,心道:「若不給你吃點苦頭,可叫人家小看了八卦門。」他雖與胡斐動武,心中卻哪將這孩子當作對手,一招一式,全是露給身旁的大名家趙半山觀看,因之出手凝重,圓轉如意,不敢失了半點名家的身分,只因心有旁屬,招數上竟是不求狠辣,唯恐讓趙半山小覷了,說一句:「名門高弟,豈能如此浮囂?」這麼一來,他掌法中固然是沒半點破綻,但要數招之間制住對方,竟也不能。
商寶震自幼苦練過八卦掌,只見這位大師伯出手平淡無奇,使的全是八卦掌中最淺近的招數,還道他忌憚趙半山,存心敷衍,無意真與父親復仇,心下暗暗惱怒。他哪知王劍英這些平淡無奇的掌法之中蘊含數十年苦功,胡斐初時跳跳蹦蹦,怪招迭出,到得後來,已全在對方掌風籠罩之下。王劍英掌力催動,漸漸將胡斐制住,使他每一拳打出,每一腳踢出,立時受到八卦掌掌力的反推。此時他若要發勁打傷胡斐,原已不難,但他有意在趙半山面前顯示身手,要累得胡斐筋疲力盡,跪地求饒,自己卻始終瀟灑自如,行若無事。須知武術最難企及的境界,乃是舉重若輕,要使力而不見費力,發勁而不見用勁。每一個武學名家練到最後,都是向這境界致力。至於吆喝酣斗,揮汗喘氣,那自是最下乘的了。
趙半山知他用意,心想既然如此,這小孩暫無性命之憂,且看他支持得幾時。眼見胡斐已是身不由主地為對方掌力帶動,腳步踉蹌,突然間一個筋斗翻出,右手在地下一撐,雙腿同時橫掃。這一下又是一記怪招,王劍英躍起避過,胡斐往地下一坐,雙腿連環上踢,霎時之間竟踢了七八腿,又是詭異,又是迅捷。拳法中原有「連環鴛鴦腿」的招數,但左腳踢出之後,右腳跟着飛踢,再要踢第三腿時,終須有一腳先行着地,縱快也有限度,此時胡斐坐在地上,雙腳凌空,彼落此起,出腿如電,竟將王劍英踢了個手忙腳亂。
馬行空與商老太又是互視了一眼,心道:「這記怪招卻非閻基所會,看來這小孩所學的武功,還較閻基為多。」果然不出二人所料,胡斐一翻身,立時雙肘推後,此時他與王劍英背脊對着背脊,他身子既矮,出招又快,這兩下肘錘,竟都撞在王劍英的屁股之上。臀上多肉,他又人小力弱,這兩記肘錘自是傷不到對方,但旁觀眾人卻忍不住失笑。
王劍英大怒,回身呼的一掌,當胸劈去,但見他臉色猙獰,已顧不得什麼瀟灑,什麼風度。趙半山心中暗嘆:「威震河朔王維揚的兒子,不及乃父多矣!」他一面觀斗,眼角間卻始終沒一刻離開了陳禹,決不容他俟機逃脫。
胡斐見對方雙掌猶如疾風暴雨般襲來,心下也不自禁駭怕,對方究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自己全靠拳譜中一些家傳怪招,仗着對方不識,出手有所顧忌,這才勉力支撐了這些時候,已屬極度難能。其實胡家拳譜上這些怪招乃是練功所用,旨在鍛煉身手,不求克敵制勝,真正與人動手的招數,錄在拳譜的最初數頁之後。胡斐功力未到,難以領會,只得施展這些練功用的紮根基招式。想那飛天狐狸、胡一刀等均是一代大俠,若是與人動手之際也是這般不倫不類、怪模怪樣,豈非大失身分?
又斗十餘招,胡斐左支右絀,大感狼狽,突見王劍英左掌往外一穿,當即閃身向右避過,王劍英右掌「游空探爪」,斜劈下來。這一下好不勁急,胡斐忙矮身沉肩,雖將這一掌之力卸下了七成,還是被他掌力震得一交摔倒。
眾人驚呼聲中,王劍英又是一掌劈了下去。趙半山大怒,心道:「虧你也算是個成名人物,小孩子已給你打倒,怎麼還下毒手?」他太極拳的功夫講究遲出先至,後發制人,敵人招數越是用老,出手時收效越大,只等王劍英掌緣挨近胡斐身上,立即發招相救。
突然青光一閃,王劍英疾收左掌,側身起腿。原來胡斐跌倒之時,見身旁有半截劍頭,正是殷仲翔被震折的斷劍,情急之下,伸手抓起,向敵人拍下來的掌心刺去。這一下章法變幻,若非王劍英躲閃得快,掌心給他刺個窟窿也不希奇。胡斐一招得手,立即一個打滾,左手在地下一撈,右手用斷劍割下一塊衣襟,裹了折斷的劍刃,笑道:「王大爺,我的手短,你的手長,咱二人比武太不公平。我把右手接長點兒,你若害怕,就取出八卦刀來好了。」
自從「飛天狐狸」以降,胡家歷傳各代都是智計過人。胡斐心知空手打他不過,乘機拾起斷劍用作兵器,但怕對方使兵刃,卻搶先激他一激。王劍英何等身分,明知吃虧,哪肯跟他平手對刀,料定他多拿一柄斷劍也管不了用,只哼了一聲,八卦掌中夾着擒拿手,徑來抓他握着斷劍的手腕,左掌發勁,劈向他的面門。
胡斐轉動劍頭,當作蛾眉刺使,一面遞招,左手忽地往頭頂一拉,取下氈帽,笑道:「我右手有劍頭,左手有盾牌,瞧你奈何得了我?」將氈帽當作盾牌,往他左掌一擋。王劍英心道:「臭小子,這麼一擋,你左腕非斷不可。」掌上又加了三分勁道,向破氈帽上擊了下去。
忽聽得王劍英「啊」的一聲大叫,向後躍開丈余,這一聲叫喊,聲音慘厲,竟似受了重傷模樣。眾人一齊望着他,只見他左掌心中鮮血淋漓,不知因何受的傷。王劍英怒極,戟指胡斐喝道:「你,你……你這爛氈帽中藏着什麼?」
胡斐將氈帽戴回頭上,左手中赫然握着一枝金鏢,笑道:「這是你八卦門的暗器,須不是我帶來的。我隨手在地下撿了一枝,想偷偷拿回去玩兒,你卻定要揭穿我的底兒,好吧,這一枝小小金鏢我也不希罕。」說着手一揚,對準他胸口射了過去。
王劍英側過身子,伸手一抄,要將金鏢抄在手裡。他先側身,再伸手,那是對胡斐已存了忌憚之意,怕他發鏢的手法又是十分怪異,一個抄接不到,不免打中了胸口。豈知他這一伸手卻接了個空。胡斐手勢是向前發鏢,其實手指上使了一股反勁,將金鏢射向身後。
站在他背後的正是商老太,突見金光一閃,鏢已到面前,急忙縮頭,噗的一聲,那枝金鏢打進她的髻子,顫巍巍地晃了幾晃。商寶震只嚇得心驚肉跳,撲到母親跟前,叫道:「媽,可傷着你麼?」
自胡斐出手以來,幾乎每一招每一式都是異想天開,叫人防不勝防,這一下花巧異常的發鏢,更是眩人心目。眼見商老太在間不容髮之中死裡逃生,人人盡皆駭然。趙半山捻須微笑,心想這般前揚後發的鏢法,自己原也擅長,若是自己出手,就有十個商老太,也一齊打死了,只是這小孩裝模作樣的逼真神態,卻遠非自己所及。
趙半山隨即想起,叫道:「王師兄,快捏住脈門,鏢上有毒。」商寶震一凜,叫道:「我去取解藥!」說着飛奔入內。
王劍英一副執拗的狠勁,倒與他過世的父親差不多,掌心一受鏢傷,只覺左手麻癢,聽得趙半山這麼一叫,右手拉斷衣帶,緊緊纏住左腕,臉色鐵青。王劍傑手足關心,搶過來幫他纏腕。王劍英左手一甩,喝道:「走開!」王劍傑不提防給他猛力一甩,退開兩步,愕然相顧,叫道:「大哥!」王劍英揮起傷掌,呼的一聲,疾往胡斐頭頂拍到,腳下飛跑,竟然使出「游身八卦掌」的絕招,此時再不容情,決意要取這可惡的狡童性命。
胡斐學成武藝之後,初次是與商寶震對敵,其後對戰商老太和王劍傑,此時與王劍英對掌,已是第四個對手。越戰得久,他心思越是開朗,怯意既去,盡力弄巧以補功力之不足。這「游身八卦掌」曾在王劍傑手下領教過,當時手忙腳亂,險些命喪刀底,此刻已明白其中奧妙所在,心知若是跟他亂轉,必定累得頭暈眼花。晃眼之間,王劍英已轉到自己身後,突然想起胡家拳譜上有一門「四象步」,步法雖是單純,卻似大可用得,當下不及細加思索,一見敵人轉到身後,立即向前跨了一步。就在這時候,王劍英呼的一掌,也已擊向他的後心。
眾人眼見胡斐背後門戶洞開,全無防禦,不禁為他擔心,不料他輕輕巧巧地大步跨前,王劍英這一掌竟爾打空。那「游身八卦掌」只要一使動,再無停歇,不管出掌是否打中,腳下絕不停留,一掌掌地連綿發出。胡斐面向廳門,見王劍英搶到右邊,登時向左跨了一步,他腳下跨步,正與王劍英發掌同時而作,使得這一掌又是打空。
要知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這「四象步」與「八卦掌」,其理原有共通之處。胡家拳譜上的「四象步」乃練習拳腳器械的入門步法,並不能用以傷敵,胡斐早已練得極是純熟。斗到後來,他索性雙手叉腰,凝神注視對手,也不理王劍英是否發招,只要他奔到左方,就向右一步,奔到前方,就退後一步。不論對方如何忽前忽後,忽東忽西,他總是好整以暇地前一步、後一步、左一步、右一步,來來去去只是四步,妙在拿捏分寸恰到好處,而這步法又與八卦掌步法的八卦方位絲絲入扣,每一跨步,均與對手的行動若合符節,倒似與王劍英長期共習,練成了套子一般。
那「游身八卦掌」一出手就是連續不斷的四八三十二招,王劍英越打越是焦躁,卻連手指尖也碰不到胡斐身上。趙半山看得暗自嘆息:「這人徒學父藝,只知墨守成法,臨敵時不能隨機應變,另創新意,看來王維揚是後繼無人了。」眼見他第二節的三十二招八卦掌也已使完,商寶震取來解藥,叫道:「大師伯,服了藥再收拾那小子。」這時王劍英的左臂已漸漸不聽使喚,知道毒氣上行,當下躍出圈子,接過解藥吞服。
趙半山道:「王師兄,我瞧……」王劍英知他定是出言勸解,待他話一出口,自己若不聽從,倒顯得不給他面子,當即搖了搖手,搶上前又舉掌向胡斐擊去。只見他步法極小,出掌也甚凝重,原來是使出八卦門中最厲害的「內八卦掌法」來。先前王劍傑只虛使內八卦短架,就製得商寶震無法動手,王劍英的功夫,又比乃弟精湛得多,這內八卦掌法,出手雖短,每一掌都是凌厲狠辣。
胡斐硬接了三招,登感不支,心中暗叫:「糟糕!」眼見對方步子向左跨出,猛地提腳往他左腳背後上踩落。王劍英罵道:「你作死麼?」腳一縮,右腳踏出時就錯了八卦方位。王維揚教子習藝之時,規定極為嚴厲,不得有分毫差失,偏生這大兒子又是天性固執,臨敵時腳下定須踏正方位,才肯出招。待他雙腳移正,胡斐又是一腳對準他腳背踩了下去。這般胡鬧的打法,原是任何成名的英雄所不屑為,胡斐卻一味頑皮取鬧,連踩幾腳,王劍英心神微亂。胡斐見到有機可乘,猛地一掌,就往他小腹上擊去。王劍英叫聲:「好!」雙掌齊出,推在他的掌上。
這是硬碰硬的對掌,再無討巧之處,胡斐全身一震,左掌跟着力推,但仍感對方壓力沉重無比,此時若稍一退讓,內臟立為對方掌力所傷,只得奮力抵擋。
趙半山見胡斐已然輸定,笑道:「孩子,你輸啦,還比拚什麼?」伸手在他背上輕輕一拍,一股內力從他身上傳將過去。王劍英雙臂一酸,胸口微熱,急忙撤掌後退。趙半山道:「王兄,你的功力自比這孩子高得多,那還用比什麼?」他輕拍胡斐的肩頭,贊道:「了不起,了不起,再過五六年,連我也不是你的敵手啦。」言下自然是說:你王老兄更加不用提了。
王劍英臉上一熱,自知功夫與趙半山差得太遠,要待交代幾句場面話,跟這孩子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不由得怔在當地,一言不發。王劍傑見兄長的左掌紫黑,中毒甚深,向商老太道:「有沒有外敷的解毒藥?」商老太搖搖頭。趙半山從懷中取出一個紅色小瓶,拔開瓶塞,說道:「兄弟自合的解毒藥,很有點兒功效。」王劍傑知他是使暗器的大行家,身上不帶解毒藥則已,若是攜帶,定然應驗如神,他掛念兄長安危,伸出手掌。趙半山在他掌心倒了少許,笑道:「盡夠用了。」這一來,王氏兄弟無論如何不能再對胡斐留難。
第四章
鐵廳烈火
趙半山雙手負在背後,在廳中緩步來去,朗聲說道:「咱們學武的,功夫自然有高有下,但只要心地光明磊落,行事無愧於天地,那麼功夫高的固然好,武藝低也是一般受人敬重。我趙某人生平最恨的就是行事歹毒、卑鄙無恥的小人。」他越說聲音越是嚴厲,雙目瞪着陳禹不動。
陳禹低下了頭,目光不敢與他相接,突然一瞥眼之間,嚇了一跳。原來商老太發出七枝金鏢,給趙半山接住後擲在地下。胡斐用一枝鏢刺傷王劍英後,接着對掌,那枝鏢仍是丟落在地。這時趙半山在廳中來去,足下暗暗使勁,竟將七枝金鏢踏得嵌入了方磚之中,鏢與磚齊,甚是平整。眾人見陳禹臉上變色,順着他眼光一看,都是大為驚奇,知道他露這手功夫,一來是警告商老太不得再使歹毒暗器,二來是要逼陳禹出去算帳,叫旁人不敢阻攔。
陳禹四下一望,但見王氏兄弟忙着裹傷,商老太與商寶震咬牙切齒,馬行空微微點頭,殷仲翔臉如死灰,知道沒一個敢出手相助,將心一橫,大聲道:「好啊,平素稱兄道弟,都是好朋友,今日我姓陳的身受巨賊脅迫,好朋友卻到哪裡去了?姓趙的,咱們也不用出去,就在這裡動手吧。」趙半山剛說得一個「好」字,忽聽背後風聲響動,知有暗器來襲,接着聽得一聲喝道:「好朋友來啦!」
趙半山也不回頭,反過手去兩指一夾,接住了一把小小的飛刀,但覺那飛刀射來勢道勁急,全是陽剛之力,接在手上時刀身微微一震,和福建莆田少林派發射暗器的手法又自不同,笑道:「這位好朋友原來是嵩山少林寺的,可是不疑大師的高足嗎?」
發射這柄飛刀的,正是嵩山少林派的青年好手古般若。王氏兄弟、殷仲翔、陳禹等都是一驚,但見趙半山並未回身,尚未見到古般若的人影,卻將他的門派師承猜得一點兒不錯。
趙半山心中卻想,我紅花會只僻處回疆數年,離中原並無多時,看來名頭已不及往時的響亮,我要保護一個孩子,叫一個人出外,居然不斷有人前來阻手阻腳,今日若不立威,倒叫後生小子們將紅花會瞧得小了,當下朗聲說道:「你這位好朋友站着可別動。」不等古般若回答,雙手向後揚了幾揚,跟着轉過身來,兩手連揮,眾人一陣眼花繚亂,但見飛刀、金鏢、袖箭、背弩、鐵菩提、飛蝗石、鐵蓮子、金錢鏢,叮叮噹噹響聲不絕,齊向古般若射去。
王劍英大駭,叫道:「趙兄手下容情。」趙半山一笑,說道:「不錯,自該手下容情。」
眾人瞧古般若時,無不目瞪口呆。但見他背靠牆壁,周身釘滿了暗器,卻無一枚傷到他的身子。古般若半晌驚魂不定,隔了好一陣,這才離開牆壁,回過頭來,只見百餘枚暗器打在牆上,隱隱依着自己身子,嵌成一個人形。他慘然無語,向趙半山一揖到地,直出大門,也不向福公子辭別,徑自走了。
趙半山此手一露,即是處了陳禹死刑,更還有誰敢出頭干預?但陳禹臨死還是強口,說道:「自來官匪不兩立,我一死報答福公子,那便是了。」趙半山大怒,向王劍英等說道:「本來太極門中出此敗類,是在下門戶之羞,原想私下了結,可是他非叫我抖個一清二楚不可。」陳禹自己卻也真不知道,什麼事上得罪了這位紅花會三當家,要知他為人精明圓滑,原是不易與人結怨的,便接口道:「不錯,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你說了出來,請大家評個道理。」
趙半山「哼」的一聲,指着那個黑膚大眼的小姑娘,問道:「你不認得這小妹妹麼?」陳禹搖頭道:「不認得,從來沒見過。」趙半山道:「就可惜你認得她父親。她是廣平府呂希賢的女兒。」
此言一出,陳禹本來慘白的臉色更加白得可怕。眾人「哦」的一聲,齊向這女孩望去。這女孩只有十二三歲,但滿臉風霜,顯是小小的一生之中已受過許多困苦折磨。她指着陳禹,厲聲說道:「你沒見過我,我可見過你。那天晚上你殺我兄弟,殺我爹爹,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我每天晚上做夢,沒一次不見到你。」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陳禹又是確曾做過那件事,張口結舌地「啊,啊」幾聲,沒再分辯。
趙半山向眾人雙手一拱,說道:「這姓陳的說得好,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我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說出來請大家評個道理。各位想必都知道,廣平府太極門師兄弟三人,武功以小師弟呂希賢最強。這姓陳的,你稱呂希賢什麼啊?」陳禹低下了頭,道:「他是我師叔。」心想趙半山述說往事,也不必跟他分辯,心中暗打脫身逃走的主意。
趙半山道:「不錯,呂希賢是他師叔。說道呂希賢這人,在下可與他素不相識,他是北京王府的教師爺,咱們鄉下人哪裡高攀得上?」言下之意,竟是透着十分不滿,只是他存心厚道,又是礙着那小姑娘的面子,只說到此處為止,接着說道:「在下隱居回疆,中原武林的恩怨原本不聞不問,可是有一日這小姑娘尋到了在下,哭拜在地,說要請我主持公道。小姑娘,你將那兩件東西取出來,給各位叔伯們瞧瞧。」
那女孩解下背後的包裹,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個布包打開,燭光下各人瞧得明白,赫然是一對乾枯的人手,旁邊還有一塊白布,滿寫着血字。趙半山道:「你說給各位聽吧。」
那小姑娘捧着一雙人手,淚如雨下,哽咽道:「我爹爹生了病,已好久躺着不能起來。有一天,這姓陳的突然帶了另外三個惡人,半夜裡來到我家,說是奉王爺之命,要爹爹說太極拳什么九訣的秘奧,不知怎樣,他們爭吵起來。我弟弟嚇得哭叫出聲,這姓陳的抓住了他,揚起寶劍威嚇我爹爹,說道要是不說,就將我弟弟一劍殺死。我爹爹說了幾句話,我也不懂,他……他……就將我弟弟殺死了。」說到這裡,眼淚更是不絕流下。
胡斐叫道:「這樣的惡人,還不快宰了。」那小姑娘提起衣袖抹了抹眼淚,說道:「後來我爹爹跟他們動手,他們人多,我爹爹又生着病,就給這壞人害死了。後來孫伯伯來到我家裡,我就跟他說……」小姑娘不懂武林之中的恩怨關節,說起來有點不明不白。
趙半山插口道:「她說的孫伯伯,就是廣平府太極門的掌門人孫剛峰。」這個人的名頭大家是知道的,於是都點了點頭。
那小姑娘又道:「孫伯伯想了幾天,忽然叫我過去,他拿出刀來,一刀砍下了自己的左手,蘸了血寫成這封血書,又將刀子放在桌子上,用力把右手揮在刀口上,又砍下了右手,叫我……叫我……送去回疆給趙伯伯,說太極門中除了趙伯伯,再無旁人報得我爹爹血仇……」眾人聽得面面相覷,只覺得這真是人間的一件極大慘事,只是那小姑娘說得太不清楚,實在不懂。
趙半山道:「這孫剛峰在下是識得的,當年他瞧不起我趙半山,曾來溫州跟我打過一場架,想不到竟因如此,心中有了我趙某人的影子。」眾人心想:「這一場架,定是孫剛峰輸了。」
趙半山又道:「孫剛峰這封血書上說,他是廣平太極門掌門,自愧無能,收拾不下這姓陳的叛徒,因此砍下雙手,送給我趙某人,信上說什麼『久慕趙爺雲天高義,急人之難』云云。嘿,他送我一對手掌,再加一頂大帽子,趙某人雖跟他沒半點交情,這件事可不能不給他辦了。」
陳禹慘白着臉,說道:「這封血書,未必是我孫師伯的親筆,我得瞧瞧。」說着慢慢走到小姑娘身旁,去取血書,突然手腕一翻,寒光閃處,右手中一柄匕首已指着小姑娘的後心,叫道:「好,那就同歸於盡。」
這一下變生不測,眾人均未料及。趙半山搶上兩步,待要奪人,卻見陳禹左臂緊緊扼在呂小妹頸中,低沉着嗓子喝道:「你再上前一步,這女娃子的性命就是你害的。」趙半山一驚,自然而然地倒退一步,一時徬徨無計,心想:「那便如何是好?若是七弟在此,他定有計較。」要知趙半山忠厚老實,對付奸詐小人實非其長,處此困境,不自禁想起那足智多謀的七弟武諸葛徐天宏來。
陳禹右手的匕首刺破呂小妹後心衣服,刃尖抵及皮肉,要使趙半山無法用暗器打落匕首,雙目瞪住了趙半山,說道:「趙三爺,你我往日無怨,近日無讎。你就是發暗器打瞎我這雙招子,姓陳的決不還手。」趙半山手中扣了兩枚錢鏢,本擬射他雙目,只要他矮身一躲或是伸手一護,就可俟機救人,豈知此人見事得快,先行出言點破了自己的用意。
一時之間大廳上登成僵局。
陳禹目不轉瞬地瞪着趙半山,防他有甚異動,口中卻在對王氏兄弟說話:「王大哥,王二哥,趙三爺今兒跟兄弟過不去,你二位可知其中原由?」王氏兄弟與他同府當差,雖然並不怎麼交好,但陳禹生性圓滑,平日人緣甚好,若不是二王忌憚趙半山武功了得,早已出言勸解。王劍英接口道:「聽趙三爺說,他也是受人之託,未必明白真相。只怕這中間有什麼誤會,也是有的。」陳禹冷笑一聲,道:「誤會倒是沒有。王大哥,兄弟進福公子府之前,是在定親王府當差,這個你是知道的了?」王劍英道:「是啊,你是定王爺推薦給福公子的。王爺大大誇你精明能幹哪。」陳禹道:「適才趙三爺說道,兄弟傷了這小姑娘的父親,這件事是有的。可是兄弟是奉了王爺之命,你我同是吃府門飯的人,主人家有差使交下來,你能違命麼?」王劍英這才明白,他借着與自己一問一答,是在向趙半山解說這回事的來龍去脈,於是又接一句:「這叫做奉命差遣,概不由己,那也怪不得你陳兄弟。」
趙半山在回疆接到孫剛峰的血書,立即帶同呂小妹趕到廣平府,但無法找着孫剛峰,當下又到北京找人,一查之下,得悉陳禹已隨同福公子南下。他胯下所騎,是駱冰那匹銀霜逐電駒,不過兩天功夫,已從北京追到商家堡來。陳禹如何害死呂希賢父子,他確是不甚了了。呂小妹年幼,原已說不明白,多問得幾句,她就眼眶一紅,小嘴一扁,抽抽噎噎地哭個不停。這時聽陳禹要言明此事根由,正中下懷,道:「好,你曾說過,天下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你倒說說看。那呂希賢是你師叔,就算他犯了彌天大罪,也不能由你下手,致他於死地。」
陳禹此時有恃無恐,料想今日已不難逃命,但趙半山決不肯就此罷手,日後繼續追尋,卻是難以抵擋,心想總須說得他袖手不顧,方無後患,於是說道:「趙三爺,你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漢,常言道君子可欺以方,你這一回可是上了孫剛峰的大當啦。」趙半山一愕,道:「怎麼?上了什麼當?」陳禹道:「我們廣平太極門姓孫的祖師爺傳了弟子三人,孫師伯是大弟子,先父居次,呂師叔第三。他師兄弟三人向來不睦,趙三爺你是明白的了?」趙半山本來絲毫不知,但想自己插手管他門戶之事,若說一切不知,未免於理有虧,當下不置可否,道:「那便怎樣?」
陳禹道:「呂師叔是太極北宗一把響噹噹的好手,我對他老人家素來是十分敬仰的。他在定王府當教師爺,太極拳的秘奧卻半點不傳給王爺。定王爺生性好武,見他藏奸,心中自是不快,連問了幾次,呂師叔吃逼不過,竟然辭去了差使。於是定王爺將在下找去,要我解釋太極拳中的什麼亂環訣、陰陽訣。可是先父武功本就平常,又逝世得早,沒什麼功夫傳下來,在下懂得什麼?定王爺便着落在下,去向呂師叔請問明白。」
趙半山心想:「太極門南北兩宗各有門規,本門武功秘奧不得傳於滿人。呂希賢不授秘訣,此事大致不假。」於是點了點頭。
陳禹臉色顯得十分誠懇,說道:「在下奉王爺之命,與三位當差的兄弟到呂師叔府上去。那時他身上有病,肝火大旺,三言兩語就對我痛下辣手。趙三爺你想,以我這點點稀鬆平常的武功,怎能害得了廣平太極門的第一把好手?」趙半山道:「那他是怎麼死的?」陳禹道:「呂師叔本已有病,在下的言語又重了一些。呂師叔痰氣上涌,失足摔了一交,在下連忙施救,已自不及。」
這番言語之中破綻甚多,趙半山正待駁斥,呂小妹已叫了起來:「爹爹是他打死的,爹爹是他……」第二句話沒說完,陳禹扼着她脖子的手一緊,將她後半句話制住了。趙半山大怒,喝道:「你既說他有病,怎地又鬥不過他?再說,他小兒子與你無怨無仇,又何以傷害無辜?快放手!」
陳禹道:「趙三爺,你身在萬里之外,怎知我門戶中之事?我勸你還是各人自掃門前雪的好。」他一面說,一面移動身子,慢慢退向廳口。趙半山雙目如要噴火,只是眼見此人心狠手辣,若真上前攔阻,他定要傷害呂小妹性命。這女孩年紀雖小,性格卻極是堅毅,孤身一人,竟然間關萬里、歷盡苦辛地尋到回疆。以這一條路上旅途之艱難,別說是這樣一個小小孤女,就是個壯年漢子,也是十分不易。趙半山毅然插手管這件事,固然是為了孫剛峰斬手相托,可有一小半也瞧在這孤女的孝心份上。後來與她共騎東來,時日一久,已視她猶如女兒一般。
只見陳禹再退幾步,便要出廳,趙半山空有一身暗器,竟然不敢向他發射一枚,心下盤算:「若用一枚最重的蛇頭錐打他腦門,自能叫他立時喪命,但他臨死之前只要手臂一送,呂小妹就是性命不保了。」
只見他又退了一步,此時桌上一枚大紅燭所結的一個燈花,突然卜的一聲爆了開來,燭光一暗,待得燭火再明,陳禹身後忽已多了一個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