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狐外傳 - 第8章

金庸

胡斐心中卻想:「只是為我一人,卻陪上這幾個人。王氏兄弟等死不足惜,趙三爺是大大的英雄好漢,如何能讓他為我而死?這幾人擁將過來,縱然趙三爺和我將他們殺了,我們仍是難逃性命。瞧來只有我自己死在商老太手裡,才能救得趙三爺的性命。」眼見王氏兄弟躍躍欲動,只是無一人敢先發難,當下心念已決,朗聲道:「大家且莫動手。」一俯身,將頭鑽出狗洞,叫道:「商老太,我在這裡不動,你一鏢打死我吧!快開門放趙三爺出來。」

商老太仰天大笑,從懷中掏出金鏢,叫道:「劍鳴,劍鳴,今日我給你親手報仇!」右手一揚,一枚餵有劇毒的金鏢對準胡斐的面門急射過去。

胡斐眼見金光閃動,金鏢向着自己眉心急射過來,雙目一閉,心想:「商老太將我打死,遂了心愿。她與趙伯伯無仇,自會放他出來。」就在此時,突覺右足被人一扯,身子向後激射。他睜開眼來,身子已在半空,當即左臂長出,在柱上一抹,輕輕落下地來,只見趙半山手中接了一枝金鏢,原來又是他救了自己性命。

王劍英眼見胡斐捨身救人,趙半山竟從中阻撓,不禁大怒,叫道:「姓趙的,大丈夫恩怨分明,此事原本與你我無干。他既自願就死,又要你橫加插手幹麼?」

趙半山微笑不答,轉頭向胡斐道:「小兄弟,適才你腦袋鑽出了狗洞之外,是麼?」胡斐道:「是啊。」見他神情鎮定,笑容可掬,似乎已有了脫身之計,說道:「趙伯伯,請你吩咐。」趙半山道:「腦袋是硬的,無法縮小,肩膀與身子卻是軟的。」胡斐立時領悟,叫道:「是了,腦袋既鑽得出,身子便也鑽得出。」當即脫下棉襖,裹成一團,頂在頭上,一來是易於鑽出,二來是抵擋商老太的餵毒金鏢。

趙半山道:「你且退後,我給你開路。」徐錚叫道:「不行,你這麼肥胖,怎鑽得出去?」趙半山哈哈一笑,不去理他,俯下身子,右手一揚,一枚袖箭從狗洞中激射而出,只聽外面一名莊丁大聲呼痛,叫道:「腳,腳,我的腳!」顯是他的腳給袖箭打中了。趙半山左手微動,又將商老太的金鏢發了出去。

這一次外面卻無動靜,想是各人均已避開。有人叫道:「快,快把狗洞堵死。」商老太喝道:「不許動,我要聽他們燙死時的呼叫。大家避在一旁便是,暗器能拐彎麼?」趙半山雙手連揚,十餘枚暗器接連射出,去勢勁急異常,都射出十丈以外。

發到將近二十枚,他左手在胡斐背後輕輕一推。胡斐向前一撲,先將棉襖送了出去。商老太早已防到這着,火光下見黑黝黝的一團從狗洞中鑽出,紫金八卦刀呼的一刀砍將下來,正中棉襖,但覺着刀之處軟綿綿地,心知不對,急忙提刀。胡斐右手先出,手掌一翻,已抓住她手腕,跟着腦袋從狗洞中鑽了出去。

商老太大叫一聲。商寶震縱了過來,一刀向着胡斐頭頂砍落。此時胡斐的肩頭也已脫出狗洞,只是那狗洞極為狹小,挾住他胸口與左手,一時竄不出來,只得借勁將商老太的手腕揮去,當的一響,母子倆雙刀相交。這一下手法,正是趙半山適才所授的借力打力功夫,也是他聰明過人,一學即能使用,否則非喪命於商寶震刀下不可。

趙半山聽到雙刀相交之聲,卻見胡斐身子尚未鑽出,運起太極柔勁,在他大腿上一推。胡斐身不由主,騰空而起。正好商寶震第二刀復又砍下,這一刀勁力好大,正砍在牆基的花崗石上,火星四濺,刃口也卷了起來。胡斐在空中打了個旋子,火光中見商老太橫刀向自己足上削來,急使個「千斤墜」,身子驟落,只聽得呼的一聲,八卦刀從頭頂掠過。他足未落地,左掌翻起,以空手入白刃功夫去奪商老太手中金刀。

商老太見仇人居然死裡逃生,眼都紅了,八卦刀直上直下,狂斫猛劈。胡斐空手搶攻數招,竟是絲毫占不到便宜,但聽得眾莊丁大聲吶喊,煙火里商寶震提刀又上。胡斐心想此時廳上已燒得熾熱異常,時候稍長,趙半山等性命難保,廳上八條人命,全憑自己能否於極短時刻之內擊敗商氏母子、殺散莊丁而打開廳門。他心中焦急,一雙肉掌在兩柄大刀之間穿來插去,狠命相撲。商氏母子也知這一戰乃是生死存亡之所系,雙刀呼呼,就如兩頭大蟲般繞着胡斐圍攻。

大廳中趙半山、王氏兄弟等八人一齊俯耳狗洞之旁,傾聽胡斐與商氏母子相鬥的勝敗。王氏兄弟雖對胡斐頗為憎恨,但此時卻與趙半山的心思並無二致,只盼胡斐快些殺敗商氏母子。廳上熱氣越來越是難熬,桌椅必剝作響,蠟燭遇熱熔盡,登時黑漆一團。突然火光一旺,卻是牆壁上掛着的屏條字畫遇熱燃燒,但片刻燒盡,又是伸手不見五指,再過不久,只怕桌椅也要燒着了。

眾人心中急得也如烈火焚燒,卻是誰也不出聲,凝神傾聽外面三人相鬥的聲音。

王劍英突然在洞口叫道:「胡家小兄弟,快攻商老太下盤。她這路刀法下三路不穩。」他在八卦刀上浸淫數十年,聽着刀風的聲音,便知她如何使刀。

胡斐正苦於一時不能取勝,聽得王劍英的叫聲,心中大喜,身子一弓,伸拳往商老太腿上擊去。商老太竟然不避,舉刀往他背心直劈,她只求傷敵,已然不顧自身。胡斐扭腰側身,讓開了這一刀,商老太第二刀連綿而上。她明聽得王劍英叫敵人攻擊自己下盤,卻偏偏不去守御。王劍英大叫:「她是在情急拚命,你奪不下她金刀的。快想別法吧。」胡斐心想:「這個我早知道,何必你來提醒?遇到這樣一個瘋婆子,有什麼法子?」

狗洞之外戰鬥激烈,胡斐以一敵二,漸漸占到上風,但要取勝,只怕還在百餘回合之後。商老太瞧出情勢不利,又聽得王劍英不住叫嚷指點敵人,將破解八卦刀的訣竅,一點一點地說了出來,心中惱怒異常,暗道:「你不給同門師弟報仇,已是大大不該,卻反而來相助敵人,當真是狼心狗肺的奸賊。」她卻不想王劍英身處絕境,若不反助胡斐,性命已活不過一時三刻。她狂怒之下,心想:「這小雜種武藝高強,既然逃了出來,只怕難以殺他。那麼燒死了廳中這批奸人,也稍出我心中惡氣。」於是大聲呼喝莊丁,急速多加柴炭焚燒。

殷仲翔不住跌腳,埋怨胡斐無用。王劍傑道:「趙三爺,快發暗器相助。」趙半山手中早扣了十餘枚暗器,但商老太等三人在狗洞之旁惡鬥,暗器無法拐彎。他的飛燕銀梭等幾種獨門暗器雖能繞成弧形傷人,但胡斐與商氏母子短兵相接,貼身而戰,瞧不見準頭而憑虛發射出去,怎能保得定不會打中胡斐?小胡斐心思機敏,早已想到這節,數次要引商老太到狗洞之外。可是商老太忌憚趙半山暗器了得,始終不上這當。

這時廳上焦臭漸濃,先是各人的頭髮鬍子鬈曲燒焦,接着衣服邊緣都卷了起來。各人呼吸也漸感艱難。呂小妹抵受不住炙熱,人已半暈。徐錚情急之下,伸頭拚命向狗洞硬擠,但洞小頭大,如何鑽得出去?那狗洞四角均是極厚極重的花崗石,他雙手扳住用力搖撼,竟是動不了半分。

王劍傑猛地想起:「小胡斐若有兵刃,商老太豈是他的敵手?我如何不早想到?」當即伸手去拾自己拋在地下的八卦刀。哪知這柄刀的刀頭與地下鐵板碰到,早已烤得炙熱無比,他一抓之下,登時疼得大叫一聲。這時在鐵廳上片刻也延挨不得,他忍着手上燙傷,撕下一塊衣襟,裹在刀柄之上,左手將徐錚拉開,叫道:「小胡斐,兵刃來了,快接着。」手一揮,將鋼刀從狗洞中拋了出去。

胡斐回身來接,商寶震也聽到了叫聲,同時過來搶奪。只聽得兩人同時驚呼一聲,嗆啷一響,兩柄刀都跌在地下。

原來胡斐搶先抓到王劍傑的單刀,但刀柄奇熱,一抓立即撒手。商寶震躍到狗洞之前,卻給趙半山一枝金錢鏢打中手腕,手中鋼刀也拋了下來。胡斐一抓不中,商老太的八卦刀已襲到後心,他身子一側,搶到商寶震身旁,猛地使一招「掀牛喝水」,舉掌掀住他後頸,一運勁,商寶震給他直掀下去,面頰俯地,正好碰到王劍傑那柄燒得半紅的單刀,嗤的一聲,跟着一聲慘呼,半邊俊俏的臉龐上已燙出一條長長的焦痕。

這一聲慘叫,廳上各人都是一喜,只道商寶震已被胡斐打傷。商老太復仇之心與母子之情在胸中略一交戰,竟爾不顧兒子,舉刀急往胡斐肩頭劈下。當的一聲,胡斐卻不閃避,翻腕橫刀架開,原來他已乘隙將商寶震的八卦刀搶在手中。

廳上眾人身處黑暗與奇熱之中,但聽得雙刀相交,叮叮噹噹亂響,知道胡斐已搶得兵刃,正在猛力急攻,心中各自多了一絲指望。王劍英大叫:「砍她右肩,砍她右肩。」馬行空叫道:「先殺散加添柴火的莊丁。」孫剛峰叫道:「別跟老太婆糾纏,設法打開廳門要緊。」徐錚放聲大嗥:「熱死啦,熱死啦!」眾人亂成一片。

胡斐何嘗不知設法打開廳門乃是第一要務,但商老太拚死糾纏,始終緩不出手腳。他刀法高出商老太甚多,只是此時局勢特異,他年紀幼小,難以鎮定應付,數次得到可乘之機,卻都給商老太用拚命的狠招解救開去。

二人狠斗七八回合,商老太不住後退。商寶震從家丁手中接過一柄單刀,再行上前夾攻。眾莊丁初見主母與小主人手有兵刃,對付一個空手的孩子,只道穩可得勝,此刻見主母頭髮散亂,不住後退,顯是不敵,各人持刀挺槍,紛紛加入戰團。眾莊丁武藝低微,給胡斐刀砍足踢,霎時間傷了數人,但商家堡的莊丁個個勇悍,負傷之下,仍是拒戰不退。但聽得吶喊聲、兵刃撞擊聲、呼喝斥罵聲、柴火爆裂聲,響成一片。

大廳上各人聽得外面愈打愈亂,心想胡斐一人雖勇,以一個小孩子對敵商家堡全堡上下,如何能勝?於是有的咒罵,有的長嘆,有的悲號,嘈雜之中又加上嘈雜。

忽聽得一個聲音叫道:「小胡斐聽着,以陰陽訣先取主腦,以亂環訣散其附從。」這聲音中氣充沛,蓋過了一切雜聲,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清清楚楚,正是趙半山的話聲。

胡斐見敵人越戰越多,本已心神煩躁,不知如何是好,忽聽得趙半山這幾句話,心想趙伯伯英雄蓋世,所說必定不錯,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鋼刀呼呼呼三刀,往商老太中盤砍斫。他這刀取自商寶震,刃口雖已卷邊,但只要砍中了,仍能致命。商老太見他來勢猛惡,橫刀急架,雙刀碰撞時噹噹響了兩下,第三下胡斐從剛勁突轉柔勁,自陽變陰,一收一揮,手腕忽地轉了三個圈子。

他是順勢而轉,商老太的手臂卻是逆轉圈子,到第二個圈子時她手臂已轉不過來,但覺肘骨劇痛,只得撒手放刀。那八卦紫金刀激飛而起,射入天空。胡斐「陰陽訣」建功,跟着一刀往她肩頭直劈下去。刀鋒距她肩頭約有半尺,只見她白髮披肩,半邊臉上滿染血污,一個念頭在心中一閃:「這老婆子委實可憐,怎能一刀將她砍死?」疾忙刀身翻轉,想用刀背撞她肩膀,使她無力再斗,便即趕去開門救人。

不料商老太金刀脫手,心中立時便存了與仇人同歸於盡的念頭,明見胡斐舉刀砍下,毫不閃避,反而搶上一步滾入他的懷裡,右手扣住他前胸「神封穴」,左手扣住他小腹「中注穴」牢牢抓定。胡斐大驚,刀背用力擊下。商老太「嘿」的一聲,肩骨碎裂,但她不顧一切,抓住了胡斐穴道死也不放,同時右足力勾,二人一齊倒地。

胡斐直至此日方有臨敵對戰的經驗,絕不知敵人拚命之時竟有如此的狠法,被她抓住之後只得出力掙扎。商老太一張口,又咬住了他前胸衣服,幾個打滾,二人竟齊往大火堆中滾去。胡斐大叫:「快放開,你不怕燒死麼?」他心神一亂,竟忘了該使「小擒拿手」卸脫這樣貼身的糾纏,只是猛力回奪。二人又滾兩下,終於滾進了火堆。

商寶震大叫:「媽!」飛身來救,提起單刀的刀柄,對準胡斐天靈蓋鑿了下去。胡斐偏頭一避,這一刀柄還是打中了額角,疼得險些兒暈去。商寶震生怕母親受傷,急忙伸手將二人從火堆中提了出來,看準胡斐背心,一刀疾砍而下。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當口,胡斐神智倏地清明,反踢一腳,正中商寶震手腕,第二腿跟着踢出,這一腿出盡全力,竟踢得他跌出五六丈外,一時爬不起來。

胡斐衣服着火,額角又是疼痛欲裂,大喝一聲,雙臂疾振,格格兩響,已擺脫了商老太的糾纏,在地上一個打滾,滾熄衣上火焰。商老太年老,給煙火一薰,已暈了過去。幾名莊丁忙給她打撲身上火頭。

胡斐空手奔入莊丁叢中,心中對自己極是惱怒:「在這捨生忘死、狠命撲斗的當兒,我還要去可憐敵人,適才沒送了小命,當真是無天理。」此時再不容情,夾手奪過一柄單刀,拳打足踢,刀劈肘撞,猶如虎入羊群,片刻間將眾莊丁打得東逃西竄。

他奔到廳門之前,從莊丁手中奪過一柄火叉,將堆在門前的柴炭一陣亂挑亂撥,只見鐵門已燒得通紅,不禁大驚:「若是門鈕與鐵門燒得焊成一片,這門就打不開了。」危急中不及多想,提起單刀,將全身功勁運於右臂,奮力直砍下去,嗒的一聲,門鈕應手而落,這一砍用力過巨,單刀竟向上翹起,彎成了一把曲尺。他拋下單刀,用火叉鈎住門環向外拉扯,竟然不動。胡斐急得心中怦怦亂跳:「莫要功虧一簣,到最後鐵門竟然拉不開來。」又是用力一拉,但聽得軋軋連聲,鐵門緩緩開了,黑煙夾着火頭,從門中直撲出來。

他想不到廳中已燒得這般厲害,急叫:「趙伯伯,快出來!」只見煙霧瀰漫之中,一人當先搶出,正是王劍英,接着殷仲翔、徐錚、馬行空、孫剛峰先後奔出,最後才是趙半山抱着呂小妹出來。各人衣衫焦爛,狼狽不堪。

這時廳中木材都已着火,桌椅固已燒着,連樑柱也已大火熊熊。這時機真是相差不得片刻,倘若胡斐再遲一盞茶的時分破門,必定有人喪命。

胡斐見趙半山安然無恙,撲了上去,連叫:「趙伯伯,趙伯伯。」趙半山鬚眉盡焦,但仍是鎮定如恆,微微一笑,贊道:「好孩子!」忽聽得王劍英叫道:「劍傑!劍傑!你在哪裡?」趙半山四下一瞧,果然不見王劍傑,驚道:「難道他沒出來?」王劍英大叫:「我兄弟沒出來啊,沒出來啊。」此時廳中樑柱東一條西一條,橫七豎八地倒塌,已燒成一個火窟,王劍英雖是手足情殷,卻也不敢進去相救,只是大叫:「劍傑,快出來,快出來!」

趙半山與胡斐同時想到:「他若能夠出來,豈有不出來之理?」他二人俱是天生的俠義心腸,當下更不多想,一老一少,不約而同地衝進火窟之中,冒煙突火,來尋王劍傑。胡斐踏在燒得炙熱的磚上,不禁燙得雙足亂跳。趙半山道:「孩子,你快出去。」胡斐道:「不,趙伯伯,你快出去。」他剛說了這句話,忽地叫道:「在這裡了!」俯身將王劍傑拉起,飛奔出外。原來王劍傑挨不住熾熱,將口鼻湊在狗洞上吸氣,不料一陣黑煙自外衝進,將他薰得暈了過去。

胡斐給煙嗆得大聲咳嗽,王劍傑身材魁梧,難以橫抱,只好拉了他着地拖將出去,將到門口,門外眾人突然大聲驚呼,但見屋頂一根火梁直跌下來,壓向胡斐頭頂。胡斐加緊腳步,想要搶出廳門,但那梁木甚長,其勢已然不及。趙半山哼了一聲,踏上半步,一招「扇通背」,右掌已托住火梁。這梁木本身之重不下四五百斤,從上面跌將下來,勢道更是驚人。趙半山雙腿馬步穩凝不動,右掌這一托,火梁反而向上一抬,那「扇通背」的下半招跟着發出,左掌搭在梁木上向外一送,只見一條火龍從廳口激飛而出,夭矯入空,直飛出六七丈外,方始落地。

廳門外眾人見他露了這手功夫,呆了半晌,這才震天價響喝起采來,連商家堡的莊丁,也不自禁地站在遠處叫好。

王劍英扶着兄弟,忙着替他撲熄衣上火焰,心中暗自慚愧:「我自己親兄弟有難,卻要旁人相救。」

馬行空與徐錚出了鐵廳,立即找尋馬春花,但東張西望,不見她的影蹤。徐錚心下起疑:「她定是與姓商的小子到什麼地方搗鬼去了。」他身出火域,心中妒火又旺,叫道:「師父,我去找她。」拔步飛奔。

馬行空年紀一大,究已不如小伙子硬朗,給煙火炙得頭暈眼花,只想找個地方休息一會,突覺背後有掌風襲到。這一下突襲全然出他意料之外,那一掌來得又快又勁,馬行空不及招架,只得吸氣硬接,砰的一響,身子給打得搖搖晃晃,但覺眼前一黑,全身發軟,接着臀上又被人踢了一腿,身不由主地向鐵廳的火窟中跌去,迷糊中只聽得商老太縱聲大笑,叫道:「劍鳴,劍鳴,我終於給你報了一點兒仇……」一陣熱氣裹住全身,登時什麼也不知道了。

趙半山剛將呂小妹救醒,忽見商老太突然從煙火里鑽出來,將馬行空打入火窟,不禁一呆。只見商老太弓身走入廳門,對熊熊大火竟是視若無睹,他大叫:「快出來,你這不是送死麼?」

他一言方畢,又是一條極大火梁落了下來,騰的一聲巨響,火焰四下飛舞,已將廳門封住。商老太懷抱紫金八卦刀,臉露笑容,端坐在火焰之中,全身衣服頭髮均已着火,卻竟似不覺痛苦。她心中在想:「復仇的心愿雖然難了,我卻不久就可與劍鳴相會了。」

趙半山長嘆一聲,心想此位老太太雖是女流,性子剛烈,勝於鬚眉,又想此番東來之事已了,無意中結識了一個少年英雄,也算此行不虛,見孫剛峰、王劍英等各自正在忙碌,於是轉頭向胡斐道:「小兄弟,咱們走吧,一起走一程如何?」胡斐道:「好極,好極!」

在他幼小的心靈之中,想到了世間許許多多變幻難測之事,想到呂小妹的報仇是如此,而商老太的報仇卻又如此。他與趙半山攜手同行,默默想着心事,走出里許,回頭一望,只見商家堡兀自燒得半天通紅。

趙半山道:「小兄弟,今天的事很慘,是不是?商老太的性子,唉!」說着搖了搖頭。胡斐道:「趙伯伯……」

趙半山轉過頭來,說道:「小兄弟,你我今日萍水相逢,意氣相投,雖然我年紀大了幾歲,但我見你俠義仁厚,實是相敬。他日你必名揚天下,我何敢以長輩自居?」此時東方初白,趙半山的臉色在朝曦照耀之下顯得又是莊嚴,又是誠懇。

胡斐一張小臉上滿是炭灰血漬,聽了他這幾句話,不禁脹得通紅,又道:「趙伯伯……」趙半山搖了搖手,說道:「趙伯伯三字,今後休得再出你口。我與你結義為異姓兄弟,可好?」

想千手如來趙半山在江湖上是何等的威名,何等的身分,今日竟要與一個十餘歲的孩童義結金蘭,實是事非尋常。他倒不是瞧在胡斐武功的份上,而是敬重他捨身救人的仁俠心腸,覺得他年紀雖小,但所作所為,與紅花會眾兄弟已並無二致。

胡斐聽了此言,不由得感激不勝,兩道淚水從眼中流下,撲翻身軀,納頭便拜,叫道:「趙……趙……」趙半山跪下答禮,說道:「賢弟,從今後你叫我三哥便了。」

於是一老一少兩位英雄,在曠野中撮土為香,拜了八拜。

趙半山心中快慰,撮口長嘯,只聽得西面馬蹄聲急,那白馬奮鬣揚蹄而來,片刻間奔到了身前。胡斐贊道:「這馬真好。」趙半山心想:「可惜此馬乃四弟妹所有,她愛若性命,否則經你這麼一贊,我自然送你。」當下微微一笑,也不解釋,問道:「賢弟,你在此間可還有什麼未了之事?」胡斐道:「我去跟平四叔說一聲,當送三哥一程。」趙半山也不捨得立即與他分別,道:「那再好沒有。」牽了韁繩,和胡斐並肩而行。

轉過一個山坡,忽見一株大樹後面站着一人,探頭探腦地在不住窺探。胡斐認得他的背影,低聲道:「這是徐錚!」心想他師父慘遭焚死,他躲在此處不知鬼鬼祟祟地幹什麼勾當,說道:「我過去瞧瞧。」悄悄走上前去,在他身後向前一張。徐錚正瞧得出神,不知身後來了旁人。

只見前面二十餘丈一株楊樹之下,一男一女,相互偎倚在一起,神情異常親密。胡斐凝神一看,原來男的是商家堡作客的福公子,女的竟是馬春花。但見福公子一手摟着她腰,不住親她面頰。馬春花軟洋洋地靠在他懷裡,低聲不知說些什麼。胡斐年幼,還不大明白男女之事,只是瞧得有趣,心中暗暗好笑:「馬姑娘和這公子只相識一天,便這般要好。」卻聽得徐錚口中發出嘰嘰格格的怪聲,原來是在咬牙切齒,又舉起拳頭,不住捶打自己胸口,已是憤怒到了極點。

胡斐笑道:「徐大哥,你在這裡幹什麼?」徐錚全神貫注在馬春花身上,對胡斐的話竟是全沒聽見。突然之間,他大叫一聲:「我和你拚了!」拔出腰間單刀,向福公子衝去。

胡斐雖然聰明伶俐,對這種私情糾葛卻是全然不解,隱隱約約只知道馬春花生得美麗,所以前日晚間商寶震對她這樣,而今日福公子和徐錚又是為她打架。

福公子和馬春花在大廳上溜了出來,唯恐給人見到,遠遠躲到這株大楊樹下偎倚蜜語。男歡女愛,不知東方之既白。商家堡鬧得天翻地覆,他二人竟是半點也不知道,突見徐錚全身燒焦、披頭散髮地提刀殺來,同時大驚站起。

徐錚雙目如欲噴出火來,這一刀砍下去力道極猛。福公子武藝平庸,眼見鋼刀迎頭砍到,急忙後退。徐錚這一刀用力大了,登的一聲卻砍在大楊樹上,急切間拔不出來。馬春花急道:「你幹什麼?你幹什麼?」徐錚怒喝:「幹什麼?我要殺了這小子!」用力一拔,那刀脫卻楊樹,反彈上來,砰的一下,刀背撞上他的額頭。

馬春花吃了一驚,叫道:「小心!可撞痛了麼?」徐錚伸手使勁將她推開,道:「不用你假惺惺做好人。」跟着趕上前去,舉刀又向福公子砍下。馬春花見這個平日對自己從來不敢違拗半點的師哥,此時突然發瘋一般,知他妒火中燒,不可抑制,心中又是羞愧,又是焦急,搶過去攔在他面前,雙手叉腰,說道:「師哥,你要殺人,先殺了我吧。」

徐錚見她一意維護福公子,更是大怒若狂,厲聲道:「我先殺他,再來殺你。」左手在她肩頭一推。馬春花一個踉蹌,險險跌倒,隨手搶起地下一根枯枝,擋架他的單刀,一面轉頭向福公子叫道:「你快走,快走啊。」福公子不知她和徐錚乃是未婚夫婦,大聲道:「這人瘋了,你可要小心。」一面遠遠躲開。

徐錚舞動單刀,數招之間,已將馬春花手中枯枝砍斷,喝道:「你再不讓開,可莫怪我無情了。」馬春花將半截枯枝往地下一丟,轉過了頭,將脖子向着他刀口,說道:「師哥,這一生一世,我終究是不能做你妻子的了。你一刀將我殺了吧。」徐錚滿臉紫脹,怒道:「我……我……」左手用力抓胸,說不出話來。

胡斐見他單刀上下揮盪,神色狂怒,只怕一個克制不住,順手便往馬春花身上砍了下去,當即搶上前去,隔在二人之間,左掌起處,已按在徐錚胸前,微一發勁,將他推得退後三步,笑道:「徐大哥,天下有誰想動馬姑娘一根毫毛,除非先將我胡斐殺了。」徐錚一愕,怒道:「你……你……連你這乳臭未乾的孩子,她也勾搭上了?」

只聽啪的一聲,馬春花縱上前來打了他一記耳光。徐錚一來是盛怒之下神智不清,二來胡斐夾在中間,擋住了他的眼光,這一巴掌竟是沒能避開,結結實實地,打得他半邊臉頰也腫了。

胡斐卻不懂徐錚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也不明白馬春花何以大怒。在他心中,自己給商老太擒住拷打之時,馬春花曾向商寶震求情,後來又求他釋放自己,雖然自己已經先脫捆縛,但對她這番眷念之恩,卻是銘感於心。此時馬春花與師哥起了爭執,他自是全力維護。

徐錚見過胡斐與王氏兄弟動手,論到武功,自知與他可差得太遠,但心情激動之下,連性命也不理會了,還顧什麼勝負?一柄單刀直上直下地往他頭上、頸中、肩頭連連砍去。胡斐既不邁步,亦不後退,只是站在當地,在他刀縫間側身閃避,突然左手伸出,一拳向他鼻樑打去。徐錚舉刀橫削,斫他手臂。胡斐這一拳打到一半,手臂拐彎,翻掌抓住他手腕,順勢一扭,已將單刀奪在手中,跟着轉過身去,將刀交給馬春花。他將背脊向着徐錚,當真是藝高人膽大,對之絲毫不加提防。

徐錚知道再斗也是無用,長嘆一聲,再也忍耐不住,忽地大放悲聲,叫道:「師父,師父,你老人家死得好慘。」回身掩面便走。

馬春花猛吃一驚,問道:「你說什麼?」提刀趕去。徐錚不答,低首疾行。馬春花連問:「爹爹怎麼了?你說什麼死得好慘?」一路在後面追趕。

福公子站得遠遠的,沒聽清楚他師兄妹的對答,只見馬春花追趕徐錚而去,心中急了,叫道:「春妹,春妹,回來,別理他。」馬春花掛念父親,不理會福公子的叫喊,只是追問徐錚。福公子見鋼刀已到了馬春花手中,不再懼怕徐錚,快步趕上。

追出十餘步,忽見一株大樹後轉出一人,五十餘歲年紀,身形微胖,唇留微髭,正是紅花會的三當家千手如來趙半山。

福公子和他一朝相,只嚇得面如土色,半晌說不出話來。

趙半山笑道:「福公子,你好啊!」福公子雙手一拱,勉強道:「趙三當家,你好。」再也顧不得馬春花如何,轉過身來,飛步便行,一直奔出十餘丈,回頭向趙半山一望,腳步更加快了。

霎時之間,福公子向北,徐錚與馬春花向南,俱已奔得影蹤不見,只有趙半山臉帶微笑,胡斐神色迷茫,相向站在高坡之上。

胡斐道:「三哥,這福公子認得你啊,他好像很怕你。」趙半山微笑道:「不錯,他曾落在我們手中,很吃了些苦頭。」

原來這福公子,正是當今乾隆皇帝駕前第一紅人福康安。他是乾隆的私生兒子,是以皇帝對他恩遇隆厚,群臣莫及。他曾被紅花會群雄擒住,逼得乾隆重修少林寺,不敢與紅花會為難。此時事隔數年,忽然又與趙半山相遇,他只道紅花會群雄從回疆大舉東來,只嚇得魂飛魄散,哪敢再追查馬春花到了何處?與王劍英等會合後,片刻不敢停留,急急回北京去了。

胡斐見福康安不會武藝,對他未加留意,沒再追問他的來歷。趙半山伸出右手,握住他手,二人攜手同行,走了里許,來到路旁一所茶鋪之前。趙半山道:「賢弟,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我就此別過。」胡斐雖是戀戀不捨,但他是豁達豪邁之人,說道:「好,三哥,過幾年等我長得幾歲,到回疆來尋你相會。」趙半山點頭道:「我在回疆等你便了。」說着從懷中取出一朵紅絨紮成的大紅花來,說道:「賢弟,天下江湖好漢,一見此花,便知是你三哥的信物。你若遇上急需,要人要錢,憑着此花,向各處朋友儘管要便是。」

胡斐接過了放在懷內,好生羨慕,心想日後學到三哥的本領未必為難,但要學到他朋友遍天下的交情,卻是大大的不易。趙半山到茶鋪倒了兩大碗茶,將一碗遞給胡斐,說道:「以茶代酒,你我喝了這碗別酒吧。」二人舉起碗來,仰頭飲干。

趙半山擱下茶碗,一手牽住馬韁,說道:「賢弟,臨別之際,做哥哥的問你一句話。」胡斐道:「三哥請問便是。」趙半山道:「除了商家堡之外,賢弟是否還有什麼厲害的仇人對頭?」胡斐一凜,心道:「我爹爹不知是誰害的,此人既殺得我爹爹,自然武功非同小可。若是三哥知我大仇未報,竟查到我仇人的姓名,他義氣為重,前去找他拚斗,一來我殺父大仇不能叫人代報,二來焉能讓三哥冒此兇險?」他年紀雖小,卻是滿腹的傲氣,仰頭道:「不勞三哥掛懷,便是有什麼仇敵對頭,小弟也料理得了。」趙半山哈哈大笑,翹起大拇指贊道:「好!」飛身上馬,向西疾馳而去,只聽他遠遠說道:「石上的小包,哥哥送了給你。」

胡斐回過頭來,只見大石上放着一個包裹,本來是趙半山掛在白馬背上的。他伸手一提,只覺沉甸甸的有些壓手,急忙解開,但見金光耀眼,卻是二十枚二十兩重的金錠,一共是黃金四百兩。胡斐哈哈一笑,心道:「我貧你富,若是贈我黃金,我也不能拒卻。三哥怕我推辭,贈金之後急急馳走,未免將我胡斐當作小孩子了。」

回頭望見馬蹄濺起一路塵土,數里不歇,想起今日竟交上了這樣一位肝膽相照的好友,不由得喜不自勝,提了黃金,高聲唱着山歌,大踏步而行。

胡斐找着平阿四後,分了二百兩黃金給他,要他回滄州居住,自己卻遨遊天下,每日裡習拳練刀,打熬氣力,參照趙半山所授的武學要訣,鑽研拳經刀譜上的家傳武功。

第五章

血印石

數年之間,他身材長高了,力氣長大了,見識武功,也是與日俱進。四海為家,倒也悠然自得,到處行俠仗義,扶危濟困,卻也說不盡這許多。只是他出手豪闊,趙半山所贈的二百兩黃金,卻已使得蕩然無存了。

一日想起,常聽人說,廣東富庶繁盛,頗有豪俠之士,左右無事,於是騎了一匹劣馬,徑往嶺南而來。

這一日到了廣東的大鎮佛山鎮。那佛山自來與朱仙、景德、漢口並稱天下四大鎮,端的是民豐物阜,市廛繁華。胡斐到得鎮上,已是巳末午初,腹中飢餓,見路南有座三開間門面的大酒樓,招牌上寫着「英雄樓」三個金漆大字,兩邊敞着窗戶,酒樓里刀杓亂響,酒肉香氣陣陣噴出。胡斐心道:「這酒樓的招牌起得倒怪。」一摸身邊,只剩下百十來文錢,心想今日喝酒是不成的了,吃一大碗面飽飽肚再說。當下將馬拴在酒樓前的木樁上,徑行上樓。

酒樓中夥計見他衣衫敝舊,滿臉的不喜,伸手攔住,說道:「客官,樓上是雅座,你不嫌價錢貴麼?」胡斐一聽,氣往上沖,心道:「你這招牌叫做英雄樓,對待窮朋友卻是這般狗熊氣概。我不吃你一個人仰馬翻,胡斐便枉稱英雄了。」哈哈一笑,道:「只要酒菜精美,卻不怕價錢貴。」那夥計將信將疑,斜着眼由他上樓。

樓上桌椅潔淨。座中客人衣飾豪奢,十九是富商大賈。夥計瞧了他的模樣,料得沒甚油水生發,竟是半天不過來招呼。胡斐暗暗尋思,要生個什麼念頭,白吃他一頓。忽聽得街心一陣大亂,一個女人聲音哈哈大笑,拍手而來。

胡斐正坐在窗邊,倚窗向街心望去,見一個婦人頭髮散亂,臉上、衣上、手上全是鮮血,手中抓着一柄菜刀,哭一陣,笑一陣,指手劃腳,原來是個瘋子。旁觀之人遠遠站着,臉上或現恐懼,或顯憐憫,無人敢走近她身旁。只見她指着「英雄樓」的招牌拍手大笑,說道:「鳳老爺,你長命百歲,富貴雙全啊,我老婆子給你磕頭,叫老天爺生眼睛保佑你啊。」說着跪倒在地,登登登的磕頭,撞得額頭全是鮮血,卻似絲毫不覺疼痛,一面磕頭,一面呼叫:「鳳老爺,你日進一斗金,夜進一斗銀,大富大貴,百子千孫啊。」

酒樓中閃出一人,手執長煙袋,似是掌柜模樣,指着那婦人罵道:「鍾四嫂,你要賣瘋,回自己窩兒去,別在這兒擾了貴客們吃喝的興頭。」那鍾四嫂全沒理會,仍是又哭又笑,向着酒樓磕頭。掌柜的一揮手,酒樓中走出兩名粗壯漢子,一個夾手搶過她手中菜刀,另一個用力一推。鍾四嫂登時摔了一個筋斗,滾過街心,掙扎着爬起後痴痴呆呆地站着,半晌不言不語,突然捶胸大哭,號叫連聲:「我那小三寶貝兒啊,你死得好苦啊。老天爺生眼睛,你可沒偷人家的鵝吃啊。」

搶了菜刀的那漢子舉起刀來,喝道:「你再在這裡胡說八道,我就給你一刀。」鍾四嫂毫不害怕,仍是哭叫。掌柜的見街坊眾人臉上都有不以為然之色,呼嚕呼嚕的抽了幾口煙,噴出一股白煙,將手一揮,與兩名漢子回進了酒樓。

胡斐見兩個漢子欺侮一個婦道人家,本感氣惱,但想這婦人是個瘋子,原也不可理喻,忽聽得坐在身後桌邊兩名酒客悄聲議論。一個道:「鳳老爺這件事,做得也太急躁了些,活生生逼死一條人命,只怕將來要遭報應。」胡斐聽到「活生生逼死一條人命」這九個字,心中一凜。只聽另一人道:「那也不能說是鳳老爺的過錯,家裡不見了東西,問一聲也是十分平常。誰叫這女人失心瘋了,竟把自己的親生兒子剖開了肚子。」胡斐聽到最後這句話,哪裡還忍耐得住,猛地轉過身來。只見說話的二人都是四十左右年紀,一個肥胖,一個瘦削,穿的都是綢緞長袍,瞧這打扮,均是店東富商。二人見他回頭,相視一眼,登時住口不說了。

胡斐知道這種人最是膽小怕事,若是善言相問,必定推說不知,決不肯坦直以告,當下站起身來,作了個揖,滿臉堆笑,說道:「兩位老闆,自在廣州一別,已有數年不見了,兩位好啊?」那二人和他素不相識,聽他口音又是外省人,心中均感奇怪,但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當即拱手還禮,說道:「你好,你好。」胡斐笑道:「小弟這次到佛山來,帶了一萬兩銀子,想辦一批貨,只是人地生疏,好生為難。今日與兩位巧遇,那再好也沒有了,正好請兩位幫忙。」二人一聽到「一萬兩銀子」五個字,登時從心窩裡笑了出來,雖見他衣着不似有錢人,但「一萬兩銀子」非同小可,豈能交臂失之?齊道:「那是該當的,請過來共飲一杯,慢慢細談如何?」

胡斐正要他二人說這句話,哪裡還有客氣,當即走將過去,打橫里坐了,開門見山的問道:「適才聽兩位言道,什麼活生生的逼死了一條人命,倒要請教。」那二人臉上微微變色,正欲推搪,胡斐伸出左手,在桌底自左至右的一移,已將每人一隻手腕抓住,握在手掌之中,略一用勁,二人「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立時臉色慘白。樓頭的夥計與眾酒客聽到叫聲,一齊回頭過來。胡斐低聲道:「不許出聲!」二人不敢違拗,只得同時苦笑。旁人見無別事,就沒再看。

這二人手腕被胡斐抓在掌中,宛如給鐵箍牢牢箍住了一般,哪裡還動彈得半分?胡斐低聲道:「我本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盜,現下改邪歸正,學做生意,要一萬兩銀子辦貨,可是短了本錢,只得向二位各借五千兩。」二人大吃一驚,齊聲道:「我……我沒有啊。」胡斐道:「好,你們把鳳老爺逼死人命的事,說給我聽。哪一位說得明白仔細,我便不向他借錢。這一萬兩銀子,只好着落在另一位身上。」二人忙道:「我來說,我來說。」先前誰都不肯說,這時生怕獨力負擔,做了單頭債主,竟然爭先恐後起來。

胡斐見這個比賽的法兒收效,微微一笑,聽那胖子說北方話口音較正,便指着他道:「胖的先說,待會再叫瘦的說。哪一位說得不清楚,那便是我的債主老爺了。」說着放脫了二人手腕,取下背上包裹,打了開來,露出一柄明晃晃的鋼刀,拿起桌上一雙象牙筷子,在刀口輕輕一掠,筷子登時斷為四截。這二人面面相覷,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兩顆心卻是怦怦地跳個不住。胡斐伸出雙手,在二人後頸摸了摸,好似在尋找下刀的部位一般,將二人更是嚇得面如土色。胡斐點點頭,自言自語地道:「好,好!」又將包裹包上。

那胖商人忙道:「小爺,我說,保管比……比他說得明白……」那瘦商人搶着道:「那也不見得,讓我先說吧。」胡斐臉一沉,道:「我說過要先聽他說,你忙什麼?」那瘦商人忙道:「是,是。」胡斐道:「你不遵我吩咐,要罰!」那瘦商人嚇得魂不附體,胖商人卻臉有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