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狐外傳 - 第9章

金庸

胡斐道:「酒微菜寡,怎是敬客的道理?快叫一桌上等酒席來。」瘦商人一聽處罰甚輕,如逢大赦,忙叫夥計過來,吩咐他即刻做一席五兩銀子的最上等酒菜。那夥計見胡斐和他們坐在一起,甚是詫異,聽到有五兩銀子的買賣,當即眉開眼笑地連聲答應。

胡斐在窗口探頭一望,見那鍾四嫂披頭散髮地坐在對街地下,抬頭望天,口中喃喃的自言自語,不知說些什麼。

那胖商人道:「小爺,這件事我說便說了,可不能讓人知道是我說的。」胡斐眉頭一皺,道:「你不說也罷,那就讓他說。」說着轉頭向瘦商人。胖商人忙道:「我說,我說。小爺,這位鳳老爺名字叫作鳳天南,乃是佛山鎮上的大財主,有一個綽號,叫作……」瘦商人接口道:「叫作南霸天。」胡斐喝道:「又不是說相聲,你插口乾麼?」瘦商人低下了頭。不敢再言語了。

那胖商人道:「鳳老爺在佛山鎮上開了一家大典當,叫作英雄當鋪;一家酒樓,便是這家英雄樓;又有一家大賭場,叫作英雄會館。他財雄勢大,交遊廣闊,武藝算得全廣東第一。鎮上的人私下裡還說,每個月有人從粵東、粵西、粵北三處送銀子來孝敬他,聽說他是什麼五虎派的掌門人,凡是五虎派的弟兄們在各處發財,便得抽個份兒給他。這些江湖上的事,小的也弄不明白。」胡斐點頭道:「是了,他是大財主,又是坐地分贓的大強盜。」二人向他望了一眼,心想:「那你與他是同行哪。」胡斐早已明白他們的心意,笑道:「常言道同行是冤家。我跟這位鳳老爺不是朋友。你們有好說好,有歹說歹,不必隱瞞。」

那胖商人道:「這鳳老爺的宅子一連五進,本來已夠大啦,可是他新近娶了一房七姨太,又要在後進旁邊起一座什麼七鳳樓,給這位新姨太太住。他看中的地皮,便是鍾四嫂家傳的菜園。這塊地只有兩畝幾分,但鍾阿四種菜為生,一家五口全靠着這菜園子吃飯。鳳老爺把鍾阿四叫去,說給五兩銀子買他的地。鍾阿四自然不肯。鳳老爺加到十兩。鍾阿四還是不肯,說道便是一百兩銀子,也吃得完,可是在這菜園子扒扒土、澆澆水,只要力氣花上去,一家幾口便餓不死了。鳳老爺惱了,將他趕了出來,昨天便起了這偷鵝的事兒。

「原來鳳老爺後院中養了十隻肥鵝,昨天忽然不見了一隻。家丁說是鍾家的小二子、小三子兄弟倆偷了,尋到他菜園子裡,果然見菜地里有許多鵝毛。鍾四嫂叫起屈來,說她兩個兒子向來規矩,決不會偷人家的東西,這鵝毛準是旁人丟在菜園子裡的。家丁們找小二小三去問,兩個都說沒偷。鳳老爺問道:『今兒早晨你們吃了什麼?』小三子道:『吃我,吃我。』鳳老爺拍桌大罵,說:『小三子自己都招了,還說沒偷?』於是叫人到巡檢衙門去告了一狀,差役便來將鍾阿四鎖了去。

「鍾四嫂知道自己家裡雖窮,兩個兒子卻乖,平時一家又很懼怕鳳家,決不會去偷他們的鵝吃,便到鳳家去理論,卻給鳳老爺的家丁踢了出來。她趕到巡檢衙門去叫冤,也給差役轟出。巡檢老爺受了鳳老爺的囑託,又是板子,又是夾棍,早已將鍾阿四整治得奄奄一息。鍾四嫂去探監,見丈夫滿身血肉模糊,話也說不出了,只是胡裡胡塗地叫道:『不賣地,不賣地!沒有偷,沒有偷。』鍾四嫂心裡一急,便橫了心。她趕回家裡,一手拖了小三子,一手拿了柄菜刀,叫了左右鄉鄰,一齊上祖廟去。鄉鄰們只道她要在神前發誓,便同去作個見證。小人和她住得近,也跟去瞧瞧熱鬧。

「鍾四嫂在北帝爺爺座前磕了幾個響頭,說道:『北帝爺爺,我孩子決不能偷人家的鵝。他今年還只四歲,刁嘴拗舌,說不清楚,在財主爺面前說什麼吃我,吃我!小婦人一家橫遭不白,贓官受了賄,斷事不明,只有請北帝爺爺伸冤!』說着提起刀來,一刀便將小三子的肚子剖了。」

胡斐一路聽下來,早已目眥欲裂,聽到此處,不禁大叫一聲,霍地站起,砰的一掌,打得桌上碗盞躍起,湯汁飛濺,叫道:「竟有此事?」

胖瘦二商人見他神威凜凜,一齊顫聲道:「此事千真萬確!」胡斐右足踏在長凳之上,從包袱中抽出單刀,插在桌上,叫道:「快說下去!」胖商人道:「這……這不關我事。」

酒樓上的酒客夥計見胡斐凶神惡煞一般,個個膽戰心驚。膽小的酒客不等吃完,一個個便溜下樓去。眾夥計遠遠站着,誰都不敢過來。

胡斐叫道:「快說,小三子肚中可有鵝肉?」那胖商人道:「沒有鵝肉,沒有鵝肉。他肚腹之中,全是一顆顆螺肉。原來鍾家家中貧寒,沒什麼東西裹腹,小二小三哥兒倆就到田裡摸田螺吃。螺肉很硬,小三子咬不爛,一顆顆都囫圇的吞了下去,因此隔了大半天還沒化。他說:『吃我,吃我!』卻是說的『吃螺!』唉,好好一個孩子,便這麼死在祖廟之中。鍾四嫂也就此瘋了。」(按:吃螺誤為吃鵝,祖廟破兒腹明冤,乃確有其事,佛山鎮老人無一不知。今日佛山祖廟之中,北帝神像之前有血印石一方,尚有隱隱血跡,即為此千古奇冤之見證。作者曾親眼見到。讀者如赴佛山,可往參觀。唯此事之年代及人物姓名,年久失傳。作者當時向佛山鎮上文化界人士詳加打聽,無人知悉,因此文中人名及其他故事均屬虛構。)

胡斐拔起單刀,叫道:「這姓鳳的住在哪裡?」那胖商人還未回答,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一陣犬吠之聲,瘦商人嘆道:「作孽,作孽!」胡斐道:「還有什麼事?」瘦商人道:「那是鳳老爺的家丁帶了惡狗,正在追拿鍾家的小二子。」胡斐怒道:「冤枉已然辨明,還拿人幹什麼?」瘦商人道:「鳳老爺言道:小三子既然沒吃,定是小二子吃了,因此要拿他去追問。鄰居知道鳳老爺惱羞成怒,非把這件冤枉套在小二子頭上不可,暗暗叫小二子逃走。今日鳳老爺的家丁已到處搜拿了半天呢。」

此時胡斐反而抑住怒氣,笑道:「好好,兩位說得明白,這一萬兩銀子我便向鳳老爺借去。」說着提起酒壺就口便喝,將三壺酒喝得涓滴不剩,一疊聲催夥計拿酒來。

但聽得狗吠聲吆喝聲越來越近,響到了街頭。胡斐靠到窗口,只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從轉角處沒命地奔來。他赤着雙足,衣褲已被惡狗的爪牙撕得稀爛,身後一路滴着鮮血,不知他與眾惡犬如何廝鬥,方能逃到這裡。他身後七八丈遠處,十餘條豺狼般的猛犬狂叫着追來,眼見再過須臾,便要撲到鍾小二身上。

鍾小二此時已是筋疲力盡,突然見到母親,叫一聲:「媽!」雙腿一軟,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鍾四嫂雖然神智胡塗,卻認得兒子,猛地站起,沖了過去,擋在眾惡犬之前,護住兒子。眾惡犬登時一齊站定,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嗚嗚發威。

這些惡犬只只兇猛異常,平時跟着鳳老爺打獵,連老虎大熊也敢與之搏鬥,但見了鍾四嫂這股拚死護子的神態,一時竟然不敢逼近。眾家丁大聲吆喝,催促惡犬。只聽得嗚嗚幾聲,兩頭凶狼般的大犬躍起身來,向臥在地上的鍾小二咬去。

鍾四嫂撲在兒子身上。第一頭大犬張開利口,咬住她的肩頭。第二頭惡犬卻咬中她的左腿。雙犬用力拉扯,就似打獵時擒着白兔花鹿一般。眾家丁呼喝助威。鍾四嫂不顧自身疼痛,仍是護住兒子,不讓他受惡犬的侵襲。鍾小二從母親身下爬了出來,一面哭喊,一面和眾惡犬廝打,救護母親。霎時之間,十餘條惡犬從四面八方圍攻了上去。

街頭看熱鬧的閒人雖眾,但迫於鳳老爺的威勢,個個敢怒而不敢言。要知當此情景之下,只要有誰稍稍惹惱了這些家丁,一個手勢之下,眾惡犬立時撲上身來。有的不忍卒睹這場慘劇,掩面避開。眾家丁卻是興高采烈,猶似捕獲到了大獵物一般。

胡斐在酒樓上瞧得清清楚楚,他遲遲不出手救人,是要親眼看明白那鳳天南是否真如這兩個商人所說的那麼歹毒,以免誤信人言,冤枉無辜。初時他聽胖商人述說這件慘事,心中極其惱怒,後來聽說那鳳天南既已平白無端地逼死了一條人命,還派惡犬追捕另一個孩子,覺得世上縱有狠惡之人,亦不該如此過份,倒有些將信將疑起來,直到親見惡犬撲咬鍾氏母子,那時更無懷疑,眼見街頭血肉橫飛,再遲得片刻,這一雙慈母孝子不免死於當場,當下抓起桌上三雙筷子,勁透右臂,一枚枚的擲了下去。

但聽得汪汪汪、嗚嗚嗚幾聲慘叫,六頭惡犬均被筷子打中腦門,伏地而死,其餘惡犬呆在當地,不知該當繼續撲咬,還是轉身逃去。胡斐又拿起桌上的酒杯,飛擲下街,當真是差不失寸,勁力透骨,每一隻酒杯的杯底都擊中在每一頭惡犬的鼻頭上。三頭大狗叫也沒叫一聲,登時翻身而死。餘下幾條惡犬將尾巴挾在後腿之間,轉眼逃得不知去向。

帶狗的家丁共有六人,仗着鳳天南的威勢,在佛山鎮上一向兇橫慣了的,眼見胡斐施展絕技殺狗,竟然不知死活,一齊怒喝:「什麼人到佛山鎮來撒野?打死了鳳老爺的狗,要你這小子償命。」各人身上都帶着單刀鐵鏈,紛紛取出,蜂擁着搶上樓來。

眾酒客見到這副陣仗,登時一陣大亂。那「英雄樓」是鳳天南的產業,掌柜的、站堂的、送菜的、大廚二廚,一見鳳府家丁上樓拿人,各自抄起火叉、菜刀、鐵棒,都要相幫動手。胡斐瞧在眼裡,只是微微冷笑。

但見六名家丁奔到身前,為首一人將鐵鏈嗆啷啷一抖,喝道:「臭小子,跟老爺走吧。」胡斐心想:「一個鄉紳的家丁,也敢拿鐵鏈鎖人,這姓鳳的府中,難道就是佛山鎮的衙門?」他也不站起,反手一掌,正中那家丁的左臉,手掌縮回時,順手在他前頸「紫宮」、後腦「風府」兩穴各點了一下。這是人身的兩處大穴,那家丁登時呆呆站着,動彈不得。

其時第二、第三個家丁尚未瞧得明白,各挺單刀從左右襲上。胡斐見二人雙刀砍來時頗有勁力,顯是練過幾年武功,倒非尋常狐假虎威的惡奴可比,正是如此,更可想見那鳳天南的兇橫,當下如法炮製,啪啪兩記巴掌,打得那兩名家丁愣愣的站着。餘下三名家丁瞧出勢頭不對,一個轉身欲走,另一個叫道:「鳳七爺,你來瞧瞧這是什麼邪門。」

那鳳七是鳳天南的遠房族弟,就在這英雄酒樓當掌柜,武功是沒有什麼,為人卻極是機靈,這時已站在樓頭,瞧出胡斐武功甚是了得,當即搶上兩步,抱拳說道:「原來今日英雄駕到,恕鳳某有眼不識泰山……」

胡斐見三名家丁慢慢向樓頭移步,想乘機溜走,當即從身邊站着不動的家丁手中取過鐵鏈,着地捲去,回勁一扯,鐵鏈已捲住三名家丁六隻腳,但聽得「啊喲,啊喲」聲中,三個人橫倒在地,跌成一堆,一齊給他拖將過來。胡斐拿起鐵鏈兩端,打了一個死結,對鳳七毫不理睬,自斟自飲。

英雄樓眾夥計雖見胡斐出手厲害,但想好漢敵不過人多,各執傢伙,布成陣勢,只待鳳七爺一聲令下,便即一擁而上。

胡斐喝了一杯酒,問道:「鳳天南是你什麼人?」鳳七笑道:「鳳老爺是在下的族兄,尊駕可認得他麼?」胡斐道:「不認得,你去叫他來見我。」鳳七心中有氣,暗道:「憑你這小子也請得動鳳老爺?便是你登門磕頭,也不知他老人家見不見你呢?」但臉上仍是笑嘻嘻地道:「請教尊駕貴姓大名,好得通報。」

胡斐道:「我姓拔,殺雞拔毛的拔。」鳳七暗自嘀咕:「怎麼有這個怪姓兒?」陪笑道:「原來是拔爺,物以稀為貴,拔爺的姓數,南方倒是少有。」胡斐道:「是啊,俗語道物以稀為貴,掉句文便是『鳳毛麟角』,在下的名字便叫作『鳳毛』。」鳳七笑道:「高雅,高雅!」突然轉念:「不對,他這『拔鳳毛』三字,豈不是有意來尋晦氣,找岔子?」臉色一變,厲聲道:「尊駕到底是誰?到佛山鎮有何貴幹?」胡斐笑道:「早就聽說佛山鎮有幾隻惡鳳凰,我既然名叫拔鳳毛,便得來拔幾根毛兒耍耍。」

鳳七退後一步,嗆啷一響,從腰間取出一條軟鞭,左手一擺,叫手下眾人小心在意,右腕抖動,軟鞭挾着一股勁風,向胡斐頭上猛擊下來。

胡斐心中盤算已定:「單憑鳳天南一人,也不能如此作惡多端。他手下的幫凶之輩,個個死有餘辜。今日下手不必容情。」眼見軟鞭打到,反手一帶,已抓住鞭頭,輕輕向內一扯。鳳七立足不住,向前沖了過來。胡斐左手在他肩頭一拍,鳳七但覺一股極大力量往下擠迫,不由自主的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胡斐笑道:「不敢當!」順手將那十三節軟鞭往他身上一卷,已將他縛在一張八仙桌桌腳上。

酒樓眾夥計正要撲上動手,突見如此變故,嚇得一齊停步。

胡斐指着一個肥肥的廚子叫道:「喂,將菜刀拿來。」那肥廚子張大了嘴,不敢違拗,將手中握着的菜刀遞了過去。胡斐道:「炒裡脊用什麼材料?」肥廚子道:「用豬背上脊骨兩旁的上好精肉。你是要吃糖醋、椒鹽、油炸,還是清炒?」胡斐伸手一扯,嗤的一響,將鳳七背上的衣服撕破,露出肥肥白白的背脊來,摸摸他的脊樑,道:「是不是這裡下刀?」那肥廚子的大口張得更大,哪敢回答?鳳七連連磕頭,叫道:「英雄饒命!」胡斐心想:「饒你性命可以,但不給你吃些苦頭,豈不是作惡沒有報應?」菜刀一起,在他脊骨旁劃了一條長長的傷口,問道:「半斤夠了麼?」廚子呆頭呆腦地道:「一個人吃,已經夠啦!」

鳳七嚇得魂飛天外,但覺背上劇痛,只道真的已給他割了半斤裡脊肉去,只聽胡斐又問:「炒豬肝用什麼作料?清蒸豬腦用什麼作料?」鳳七心想:「炒裡脊那還罷了,這炒豬肝、蒸豬腦兩樣一作,我這條老命,還剩得下麼?」拚命的磕頭,只把樓板磕得冬冬直響,叫道:「英雄有事便請吩咐,只求饒了小人一命。」

胡斐見嚇得他也夠了,喝道:「你還敢幫那鳳天南作惡麼?」鳳七忙道:「小人不敢。」胡斐道:「好,快趕走樓上與雅座的客人,大堂與樓下的客人一個也不許走。」鳳七叫道:「夥計,快遵照這位好漢爺的吩咐。快!快!」

樓上眾酒客不是財主,便是富商,個個怕事,一見打架,早想溜走,苦於梯口給手執兵刃的眾夥計守住,欲行不得,這時也不用人趕,早心急慌忙地走了。樓下大堂的客人都是窮漢,十個中倒有七八個吃過鳳七的虧,見今日有人上門尋事,實在說不出的痛快,都要留下來瞧瞧熱鬧。

胡斐叫道:「今日我請客,朋友們的酒飯錢,都算在我帳上,你不許收一文錢,快抬酒罈子出來,做最好的菜餚敬客,把街上九隻惡狗宰了,燒狗肉請大家吃。」他吩咐一句,鳳七答應一句。眾夥計行動稍遲,胡斐便揚起菜刀,問那肥廚子:「紅燒大腸用什麼作料?炒腰花用什麼作料?」那廚子據實回答,用的是大腸一副,腰子兩枚。只把鳳七驚得臉無人色,不住口的催促。

那六名家丁見胡斐如此兇狠,不知他要如何對付自己,心中都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偷瞧胡斐的臉色一眼,又互相對望一眼,心中只是焦急:「鳳老爺怎地還不過來救人?再遲片刻,這凶神便要來對付我們了。」胡斐見眾夥計已照自己吩咐,一一辦理不誤,大步走到樓下,倒了一大碗酒,說道:「今日小弟請客,各位放量飲酒,想吃什麼,便叫什麼,酒樓上若有絲毫怠慢,回頭我一把火將它燒了。」眾酒客歡然吃喝,只是在鳳家積威之下,誰也不敢接口。

胡斐回到樓上,解開了三名家丁的穴道,將鐵鏈分別套在各人頸里,連着另外三名家丁,將六個人一齊拉下樓來,問道:「鳳天南開的當鋪在哪裡?我要當六隻惡狗。」便有酒客指點途徑,說道:「向東再過三條橫街,那一堵高牆便是。」胡斐說聲:「多謝!」牽了六人便走。一群瞧熱鬧的人遠遠跟着,要瞧活人如何當法。

胡斐一手拉住六根鐵鏈,來到「英雄典當」之前,大聲喝道:「英雄當狗來啦!」牽了六名家丁,走到高高的櫃檯之前,說道:「朝奉,當六條惡狗,每條一千兩銀子。」

坐櫃的朝奉大吃一驚,佛山鎮上人人知道,這「英雄典當」是鳳老爺所開,十多年來誰也不敢前來胡混,怎麼今日竟有個失心瘋的漢子來當人?凝神一看,認出那六個被他牽着的竟是鳳府家丁,這一來更是驚訝,說道:「你……你……你當什麼?」胡斐喝道:「你生不生耳朵?我當六條惡狗,每條一千兩,共是六千兩銀子。這筆生意便宜你啦。」

那朝奉知他有意來混鬧,悄聲向旁邊的朝奉說了一聲,命他快去呼喚護院武師來打發這瘋子,一面向胡斐客客氣氣地道:「典當的行規,活東西是不能當的,請尊駕原諒。」胡斐道:「好,活狗你們不收,那我便當死狗。」六名家丁大驚,一齊叫道:「俞師爺,你快收下來,救命要緊。」

但典當的朝奉做事何等精明把細,豈肯隨隨便便的送六千兩銀子出去,只是陪笑道:「你老請坐啊,用杯茶不用?」胡斐道:「先把活狗弄成死狗,再喝你的茶。」四下一瞧,心下已有了計較,兩步走到大門旁,抓住門緣向上一托,已將一扇黑漆大門抬了下來。那俞朝奉見事情越加不對,叫道:「喂,喂,你這位客人幹什麼啊?」胡斐不去理他,左一腿,右一腿,將六名家丁踢倒在地,橫轉門板,壓在六人身上。俞朝奉叫道:「唉,不要胡鬧,你可知這是什麼地方?這典當是誰的產業?」

胡斐心想:「瞧你這副尖酸刻薄的樣兒,佛山鎮上定有不少窮人吃過你的苦頭。」走到櫃檯之前,夾手一把抓住他的辮子,從高高的櫃檯後面揪將出來,也壓在門板之下,接着走到門口,抱起門邊那隻又高又大的石鼓,砰的一聲,摔上了門板。這石鼓何止五百斤重,這一摔上去,門板下七人齊聲慘呼,有的更是痛得屎尿齊流。門外閒人與櫃檯內的眾朝奉也是同聲驚叫起來。

胡斐又抱起另一隻石鼓,叫道:「惡狗還沒死,得再加一個石鼓!」說着將那石鼓往空中一拋,眼看又要往門板上落去,但聽得眾人齊聲大叫,他雙手環抱,倏地將石鼓抱住,又壓在門板之上。這時門板上已壓了一千餘斤,雖由七人分擔,但人人已壓得筋骨欲斷。俞朝奉大叫道:「好漢爺饒命!快取銀子出來!」胡斐道:「什麼?你還要我取銀子出來?」俞朝奉身子瘦弱,早已給壓得上氣不接下氣,忙道:「不……不……我是叫當里取銀子出來……」

典當里眾朝奉見情勢險惡,只得將一封封銀子捧了出來,一百兩一封,共是六十封,胡斐將銀子都堆在門板之上,說道:「六條惡狗當六千兩,還有一個朝奉呢?難道堂堂英雄典當的一位大朝奉,還不及一條惡犬嗎?至少得當三千兩。」這六千兩銀子,足足有三百七十餘斤,又壓在門板上,下面七人更是抵受不住。

正亂間,忽然門外有人叫道:「哪一個雜種吃了豹子膽,來鳳老爺的鋪子混鬧?」人群往兩旁一分,闖進來兩條漢子。兩人一般的高大魁偉,黑衣黑褲,密排白色扣子,武師打扮。胡斐身形一晃,竄到兩人背後,一手一個,已抓住了兩人後頸。那兩人正是英雄典當的護院,閒着無事,卻在賭場賭博,聽得當鋪中有人混鬧,這才匆匆趕回,哪知還沒瞧清楚對手的身形面目,已被他抓住要害,提了起來。

胡斐雙手一抖,一個身上落下七八張天九牌,另一個手中卻掉下兩粒骰子。胡斐笑道:「好啊,原來是兩個賭鬼!」將兩人頭對頭一撞,騰騰兩聲,將兩人摔在門板之上。這兩個護院武師武功雖然平平,身子的重量卻是足斤加三。門板上又加了四百來斤,只壓得下面七人想呻吟一句也是有聲無氣。

典當的大掌柜只怕鬧出人命,忙命夥計又捧出三千兩銀子來,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陪笑說好話,心下納悶:「怎地鳳老爺不親來料理?」

胡斐在酒樓中命人烹狗,到典當中來當人,用意本是要激鳳天南出來。他自從少年時在商家堡鐵廳遇險之後,行事極為謹慎,心想這鳳天南既然號稱「南霸天」,家中的布置只怕比商家堡更為厲害,常言道:「強龍不鬥地頭蛇。」若是上門去與他為難,只怕中了他的毒計,是以先鬧酒樓,再鬧當鋪,哪知鳳天南始終不露面,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見又有三千兩銀子搬到,頭一擺,道:「一齊放在門板上。」眾夥計明知一放上去,又是加上一百八九十斤,但不敢違拗,只得一包包輕輕地放了上去。

胡斐叫道:「你們這典當是皇帝老子開的麼?怎樣做事這等橫法?」大掌柜陪笑道:「不敢,不敢。好漢爺還有什麼吩咐?」胡斐道:「當東西的沒當票麼?」那大掌柜心想這六個家丁皮粗肉厚,壓一會兒還不怎樣,這俞朝奉只怕轉眼就要一命嗚呼,一疊連聲地叫道:「快寫當票。」

櫃面的朝奉不知如何落筆,見大掌柜催得緊,只得提筆寫道:「今押到鳳府家丁六名,俞朝奉一名,皮破肉爛,手足殘缺,當足色紋銀九千兩整。年息二分,憑票取贖。蟲蟻鼠咬,兵火損失,各安天命,不得爭論。三年為期,不贖斷當。」原來天下當鋪的規矩,就算你當的是全新完整之物,他也要寫上「殘缺破爛」的字樣,以免贖當時有所爭執。當鋪當活人,那是從所未有之事,那朝奉寫得慣了,也給加上「皮破肉爛,手足殘缺」八字評語。

大掌柜將當票恭恭敬敬遞了過去,胡斐一笑收下,提起兩名武師,喝道:「將石鼓取下來。」兩名武師兀自頭暈眼花,卻自知一人搬一個石鼓不夠力氣,只得二人合力,一個個的抬了下來。胡斐道:「好,咱們到賭場去逛逛。你兩條大漢,抬着本錢跟我來。」

兩名武師給他治得服服帖帖,一前一後抬着門板,端了九千兩紋銀,跟在胡斐後面。看熱鬧的閒人見他赤手空拳,斗贏了佛山鎮上第一家大典當,無不興高采烈,但怕鳳老爺見怪,卻不敢走近和他說話,聽他說還要去大鬧賭場,更是人人精神百倍,跟在後面的人越來越多。

那賭場開設在佛山鎮頭一座破敗的廟宇里,大門上寫着「英雄會館」四個大字。胡斐大踏步走進門去,只見大殿上圍着黑壓壓一堆人,正在擲骰子押大小。

開寶的寶官濃眉大眼,穿着佛山鎮的名產膠綢衫褲,敞開胸膛,露出黑毿毿的兩叢長毛,見到胡斐進來,後面跟着兩名武師,抬着一塊大門板,放着近百封銀子,心裡一怔,叫道:「蛇皮張,你做什麼?」那姓張的武師努一努嘴,道:「這位好漢爺要來玩一手。」

那寶官聽蛇皮張說得恭敬,素知鳳老爺交遊廣闊,眼前這人年紀雖輕,多半是他老人家的朋友,心想:「好哇,你是抬了銀子給我們場裡送來啦。開飯店的不怕大肚漢,開賭場的豈怕財主爺?再抬了兩門板來也不嫌多。」咧嘴一笑,說道:「這位朋友貴姓?請坐請坐。」

胡斐大剌剌的坐了下來,說道:「我姓拔,名字叫作鳳毛。」那寶官一愣,心道:「啊,你是存心來跟我們過不去了。」拿起骰盅一搖,放下來合在桌上,四周數十名賭客紛紛下注,有的押「大」,有的押「小」。

胡斐有意要延挨時刻,等那鳳天南親自出來,好與他相鬥,當下笑嘻嘻的坐着,並不下注。只見寶官揭開盅來,三枚骰子共是十一點,買「大」的賭客紛紛歡呼,買小的卻是垂頭喪氣。那寶官連開三次,都是「大」。

胡斐心想:「十賭九騙,這鳳天南既然如此橫法,所開的賭場鬼花樣必多,待我查出弊端,大鬧他一場。」當下注目看那骰盅,又傾聽骰子落下的聲音,要查究骰中是否灌鉛,聽了片刻,覺得骰子倒無花巧。他練過暗器聽風術,耳音極精,縱在黑暗之中,若有暗器來襲,一聽聲音,立知暗器來勢方位,是何種類,手勁如何。如趙半山這等大行家,當日在商家堡中一聽到身後暗器射到,即猜到對方是嵩山少林寺不疑大師的弟子,暗器聽風之術,一精至斯。胡斐的耳音較之趙半山雖然尚有不及,但聽了一陣,竟已聽出三枚骰子向天的是什麼點數。要知骰子共有六面,每面點數不同,一點的一面與六點的一面落下之時,聲音略有差別,雖然所差微細之極,但在內力精深、暗器功夫極佳之人聽來,自能分辨。

胡斐又讓他開了幾盅,試得無誤,笑道:「寶官,限注麼?」那寶官大聲道:「廣東通省都知,南霸天的賭場決不限注,否則還能叫英雄會館麼?」胡斐微微一笑,伸出大拇指一翹,道:「是啊,若是限注,豈不成了狗熊會館?」聽他骰子落定,乃是十六點,回頭叫道:「蛇皮張,押一千兩『大』。」

那寶官雖在賭場中混了數十年,但骰子到底開大開小,也是要到揭盅才知,見他一押便是一千兩,不由得一怔,揭開盅來,只見三枚骰子兩枚六點,一枚四點,不由得臉都白了,當下由下手賠了一千兩。接下去搖骰時聲音錯落,胡斐聽不明白,袖手不下,開出來是個八點小。跟着他押了二千兩「小」,盅子揭起,果然是四點「小」。

如此只押得五六次,場中已賠了一萬一千兩。那寶官滿手是汗,舉起骰盅猛搖。胡斐聽得明白。盅中正是十四點,說道:「蛇皮張,把二萬兩都給押上『大』!」兩名武師將門板上的銀子一封封的盡往桌上送。寶官掀起骰盅一邊,眼角一張,已看到骰子共是十四點。他手腳也真利落,小指在盅邊輕輕一推,盅邊在骰子上一碰,一枚六點的骰子翻了一轉,十四點變成九點,那是「小」了。這一記手法,若不是數十年苦功,也真不能練成,比之於武功,可算得是厲害之極的絕招。

那寶官見他渾然不覺,心想這次勝定你了,得意洋洋的道:「大家下定注了?」胡斐左手將一大堆銀子往桌子中心一推,說道:「這裡是二萬兩銀子,是『小』你便盡數吃去。」寶官叫道:「好!好!吃了!」揭開寶盅,不禁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只見三枚骰子共是十二點。

眾賭客早已罷手不賭,望着桌上這數十封銀兩,無不驚心動魄,突見開出來的是「大」,不約而同的齊聲驚呼:「啊!」這聲音中又是驚奇,又是艷羨。要知他們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的大賭。胡斐哈哈大笑,一隻腳提起來踏在凳上,叫道:「二萬兩銀子,快賠來!」

原來那寶官作弊之時,手腳雖快,卻哪裡瞞得過胡斐的眼光?他雖瞧不出那寶官如何搗鬼,但料定三枚骰子定是給他從「大」換成了「小」,他左手推動銀兩之際,右手伸到桌底,隔着桌面在盅底輕輕一彈。三枚骰子本來一枚是三,一枚是一,一枚是五,合共九點。他這一彈力道用得恰到好處。三枚骰子一齊翻了個身,變成四點、六點、兩點,合成十二點「大」。

那寶官臉如土色,砰的一下,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蛇皮張,這人是什麼路數?到鳳老爺的場子來攪局?」蛇皮張哭喪着臉道:「我……我……也不知道啊。」胡斐道:「快賠,快賠,二萬兩銀子,老爺贏得夠了,收手不賭啦!」那寶官在桌上又是砰的一擊,罵道:「契弟,你搞鬼出老千,當老子不知道麼?」胡斐雖不明白他罵人的言語,料想決非好話,笑道:「好,你愛拍桌子,咱們賭拍桌子也成!」右手在桌子角上一拍,桌子角兒應手而落,跟着左手一拍,另一隻角又掉在地上。

這一手驚人武功顯了出來,這寶官哪裡還敢兇橫?突然飛起一腳,要想將桌子踢翻,乘亂溜走。幾個地痞賭客跟着起鬨:「搶銀子啊!」胡斐右手一伸,已將寶官踢出的一腳抓住,倒提起來,將他頭頂往桌面一樁。這一下力道奇重,桌面登時給他腦門撞破一洞,腦袋插到了桌面之下,肩膀以上的身子卻倒栽在桌上,手腳亂舞,蔚為奇觀。

眾賭客齊聲驚叫,紛紛退開。突然大門中搶進一個青年,二十歲上下年紀,身穿藍綢長衫,右手搖着摺扇,叫道:「是哪一個好朋友光降,小可未曾遠迎,要請恕罪啊!」胡斐見這人步履輕捷,臉上英氣勃勃,顯是武功不弱,不覺微微一怔。

那少年收攏摺扇,向胡斐一揖,說道:「尊兄貴姓大名?」胡斐見他彬彬有禮,便還了一揖,道:「沒請教閣下尊姓。」那少年道:「小弟姓鳳。」胡斐雙眉一豎,哈哈笑道:「如此說來,在下的姓名未免失敬了。我姓拔,名叫鳳毛。老兄與鳳天南怎生稱呼?」那少年道:「那是家父。家父聽說尊駕光臨,本該親來迎接,不巧恰有要務纏身,特命小弟前來屈駕,請到舍下喝一杯水酒。」

他轉頭向英雄當鋪的兩名護院喝道:「定是你們對拔爺無禮,惹得他老人家生氣,還不賠罪?」那兩位護院喏喏連聲,一齊打躬請安,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胡斐微微冷笑,心想:「瞧你們鬧些什麼玄虛。」

那寶官的腦袋插在賭桌上,兀自雙腳亂舞,啊啊大叫。那少年抓住他背心,輕輕向上一提,將他倒過身來,那桌子卻仍舊連在他項頸之中,只是四隻桌腳向天,猶似頸中戴了一個大枷。那寶官雙手托住桌子,這情狀當真是十分滑稽,十分狼狽,向那少年道:「大爺,你來得正好,他……他……」眼望胡斐,卻不敢再說下去了。

胡斐道:「你不賭了,是不是?那也成,我贏的錢呢?英雄會館想賴帳麼?」那少年罵寶官道:「拔爺贏了多少銀子,快取出來!慢吞吞的幹什麼?」說着抓住桌子兩角,雙手向外一分,喀的一響,桌面竟被他撕成了兩邊。這一手功夫甚是乾淨利落,賭場中各人一齊喝采。

那寶官有小主撐腰,膽子又大了起來,向胡斐惡狠狠地望了一眼,道:「這人出老千。」那少年叱道:「胡說!人家是英雄好漢,怎會出老千?館裡銀子夠麼?若是不夠,快叫人往當鋪取去。」胡斐不懂「出老千」三字是何意思,但想來多半是「欺騙作弊」之意,心想:「這少年武功不弱,行事也有擔當,我可不能絲毫大意了。」只聽那少年道:「拔爺的銀子,決不敢短了半文。這些市井小人目光如豆,從來沒見過真好漢大英雄的氣概,拔爺不必理會。現下便請拔爺移玉舍下如何?」

他明知「拔鳳毛」三字決非真名,乃是存心來向鳳家尋事生非,但還是拔爺前,拔爺後,絲毫不以為意。胡斐道:「你們這裡鳳凰太多,不知大爺的尊號如何稱呼?」那少年似乎沒聽出他言語中意含譏諷,連說:「不敢,不敢。小弟名叫一鳴。」胡斐道:「在下賭得興起,還要在這裡玩幾個時辰,不如請你爸爸到這裡會面吧。」那寶官聽他說還要賭,嚇得面如土色,忙道:「不,不……」

鳳一鳴臉一沉,叱道:「我們在說話,也有你插嘴的份兒?」轉頭向胡斐陪笑道:「家父對朋友從來不敢失禮,得知拔爺光臨佛山,心中喜歡得了不得,恨不得立時過來相見,只是恰好今日京中來了兩位御前侍衛,家父須得陪伴,實是分身不開。請拔爺包涵原諒。」胡斐冷笑一聲,道:「御前侍衛,果然是好大的官兒。一鳴兄,小弟在江湖上有個外號,你想必知道。」鳳一鳴正自嘀咕:「不知此人真姓名究是什麼,若能摸清他幾分底細,對付起來就容易得多了。」聽他提起外號,忙道:「小弟孤陋寡聞,請拔爺告知。」胡斐「哼」的一聲,道:「虧你也是武林中人,怎地連大名鼎鼎的『殺官毆吏拔鳳毛』也不知道?」鳳一鳴一怔,道:「取笑了。」

胡斐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他的衣襟,喝道:「咦,好大的膽子!你怎敢將我的一塊鳳凰肉吃下了肚中。」鳳一鳴再也忍耐不住,右手虛出一掌,左手便來拿他手腕。胡斐手掌疾翻,當真快如電火,叫人猝不及防,啪的一聲,鳳一鳴左頰已吃了一記巴掌,順手將他右手拿住,喝道:「還我的鳳凰肉來。」

鳳一鳴家學淵源,武功竟自不弱,只覺自己右掌宛似落入了一雙鐵鉗之中,筋骨都欲碎裂,急忙飛起右足,向胡斐小腹上踢去。胡斐提起腳來,從空一足踏落,正好踏住他的足背。鳳一鳴腳上又如被鐵錘一擊,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胡斐左手反手一掌,鳳一鳴右頰早着,雙頰就如豬肝般又紅又腫。

胡斐大聲叫道:「各位好朋友聽着,我千里迢迢地從北方來到佛山,向這裡的鍾阿四鍾老兄買到一塊鳳凰肉,卻讓這廝一口偷吃了。你們說該打不該打?」賭場中眾人面面相覷,不敢說話,心中都知他是在為被逼死的鍾小三出氣伸冤。鳳一鳴給他踏住一足,握住一手,已是全身無法動彈。

只見人叢中轉出一個老者,手中拿着一根短煙袋,正是英雄當鋪的大掌柜。他給胡斐逼去了九千兩銀子,哪裡便肯罷休?一面命人急報鳳天南,一面悄悄跟到英雄會館來瞧他的動靜,這時見小主人被擒,忙上前陪笑道:「好漢爺,這是我們鳳老爺的獨生愛子,鳳老爺當他猶如性命一般。好漢爺要銀子使用,儘管吩咐,可請快放了我們少主人。」胡斐道:「誰叫他偷吃了我的鳳凰肉?是鳳老爺的獨生愛子,便能偷吃人家東西麼?」大掌柜笑道:「好漢取笑了。天下哪有什麼鳳凰肉?便算有,我們小主人也決不會偷吃。」胡斐喝道:「這鳳凰肉乃大補之劑,真是無價之寶,一吃下肚,立時滿面通紅,肥胖起來。你們大家看,他的臉是否比平時紅了胖了?還說沒偷吃我的鳳凰肉麼?」大掌柜陪笑道:「這是好漢爺下手打腫的,不與鳳凰肉相干。」胡斐道:「大家來評個理,這小子可偷吃了我的鳳凰肉麼?」

在賭場中胡混之人,一小半是鳳天南的手下,另一半不是地痞流氓,便是破落戶子弟,人人畏懼鳳天南的威勢,聽胡斐如此詢問,七嘴八舌地說道:「沒見到你有什麼鳳凰肉。」「鳳大爺決不能偷你東西吃。」「鳳老爺府上的東西還怕少了麼?怎能偷人東西?」「笑話笑話!」「好漢快放了他,別鬧出大事來。」

胡斐道:「好,你們大家說他沒偷吃,我難道賴了他?咱們到北帝廟判個理去。」

眾人一怔,立時想起鍾四嫂在北帝廟中刀剖兒腹之事。那大掌柜暗暗吃驚,心想:「一到北帝廟,那可要鬧得不可收拾。」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道:「好漢爺說得對,我們都錯了。少主人吃了好漢的鳳凰肉,好漢要怎麼陪,便怎樣賠就是。」胡斐冷笑道:「你倒說得容易。這裡人人不服,不到北帝廟評個明白,我今後還有臉見人麼?」說着將鳳一鳴挾在腋下,銀子也不要了,大踏步走出賭場,向途人問了路,徑向北帝廟而來。

那北帝廟建構宏偉,好大一座神祠,進門院子中一個大水塘,塘中石龜石蛇,昂然盤踞。

胡斐拉着鳳一鳴來到大殿,只見神像石板上血跡殷然,想起鍾四嫂被逼切剖兒腹的慘事,胸間熱血上沖,將鳳一鳴往地上一推,抬頭向着北帝神像,朗聲說道:「北帝爺,北帝爺,你威靈顯赫,替小民有冤伸冤,有仇報仇。這賊廝鳥偷吃了我的鳳凰肉,但旁人都說他沒吃……」

他話未說完,猛覺背後風聲颯然,左右有人雙雙來襲。他頭一低,身子一縮,那二人已然撲空。他雙手分別在二人背上一推,砰的一聲,二人臉對臉猛地一撞,登時暈去。只聽得一人高聲怒吼,又撲了上來。

胡斐聽他腳步沉重,來勢威猛,心想:「這人功夫倒也不弱。」一側身間,乘勢一帶,只見刀光閃動,一條肥水牯似的粗壯大漢已在身旁掠過,一刀徑向鳳一鳴頭頂砍落。總算他武功不低,危急之際手臂一偏,一刀砍在地下青磚之上,磚屑紛飛。胡斐叫道:「妙極!」左足伸出,已踏住他的手肘。

那大漢狂吼一聲,放手撒刀。胡斐右足一挑,單刀飛將起來,順手接過,笑道:「我正愁沒刀剖他肚子,你巴巴的趕來送刀,當真有勞了。」

那大漢怒極,使力掙扎。胡斐左腿一松,竟被他翻身躍起,原來這大漢蠻力過人。他右足一撐,雙手十指如鈎,在空中徑向胡斐撲到。胡斐一轉身,已繞到他的身後,左手搭他肥臀之上,借力一送,喝道:「上天吧!」這一送有八成倒是借了那大漢本身縱躍之勢。那大漢身不由主,向上疾飛,旁觀眾人大叫聲中,眼見要穿破廟頂而出。他忙伸出雙手,抱住了大殿正中的橫樑,總算沒撞破腦門,但就這麼掛在半空,向下一望,離地數丈。他沒練過輕功,身子又重,外家硬功雖然不弱,卻不敢躍下。這大漢在五虎門中位居第三,乃是鳳天南的得力助手,佛山鎮上人人懼怕,這時掛在樑上,上不得,下不來,極是狼狽。

胡斐拉住鳳一鳴的衣襟,向上一扯,嗤的一響,露出肚腹肌膚,橫過刀鋒,向擠在殿上的眾人叫道:「他是否吃了鳳凰肉,大家睜大眼睛瞧個明白,別說我冤枉了好人。」

旁邊四五個鄉紳模樣的人一齊來勸,都道:「好漢爺高抬貴手,若是剖了肚子,人死不能復生,那可不得了。」胡斐心想:「這些人鬼鬼祟祟,定與鳳天南一鼻孔出氣。」回頭怒喝:「那鍾四嫂剖孩子肚子,你們何以便不勸了?有錢子弟的性命值錢,窮人的孩子便不是性命?你們快回家去,每人把自己的兒子送一個來,若不送到,我自己上門找尋。我的鳳凰肉若不是他吃的,便是你們兒子吃了,我一個個剖開肚子來,查個明白。」這幾句話直把那幾個鄉紳嚇得魂不附體,再也不敢開口。

正亂間,廟門外一陣喧譁,搶進一群人來。當先一人身材高大,穿一件古銅色緞袍,雙手一分,大殿上已有七八人向兩旁跌出數尺。

胡斐見了他這等氣派威勢,又是如此橫法,心想:「啊哈,正點子終於到了。」眼光向他從頭上瞧到腳下,又從腳下看到頭上。只見他上唇留着兩撇花白小髭,約莫五十來歲年紀,右腕戴一隻漢玉鐲,左手拿着一個翡翠鼻煙壺,儼然是個養尊處優的大鄉紳模樣,實不似個坐地分贓的武林惡霸,只是腳步凝穩,雙目有威,多半武功高強。

這人正是五虎門掌門人南霸天鳳天南,他陪着京里來的兩名侍衛在府內飲宴,聽得下人一連串的來報,有人混鬧酒樓、當鋪、賭場。他不願在御前侍衛跟前失了氣派,一直置之不理,心想這些小事,手下人定能打發,直聽到兒子遭擒,被拿到北帝廟中要開膛剖肚,這才匆匆趕來。他還道是極厲害的對頭來到尋仇,哪知一看胡斐,竟是個素不相識的鄉下少年,當下更不打話,俯身便要扶起兒子。

胡斐心想:「這老傢伙好狂,竟將我視如無物。」待他彎腰俯身,一掌便往他腰間拍去。鳳天南竟不回身,左手回掌,想將他手掌格開。胡斐一催勁力,啪的一聲,雙掌相交,鳳天南身子一晃,險些跌在兒子身上,才知這鄉下少年原來是個勁敵。當下顧不得去扶兒子,右手橫拳,猛擊胡斐腰眼。

胡斐見他變招迅捷,拳來如風,果然是名家身手,揮刀往他拳頭上疾砍下去。這一刀雖然兇猛,鳳天南也只須一縮手便能避過,但鳳一鳴橫臥在地,他縮手不打緊,兒子卻要受了這一刀。當此危急之際,他應變倒也奇速,一扯神壇前的桌披,倒卷上來,格開了這一刀。胡斐叫道:「好!」左手伸出,已抓住桌披一端。兩人同時向外拉扯,啪啦的一響,桌披從中斷為兩截。

此時鳳天南哪裡還有半點小覷之心?向後躍開半丈,早有弟子將他的兵刃黃金棍送在手中。這金棍長達七尺,徑一寸有半,通體黃金鑄成,可算得武林中第一豪闊富麗的沉重兵器。他將金棍一抖,指着胡斐說道:「閣下是哪一位老師的門下?鳳某什麼地方得罪了閣下,卻要請教。」胡斐道:「我一塊鳳凰肉給你兒子偷吃了,非剖開他肚子瞧個明白不可。」

鳳天南憑一條熟銅棍打遍嶺南無敵手,這才手創五虎門,在佛山鎮定居,家業大發之後,將熟銅棍改為黃金棍。武家所用之棍,以齊眉最為尋常,依身材伸縮,短者五尺不足,長者六尺有餘,鳳天南這條棍卻長達七尺,黃金又較鑌鐵重近兩倍,仗着他膂力過人,使開來兩丈之內一團黃光,端的是厲害之極。

他聽了胡斐之言,知道今日已不能善罷,金棍起處,手腕抖了兩抖,棍端將神壇上兩點燭火點熄了,叫道:「在下素來愛交朋友,與尊駕素不相識,何苦為一個窮家小子傷了江湖義氣?是友是敵,但憑尊駕一言而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