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爭 - 第2章

徹夜流香

  遠處一個女孩兒提着水轉來,原夕爭的臉上露出促狹之色,悄悄地掩了過去,大叫了一聲,那女孩兒立時嚇得鬆手,水桶便落下灑了一地的水。女孩面露慍色,一抬頭見是原夕爭,又面露喜色,道:「小少爺,你怎麼回來了……」

  原夕爭敲了一下她的腦袋,替她提起了水桶,笑道:「綠竹,我這次回來可能要待很久。」

  綠竹開心地道:「小少爺,那你下回出門可要帶上綠竹。」

  原夕爭笑道:「好。」

  綠竹擦了擦濕手,道:「小少爺,我給你做柴禾餛飩去。」

  原夕爭眼睛一亮,笑道:「我可要肉多一點。」

  綠竹爽快地應了一聲,道:「你不知道我們又多分了十兩銀子麼?」

  原夕爭聽了,隔了一會兒才微微一笑,道:「已經知道了。」

  綠竹囁囁地還沒說什麼,原夕爭已經擺了擺手遠去了。

  原夕爭繞過了村頭那些豪宅主院,向着村尾走去。最靠村邊的便是與母親最談得來的顧姨所住的地方。顧姨與母親出身相仿,但是境遇卻差了很多,因為顧姨生的是一個女兒,因此原夕爭家是長九十尺,寬六十尺,有廳房門房,下人院,但顧姨家卻是生生小了一大半。

  原夕爭一撩開竹帘子,便見顧姨在院中坐着納鞋底,她滿面愁容,納兩針便要嘆一口氣。顧姨年輕的時候自然也是美人,但美人遲暮,她的柔弱便不再有人來憐惜。顧姨的女兒曾楚瑜論輩份,是原夕爭原納蘭的堂妹,但卻非近親,她的父親從小過繼給人當兒子,落了難之後,又托避回原家,還依然姓曾。三人從小玩到大,也算是青梅竹馬。

  原夕爭一進去,便笑道:「顧姨,我來瞧您了。」

  顧姨一見原夕爭來了,便喜上眉稍,連聲喊道:「楚瑜,子卿來了。」

  裡頭的帘子立刻掀起,一位纖細柔美的少女便從屋裡走了出來。原夕爭帶着欣賞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少女,真是不過短短一年不見,這位堂妹出落得更加水靈了,當真是手如柔荑,膚如凝脂,一瞧之下實能令人望而出神。(注2)

  曾楚瑜被原夕爭瞧得都有一點臉紅了,道:「子卿哥哥,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原夕爭一笑,道:「剛回。」

  顧姨一手提着茶壺,一手端着一盤油果果,從廚房裡出來,道:「坐,進屋坐,外頭涼。」曾楚瑜淡淡地道:「娘,我想跟子卿哥出去轉轉。」

  顧姨連聲道:「去吧,去吧!」

  原夕爭遞過手中的錢,道:「顧姨,這是我娘給你的。」

  顧姨立時眼便濕潤了,道:「這原家除了你娘,只怕是沒人想着你顧姨了。」

  原夕爭笑道:「納蘭,子卿都想着您啊。」

  顧姨點頭哽咽,道:「你們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曾楚瑜拉了一拉原夕爭的衣袖,兩人出了門,曾楚瑜才輕微地嘆息了一聲。

  原夕爭笑道:「顧姨是多愁善感了一些,你也不用太過介意。」

  曾楚瑜苦笑了一下,道:「真是,本不覺得悲苦,被她這麼日日念叨,便要覺得這日子苦不堪言。」

  原夕爭見她愁眉苦臉,便逗笑道:「你愁什麼,像你這麼個美人,說不定將來就要讓哪個皇子瞧中,當個王妃或者貴妃娘娘,不知多威風!十皇子不是在選妃麼,楚瑜當個十皇子妃那必定是綽綽有餘的。」

  原夕爭說的原本是笑話,但沒想曾楚瑜臉色一慍,竟像是生了氣,道:「難道在子卿哥哥的眼中,楚瑜便是一個攀龍附鳳之人麼?不錯,我雖然不是公主,但我也……寧予子聊,不嫁番王。」她說那最後八個字是一字一字說的,如同牙縫裡擠出來的一般。

  原夕爭滿面尷尬,只道:「怎麼這事連你也聽說了……」他攤了一下手,笑道:「這純粹是以訛傳訛,那公主我是認識,可跟她完全不是那個意思,多半是搞錯了人。更何況十皇子那是真真正正的南朝梁王,可不是什麼番王。」

  原夕爭這幾句之間,曾楚瑜便似恢復了往常柔順的樣子,連忙轉話題道:「子卿哥哥,我不是存心跟你發脾氣的……納蘭姐姐不在,我們三個人就只剩了你跟我……」

  原夕爭只嗯了一聲,曾楚瑜嘆了口氣道:「納蘭姐姐從小就長得比我漂亮,現在想必更是風華絕代。」

  原夕爭微微一笑,道:「多承誇獎。」

  曾楚瑜呶着嘴說道:「你難道沒聽清楚,我說的是納蘭姐姐。」

  「納蘭的容貌從小就跟我一模一樣,我便權當作你是在誇我了。」原夕爭呵呵笑道。

  曾楚瑜不由笑了出來,道:「怪不得納蘭姐姐整天罵你厚臉皮,愛扮着女人臭美。」

  原夕爭笑道:「多久的事情了,你還記得。」

  曾楚瑜幽幽地嘆了口氣,瞥了一眼原夕爭道:「要是我們永遠不長大那有多好,我真是懷念我們三個人擠在一張床上說鬼故事的時候。如今納蘭姐姐皈依了佛門,你也不大來我這裡了……」

  原夕爭似乎也是心有所感,掉過了頭,望向遠處,村屋的地勢偏低,抬頭見到的都是他人屋頂飛檐,這麼看過去,雲樓鱗櫛,竟望不出多遠。

  他只輕聲嘆了一句:「總是要長大的。」

  他們說着話,不遠處傳來綠竹的喚聲。

  原夕爭笑道:「我們家那管家婆來了,我可要回去吃飯了。」

  曾楚瑜頗有一些不舍地道:「下一次見面,不知道又要幾時。」

  原夕爭笑道:「我丟宮罷職了,這次回來要住很久,只怕你見多了就煩。」

  曾楚瑜眉宇間總是有一些輕愁,輕聲道:「就怕子卿哥哥見了我煩。」

  原夕爭失笑道:「怎麼會?」

  兩人說話間,綠竹已經到了,她喘着氣捂着胸道:「小少爺,你沒聽到我叫你嗎?快些回去吧!」

  她說着話,便上來拉原夕爭,曾楚瑜在一旁道:「綠竹,子卿哥哥已經成年,你往後不要再叫他小少爺了。」她轉頭笑道:「子卿哥哥,連綠竹都長成大姑娘了呢。」

  綠竹板着臉,拉着子卿的衣袖道:「小少爺長再大,在我眼裡還是小少爺。」她說罷拉起原夕爭的手便走,原夕爭只好掉過頭衝着曾楚瑜苦笑了一下。

  綠竹拉着原夕爭,走出了老遠才道:「小少爺,你以後還是少去見楚瑜小姐吧!」

  原夕爭詫異道:「這又是為何?我以前日日去見她,你也沒說不好啊。」

  綠竹翻了一下白眼,道:「小少爺,你是真的不明白,還是假的不明白?」

  原夕爭笑道:「不是楚瑜在家中得罪了你吧?」

  綠竹將原夕爭的手狠狠一放,道:「如果原小姐要你娶她過門,你該怎麼辦?」

  原夕爭大吃一驚,半晌才道:「我……我……我怎麼能娶她?」

  綠竹嘆了一口氣,道:「我看原小姐是個有心氣的人,少爺,你以後還是離她遠一點。」

  原夕爭沉悶地低了一下頭,道:「如此,我便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了。」

  綠竹頗有一些憐惜地看着原夕爭,道:「小少爺,你能瞞到何時?」

  原夕爭沉默很久,才抬起頭苦澀地微笑了一下。

  回到家中,飯菜早已經熱好,噴香的柴禾餛飩(注3)端了上來,原夕爭剛才的那點愁緒早就拋之九天雲外,連連大叫好香。綠竹做柴禾餛飩最是拿手,皮子極薄,裡面用筷子抹一點肉餡,一滾便撈出,配上一點干蝦米,再加一點海菜,淋少許麻油,黑色的海菜,粉白色的蝦米,粉紅的餛飩在麵湯里展開來,便似美人輕展雲裳裙裾,極盡柔美。

  原夕爭笑道:「怪不得又叫裙邊餛飩,我覺得都不合適,不如叫美人魚塘出浴更好。」

  綠竹忍着笑道:「美人出浴便是美人出浴,你偏偏又多些花樣,什麼魚塘出浴!」

  原夕爭指着碗道:「這美人倘若不是在魚塘里出浴,頭上又怎麼會掛着蝦米跟水草呢?」綠竹剛撲哧笑出口,帘子便被掀開了,原母走了進來,立時二人便收起笑容,一個專心伺候,一個專心用餐。

  原母坐到兒子的對面,拿起飯碗道:「還沒進門,就聽見你們嘻嘻哈哈,不知道我們家的家訓嗎?言有教,動有法,畫有為……」(注4)

  原夕爭連忙道:「畫有為,宵有得,娘,我都記下了。」

  原母淡淡地道:「記下了,還要辦得到。你既然辭了官,在家裡休養幾日也好,明日起去宗祠上香、打掃,然後給列祖列宗抄一通《法華經》回來。」

  原夕爭規規矩矩地應了一聲「是」,原母才滿意地吃下第一口飯。

  次日卯時,原夕爭便起,沐浴更衣,前往原村的祠堂。

  看祠堂的是原夕爭的一個本家叔公,老人八十有餘,駝背眼花,一見了原夕爭便道:「納蘭,需知本族族規,男子方能進祠堂。」

  原夕爭嚇了一跳,半晌才道:「叔公,我是原夕爭。」

  叔公睜開老花眼看了半天,才道:「果然是子卿,進去吧!」

  原夕爭上上下下將兩堂打捕乾淨,又上了一柱香,嘆口氣道:「各位列祖列宗也不用太過生氣,受柱香吧!」

  剛弄完畢,綠竹已經提着早點來給原夕爭,見原夕爭正在慢吞吞地磨墨,便道:「小少爺,你這還不動工,這法華經要抄到什麼時候?」

  原夕爭懶懶地道:「法華經的妙義即依因緣成佛,萬事即空,抄即不抄,不抄即抄。」

  綠竹笑了一下道:「是,是,那是佛家,如今我們是俗人,還是抄上一抄,你也不想老太太生氣吧?」

  原母生氣仿佛是原夕爭頭上的緊箍咒,他立刻便攤紙動筆。江南的冬日多是暖冬,淡水太陽透過祠堂院中的槐樹葉子灑落在紙上,映襯着漂亮的字體,生似紙生了墨香,氳氤流長。

  而此時的建業碼頭,從一艘遠航的船上跳下來一位年輕人,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笑道:「柴平,這便是建業了?」他的相貌頗為俊美,挺直的鼻樑,飽滿的額頭,輪廓分明的臉上兩道挺拔的劍眉更是令人眼前一亮,年輕張揚里透着一種淡淡的雍容。

  「少爺,建業乃是南國都城,這裡人傑地靈,可謂風水寶地!」他身邊有一個人背着行李,看模樣也像似一個讀書人,但舉止之間又對年輕人頗為敬重。

  年青人微笑道:「哦,自然,尤其是有一個人更是要見的。」

  天色一晚,原夕爭提了文房四寶出了祠堂與綠竹還家,路上有說有笑。綠竹笑到酣處,便抱着原夕爭撐住自己的身體,原夕爭也反手將她抱住,免得她笑得太厲害,不慎摔倒,卻突然聽到有人叫原夕爭,回頭一看,見曾楚瑜臉色蒼白站在路邊。

  「子卿哥哥,我有話要跟你講。」曾楚瑜道。

  原夕爭笑道:「說吧。」

  曾楚瑜看了一眼綠竹,卻不吭聲,原夕爭轉頭看了一眼{綠竹,笑道:「你還不給你家少爺把東西提回去。」

  綠竹接過東西,用眼睛瞪了一下原夕爭,原夕爭回看了她一眼,意思是我明白。他們這麼一來,在曾楚瑜的眼裡倒仿佛是在眉目傳情,臉又白了幾分。

  他們一前一後走進了村子邊的小林里,曾楚瑜始終不言聲,原夕爭也看出來她心緒不佳,便也沉默着陪在她的身邊。

  走了很久,曾楚瑜仿佛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道:「子卿哥哥……你喜歡我多一些,還是綠竹多一些?」

  原夕爭見她開口問自己這個問題,沉吟了一下道:「楚瑜,你跟綠竹不同,我與你是好朋友,但綠竹就像是我的家人。」

  曾楚瑜淒涼地一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原夕爭道:「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們只能是好朋友,也將永遠都是好朋友!」

  曾楚瑜突然叫道:「那你跟綠竹呢?因為她肯當你的一個妾侍,對麼?」

  原夕爭苦笑,道:「沒有的事情,綠竹始終都是綠竹,不會變成我的什麼人!」

  曾楚瑜嘴唇顫抖了一下,道:「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做不了你的正妻,若是我也肯當你的妾侍,你會不會……會不會……」

  原夕爭猛然抬起了頭,道:「楚瑜,你為什麼要輕賤自己,你在我的心裡很重要,但是你不可能是我的伴侶,因為……」

  曾楚瑜沒能等原夕爭把話說完,便掩面而去,原夕爭懊惱地看着她聳動的肩膀,從自己的視線里消失,還有那遠去的壓抑着的哭泣聲,方苦澀又無奈的嘆了口氣。

  原夕爭有氣無力地回了自己的房間,連晚飯也沒吃就上了床。原母一見,誤以為兒子病了,急得手足無措,未了在床邊暗暗流淚,心中甚為怨恨自己把兒子罰到宗祠去,怕是着了風又或是那裡陰氣重,原夕爭受了什麼邪氣。

  原夕爭只好坐起身來,道:「娘,我很好。」

  原母拉着原夕爭的衣袖流淚道:「你可不要嚇唬娘,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活着也沒什麼意思了!」

  原夕爭連忙做了一個鬼臉,站起身來,在床上蹦躂了幾下,道:「娘,你看你兒子這不生龍活虎的。」

  原母這才破涕為笑,心滿意足地回去了。

  原夕爭還是站立在床上,久久的,未了輕輕地冷笑了一聲,綠竹無比擔憂地看了原夕爭一眼,道:「小少爺,你沒事吧?」

  原夕爭慢條斯理地道:「明明是女子,心裡卻以子為天,簡直是莫名其妙!」

  綠竹撲上來,捂住原夕爭的嘴道:「小少爺,女人的心,你就不用操了,你中過秀才,中過貢生……是有功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