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爭 - 第4章

徹夜流香

  原夕爭道:「讓你做你就做,不要問為什麼?」

  何伯道:「可是,子卿少爺,這總要說清楚了,我才好打掃。」

  原夕爭無奈地道:「因為有人要在這裡掏龍蝦,記得不能讓旁人知道這件事情,不能對任何人講,聽明白了沒有?」

  何伯囁囁地應了一聲是,原夕爭才揚長而去,何伯摸着自己的後腦勺道:「這是哪家的衰仔,要在冬日裡掏龍蝦?」

  原夕爭會完何伯,便來到了曾楚瑜的家門前,深吸了一口氣掀開帘子,笑道:「顧姨,楚瑜在不在?」

  顧姨見原夕爭來了,連忙小聲道:「楚瑜不知道怎麼了,這兩天都不太開心,一直把自己關在房裡……」她的話還沒說完,便聽曾楚瑜道:「娘,是不是子卿哥哥來了?」

  顧姨道:「是子卿,你快出來。」

  曾楚瑜沉默了一會兒,道:「讓他進來吧!」

  顧姨微微一愣,還要開口說什麼,但卻被原夕爭抬手阻止了,原夕爭來到會楚瑜的房前,用手輕叩,笑道:「楚瑜,我進來了。」

  原夕爭一推門進入,卻見會楚瑜一身白衣紗裙站在窗前,一頭烏紗上插着一根鑲玉蝶戀花步搖,金燦燦的髮簪襯得原本容貌絕色的曾楚瑜平添了一份艷麗。

  即便是原夕爭也不禁駭然於這份美麗。

  兩人對視許久,曾楚瑜才略略沙啞地問:「子卿哥哥為何而來?」

  原夕爭道:「我想問你取一樣東西!」

  曾楚瑜慢慢地朝原夕爭走來,道:「為何不能是娶一個人?」她越走越近,幾乎整個人都要貼上來的時候。

  原夕爭急急一個閃步,錯開了兩個人的距離,隨手在梳妝檯前取了一根木簪,然後才低頭含糊地說了一句:「我明早會差綠竹來找你,你萬萬不要離開。」說完,他便匆匆離去,只留曾楚瑜一人在原處。

  原夕爭出了門,抬手瞧了瞧手中的木簪,長嘆了一口氣。這根木簪原本便是阿大買給曾楚瑜的,他在都城的金帛店裡挑了許久都拿不定注意,是原夕爭順手取了一枝木釵子笑道:「金釵,銀釵,都不及木釵來得更適合楚瑜。」

  他的原意是玩笑阿大是個木頭,但阿大卻立即興致勃勃地將那個木釵子買了下來。

  這根木釵的釵頭是一枝仰頭吐息雕刻生動的蟠龍,與慣常的蓮花梅花簪頗有幾分不同。曾楚瑜當初見了也礙於這枝釵子太過張揚,有一些不喜,但是她的飾物不多,雖有一枝名貴的鑲玉蝶戀花步搖也是母親搬來原村時大娘的賞物,極其貴重,平日裡怕遺失,是萬萬不敢戴的,因此這根木簪雖然不喜,但卻是常年戴着。

  原夕爭修長的手指轉動着那根木釵,良久才道:「阿大你放心,給你的承諾,我會記得。」

  昱日,一隊馬隊順着叢中小徑急速奔馳,當頭二位華服英俊的年輕人並駕而騎,左邊的一位相貌俊美,顯得風流倜儻,正是昨日喬裝來過的李纘。右邊那位卻是面潤如玉,一塊深紫色的玉玦將他的烏髮束起,俊俏里透着一份溫文爾雅,卻是當今的十皇子楚因。

  馬隊原本速度不快,但偏李纘喜歡縱罵急奔。楚因I也是一個有心氣的皇子,平時里習武練馬,不敢鬆懈,李纘倘若循規蹈矩,他是南朝皇子,自然不能放肆,但既然李纘要縱馬,卻正合他的心意。

  楚因挑的馬都是戰馬,自然也是好馬,兩人的馬技也不錯,一路上兩人始終賽成平手,剛過竹林正要往原村的岔道而去時,楚因剛一撥馬,卻見李纘勒住了馬頭。

  他這一出手,那馬匹便生生地阻住了去勢。楚因自然跟着勒住馬勢,卻因為勒馬過急,馬蹄高高揚起,將他立時甩了下來,他的隨從一聲驚呼,救之不及,但楚因覺得自己下墜的身子突然緩和了一下,落地之後,見李纘沖他微微一笑,方知剛才是他託了自己一把。

  「二皇子,您為何停馬?」楚因雖然剛才極為狼狽,但站穩之後倒也不失禮儀地開口詢問。

  「那十皇子又是因何走神?」李纘輕聲笑道。

  楚因細細一聽,便聽聞到竹林中有錚錚琴聲,他不禁失聲啊呀了一聲。

  那琴音舒和美好,如泉水叮咚,有一種超越世俗的優雅,仿若南山採菊,又若閒渡桃源,但兩人只這麼停步之間,那琴音便似已經變了:琴音從原先江河秀麗,田園風光的舒緩漸變急驟,只不過寥寥數音,恍然間便似有天地之別,音聲激越,瞬間裡四面八方似傳來了鼓聲、鳴金聲、劍駑聲、戰馬嘶鳴聲,仿若兩軍對陣,一剎那間殺伐聲四起,四面楚歌。

  李纘面色大變,他參與過南北大戰,深明一將成名萬骨枯,那琴音里仿佛能令他眼前看到累累白骨,血染萬里。

  楚因從未上過戰場,卻被這琴音激得豪邁萬分,一瞬間裡便似有了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勇氣。兩人同聽琴音,卻因各自際遇不同,感受不同,李纘深吸着氣,聽那琴音又變,漸漸的又緩和起來,仿佛風沙漸平,鵬程萬里。

  李纘聽了是一種蒼涼,而楚因聽了卻是一種憤慨,突然間,他們身後的戰馬仰蹄急嘶,李纘才恍若大夢初醒,他仰天大笑,道:「好琴技!不知主人是誰?」

  第三章

  他的話音一落,便聽林中有一清脆的女子音斥道:「林外又是誰?在這裡鬼鬼祟祟地偷聽!」

  李纘眉毛一揚,笑道:「大路一邊朝天開,琴音入耳,又怎能說我等在此偷聽?」

  楚因上前長身一躬笑道:「聽君一曲,如聆仙音,有打擾主人之處還望見諒!」

  那林中的聲音又起,道:「倒是這個人還知一些禮數……」

  她的話音一落,便聽另一個女子的聲音輕斥道:「不可無禮……」女子的聲音不高,但頗有威嚴,顯然是前一個聲音的主人。

  李纘略略詫異,聽這琴聲鏗鏘,但沒想到主人的聲音卻顯得嬌柔得很,便笑道:「這主子倒也還知道一些禮數!」他心中大為好奇,笑道,「不知道主人家是否好客,,可願賜茶水一二?」

  楚因雖也想一睹佳人真容,但他幼讀詩書,男女禮儀頗為根深蒂固,因此心裡雖想,但嘴上卻不說,聽了李纘出言邀請,卻是正中下懷。

  那林中先前的聲音又起,冷哼道:「自古男女有別,我家小姐乃未嫁雲英,恐不便與二位相見,還望勿怪!」

  李纘聽了,嘴角一撇,頗有一些不屑地道:「剛才聽你彈琴,還以為是何等當世的奇女子,原來也不過爾爾。」

  楚因雖然心中期盼與這彈琴的女子見面,但那女子倘若隨隨便便就與陌生男子見面飲茶會晤,心中卻又覺得不妥,如今那女子溫和謝絕,便小聲規勸李纘道:「我朝女子多矜持,若是執意不見,二皇子不如就此算了。」

  李纘還未答,那女子的聲音卻笑道:「那是先生您抬舉,其實小女子的琴聲不過爾爾,因此才選一清幽之處練琴,為的便不過是免入高人之耳,徒擾人清閒。」這聲音溫婉甜柔,卻是與琴音的風格委實天壤之別。

  李纘的性子頗為執拗,這女子越是不肯相見,他便越是要見,哪裡去理會楚因的規勸,於是長眉一挑,笑道:「哦,那在下偏要見識一下如此謙遜的主人又是何許人也!」

  他說着便大踏步走入密林,楚因連聲道:「萬萬不可!」

  兩人一前一後踏入了密林,卻見一白衣女子蒙紗坐於林中,雖是隆冬季節,但成片的密竹也頗有青蔥綠意,林中的光緣不強,似還有晨霧繚繞,白衣女子撫琴於其中,琴聲銳利似劍,竹葉飄落,在女子淡淡的眼神中,碾落成塵。那眼神既像是笑對滄海,又像是冷對蒼生,不但是楚因,即使是李纘,在那—瞬間,都有—種渺小自卑之感。

  白衣女子未有說話,旁邊站立的蒙面綠衣女子怒道:「你這小賊,好是無禮。」

  李纘卻是長笑了一聲,道:「還請小姐把面紗去了,我便不枉此生也!」

  綠衣女子怒道:「你這個狂生敢羞侮我家小姐?」

  李纘淡淡地道:「因為我會令她不枉此生!」

  那白衣女子方才冷冷一笑,道:「先前當閣下只是有一些魯莽,現在看來不但魯莽,還很狂妄!」她轉頭道,「我們走!」

  這個時候,楚因的隨從們都到了,那女子將將踏出幾步,李纘便已經身形一晃,攔住了她,笑道:「你不能走!」

  楚因大驚,喊道:「李兄,不可造次!」

  那女子不提防被他一把捉住手腕,如同剪水—般黑白分明的眼眸絲毫不慌張,反而是浮現譏誚之意,看得李纘驚愕不已。還未等他回過神,只聽嘩啦一聲,整個人被便被倒吊在空中,旁邊的綠衣女子拍拍手上的灰塵笑道:「小姐你是對的,還真是要防患於未然,這年頭的登徒子真是一個比一個不要臉。」

  那白衣女子走近楚因跟前,福了一下,道:「多謝公子方才出言相助。」

  楚因見女子輕盈而來,烏髮白衣,只濃密的雲發之上插了一枝極為古雅的蟠龍髮簪,雖然裝束極為簡單,可舉手投足,卻是風華萬千,難以描擬,不由呼吸不暢,像是—瞬里就愣在了那裡忘了說話,隔了良久,聽那綠衣女子一笑,方才回過神來略微結巴地道:「小姐,無需客氣,是我等打擾您的清靜!」

  那女子微微頷首,抱琴而去。

  李纘雖然倒吊在半空當中,卻在她背後說了一句:「你即便是離我千里萬里,我也還是能取下你的面紗,一觀真容。」李纘說完這句話,只見那女子微微轉身抬頭,看向他的眼中流露一絲嘲諷,充滿了戲謔之意,然後飄然離去。

  楚因方才醒悟過來客人還在樹上,連聲喚人砍斷繩索把李纘放了下來,眾人想想李纘在戰場上的威風,如今卻被小女子搞到如此狼狽,均是忍不住發笑。偏生北齊餘威仍在,皇帝再三吩咐不可得罪李纘,因此他們雖然覺得好笑,但各個卻不得不強忍笑意。

  楚因則面帶愧疚地道:「鄉野小民,叫二皇子您受驚了!」

  李纘一笑,道:「倘若此等女子也稱鄉野小民,只怕我要樂不思蜀了。」說完,便牽着馬出了竹林。

  楚因微嘆息了一聲,道:「此等女子也不是尋常人家可尋得的……」

  隨從小聲道:「王爺,這又有何難,這女子必然家離此不遠,這裡又離原村不遠,我看她剛才走的方向,正是往原村而去,想來只有原家這種商賈豪門才能養得出如此女子吧。」楚因聽了大喜,道:「倘若你所言屬實,我回去便賞你十兩金子。」

  奴僕大喜,道:「謝王爺賞。」

  此刻的原炟已經領着原家的大小爺們在外面候隊等侯梁王楚因,他游目四顧了一下,偏偏少了原夕爭,不由轉頭問道:「子卿上哪裡去了?」

  一眾老小均齊齊搖頭,原炟強自壓下心中的憤怒,低罵了—聲:「真是知好歹!」

  原炟轉頭嗔怪地看了一眼原夕爭的老子原緣,深吸一口氣,提醒自己冷靜。

  原緣面露慚色,心中不由暗罵原夕爭。其實原室的嫡系都是子女無數,但是他們長年做官經商在外,家裡都有正室掌權,因此久了,便養成頗為忌憚正室的習氣。這就是為什麼他們拈花惹草無數,但真正能進原家門的女人卻很少。

  原夕爭母親年輕的時候是一個絕頂的美人,原緣也曾頗為心動,加上她為自己懷胎十月,也曾動過若生下兒子便抬舉為妾侍的想法,只可惜那晚聽過掌燈僧人的所言之後,他瞧着這對雙生子便越瞧越不順眼,將原母迎娶入門之事便就此擱了下來,之後逐漸冷淡。

  原夕爭九歲那年在村口路上堆土壘堡,恰巧有著名帝師公孫纘路過,笑着勸說道:「小娃娃,你在此壘堡,車馬如何行進?」

  原夕爭昂首道:「自然是繞道而行!」

  公孫纘笑道:「你要讓車馬繞過你的土堆?」

  原夕爭眉毛一揚,豪氣地道:「先生此言差矣,此乃城池,非土堆也!」

  公孫續下車在那土堆旁繞了一圈,笑道:「娃,莫非你要以葉障目,指土堆為城?」

  原夕爭道:「有我在,土堆即是金湯!」

  公孫纘竟然不惱,相反改道原家村作客,順道提出要收原夕爭為徒。

  這是原緣事隔多年之後再一次注意到這對雙生子,沒想到原夕爭能給他這麼大一個驚喜。倘若原夕爭能從師於公孫纘,將來即便不是太子傅,也必定要是哪一位王爺的恩師,此事非同小可,能使整個原家與之榮焉。

  哪知原夕爭即將遠行之時,卻是突然在村邊水塘里差點溺水而斃,原緣不由又想起了掌燈僧人那句水多金沉預言,眼瞧着大榮華富貴就在眼前,被一心法師的規勸壓制於胸多年的殺機終於都冒了出來。

  他以送原納蘭去華山為家族兄長祈福為藉口,實質卻是想借刀殺人,一個小孩子,沒了家族的供奉,在荒涼的尼姑庵里,受苛刻的老尼差遺,沒吃沒穿,沒人照應,哪能活命?

  只是沒想到原納蘭順利地到了華山,又活了下來,時常有家信回來。

  他幾次遣人打探,打聽到原家確實曾有一個女孩子到過華山,但果然如他所料,剛到就死了,那所尼姑庵原本清貧,收個女弟子本來就是圖原家給的幾個錢。

  女孩子一死,庵內連棺材都捨不得置辦,只弄了張草蓆匆匆掩埋了,來年便來了一個人,說是受女孩子的兄長所託將她屍骨帶回,尼姑庵收了錢,便讓來人將屍骨給挖走了。

  人都死了,哪裡有家信回,不用多問,自然是原夕爭的手筆,這不由令心中有鬼的原緣是膽戰心驚。

  歲月匆匆,幾年過去之後,回來的原夕爭果然出色不凡,但同時也吊兒郎當,完全不思上進,現在居然因為惹了一場風流官司,連棋院一個小小的官職也保不住。這讓原緣氣餒之餘,心中卻暗自鬆了一口氣,心想怨不得赫赫有名的帝王師公孫纘似也全然沒有將他推薦到皇室之意,既慶幸又懊惱,原緣的心情可以說是複雜又諷刺。

  他回頭招來一名奴僕,沒好氣地道:「去把原夕爭給我找來,記住了,等會過來的時候小心一些,不要驚擾了十皇子的駕乘。」

  奴僕應聲而去,卻未在原母處找到原夕爭,只把原母急得團團轉。

  原夕爭正一身女裝站於曾楚瑜的面前,曾楚瑜看着眼前的女子面露驚愕之色,後退了半步,遲疑道:「納蘭?」

  原夕爭搖了搖頭,道:「我是子卿。」

  曾楚瑜似乎有一些茫然,道:「子卿哥哥,你穿女裝做什麼?」

  原夕爭還未說話,綠竹在旁興奮地笑道:「剛才我們把那個齊國的二殿下李纘,跟梁王楚因耍得夠嗆,小少爺的口技真好,把你的聲音學得真像,還會縮骨之功,縮得跟你一般高矮,你要是在那裡肯定要嚇一跳,必定要以為是自己在說話做事呢!」

  原夕爭走近了曾楚瑜,道:「楚瑜,我一直把你當親妹妹,從心裡想要你覺得快樂跟幸福……但這卻是我唯一能給你的。」說着,他抽掉了曾楚瑜頭上那枝華麗的金簪,然後從自己頭上抽出那根木製蟠龍髮簪,將它插入了曾楚瑜的發中。

  曾楚瑜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但最終冷傲地轉身離去。

  綠竹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對原夕爭道:「楚瑜小姐的臉明明長得比您漂亮,可是倘若跟您站在一起,便仿佛是綠竹一般。」

  原夕爭莞爾,道:「你快莫要亂說,被楚瑜聽見了,只伯要有三四個月不理你!」

  綠竹吐了一下舌頭,道:「我不敢,倘若她知道了,只怕要有三四年不會搭理我!」

  原夕爭動作迅速地將自己身上的白衣脫下,換上寬鬆的淡黃色麻質男袍,將自己的長髮用一塊帕子簡單的一挽,骨骼一陣爆響,便又成了一名高挑俊秀的少年。

  原夕爭隨手將衣物丟給綠竹,道:「將它埋了。」

  綠竹接過衣衫,問道:「若是讓您來挑,您喜歡那個彬彬有禮的十皇子楚因,還是那個霸道又不講理的李纘?」

  原夕爭斜了她一眼,道:「那二人與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