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爭 - 第5章
徹夜流香
綠竹摸着自己的腦袋呼痛,將白衣塞入一個大樹洞裡,嘴裡仍然忍不住地道:「不過李纘這個人的皮相倒是真好,眉毛真黑,鼻子又挺,不都說北國人黑乎乎的嘛,我看他倒是長得挺乾淨,穿着棗紅衫,往那一站,十皇子我當時都沒看見,就是脾氣忒大了一點。」
原夕爭想起李纘被倒吊在樹上時,那股不驚反喜的怪模樣,不禁嘴邊—笑,卻不再多話,而是與綠竹匆匆離去。
二人才走不遠,便看見原母氣喘吁吁地跑過來,連聲道:「子卿啊,你跟綠竹哪裡去了,還不去村口迎候十皇子?」
原夕爭笑道:「娘,這十皇子不過是一個閒差皇爺,我還是不用去了,便讓些機會給叔伯兄弟們吧!」
原母大怒,道:「胡說,你這不成器的孩子!」她說着一把糾着原夕爭的胳膊匆匆而去。
此刻的原炟正看着馬隊遠遠而來,當前身着金黃色四爪龍服的自然便是當今的十皇子梁王楚因,而他身邊身穿棗紅色緊身箭服的俊美男子,想必便是北齊二皇子李纘了。他立即滿面虔誠領着一群人迎了上去跪接十皇子楚因。
楚因見他下跪,連忙下馬攙扶,道:「原世伯萬不可如此,原氏曾出過一名嬪妃娘娘,算來原世伯也算是楚因的長輩,此等俗禮免了吧。」
他說話客氣,但原炟知道那原氏的女兒不過做了一個美人,沒幾個月便失寵了,哪裡談得上娘娘的尊稱。但楚因這麼一說,無形之中抬高了原家的尊貴程度,雖然原炟不知梁王因何如此抬舉原家,但也因此對楚因心存感激,連聲請他們進屋。
楚因卻笑道:「我等此來,只不過是為了陪同北齊二皇子觀光。二皇子喜好民俗,聽聞原村已經有五百年歷史,便心存嚮往,因此我們便不在屋裡坐了,不如四處走走!」
他說四處走走,原炟哪有不應之理,自然呼啦啦的一大堆人群跟着領着往前走。
李纘一路行來問了許多問題,原炟驚覺這位北國皇子居然對南朝文化異常的精通,真是完全看不出來是一位在兵營里長大的皇子。李纘一路前行,見原村雖然陳舊,但是建築還是可見其精美之處,如浮鏤磚雕的墀頭,柱礎石,即便是門前的栓馬柱與抱鼓石(注6)也都是精雕石刻,活靈活現,巧似工藝之品。
李纘站在一座抱鼓石前,細細地觀賞它的外觀,撫摸它的質地。楚因原炟雖然不解李纘為何喜愛看這些尋常建築,但也只好在一旁耐心等候。可不巧他們突然聽到有人一連串的絮絮叨叨,道:「子卿,你今天無論如何要表現得好一點,不要枉費了你爹爹的一番苦心!你不是跟着公孫先生學着當太子老師的嗎?怎麼真的機會來了,卻又不肯去見皇子,倘若你能輔佐十皇子當上太子,這是多大的功勞……也不枉母親多年的含辛茹苦。」她說到最後四個字似有一點哽咽。
然後聽到一人似無奈地笑道:「娘,這十皇子母貴但勢平,恩寵盛卻不自帝心,還是當一個閒差王爺對他更好一些,你又何苦要拖人家下水。」那人的聲音清朗之極,令人會有一種清脆之感,但語帶憊賴,便又很好的消彌了那一瞬間裡的稚嫩,只覺得此人的聲音令人舒服之極,爽而不硬,柔而不膩。
原炟的臉色都快變綠了,不防那二人一下子衝到一群人的面前。只見原母一隻手還拖住原夕爭,一張臉卻煞白滿是惶惑,讓人不忍看。
原炟忍下氣,沉聲道:「還不退下!」
李纘轉臉見了原夕爭,不由地瞳孔一收縮。楚因也是看向原夕爭,只i覺得眼前之人長發白衣,眼波流動,雖不說一字,但卻占盡風流,嘴角不禁微微一動。剛才聽聞原夕爭對他十幾個字一針見血的處境考語也不及見原夕爭第一面來得震驚之深。
原炟也是老江湖,剛才略略的尷尬情緒很快便被他壓下去了,他笑着道:「這是我的子侄原夕爭,字子卿,曾經跟過公孫纘先生。」
楚因一笑,道:「原家的子卿天下聞名,本王又豈會不知,一直都很遺憾未有機緣相見。」
楚因這番話其實說得極為含蓄,他曾經三番五次以各種名義相請過原夕爭,但叫人驚訝的是身為小小的棋手,原夕爭卻對他這位王爺的邀請次次推脫,說是沒有機緣,不過是原夕爭一直不願意與這位梁王照面罷了。
「不過是有幾份虛名,年少輕狂的很。」原炟謙遜了幾句,轉頭喚着原夕爭道:「還不快過來拜見梁王。」
原夕爭只得走過前來,剛剛雙腿一彎,卻被楚因扶住,道:「先生請起!以後多有請先生指教之處,先生萬毋多禮。」
他這麼一扶,原夕爭清秀的眉毛終是忍不住微微一蹙,本能地想從他的手裡將自己的臂彎抽出,嘴裡道:「禮數不可廢,還請王爺受小民一禮。」原夕爭用力下壓,但楚因的手卻甚是強硬,未了只聽楚因語帶哀求地道:「先生……」
原夕爭略一抬頭,卻見楚因眼中含着懇求,不由心中—軟,力一松便被楚因順勢扶了起來。
李纘在一邊玩味地看着這—幕,嘴角隱隱含笑,卻不發一語。
原炟又道:「這位便是北國二殿下,還不過來見過貴客。」
李纘與原夕爭的雙目對上,原夕爭見李纘雙眼似笑非笑,抱着雙臀像是在等着原夕爭的大禮。哪知原夕爭微微一笑,只抱了一下拳道:「子卿作為地主,自然是歡迎貴客上門做客。」
原炟臉色一變,道:「不懂禮數,還不跪下給二殿下行禮。」
原夕爭淡淡地道:「大伯,此言差矣,敢問二殿下是哪裡的皇子?」
原炟見楚因沒有發作,反而是微笑不語,只好忍着氣道:「剛才我不是說得很清楚了他是北國二皇子,乃是當今聖上的貴賓!」
原夕爭一笑,道:「大伯不是明白得很,二殿下既然是他國貴賓,與我便無君臣之誼,我如何能行君臣之禮。他既然是客,我自然恪盡地主之誼,好生招待。」
原炟深明當今聖上唯恐北齊再開戰事,對李纘是萬般巴結,沒想到原夕爭卻是一連串的頂撞,把他嚇得臉都綠了,連忙轉身對李纘道:「子卿少不更事,請二殿下萬萬不要見怪!」李纘一抬手,頗有風度地道:「原夕爭,難道你的雙膝便只跪君王麼?」
原夕爭道:「回二殿下,原夕爭上跪天地,下跪君親師。」
「好!」李纘笑道:「孔子有雲,三人行必有我師!三個人當中你便需要跪一個。」
原夕爭抬眼便看見了李纘那滿含挑釁的雙眼,含笑道:「那便要看有沒有人能讓我稱為師了。」原炟連聲道:「狂妄,狂妄,此地皆是你的長輩,還有尊貴的客人,哪一個不能指點你?」
李纘卻是眉毛稍揚,不去理會原炟,只笑道:「子卿,這個抱鼓石上的神獸所謂何來?」
原夕爭淡淡看了一眼,道:「此乃貔貅,龍生九子,其中一子便是貔貅。」
李纘笑道:「不如我們以貔貅互問互答,說輸了的人,便給對方行一禮,權當遊戲如何?」
原夕爭還未做答,元旦已經笑道:「皇子既然有遊戲之心,子卿自然奉陪!」
李纘立刻開口道:「貔貅何為貔何為貅?」
原夕爭只好應答,道:「雄性名『貔』雌性名為『貅』,敢問二皇子可知貔貅有何別稱?」
李纘一笑,道:「《漢書》中記載烏戈山離國有桃拔、獅子、尿牛,孟康注曰:『桃拔,一日符拔,似鹿尾長,獨角者稱為天鹿,兩角者稱為辟邪。辟邪便是貔貅了,因此貔貅又叫辟邪。想問子卿,貔貅長何容貌?」
原夕爭道:「徐珂《清稗類鈔》中記載貔貅(注7),形似虎,或曰似熊,毛色灰白。」
「你沒說全對!」李纘笑道,「有個體貌特徵,才正是它今天蹲於各位門前的重要原因!」
注5:子時與辰時相屬水,辰時肖龍。
注6:抱鼓石就是古代人家門的石墩墩,圓形,上面趴着一隻四不像的動物。
注7:徐珂其實是清朝人。
第四章
眾人皆愣愣地望向李纘,楚因卻是面露尷尬之色。
李纘見原夕爭不答,便老神在在的含笑道:「它沒有屁眼,只進不出,所以財氣不泄,被人拜為招財瑞獸,雕於門口抱鼓石上。」他認認真真地道:「這可是貔貅的一大優勢啊……」
李纘面帶微笑,說得極其斯文,接着語帶調笑地道:「沒想到博學的帝王師弟子連這點基本的都不知?」他正說着好笑,卻見原夕爭臉漲得通紅,有一種欲語還羞的窘迫,不知為何卻令李纘不由心神一盪,平素里堅石一般的心竟似有一瞬恍然。
原夕爭心中暗恨,沒想到李纘此人的臉皮如此之厚。但認賭服輸,他走上前彎腰作揖,道:「子卿受教了。」可是沒有等原夕爭彎到底,就被人一把扶住,道:「跟你開玩笑的,子卿。」
李纘這麼一走近原夕爭,面色微微一變,原夕爭已經不着痕跡地掙脫了他的手,道:「多謝!」這一禮,原夕爭竟然也就順理成章的算了。
李纘那面色僅僅是一瞬,然後便是老樣子目帶玩味地看了一眼原夕爭。
原炟見烽火總算稍平,連忙道:「皇子不如我們轉回大廳,品嘗一些當地的酒水佳肴,如何?」楚因便笑道:「正有此意,還請老族長帶路!」
原炟領着人浩浩蕩蕩又回了大廳,這一次總算回到他的安排上來,不由心神一定,面帶肅穆地道:「還不下去把準備的東西都端上來。」
來人下去了,隔了一會兒各位面前依然空空如也,原炟的面色未免就有一些不好看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再次提醒自己冷靜。隔了一會兒,有一個僕人慌慌張張地跑來,附在他耳邊道:「除了十六小姐,其他小姐都不在?」
「她娘是誰?」原炟皺了一下眉,族裡的小姐不下三四十位,他哪裡能記得清這是哪一房又是第幾小姐。
奴僕道:「顧姨!」
原炟哦了一聲,模模糊糊想起了那個終日愁眉不展的女人,道:「其他小姐呢?」
奴僕小聲道:「奴才似乎聽何伯大清早說過一句,說小姐們不知道為什麼都圍在村東頭那條小河溝邊!」
「臭水溝?!」原炟幾乎氣到要崩潰,他強自鎮定地悄聲道:「你去跟她們說,快別圍着那條臭水溝了,趕快回來。」
奴僕哎了一聲連忙下去,楚因微笑道:「老族長可是出了什麼事嗎?」
原夕爭則滿面詫異地道:「大伯,各位姐姐們呢?」
原炟狠狠瞪了原夕爭一眼,轉臉笑道:「不妨,我這就喚人上菜!」他轉臉無奈地揮手道:「讓下人們先將酒菜端上來。」
楚因笑道:「我早聞原氏de女兒們彈得一手好琴,真不知道我今天能否有這個雅興能聽得一二曲。」
原炟微微一愣,但隨即一喜,自己正室de女兒宛如不正是彈琴的嗎?
他剛想開口,原夕爭卻搶在了前面,笑道:「原來梁王也聽過楚瑜的名聲。」
楚因沒想到果真有那神奇的女子,不由心中一喜,道:「楚瑜?」
原夕爭笑道:「我家楚瑜de琴聲能使烈馬落淚,飛鳥停駐,能落花也能摧花,人送稱號為嫡琴仙子。只是楚瑜不大願意出門,否則怕便不只是梁王聽過她的名聲,北齊二殿下也必會有所聞。」
原炟暗罵原夕爭簡直胡言亂語,但自家人又不好拆台,再一次忍了,笑道:「楚瑜琴確實彈得好,但比她強的人比比皆是,即便是原氏里,便也有一二個女子強於她。」
楚因笑道:「那就快請!」
原炟還未答應,原夕爭已經轉臉對立於一旁的下人道:「都聽見了!還不快去請楚瑜小姐。」下人應了一聲是,原炟眼看着一個大好的機會從眼皮子底下飛過,落入了他人的盤中,他不得不再次強壓住心頭之火,和顏悅色地看着曾楚瑜抱琴而入。
一群粗鄙地男人間,一柔弱的女子白衣蒙面抱琴而入,越發顯得她秀美不可言。
曾楚瑜抱琴萬福了一下,柔美的聲音道:「小女子曾楚瑜見過十皇子。」
楚因一眼便看見了她發間的蟠龍髮簪,面露西色,道:「不用行禮了,快快請起!」
李纘直勾勾地看着那女子,片刻才悠悠地道:「果然是絕色佳人也。」
原炟輕咳了一聲,道:「楚瑜,梁王想聽一首曲子,你便揀一首拿手地彈來!「
曾楚瑜點頭應是,落座撫琴,原夕爭笑道:」好久沒跟楚瑜合奏了,不如我吹笛,跟楚瑜合奏一曲,算是借花獻佛。「
楚因喜道:」原兄肯賜曲,那真是意外之喜,請!「
原夕爭掏出一根笛子,在修長地手指間一晃,橫於嘴邊,笑道:」還請楚瑜妹妹多多指教了。「
曾楚瑜地琴聲極盡柔和,便如大幻夢境處,似有泉水叮咚,原夕爭地笛聲便似雲間飛鳥,一瞥驚鴻,來去無蹤。楚因看着那端坐於客廳地曾楚瑜,只覺得她果然美矣,閉目聽那琴聲,雖然隱隱似遠不及清晨所聞,但琴笛相合,頗有古韻,曲子更是聞所未聞,且不失為大家之作。
李纘de眼神卻一直被立於門廳外的原夕爭拉過去,微風輕拂的長髮,衣袂飄動,配上俊秀到極致的容貌,令他有一些心神不寧。但曲子一收,李纘立即將目光轉於曾楚瑜的身上,笑道:「果然江南多才女,今日一見才是不虛此行啊。」
楚因睜開眼讚嘆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我私人藏有一把古琴,今日便贈於原小姐,也算是寶劍贈英雄!」
曾楚瑜上前行禮,李纘作勢要去扶,可他剛離席,卻覺得腳一疼,原來同站在曾楚瑜旁邊一同謝恩de原夕爭身體向他靠過來,狠狠地踩了他一腳。這麼一瞬間,楚因已經搶先將曾楚瑜扶了起來。李纘抬頭一見,卻見原夕爭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李纘微微揚眉,道:「原老族長,我雖未有正妻,但妾室卻有十餘名……」
他見原夕爭的臉色一變,話鋒一轉,笑道:「當初也以為閱盡天下絕色,卻未曾想絕色的容顏怎及得上絕世de才華。原小姐輕紗蒙面,卻是堪稱絕色無雙。」
原炟心中大喜,巴不得李纘就此看中曾楚瑜,帶走了她,自己的宛如便有了出頭之路,哪知李纘道:「在下極好樂曲,不知道原兄可否現在陪我出去,我想要此曲譜子,如何?」
原夕爭見他眼中有話,於是便道:「子卿願意效勞。」說着,竟然丟下滿堂陪客,兩人施施然出了門,走過曾楚瑜的時候,原夕爭發現她依然還與楚因四目相對,微微垂目,然後轉身離開。
原夕爭剛出門來,卻突然被李纘擒住雙手,只聽他怒道:「你欺騙我,一個大男人扮成個女子原來是為了讓那女子攀高枝。」
原夕爭大吃一驚,道:「二殿下何出此言?」
李纘湊近了原夕爭,露出牙齒一字字地道:「那女子的琴技不過爾爾,圖有形,卻無魂魄,與清晨所奏根本是雲泥之別,更何況我的鼻子很靈,只要聞過的味道便不會忘記,而你的味道這麼清爽,令人難忘啊!倒真是沒想到你除了算卦精,彈琴也不錯。「
原夕爭的手一沉,一反,竟然巧妙地從李纘的手中掙脫,淡淡地道:「原來二殿下還長了一個狗鼻子。」
「你果真是個男人,不會是女扮男裝的吧!」李纘輕聲哼道。
原夕爭將臉一沉,道「二殿下,我原夕爭有名有姓,你辱我不要緊,但我是當朝貢生,卻容不得你辱我君王。」
李纘也只是存了僥倖之心一問,試想滿村的原氏有什麼理由要幫着一個女子扮成一名男子這麼無聊。只是清晨那名女子琴技冠絕天下,風流瀟灑,全然不似世俗女子,李纘一眼之下,只覺得整個人似被雷擊一般,雖然言詞傲慢,其實心中暗暗歡喜。哪知弄了個半天,這名女子竟然是個男子。
他李纘這輩子吃過的虧加起來都沒有此次這麼大,他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卻將一顆心失卻在了一個俊秀de少年身上,心中又氣又惱,又苦又澀。他雖然不是嬌生慣養,但一生當中着實在沒有哪一樣東西是想了卻得不到的,如今心中仿若失了一件極要緊的東西,生似怒火中燒。「
他存了心要找原夕爭的麻煩,可是這麼一抬頭,原夕爭的青衫烏髮,俊秀的容顏盡畫在眼底,是男人又如何,是女子又如何,一時之間竟然變得不那麼重要,不知為何李纘覺得自己的心就這麼輕輕一軟,怒火盡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