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爭 - 第8章

徹夜流香

  原夕爭下了車子,跟着楚因再一次沿着宮巷往裡走。如今的皇宮是歷年擴建而成,於是便成了這種巷子復巷子,朱門套朱門的格局,一層層厚重的門打開,真令人頃刻間便會有一種侯門似海之感。

  楚因領着他進了一處偏殿,只見殿上已經擺放了數十席,大夫們盤膝坐於席後,而正方南昌帝身旁的一側正坐着剛剛作別過的李纘,這讓原夕爭不由得皺了一下眉頭。

  原夕爭輕輕地一皺眉,李纘全看在眼裡,突然笑道:「原來皇上還請了原家子卿做客。」

  南昌帝這數個月對原夕爭可以說是如雷貫耳,先是女兒那句寧嫁子卿,然後是許林羞到臥床直說自己荒唐,再來便是自己的第十子對他讚不絕口。

  他其實也不是太在意,只當不過又是一年輕的狂妄書生,皇朝里人素有驚才絕艷的人出現,他親眼看着他們起,又看着他們落,只是沒想到連北朝的皇子也會留意這個原夕爭。

  「哦,二皇子也認識原夕爭?」

  李纘看着原夕爭,微徽一笑,道:「那真是印象深刻啊。」

  南昌帝笑道:「不知道原夕爭做了何事才會令二皇子印象深刻呢?」

  李纘舉手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後看了一眼原夕爭,道:「因為……他說我是狗。」

  注8:金輅為一種出行的車輛,多用於帝王或者太子出行,形象地說就是裝修漂亮帶椅帶太陽傘底座較高的平板車

  第六章

  他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突然頓住了手中的動作,齊刷刷地將目光投在了原夕爭的身上。

  楚因臉色一變,焦急地指了指原夕爭,又指了指李纘,卻想不出一句半句話來說。原夕爭與李纘雙目對視,萬萬想不到他會突然當眾發難陷害自己,李纘含笑地將酒送到自己的唇邊,然後一飲而盡。

  「可有此事?」南昌帝楚暐沉聲道。

  原夕爭深吸了一口,微笑着道:「確有此事!」

  話音一落,一個角落裡站起來—位蓄着羊角鬍鬚瘦小的男人起身喝道:「你這書生好大的膽子,怎麼敢隨便侮辱狗……哦不,侮、辱二皇子。」

  他沒嚇着原夕爭,卻似乎把楚暐嚇了一大跳,他頗有一些不自然地皺眉道:「原來是顧崇恩,你不是在翰林院裡編四庫麼……」

  顧崇恩翹動着羊角胡,一本正經地道:「皇上,原本禮部沒打算請臣吃飯,但是御史大夫許林病了,臣不忍心讓他帶病奔波,因此便擅自做主替他來了!」

  原來是這個蹭飯混吃的主,原夕爭心中暗笑,楚暐似也不願意跟這渾臣糾纏,轉頭道:「是誰給你這個權利,竟敢侮辱貴客?」

  原夕爭一抬頭,鎮定自若地道:「皇上,臣這是在恭維二殿下。」

  不但楚暐眉毛微顫,李纘也是抬起眼帘深深地看了一眼原夕爭。

  原夕爭淡定地道:「上古至今第一聖人莫過於孔子,有人稱他是喪家之犬,他還歡天喜地道:」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老子更有「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之狗的斷論。這古來聖賢才子讀書人,皆都喜愛把自己比做狗,詩聖杜甫就有:「真成窮轍鮒,或似喪家狗。」的絕妙自比,宋代詞人蘇軾也有幾句如:「形容可似喪家狗,未肯弭耳爭投骨。」……聖人愛自比狗,並非自貶,而是一種豁達,一種道所謂「道非道,非常道,名非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注9)原夕爭對着李纘長長地鞠了一躬,道:「我見二皇子形容瀟灑不拘有名士風,卻又謙容虛懷若谷,是以形容以狗。」

  李纘握着酒杯看着眼前低眉垂目的人,連孔子都歡天喜地都要跑去當狗,他便發不得怒。

  大廳里的武將皆被原夕爭繞暈了,文官暗暗好笑,這李纘也是華夏一脈,原夕爭祭出孔孟這幾面大旗,他便只好吃鱉。楚暐見李纘神情淡淡,既不特別高興,也不特別惱,正思略着如何開口。

  顧崇恩已經拍手道:「妙啊,皇上,臣仔細琢磨,這天地始於無名,盤古開天闢地之初,大家與狗原也一樣……」

  楚暐見顧崇恩一本正經地看着自己,不由麵皮抽搐了一下,只好淡談地微笑道:「原來這狗是讚譽聖賢之意。」

  他這麼一開口,底下的人紛紛點頭,道:「到底是聖賢看得遠啊……」

  顧崇恩意猶未盡地上前一步,叩頭道:「臣有一個不情之請。」

  楚暐本想將這風波儘快一揭而過,偏偏這渾人還有話說,只好道:「愛卿有何要說?」

  「臣想請工部鑄造狗一字金牌贈於二殿下,以表我等的敬意,這字務必要選懷素的草體,需知顏體失之娟秀,柳體失之狂放,行書突不出這狗字的禪意,唯有懷素的草體方能體現此字的千變萬化,急風驟雨意。」

  顧崇恩說得得意,卻不防聽到輕脆的啪一聲,一回頭卻見李纘已經將手中的酒杯捏碎,他的眉目間突然布滿了煞氣,原本俊美風流倜儻的人頓時便成了一個惡魔。楚暐看得不禁面色一變,只見李纘起身慢慢地站了起來,他手一抬,身後的貼身侍衛便遞過來一柄長劍,他也不回頭,只是輕輕將劍抽了出來。他這麼一動,所有的人不禁大驚失色,眼見李纘便要當着滿朝文武殺人,但卻各個嚇得噤聲。

  顧崇恩更是嚇得兩腿發抖,站起來剛想往後退一步,卻不防有人手一抬扶住了他的腰部,硬是將他的退勢給阻了下來。原夕爭上前踏了一步,與顧崇恩並行,凝視着慢慢走近的李纘。李纘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二人,原夕爭微笑與他對視。李纘劍一晃將劍便擱在了顧崇恩的脖子上。顧崇恩嚇得直冒冷汗,若非原夕爭硬是扶着自己,他早就拿出絕招,兩眼一翻暈過去了。

  李纘見原夕爭全然不懼怕,心中暗暗贊原夕爭的膽色,他淡淡道:「子卿,我讓你猜一個題,賭注便是這人的一條命。」

  「那請殿下出題。」

  李纘掃了一眼劍下臉色鐵青,雙腳哆嗦,羊鬍子微顫的顧崇恩,眼含笑意地道:「你猜猜,我的心裡想什麼?子卿……可不要猜錯了,否則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只能為你而亡了。」

  大廳里的人都面面相覷,要猜李纘心中想什麼,無論原夕爭說什麼,李纘都可以輕描淡寫地說原夕爭猜錯了,顧崇恩這命看來有十條十條送定了。

  顧崇恩拼命地將頭往後仰,盡力地避開刀鋒一些,他的兩眼一斜,盯着原夕爭,意思是我這條命都看你的了。

  原夕爭略一低頭,然後伸出手指輕輕在劍身上滑過,微笑道:「殿下,可知道劍有三用?」

  李纘薄唇微啟,彎了一個弧度道:「哦,說來聽聽!」

  原夕爭輕笑了一聲,道:「下士之劍用以殺,將軍之劍用以令,君王之劍用以威,殿下……其實殺與不殺這個人,你的心裡早作決定了,不是麼?」

  李纘盯着原夕爭半晌,突然仰頭大笑,將劍抽了回來,笑道:「跟子卿開個玩笑,沒有嚇着大家吧。」

  顧崇恩呆若木雞,像是真的完全嚇呆了,李纘卻是淡淡一笑,對他說道:「你那個主意甚好,這狗字務必要大一點,因為我此來匆匆,沒有來得及給南帝準備一份象樣的禮物,如今你倒是給了我一個好主意,不如我將這個字借花獻佛,轉贈於南帝,以表我的敬意。」

  說着他反身,衝着南帝行了一禮,南帝的臉色難看之極,卻笑道:「那就多謝二殿下的美意了。」

  原夕爭閉了一下眼睛,心中輕輕嘆息,此後的酒吃得也無甚味道,顧崇恩偏偏還坐在身邊,他的臉色黑得跟個鍋底似的。

  原夕爭嘆氣道:「老顧,這官你還是快辭了。」

  顧祟恩思慮再三,才長嘆道:「數十年抱負啊,都付之東流了。」

  原夕爭失笑道:「這滿朝文武,京城商賈貴冑莫非老顧你還有誰的飯局沒蹭到麼?」

  顧崇恩用手指了指原夕爭,道:「豎子,你安知老顧的深意,我走遍京城為得是替南朝尋找人才啊……」

  原夕爭忍笑道:「可找着了?」

  顧崇恩屈起手指道:「一個半。」

  原夕爭笑道:「哪位能入老顧的眼,下回給我引見一下。」

  顧崇恩嘆氣道:「不必了。」

  「為何?」

  顧崇恩又長嘆了一聲,道:「因為都在這裡了,一個是你,半個是我。」

  原夕爭再難忍笑意,不由噗嗤一聲,楚因與李纘本來就目光一直在他們這邊環繞,原夕爭一笑,兩人的心都是一陣狂跳,只覺得這一笑,當得起色如春花四個字。

  李纘的眼神總是似笑非笑,看似輕淡,但望深里看,卻能見他眼底如深潭,望之深不可及底,有一種令人情不自禁迷失之感。原夕爭迎向他的目光,眉稍略略上挑,似微帶挑釁,李纘見了突然露齒一笑,仿佛愉快之至。

  楚因覺得儘管自己的目光很少離開過願夕爭,可願夕爭終歸只是對着李纘的目光,兩人雖看似針鋒相對,但又似乎有一種棋逢對手的默契,這種默契令楚因覺得三人之中,他與原夕爭之間遠不及李纘與原夕爭之間親密,楚因緩緩飲下了杯中的酒,落下眼帘。

  李纘轉過頭笑着對南帝道:「陛下,我聽說原氏子卿對南朝的風土民俗頗有見地,不如借我幾日,讓我有一個好嚮導?」

  南昌帝楚暐只要李纘不再發怒,自然樣樣都好,聽了便立即吩咐道:「這又有何難,原夕爭,你便陪同二皇子四處遊覽幾日,要記得務必令二皇子覺得賓至如歸!」

  原夕爭心中煩惱,但也無可奈何,只得被李纘就這樣糾纏在了都城,出了皇宮便命馬夫先回,只說事情已經辦妥,自己另有要務,幾日後便可返家。

  顧崇恩忙着辭宮,自然也無暇與原夕爭多話,但剛走幾步又忍不住回過頭來悄聲道:「子卿,我看這李纘對你醉翁之意不在酒?」

  原夕爭皺眉道:「老顧,我一清二貧,有什麼值得他一個堂堂北齊二皇子掛念的。」

  顧崇恩翹了翹羊鬍子,道:「你知世上絕色何意?」

  「色艷之最而絕後來者。」

  顧崇恩嗤之以鼻地搖了搖頭,道:「膚淺,這豈是字面的意思可以表達?」

  原夕爭只好道:「願聽高論。」

  「那是畫者急着找筆想要一拓眼前之人,卻發現找不到一色來配此人的風采,只好大呼沒此色也……」

  原夕爭連連稱是,含笑道:「子卿受教了,果然常聽人說與老顧一席談勝讀十年書。」

  老顧不屑地道:「這種俗人哪裡能懂我,子卿你想世上無一色能描擬的風采當世能有幾人?」

  原夕爭笑道:「不會見過。」

  老顧一拍原夕爭的肩膀,道:「多照境子。」說罷便一搖三晃長吁短嘆地離去。

  原夕爭莞爾,還沒起步,便聽到有人喊道:「子卿,不知道這會兒去哪啊?」

  原夕爭聽到那聲音,只好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道:「殿下,此時天色已晚,要想遊覽不如改成明天一早吧。」

  這麼片刻的功夫李纘已經換了一身衣服出來了,他換上了寬袖高領的南朝書生服,外面還罩了一件絳色的多羅尼狐皮夾襖,看上去便仿佛是一個豪門公子,風流倜儻。

  他的身後則跟着一個面貌平平的年輕男子,這男子原夕爭自然認得,便是第一次佯裝成李纘來問字的柴平。

  李纘笑道:「子卿此言差矣,要知道白天有白天的風光,夜晚有夜晚的風景,兩者豈可同日而語。」

  原夕爭只好一笑,道:「不知道殿下可有想去的地方?」

  李纘微笑道:「知我者。子卿也。我正有地方想去,還請子卿作陪。」

  「哪裡?」

  原夕爭的話一出口,卻聽人笑道:「二殿下,子卿,可是要出去遊玩?」

  楚因微笑着出現了,他也換過了裝束,一襲白色狐裘的袍子,頭髮也是束了起來,論風流他要輸於李纘,可要論俊俏李纘卻又要遜他三分。

  李纘含笑道:「莫非梁王也一起去?」

  楚因笑道:「二殿下若是不介意,我自然也要湊個熱鬧。」

  原夕爭見楚因出現,不由自主地稍許鬆了一口氣。

  「歡迎之至。」李纘笑了一聲,然後領頭走去。

  原夕爭與楚因對視了一眼,也都快步跟了上去。

  李纘領着他們一路走到了秦淮河邊,此時夜色已濃,但見秦淮河燈火如野,遊船花舫間或搖櫓凌波而過,留下一湖的碎金應和着輕脆的琵琶聲,蘇吳軟糯語。

  原夕爭頗有一點不太自然,楚因倒只是笑笑,李纘卻回頭笑道:「十里秦淮,六朝金粉地,難道不值得一逛嗎?」

  李纘的腳一踏上碼頭,就便有一座花舫搖着接近,李纘輕輕一躍便上了船,楚因也踏了上去。原夕爭無奈只是腳尖輕點,便穩穩地落在了船上,整艘船並未因原夕爭落船而有稱許晃動。

  李纘微笑道:「好輕功啊!」

  原夕爭還沒開口,便聽人盈盈笑道:「這位可是李公予?」

  眾人一回頭,卻見一美艷女子抱琴站於船頭,那女子眼波流動,未語先笑,極具風韻。

  李纘大大方方地笑道:「莫非這位便是名滿江南的許司司?」

  那女子上前萬福了一下,笑道:「不敢,請公子們裡面坐。」

  船艙的地面上鋪着雪狐皮,四角燃着暖爐,三人身上的寒意陡然便是一輕。

  那女子更是將自己身上的厚披風取下,露出裡面輕薄的羅衫,坐下那如玉般的手指只不過撥弄了幾下琴弦,便是未成曲調先有情。

  原夕爭見那女子眼波盈盈似水,從各人的面上掃過,便仿佛都似含情脈脈,只那麼一瞥,尋常男子的魂只怕都被勾走了。

  原夕爭瞥了一眼李纘與楚因,見他們果然都是目不轉睛盯着那女子,不由嘴角微彎心中暗暗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