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涉異志:畫皮 - 第11章

徹夜流香

  有人預先將染着膳血的布置放在鐘頂,被驅趕出洞穴的蝙蝠飢餓難忍,天黑覓食自然就會找到李府鐘塔上的那塊布,等蝙蝠積累到一定的程度,有人將布從鐘塔上拉下,蝙蝠伴着黑布群飛,夜霧瀰漫下,便形成了那般妖異的景像。

  聞之庚的臉色變了數變,昭然嘆了口氣:「當初聞大人不那麼心急就好了。」他嘴巴里嘆着氣,心裡不知道有多愉快,聞之庚一定是把邀功的貼子迫不及待地令人傳回京里了,這回他可是打了自己一下狠狠的耳光。

  聞之庚前後把昭然追得不知道有多麼狼狽,最後還不得不披了身女人皮,現在見聞之庚吃了啞巴虧,他心情哪會不好。

  「你一早就知道了對嗎?」聞之庚看着昭然道。

  昭然哪裡會承認,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我哪裡想到冬日裡會有蝙蝠,也是回來着琢磨李府那碗面的美味,琢磨着琢磨着突然想起來的。」

  「李府的那碗面?」王增皺了下眉,似乎在回想那到底是什麼。

  「干煸膳絲面。」九如插了句嘴。

  他的聲音清平雅正,很是好聽,昭然卻眼睛一亮,在心裡嘿嘿:「小佛子,你可算露出狐狸尾巴了!」

  「這是京里新近流行的一道菜。」聞之庚冷笑了一聲,「李府之人大約是篤定我們猜不出他的手法。」

  昭然心裡道:「你是猜不出來,猜出來的可是我!」

  聞之庚朝王增拱手道:「下官要去李府緝拿朝庭欽犯,先告辭了。」

  王增立即開口道:「我與你同去,他們有心謀害公主,我豈能坐視。」

  「我也去!」昭然連忙插嘴道,這迷是他猜的,他哪裡能不跟着去瞧熱鬧。

  王增略一猶豫,聞之庚便道:「便讓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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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駙馬府也點了一隊護衛出來,但這次當然不會再有轎子,昭然見了高頭大馬,便心頭髮癢,剛想跨上馬,就被旁邊的王增拎了過去,讓他坐到他的前面,低聲喝道:「側坐!」

  昭然心裡……

  王增馬術不錯,雖然馬上有兩個人,也沒有比聞之庚與九如慢多少就到了李府,幾人馬一停,從陰暗的角落裡就冒出來一個人影。

  「大人!」

  昭然看清那個人要不是被王增雙手環住,差點從馬背上摔下去,那人佝僂着腰,一雙賊溜溜的眼珠子轉來轉去,不是狗奴又是誰?

  聞之庚皺眉道:「你們怎麼在這裡?」

  狗奴諂媚地道:「我聞到了那人的氣味……」

  昭然牙關都收緊了,心裡想着該怎麼辦,唯一的辦法就打死不認,可聞之庚不但多疑而且歹毒……

  聞之庚從馬上一躍而下問:「在哪裡?」

  狗奴朝着李府一指,昭然身體一松,頓時鬆了口氣,看來聞之庚也挺忙的,想也是,他怎麼會只有自己一個仇家。

  他剛鬆了口氣,只覺得腰間的手被人一緊,王增貼着他的耳朵道:「外人面前,別太過份!」

  昭然這才注意,自己剛才鬆了口氣,倒在了王增的懷裡去。

  他略有些尷尬,連忙豎起了身體,又聽王增在他腦後道:「你不用心急,我答應了你的事,絕無反悔。」

  「不急,不急。」昭然訕笑道。

  王增從馬上一躍而下,又將昭然攙扶了下來,昭然本不欲他攙扶,可是狗奴在前,不得不表現出一副己有靠山的模樣。

  狗奴照例賊眼在各人的身上轉了個圈,半點沒有在昭然的身上多做停留,便諂媚地跟在了聞之庚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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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聞之庚在李府的大門前站定,李府的白幔還未有取下,門前也依舊懸掛着白色的燈籠,那點滲淡的燈光於漆黑緊閉的大門前生似一團濃霧。

  忽然遠處傳來一聲敲更聲,像似破雲穿霧,門前凝滯的水霧便涌動着滾滾撲面而來。

  聞之庚手一揮,錦衣衛們架起火槍團團地將李府圍了個遍,他一腳踢開了李府的大門,手一揮又一隊錦衣衛沖門而入。

  不多一會兒,錦衣衛便來稟報:「大人,發現了暗室密道。」

  聞之庚沒有回話,而是看向狗奴,狗奴聳動了一下鼻子,咧嘴一笑,朝着鐘塔的方向對着聞之庚諂媚地道:「他們藏在上面!」

  「好!」聞之庚一揮手,「包圍鐘塔!」

  一隊人馬急速地轉過內堂朝着李府的後院撲了過去,王增對昭然丟下一句:「你在外面等着。」他說完便也跟着聞之庚朝着鐘塔而去。

  屋檐下的狗奴聳動着鼻子,似有疑惑之色,朝着另一邊而去,他翻走了兩進院子,突然停住了腳步,轉過頭來皺眉道:「這位姑娘為何要跟着我?」

  昭然跨步走了出來,扭頭瞧了一遍四周道:「上次來沒好好的逛一逛,這麼一逛,發現李府其實很大。」

  「李府是容安鎮頭號首富,建個大屋子有什麼奇怪?」

  昭然轉過頭來微笑道:「是不奇怪,但屋子太大,月色太黑,沒個自家人帶着我怕迷路啊。」

  他正說着,卻見眼前一花,面前的狗奴似不見了。

  昭然不禁干眨了幾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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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燈明翠幕,夜案覽芸編。今來古往,其間故事幾多般。少甚佳人才子,也有神仙幽怪,瑣碎不堪觀。正是不關風化體,縱好也徒然。」

  不知道哪裡傳來幾聲吟哦之聲。

  昭然嚇了一跳,連忙左右打量,卻見旁邊的高牆牆內燈光一亮,從裡面顯出一個正在換衣的身影。

  他這才發現,旁邊哪裡是高牆,分明用白紗隔成的屏風,裡面點亮了燭光,從外面看,宛若霧裡看花,驚鴻照影。

  「你是李夫人。」昭然突然靈光一現地道。

  白色的簾幕卷了上去,高架的木台子竟有幾分似戲台,一人對鏡梳妝開口問:「你何以知道我是李夫人?」

  「直覺。」

  「那姑娘的直覺可直准,一般的人可想不到褪了一層皮的人還活在這人世。」那人的音質優雅低沉,宛若古弦,如娘聲音雖好,卻遠不如眼前這人的聲音誘人。

  昭然心想,難道我能告訴你我自己都褪過好幾層皮了嗎?至於他是錦衣衛百戶使聞之庚通緝過的人,狗奴聞到了如娘的氣息也絕無可能面無表情這幾點就更加不能說了。

  「因為距離。」

  「距離?」

  昭然道:「李夫人扮李老爺雖然惟妙惟肖,但卻習慣了做女子,有些習慣已經很難更改,比如夫人與外男總是保持着一尺開外的距離,管家端茶進來的時候,夫人也將放在桌上的手收了回去,想必夫人不是在意一個老管家,而是習慣於男女有別。女人裙裾要比男人衣裳下擺長些,因此夫人習慣了進門抬腳時要比男人高一些。」

  那人輕嘆了口氣:「小的時候跟父親出戲台,大家都誇我男兒扮得像,沒想到一眼就叫姑娘給瞧穿了。」

  昭然曬然:「李夫人的扮相精妙,只不過人生跟戲台總有不同。」

  李夫人悠悠地道:「這倒是,戲台一夢千年,人生卻總是美夢霎息便醒,既然姑娘獨自追我到這裡,可是另有話想要問我?」

  昭然頓了頓道:「我就是想問,不知道李夫人是怎麼懂得取皮……跟換皮的?」

第15章

無燈巷5

  寒夜裡細風梭梭,穿過垣牆遊廊發出陣陣破落之聲,生似天空檐漏。

  遠處隱隱傳來的嘈雜聲反而不那麼真切,李夫人悠悠地問:「你可是好奇我為何能變臉嗎?」

  變臉?昭然心想大約跟換皮也是一個意思了,便點了點頭:「是的。」

  李夫人擱下手裡的帕子,回過頭來道:「因為我的臉是這樣的。」

  昭然驀然見到了一張臉嚇得大叫了一聲,退後了幾步,人臉的顏色或淡或淺,但不外乎唇紅齒白,黑瞳烏眉,可是眼前這張臉卻完全一片空白。

  若非昭然,換了其他人乍然見了這張臉非嚇暈過去不可,好在昭然自己也是將將從墳里爬出來,要說詭異與李夫人難分軒輊。

  他穩了穩心神,道:「李夫人刻意在公主的轎中留下人皮,偽裝死去的假象,然後再偽裝成李大人,夫人掩蓋了兩個事實,你還活着……以及李大人死去了。」

  李夫人微笑了一下:「姑娘真是個膽大的人,當今世上見過我真面目的人,就屬你與檀寧失態最少了,可惜時候不對,否則說不定我們也會成為知交好友也未可知。」

  昭然訕笑了一聲:「不敢,李夫人如此果敢機智,小女豈敢高攀。」

  李夫人拿起了梳子輕輕梳着頭道:「從前有一朵無名花,立於污泥之中,受人卑賤的眼光。某日有一人立於泥旁說,這花可真美,於是花折了腰讓那人採在手中……」

  她的聲音壓着人的心弦,又似落地的雪珠子,誘人,冰涼:「光陰似箭,白駒過隙,兔走烏飛,可是時光流逝得再快,也快不過人心反覆。花雖折了腰,採花的人也許走不了幾步,便厭棄了那朵花,將它重新丟回了污泥里。」

  「李夫人可不是任人丟棄的無名花。」昭然說道。

  李夫人放下手中的梳子輕笑了一聲,像是分毫不差地說中了他心裡的話:「姑娘是想說我是食人花吧。」

  昭然問:「那麼李府死的那幾位妾侍,也是夫人殺的嗎?」

  李夫人淡漠地道:「不過幾朵水性揚花,死便死了,何足為奇?」

  昭然道:「倘若夫人有心殺掉所有妾侍,又何必要帶她們去公主面前拋頭露面,讓她們死得無聲無息不更好?」

  李夫人答非所問地道:「人今日何知明日之事?」

  昭然皺着眉道:「所以那些妾侍應該不是夫人殺的,殺她們的是李大人,因此夫人才帶剩下的那兩位妾侍去見公主,不是為了殺她們,而是為了……保護她們,對不對?」

  李夫人不答反問:「你對這些瑣事如此感興趣,卻我半點也不好奇?」

  昭然腦子裡有很多的問題,突然間閃過了那張周王宴賓的畫,裡面有一個無臉人,他本以為是沒有畫好,想到這裡他開口問道:「莫非李夫人……也是從容候村出來的?」

  李夫人「哦」了一聲:「原來你也知道容候村?」

  「前幾日容家莊發生了妖眚,我也是聽人說的。」昭然問道,「李夫人是容家莊人?」

  「不是。」李夫人微微搖了搖頭,「我是南方人,從出生就呆在無家戲班,本名無色,遇上檀寧才更名黃珊珊。不過我的確是為了容候村才搬到此處來的。」

  「為了……人皮?」

  李夫人雖然可日日畫妝,卻終究沒有套上一張人皮方便。

  「這你也知道?」李夫人詫異地道。

  昭然只得含糊其辭,便問道:「我聽一個與容家莊相熟的人那裡得來的消息。夫人去過容家莊,可曾聽說過容顯?」

  李夫人輕輕搖了搖頭,昭然又問:「那夫人可見過一張周王宴候的圖?」

  李夫人還是搖了搖頭,昭然不禁有些失望,又問:「那麼李夫人在老家的時候可曾聽說過周王宴客,異人封候這些故事?」

  「當然有聽說過。」李夫人淺淺一笑,她雖然面上表情不顯,但聲音卻無比動聽,「我父母雖然畏我如蛇蠍,但我的祖父卻很喜歡,年幼的時候他經常抱着我坐在家中的祠堂里講那些故事,他說我才是真正的無家人,因為家祖便是個無面之人,擅畫百相,為周王刺探軍情,立下汗馬功勞,榮封百面候。」

  「戲子,戲子,王朝將相,才子佳人,台上何止千面,大約也不辜負百面候這三個字了。」李夫人輕挽了下髮髻,雖然面上無色,卻風姿無限,「不過我祖父從不稱我們為異人,只說我們是遺族。」

  「遺族?」昭然問道,「從哪裡來的遺族?」

  李夫人搖了搖頭:「百面候的容候村不知湮滅已經很多年,無家班早就不存在這些傳說了,這些我也只是從祖父那裡聽過一星半爪,可惜我小的時候喜歡聽才子佳人的故事,因此祖父說什麼也沒留意。」

  她說着似有些悵然,像憶起了過往,憶起當年自己在戲台上與李檀寧一眼定情,悠忽十年,回首往事卻恍然才子佳人猶然夢中。

  「夫人為何不走?」昭然忍不住開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