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涉異志:畫皮 - 第15章
徹夜流香
嘉善微微點了點頭,行到門前,她稍許遲疑了一下,便起身由連翹攙扶着下了馬車。
「你們都退下吧。」嘉善走到裡屋門口道。
連翹應了聲「是」,嘉善獨自走進屋內,將桌上的兩盞油燈都點燃,然後推開屋內的書架,露出里一條甬道。
嘉善取走桌上一盞燈,這才順着那條甬道往裡走,走到甬道的盡頭,她拉動一根鐵環,門前的石牆便轉了開去,又露出一道門,她從門裡鑽了出來,赫然正是李府的鐘塔。
環視了一下四周靜悄悄的環境,嘉善挺直的背脊略略放鬆,她仰頭看了一眼階梯又深吸了口氣,將燈放下在地上,提起裙裾摸着牆沿着階梯一步步直到登上塔樓這才長舒一口氣。
她剛踏上鐘樓,就見昭然坐在牆沿上朝她揮了揮手,嘉善一驚,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昭然笑道:「小心,從這裡摔下去,可就又要去會李大人了。」
嘉善扶住了牆沉聲道:「你胡說什麼?」
昭然坐在牆沿上笑嘻嘻地道:「從咱們見的第一面說起,當時你要找一個跟你有幾分想像的替死鬼,可是我看見築月的時候就覺得分外奇怪,因為築月遠比我長得更像公主。」
嘉善冷冷地道:「即然是替死鬼,那當然最好是用沒用的人。」
「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是當我發現李大人是李夫人的時候就在想,李夫人是脫下皮之後是怎麼從公主轎中出來的?」昭然板着手指道,「一李夫人果然有上天遁地之能,二是公主幫她隱瞞。第二條簡單點,我這人簡單,所以選擇了相信二。」
「這麼做對本公主有什麼好處?」
昭然道:「這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不過我進城的時候遇上了一個挺喜歡講故事的砍柴大伯,他跟我說幾年前容安鎮附近山裡頭天降異瑞,有一物從天而降,半夜裡發出綠幽幽的妖異之光,惹得山里精怪係數出動,有幾個膽大的山民晚上去瞧熱鬧也都叫咬死了。」
嘉善抿了下唇,不發一言。
「我本來不知道是什麼,不過得虧公主昨日裡賞了我一隻木匣子,讓我頓時想起了一句詩流懸黎之夜光,綴隨珠以為燭。此物叫懸愁,又叫隨珠,當然外邦進獻的時候也叫孔雀暖玉,其實此物半夜裡能吸引蚊蟲鼠蟻,因此常引得毒蛇盤踞四側,說是妖物,半點也不誇張。」
「你究竟想說什麼?」嘉善面帶怒意。
「一口香採摘是在初晨以前,採茶之人自然是半夜裡去的,無燈巷之所以叫無燈巷,那倒不全是因為這裡的人窮,而是整條無燈巷都是替李府的採茶工人,入夜而作,日出而息,所以李府的採茶工發現了那塊石頭並將它扛了回去。李大人身為翰林,博學多才,採茶工人將那塊石頭扛回去,到了天明發現不過是一塊普通石頭,肯定大失所望,李大人卻不會就此魚目混珠。」
昭然道:「天降祥瑞,這麼大塊夜明珠石,李大人若是能將此石獻給當今的皇上,那必定是可以官復原位,可是一來他沒有這樣的門路,二來他也未必信得過經手之人,三來他的圖謀沒那么小,恰巧此時公主你追隨佛子來了容安鎮,李大人立時便想到了公主。」
「李大人不方便認識公主,但李夫人長袖善舞,為人風趣和善想要認識公主卻不難。李府的目的本來很簡單,將夜明石琢磨成幾顆夜明珠,一部分給公主算作報酬,另一部分陸續拜託給公主轉交給京中的大人,以為謀前程之資。因此公主隨身帶着的那隻孔雀暖玉匣其實本來就是用來裝夜明珠的,以掩飾夜明珠晚上放光的特點。只是以後用不上了,所以公主就隨手拿來賞賜給了小女。」昭然說到這裡「嘖嘖」了兩聲。
昭然接着道:「我最初以為交易之人是駙馬,直到我後來想通了鐘塔該怎麼用。鐘塔最初是用來存放加工夜明珠石所用,高塔之中,夜明珠除非寶氣沖天,否則必定不會光華外泄。當我回想起李夫人上石梯費力的模樣,這才明白鐘塔另一層的用處,這是一處滑纜,以吊鐘為軸,將吊筐放下,公主平時是坐着吊筐上去的,對嗎?塔頂之上,話不入四耳,公主說的話想必極需要保密。也因此交易的人不可能是兩個女人,而是一男一女,所以是李大人與公主!」
嘉善冷淡地道:「夜明珠雖是皇家禁物,但民間多有所藏,即便如你所說,李府將夜明珠交給本宮也很合理。我何需如此掩飾?」
昭然道:「夜明珠已是皇宮禁物,但還不算稀至,可若是一顆能使人屍首不腐的夜明珠,那便是價值連城,珍貴到足以令帝王心動,珍貴到足以有人為它而發動一場戰爭,越是有權有勢的人越是會為它而心動。」
嘉善語調開始有些不平穩:「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最早是怎麼發現的不得而知,也許是李大人覺得普通的夜明珠難以謀得大前程,於是就隨手拿人試了試,沒曾想到居然有意外之喜……」昭然嘆息道,「可惜那一大塊石頭取出來的夜明珠並非顆顆都能保屍首不腐,所以公主與李大人的交易,才從交易明珠……到交易屍首。」
第18章
無燈巷
8
鐘塔上風聲呼嘯而過,在磚縫罅隙里發出嗚咽之聲,配着昭然的聲音頗有些陰森之感:「我聽說公主特別喜歡招收孤女,突然就有了個聯想……公主買了孤女,事先給她下了毒藥,然後將她送給李大人,李大人將之納為妾侍,但過不了多久,此女便會毒發身亡。李大人將珠與屍首一起掩埋,所以這些妾侍其實是公主殺的,殺來驗珠!」
嘉善的下巴抬得高高的,但手卻不由自主地抬起來環住了雙臂,昭然坐在牆沿上晃了晃兩條腿:「所以李夫人帶着那兩名妾侍去見公主,不是去尋求庇護,而是想將這兩位妾侍退還給公主。聞大人說混進宮刺殺聖上的妖道李子龍留下的唯一線索就是李夫人,我就想李夫人遠離京城,與京里的人是怎麼牽扯上關係的呢?她能接觸到從京里來的唯一的大人物就是公主你……而李夫人擅長什麼,百面候擅長的當然是易容,因此幫助李子龍這些刺客混進宮去的人是李夫人,又或者說是受了公主指使的李夫人!」
「住嘴!你好大的膽子!」嘉善忍不住喝斥道。
昭然好像沒聽到,接着往下說道:「所以公主要製造被刺殺的假象,至於為什麼不用築月,大概是因為築月熟悉路甲與射萍,公主不願意當中生出變故,那當然最好換個什麼也不知道的人去做那個糊塗鬼。」
嘉善道:「真是笑話,我貴為公主,當今天子是我的兄長,我為什麼要刺殺於他!
「說得也是,你沒道理刺殺天子……」他臉上露出了個恍然大悟的表情,「那麼全皇宮只剩下一個值得刺殺的對象,那就是當今天子寵妃——萬貴妃。」
嘉善渾身發顫咬着唇道:「李夫人跟你說的?」
「我猜的。」昭然搖了搖頭:「她至死未說過一字與你有關的字。可惜你卻信不過她。」
嘉善重新挺直了背脊冷笑了一聲:「一派胡言。」
「今年公主沒有送李大人妾侍,可是到了冬天公主卻依舊來了,為什麼……因為最後一具驗珠的屍體其實就是李夫人。李大人半生仕途蹉跎,能吸引他如此不擇手段必定是件驚天動地的大功勞。萬貴妃與太子不合,朝野皆知,早已水火不容,若是能幫助太子除掉萬貴妃,那便是從龍之功,足保李大人半世的榮耀。」
昭然悠悠地道:「少年鍾情,半世患難夫妻,也抵不過一個權字……公主太清楚這個字的誘惑力,只可惜小瞧了李夫人的能力,李大人殺不成李夫人,倒反而被李夫人給殺了。公主匆忙之下,不得不配合李夫人,只是李夫人沒死,那這裡應該還剩下一顆能令屍不腐的夜明珠,在哪呢?」
鐘樓上寒風冷凝,嘉善用力呼吸了,但卻好似仍然呼吸困難。
昭然從牆上一躍而下,手伸進鍾內道:「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就覺得這隻鍾造得稀奇,沒有外置的鐘杵,敲鐘的是一隻內置的狀若膽囊似的鐘椎。」
他伸手進鍾,將那超過二尺長的鐘椎給取了下來,將椎口對着掌心向下傾倒,只聽到一陣徐徐滾動聲,光華漸盛,一枚半大雞卵的夜明珠就出現在了昭然的掌心。
昭然捏着夜明珠笑道:「在這裡。」
鐘樓上光華陡盛,在一枚夜明珠的照射之下,嘉盛頭上的髮絲都纖毫畢現,如此奇妙,莫怪世人要為它而顛狂。
「公主與大人的約定是以夜明珠發光為信號的吧。」昭然看着手裡的明珠嘆道,「晝光下普普若頑石,殘夜裡卻光華萬丈,如此稀珍當好比李夫人,可惜李大人自擁明珠而不自知……」
昭然將夜明珠對準了嘉善,在珠光下,嘉善硬朗的五官變得柔和,再配上皇家的氣度,別有風儀,昭然卻眼露嘲諷:「李大人不知道,手中這個卻不是明珠,因為它吸引的只有蛇、蟲、鼠、蟻。」
嘉善的指甲都幾乎掐進了掌心裡,聲音嘶啞地道:「除了這枚夜明珠,你還有什麼憑證?你以為憑着這枚小小的夜明珠你就能板倒我?即使本宮現在告訴你,是我殺人驗珠,是我指使李夫人為李子龍易容,是我指使李大人殺李夫人,你能奈我何?你只能牢牢地把話放在肚子裡,因為但凡有一言半語泄露出去,我便可以誅你九族!我是皇室的公主,不是你一介平民三言兩語便可以置本宮於死地的!」
「我是沒有什麼其它的憑證。」昭然悠悠地道,「不過我還有個人證,那就是李夫人……」
他說着,嘉善便聽到了身後傳來了腳步聲,她幾乎是驚慌失措地向後退去,失足之下便要向後跌倒。
「小心啊,公主!」昭然嘻笑着攙扶了她一把,然後在她的耳邊說,「你毀人夫妻,我便也毀你的,惡人之報,當以牙還牙!」
他的話音將落,王增的面容便顯現在了鐘塔之頂。
嘉善幾乎雙足一軟,她失聲道:「阿翼,我都是為了你!」
昭然在旁道:「駙馬爺出生武候之府,尊貴已定,公主你逆行倒施,差點連累了整個武候府,還說什麼為了駙馬爺好。」
嘉善有心解釋,可是偏偏昭然在旁,且句句挑拔離間,心中恨極又莫可奈何,因此臉容都扭曲了起來,哪裡還有半分平日端莊賢靜的模樣。
「好了……」王增低沉了說了句,他接過了昭然手中的夜明珠,神情陰霾地看着手中的明珠卻不知道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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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當,當」連續幾聲鐘響仿佛驚醒了塔頂上沉默着的三個人。
王增稍許愣了片刻,便道:「是鎮魔鍾。」
不但是鎮魔鍾,而且鐘聲由遠及近,最後一下的距離已經在不遠處。
王增手裡拿着夜明珠有些手足無措,昭然體貼地獻上了手裡的鐘椎,夜明珠重新回到了椎管內,塔頂也再次回復了陰暗。
「快走!」王增將鍾椎掛回了鍾內說道。
王增扶着身體有些綿軟的嘉善向下,昭然則是爬到了下面也有些手足發軟,他抬頭看了一眼如同井口似的塔頂,突然一笑。
「你高興什麼?」王增問。
昭然嘻嘻笑道:「以後不用再爬這塔了,當然高興。」
王增倒是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末了只道:「快些走吧。」
幾人出了甬道,回到了屋內,將書架復原,剛走到門口,昭然突然伸手道:「等等。」
「還等什麼?」嘉善咬牙道,「你想等國師塔的人過來嗎,你是什麼用心?」
昭然不去理會她,道:「外面有很多腳步聲。」
「國師塔的人,還是錦衣衛?」王增的面色一變。
昭然喃喃地道:「不會是佛子,他們走起路來很輕,也不是錦衣衛,他們穿着官靴,走起來路來很沉。」
「賀佐!」王增輕喚了一聲,但門外沒有回應。
「射萍!射萍!」嘉善也叫了兩聲,同樣也沒有回應。
王增不禁略微躊躇,一時間他們被堵在門內有些進退失據,他跟昭然瞧着圍牆,都有心先爬上牆看個究竟再說,哪知嘉善突然仰起脖子道:「我乃堂堂大明朝的公主,誰來我都不懼!」
她說着也不等其他人反應,突然將門拉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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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的景象即使是昭然看了也有點目瞪口呆,巷子裡頭黑壓壓地站滿了人,看衣着皆是無燈巷的平民,他們站在巷子裡不稀奇,稀奇的是他們各有姿態。
有擔有挑,有老有少,有的扮少女狀盡顯扭捏之態,翹着蘭花指,還動不動無聲地噗嗤一笑。
靜默的街頭,像是啞戲戲台,說不出的詭異。
男護衛們已經不見蹤影,射萍則被綁縛在不遠處,她被五花大綁地按跪於地,旁邊放着一個豬籠,一名老者嘴裡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些什麼,看模樣像似在定射萍的不貞之罪。
披頭散髮的射萍抬眼見到了他們,突然劇烈地掙扎扭動了起來,被縛住的嘴朝着他們「嗯嗯」地喊叫。
原來在飾演懲罰淫婦啞戲的人就停了下來,扭頭看向了昭然他們,然後一名扮演挑夫的人朝着他們就沖了過來,昭然一把推開嘉善將門關上。
幾乎下一刻他們的門就被撞得左右搖晃,昭然一下子被撞得飛了出去,挑夫揮舞着扁擔忽忽生風地沖了進來,王增沒有絲毫猶豫,拔出佩劍一劍便刺中了那人的前胸。
那人倒地,可還不等王增鬆口氣,只聽見挑夫的喉口發出「嗬嗬」之聲,竟然又從地上爬了起來,手攀住了王增的劍,幾下就擰成了麻花。
昭然簡直倒抽了口涼氣,挑夫不但死而復生,而且變得更加力大無窮,王增自幼習武,也連踹了他十幾腳,才將他踢飛。
「進鐘塔!」王增喊道。
昭然想起方才之言不禁啞然,門外突然傳來了整齊的腳步聲,然後遠遠地他聽見聞之庚的聲音:「錦衣衛辦差,都給我趴下!」
「誰聽你這狗崽子的啊!」昭然剛心裡嘲笑了一句,但隨即便想起了什麼連忙跳起來大聲喊道:「別殺人!」
他的話音才落,便見滿天的箭矢如雨紛紛墜落,昭然一邊躲着箭雨,一邊忍不住臭罵:「他媽的你這個欠操的小相公!」
他的話音剛落,從天空飄落一人,衣衫輕拂,仿若候塵埃處生蓮,於亂世中安步,有一種靜到極處的淡定。
九如……昭然無語。
他急中生智,連忙拿起衣服包住自己的腦袋,捏扭地道:「我乃公主的嬤嬤,有皇恩護體,我一根小指頭都比你們這等賤民尊貴,啊呸!」
演完他也顧不上謝場,連忙扭頭就跟着王增的背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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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鐘塔,昭然見王增背靠着鐘塔坐着,這才發現他的小腿上鮮血淋漓,顯然是他踢挑夫的時候被抓的。
挑夫的攻擊力還是出乎了昭然的意料之外,想起外面的聞之庚不知殺了多少人,昭然不禁一陣牙疼。
「暫時上不去了。」王增臉色略微蒼白地道,「即使上去了要是萬一被這些怪物堵上了,那可就真得只有死路一條了。」
昭然道:「那就進李府。」
嘉善咬牙道:「你瘋了嗎?外面那些行屍多半是李夫人那個怪物弄出來的,你還讓我們進李府,你按得是什麼心?」
「那個怪物曾經當你是朋友。」昭然笑道,「啊,對了,不過你是公主,要權有權,要勢有勢,朋友啊什麼的都不需要,什麼樣的感情,都不過是利益眼前的一時敷衍罷了。」
嘉善見昭然不把話說明,卻句句語帶雙關刺激王增,但她偏偏還不能反駁,因為一反駁等於就是把昭然暗諷的話給挑明了,不禁又氣又怒。
昭然拿起燈道:「你走不走隨你,反正我走這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