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涉異志:畫皮 - 第3章

徹夜流香

  山民饒是膽大,但抬頭看見一穿壽衣的老頭朝他搖着枯瘦的爪子也是嚇得魂飛魄散,丟了柴禾就跑,無奈雪地濕滑,他又嚇破了膽沒三兩下就讓昭然給追上了。

  「這位大哥,這三囤村莫非有鬼,為啥我問你一聲,你便嚇得要跑?」

  山民被昭然的爪子搭在肩上,嚇得出氣多進氣少,心想鬼可不是你大爺嗎?

  「大爺要問容家莊?」山民到底膽量非同常人能比,緩上一緩也能答上話了。

  「容家莊?」昭然不解,眨吧了兩下皺皮的眼帘。

  山民緩了口氣耐心地解釋道:「三囤村的人都姓容,所以附近的人一般都稱他們為容家莊。」

  「對,對,怎麼走!」

  山民艱難地看了他一眼,哆嗦着用手指了一條岔道:「大爺沿着這條道走到頭就能看見了。」他說到這裡想起自己半生積德,今天竟然要害一莊子的人,不知道閻王那裡會給自己記上多大的一筆賬,不禁熱淚長流。

  昭然卻覺得山民有難言之隱,只怕這三囤莊裡有不可與人說之事,指不定藏着妖孽,他想到此處開口又問:「那你背這柴禾是要回家嗎?」

  山民嚇得連忙搖頭:「大爺,我這是要去下面的鎮上賣,昨晚大雪,柴禾能賣個好價錢。」

  鎮上陽氣大啊……

  誰知昭然乾脆地道:「我同你去了。」

  兩人行了一路,昭然問山民稱呼,山民老實巴交也不敢不答,但多少留了個心眼,說旁人都稱他胡三子,其實會叫他三子的爹娘早埋地里爛成白骨了,與這老鬼怕是也沒啥交情。

  昭然有禮貌地道:「胡三哥,這鎮大不大?」

  「不敢。」胡三連忙應了聲,他跟昭然走了這許久,覺得昭然這老鬼比殭屍靈活些,也不凶神惡煞,心存了點不忍便好心提醒道:「這五行山每隔百里地才有一陘,要從這條陘翻山的人都集中在容安鎮,所以鎮子不大但很熱鬧。」

  人多陽氣大啊……

  昭然眼睛一亮:「人多那就好啊,我最喜歡人多了!」

  這從山裡到鎮上聽着近,其實隔了二三十里地,兩人邊聊邊走倒也不枯燥,等他們到了鎮口已經是辰時,鎮前的草市已經開了,熱鬧無比。

  兩人分別在即,胡三猶豫了一番提醒道:「大爺,你不換身衣服進鎮?」

  昭然這才想起自己還穿着壽衣呢,如娘的衣服只有外面那件貂毛披風沒有沾血,但裡頭還裹着她的人皮,他想了想利索地把自己的一身壽衣扒了下來遞給胡三道:「麻煩胡三哥幫我換件衣衫。」

  胡三硬着頭皮接過壽衣,替他找了個換舊衣的攤子把壽衣換了出去,等他拿着棉衣棉褲回來,昭然不禁脫口道:「能換這許多?」

  「這都是您老人家門風好,賢子孝孫,這壽衣可是花了大價錢哪。」胡三讚美了一句。

  昭然將衣服穿好,瞧了一眼胡三略有些歉意地道:「耽擱了胡三哥這許久,你賣完柴在門前稍等等,等我從裡頭出來,給你路錢。」說完,他就背着包袱愉快地進城了。

  胡三瞧着他的背影心中暗道:「可不是我不告訴你,鎮上就有國師建的鎮魔塔,是你非要進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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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然一進鎮,就聞到從各式飯館裡飄出來的香氣,害得他差點粘在飯館的門口動不了,好在他也知道自己囊中空空,只得扶牆尋了一會兒,找了個當鋪鑽了進去。

  容安鎮人來客往,不乏奇人異士,朝奉瞧着那拇指大的珍珠,再瞧了一眼昭然的尊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問清了死當活當,立即將銀兩如數付給了昭然。

  昭然拿了錢便直奔最近,最大的酒樓,進了門拿出一錠銀子拍在賬房跟前道:「給我一件廂房,撿你家最好的菜上。」

  此刻還沒到晌午,酒樓將將開門,哪裡有最好的菜,老闆只能吩咐先端些滷菜進房,哪知道昭然見了鹵豬腳就撲了上去一手一個抓住就啃,老闆連忙喊人又上了一盆子的鹵豬蹄,這才躬身退了出去。

  出了門,老闆算了算賬,一盆子鹵豬腳可費不了一錠銀子,連忙喚着廚房多準備些有賺頭的貴菜,因此隔不多會兒,外頭的小二便眉開眼笑地端着一盤清蒸魚走進了包房。

  「又上了什麼好吃的?」昭然啃了一盆的豬蹄,正心滿意足地倒在椅子上拍了拍肚子。

  小二看着昭然脫口道:「大爺呢?」

  「什麼大爺?」

  小二連忙客氣地又問了一遍:「老爺您的爹呢?」

  「你問誰爹哪?」昭然有些不高興,他自個兒還是剛從墳里爬出來的呢,哪裡還能知道爹在哪裡?

  小二有些急了:「這位老爺,方才可是您爹給了一錠銀子讓我們置辦最貴的菜,這他要走了,我們這菜已經做了,您還認不認賬啊?」

  昭然突然省悟了什麼,道:「怎麼不認賬,放下,放下,他方才有急事出去了!你……給我拿盆水進來,我要洗洗手。」

  小二這才鬆了口氣,將蒸魚放下:「這位老爺,這可是我們容安鎮最出名的菜,叫佛子魚。」

  「佛子魚?莫非有什麼典故?」

  小二見客人果然感興趣,不禁興奮地道:「這魚原本生於寒潭,冬天長春日亡,當年佛子路過容安鎮遇上了這種魚,嘆息說,這魚是憐憫世人冬日饑寒,因此才投身於冬天。布施肉身等予眾生,實為布施最上乘,因此佛祖才肉身飼虎,即然此魚有此大宏願,即當成全。所以佛子當即令人上籠蒸魚,由頭吃到尾,所以這魚也就叫佛子魚。老爺,吃這魚那可是件積德修福之事。」

  昭然瞧了幾遍這魚,魚身不過三指寬,晶瑩透明,上面點綴着綠色的小蔥花瞧着倒也像是美味,心想這什麼佛子不過是想破口戒罷了,還折騰出這許多道理,轉念又想或許這魚當真好吃,他心裡痒痒等小二一出去,連忙提筷挾起魚就往嘴裡送。

  吃了半天之後,他不禁皺眉從嘴裡拉出魚骨:「肉沒吃出一兩,倒吃出一把的魚刺來!光吃這魚,吃到的力氣還抵不上吃它花掉的力氣,什麼憐憫世人饑寒,只怕這魚是存心報復來的。」他說着嫌棄地把手裡的魚骨往盤中一丟。

  小二又手托着銅盤端來了水,水面上還飄浮着幾朵乾花,小二笑道:「老爺,您要的淨手水來了。」

  昭然揮揮手讓他下去,然後拔開乾花攬盆一照,發現自己果然年輕了許多,連着頭髮也似濃密油亮了些,其實皮還是老皮,只是皮下的肉結實了,老褶子撐開了,人自然瞧着年輕了不少,

  他心情頓時大好,用水將褶子裡的老泥洗了個淨淨的,這才神清氣爽地出了酒館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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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出門,便聽見有人攆着道上的人群吆喝道:「散開散開!」

  昭然擠在人群里踮腳一瞧,只見一行駕乘徐徐而來,當前是幾匹高大的馬,最前端的馬上坐着一名身着繡金紋玄衣男子,鷹目梟視,五官深遂硬朗,體格高大修長,身形筆直穩重如山,足蹬烏皮靴,氣派非常,昭然心中大讚「好皮啊」。

  那男子目不斜視地騎馬從鬧市緩緩而過,連一眼都沒有掃下面張望的小民,等他遠去了,昭然還在踮腳垂涎地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不知這人幾時死?

  只聽旁邊有人小聲地道:「這是嘉善公主的玉乘!」

  「前頭這人是附馬吧。」

  「可不是,附馬那可是出自老兵部尚書,太子少保府。」

  「果然相貌堂堂!」

  昭然心中涼了半截,有些索然無味,又聽耳邊人道:「聽說公主這次來,也是為了佛子魚,另一則為了進山祈福求子。」

  「那不是要盤桓許久?」

  「你沒聽說公主府上正在招女侍嗎?」

  「唉,這種好機會什麼時候輪得到我等小民,只怕早被鎮上的富戶給霸占了。」

  「不是啊,聽說公主府素來只招無家無口的孤女,為得就是絕了那些攀附小人的念頭。」

  昭然穿過這些閒言碎語,找了間雜貨鋪,要了把桃木劍,些符咒,所幸容安鎮南來北往,各式各樣古怪的東西都有,昭然將這些東西卷好,又聽着雜貨鋪老闆的攛掇,買了塊僻邪玉佩這才興沖沖地出門打算奔三囤莊去除魔衛道去。

  可他剛一出了門,便撞上了個人,抬眼一瞧差點沒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第4章

  眼前這位銀髮紅袍,容貌昳麗,卻面帶寒煞的年輕男人不是聞之庚又是哪個?

  沒想到聞之庚一頭烏髮褪成了銀絲,竟然還沒有死,昭然深悔昨晚沒好好補他兩刀,現如今他不死自己就要死了。

  「滾開!」聞之庚用手一拂。

  昭然一連跌出去好步,咬緊的牙關卻鬆了,他恍悟自己的面目跟昨晚大有不同,正所謂枯木逢春,老皮換了新顏無人識。

  「是,是。」他躬身哈腰,剛轉身走了幾步卻突然又聽聞之庚冷聲道,「站住!」

  昭然只得轉過臉來,擺出一副小民的模樣:「大人有何吩咐?」

  聞之庚的形容頗有些憔悴之色,看來昨晚的確是傷了元氣,他寒若利劍似的目光上下掃了昭然一眼,略微皺了下眉頭:「哪來的?」

  昭然眼珠子略略動了動,四周並沒有狗奴的蹤影,他哈着腰道:「小民胡三,容家莊的人,進鎮來賣柴禾,順便買點東西。」

  聞之庚慢慢地踱到他的跟前:「買點東西……這是什麼?」

  昭然有些慶幸將如娘的貂皮大衣抵給了南北通貨的老闆,現如今他身上用得是件土麻褡褳,可是裡頭還放着如娘的人皮,他想着頓時背脊上生出汗來:「回大人的話,小人給兒子買的抓周禮。」

  「抓周禮,一把桃木劍?」聞之庚道。

  昭然硬着頭皮面帶諂媚之色:「小人家裡買不起真劍,但也盼着小兒能像大人那般混出個人樣,那也算是小人祖上冒青煙了。」

  他心中卻齜牙地想若是我兒混成你這般人模狗樣,那我墳頭肯定是讓狗尿給浸了,他也不去細想自己的墳頭只怕比讓狗尿浸了也強不到哪裡去。

  聞之庚果然聽罷了臉上露出嫌惡之色:「狗東西,倒是會做白日夢。」

  「是,是。」昭然彎腰應道,他在心裡回了句,「狗東西罵人!」

  聞之庚突然抬出手將昭然的下巴給抬了起來,他的手指冰涼,觸及令昭然的皮膚都起了一層細小的疙瘩。

  「大,大人,小人這張皮色一般。」

  聞之庚喝斥道:「閉嘴,我說一句,你跟着我念一句。」

  昭然眨巴了兩下老眼哭喪着臉道:「你大人想我說什麼?」

  聞之庚已經輕啟紅唇:「你個不孝子,敢揍你爹爹……」

  昭然嚇得牙齒上下打戰得幾乎悉數都飛了出去,他顫聲道:「大人,小人,小人家中有八十歲的老母,兒孫年幼……」

  「快說!」

  昭然只好如喪考妣地道:「你,你,你個不孝子,敢,敢揍你爹爹……」

  「我日你個先人板板,你爹娘怎麼生出你這麼個畜牲來?」

  昭然的下巴都快被聞之庚給捏碎了,他忍着疼跟着道:「我日你個先人板板,你爹娘怎麼生出你這麼個畜牲來?」

  他當時說這幾句的時候何等快意,眉飛色舞,如今講得結結巴巴,如喪家之犬形貌自然天差地別,聞之庚聽了略微垂了一下眼帘,昭然知道此人心狠手辣,寧可錯殺一千,也絕不放走一個,即然起了懷疑只怕自己今日要走不脫了。

  他腦子裡正苦苦思索着逃命之法,卻突然聽見風中傳來一陣鈴鐺聲,音色隱隱,卻像每一下都敲在人的心間,叫人精神一振,似醍醐灌頂,猶如靈境拂塵,令人頓生智花。

  「佛子!」聞之庚低語了一聲,突然棄了昭然,騰身而去。

  昭然從地上爬起來,咳了兩聲便往巷子外跑,等他跑出了巷子就見一群身着白色袈裟的佛門弟子正在路過,他們蓄着烏黑長髮,頭戴着雪笠,長衣迎風翩飛,落步卻悄然無聲,給人一種羅襪生塵,縹緲以仙之感。

  「原來佛子就是一群還沒有剃度的小和尚啊。」昭然看着那群人的背影心中暗道。

  隊列最前面的人手中持着一隻金色佛杖,杖頂是一座佛塔,四周飄動着一圈金色的小鈴鐺,每走一步,那些鈴鐺便會飛起,劃出金色的弧形。

  整條長街都安靜無聲,哪裡還有方才附馬公主通過時的竊竊私語聲,所到之處莫不是面帶虔誠之色,跪伏於地候着佛子們通過。

  「這假和尚倒也有些門道。」昭然呶呶了嘴,心想只是比起他們修道之人那份只管降妖伏魔,卻深藏功於名的仙家氣度差遠了。

  「哼,道不與僧謀!」昭然心裡想着聞之庚還在附近,調頭就急急地出城奔三囤村去了。

  出了城,他四下張望了一下,沒看見胡三的蹤影,不禁心想到底山民樸實,帶了路卻不願收分毫報酬,他哪裡曉得胡三跟他分別之後,連柴禾都沒顧得上賣,又奔上二三十里地返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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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然知道狗奴的鼻子好,至少能聞得出一里路以外的氣味,因此不敢直奔三囤莊,繞了一個大圈子,又在身上噴灑了些在城外草市上買的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