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涉異志:畫皮 - 第4章

徹夜流香

  山民自製的土酒用得都是山間的野果子,氣味芬芳卻不刺鼻。

  灑完了酒,昭然搖了搖手中的還剩的半壇土酒,拎起來對嘴飲了一口,頓時一股熱意直衝百會,只覺得瞬時耳聰目明,遠勝剛才聽的佛音。

  他在山叢里撲通了一會兒,天寒地冬也沒逮到半隻雞兔,但有酒無肉總歸不美,因此雖然不喜歡吃魚,也只得奔着附近的山潭而去。

  遠遠他便瞧見了谷底的山湖,水邊菰和蒲草,順着水生,順着水亡,被落山的日頭一照,便由深碧至淺褐,縱橫阡陌,壇生在雪地里生出五樣十色來。

  昭然看得心曠神怡,他拎着酒從山徑上一躍而下,大喊道:「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醉看山間色,盡笑天下人。」

  他剛嚷完,就突然發現湖旁可不是他一個人,岩石邊還坐着一個人,那人正彎腰撿起地上的的素履,然後轉過頭來,昭然頓時覺得自己錯了,他看遍山間色,也不能盡笑塵中客,因為這世上有人好像他站在那處,便能令山水失盡顏色。

  昭然覺得他不能用好看來形容,也不是如何驚艷絕色,而是挑不出一處毛病,仔細想想竟然無一字可以形容,令人心生恍然。

第5章

  昭然覺得這樣的皮就算披在他的身上,也穿不出這人的氣質來,不禁心中略有鬱悶。

  那人起身有禮貌將路讓開,他正欲走開,昭然看到此人身的裝束,腦海里一閃脫口道:「佛子!」

  「你認識我?」佛子像是細思了一遍才肯定地道,「我不認識你。」

  「我剛才見到了你們一堆的同門。」昭然比劃了一下,「就在前頭鎮上。」

  「哦。」那人說完了這個字,便似無話可講。

  「我叫昭然,你怎麼稱呼?」昭然接着問道。

  那佛子又細細沉吟了一下,才緩慢地道:「我叫九如。」這兩字出唇,昭然忽覺得鼻端的味道似蘭似馨,可是仔細地尋了卻又了無痕跡。

  昭然見他風儀出塵,不由起了壞心眼問:「你喝酒嗎?」

  「可以淺酌。」

  昭然捲起褲腿道:「那你等會兒。」

  「昭先生意欲何為?」

  「下湖撈下酒菜啊。」昭然不以為然地道。

  他拋下一句就朝着湖邊奔去,哪知道剛跑到湖邊卻見淺草叢裡趴伏着一隻野兔,若非冬日草木枯槁還真是不容易發現。昭然欣喜若狂,立即舍了湖裡魚奔着兔肉而去,可是那兔子動作倒也靈活,昭然在岸邊蹦躂了好些時候也撲它不着。

  他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那隻兔子居然還有閒暇扭轉頭瞄了他一眼,眼裡大有鄙薄之意,氣得昭然牙疼,卻見前方箭光一閃,那隻驕狂的兔子便被釘在了地上。

  昭然起身一扭頭,見身後的九如的手裡拿了只約一尺來寬的小烏弓,顯然是他射殺的。

  昭然跑到前面將那隻兔子拎了起來,見它身上插着一支黑色的小羽箭,那箭身似鐵非鐵,通身黝黑,卻沒有絲毫分量,仿佛真是一支鴉羽倒有些類似他那半塊令牌,他有些愛不釋手,把玩了一番才遞還給了九如:「箭法不錯啊。」

  九如接過了箭支道:「閣下過獎。」他似個性靦腆,不擅主動說話,但有問必答。

  昭然從自己的褡褳里摸出聞之庚的匕首在湖邊將兔子剝皮,又去掉內腸筋膜清洗乾淨。

  等他回過頭來,發現身後不知何時又多了兩隻野雞,顯然是九如又去捕了來,他不禁大喜,心中暗想九如瞧着有幾分呆氣,但挺上道,將來真當和尚那就實在太可惜了,不由存了要點拔點拔九如的念頭。

  昭然的褡褳里放着從南北貨鋪里購來的各式作料,鹽,川椒粉應有盡有,這兔肉烤出來倒也香氣四溢,害得昭然食指大動,抬眼瞧見九如,便撕了一條兔腿給他,九如搖手道:「我有口戒吃不了葷腥。」

  「你方才都殺生了。」昭然嗤笑道。

  「我觀先生面色飢黃,像是很多天沒吃了……」九如說了半句,但昭然也懂他的意思,他殺生是為了救他這個一臉餓死相的人,卻不是為了自己的食慾,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誰言佛子不殺生大約是這意思。

  可是昭然存了心要帶歪九如這個佛子便慫恿道:「這兔子投身於冬日,剛巧碰上我這個將餓死之人,必定是安心來給我吃的,有此大宏願哪裡能不成全,吃了它,回頭把它更名叫佛子兔,自然這雞也可以叫佛子雞,酒也可以叫佛子酒……」他越說越高興,手舞足蹈地道,「趕明兒我帶你去吃農家豬,厚厚的大肉膘,就叫它佛子豬好了。」

  九如果然是還是個小佛子,禪心不定,被昭然一帶就歪了,接過了兔腿,他的吃相很秀氣,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昭然吃得狼吞虎咽,也沒覺得自己比九如多吃到幾口。

  沒有其它的器皿,那小壇酒就這樣輪流在他們當中遞來遞去,九如瞧着一塵不染,卻沒有半點避嫌之意,接過了酒罈便飲,昭然對九如的印象又好了幾分,心裡委實覺得九如當佛子實在是太也委屈了。

  ----

  他們正吃得香,突然山野間狼嘯狗吠,層林顫動,眨眼間上百條狼犬從昭然眼前奔過,嚇得昭然差點摔個四腳朝天。

  「不用害怕,是聞之庚的狗奴經過。」九如安慰道。

  聞之庚的狗奴,光聽到這幾個字就夠昭然落荒而逃。

  可是逃哪?昭然瞧着這滿林子到處竄動的狼犬。

  「聞之庚的狗奴有唆使方圓十里地的狼犬為已效用的本領,這大約是在搜索誰,與我們無關,不會有事。」九如又耐心地解釋道。

  這下昭然真要哭了,聞之庚這多半是在搜索自己啊,都怪他自作聰明,以為在鎮上瞧見聞之庚,這城外的事他就會算了。

  果然,狼犬都在周遭停下了腳步,它們一圈圈的分布在他們的四周,此時天色已晚,夜色中那些深藏在草叢中的綠油油的眼睛互明互暗在閃爍着,陰森森的令人心顫。

  九如轉過了頭,昭然見他輕啟嘴唇念了聲什麼,那群已經安靜下來的狼犬頓時雞飛狗跳,跟掐了頭的蒼蠅似的四處亂竄。

  昭然大大地鬆了口氣,見九如轉過頭跟無事似的接着吃着他的東西,心裡對他更是好感,九如必定是瞧出了什麼,所以才會出手替他攆趕狼犬,事必後卻什麼也不問。

  他們酒足飯飽,昭然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泥土,正想將火熄滅,突見九如身後有兩隻狗犬正在互相打鬧,它們大約被九如驅散了與狗奴的聯繫,又不如狼野性十足,因此竟然在原地逗留了下來。

  昭然見那兩隻犬撲上撲下,一隻騎着另一隻的身上聳動着,不由轉身拉了拉九如的衣袖指着那兩隻犬嘻笑道:「快瞧!」

  九如便依言轉頭瞧去,但只瞧了一眼立即掉過頭。

  火光下昭然見他好似面頰生出了紅暈,剛想開口就聽九如道:「時候不早了,多謝先生款待,無以為報,這把落魔弓便借於先生一用。先生若無其它要事,還是早日離開,此地只怕這幾日會有不測風雲。」他說到風雲兩字,人就已經離得遠了。

  昭然瞧着他遠去的背影,九如方才不論遇到何事都很淡定,甚至遇上狗奴的百犬夜行也若無其事,但方才離開時眉目神情卻有些不大自然,甚至有尷尬之意,心中懊恨自己有些孟浪了,有心想跟九如說那不過是兩隻狗在爭老大罷了,不是你想得那樣,可是舉起了手卻最終沒說出口,眼睜睜看着九如的背影漸漸遠去。

  他走了幾步,果真見那把小烏弓就掛在樹叉上,他取了下來,見弓上也刻着鴉羽,且絲絲縷縷纖毫畢現,弓把上分嵌着四根羽箭,昭然心中念道「落魔弓」,心想光聽名字這把弓就不會是凡品了。

  昭然取下弓,又向遠處張望了一下,到底也沒見九如返轉,只好悻悻地將弓塞入自己的褡褳,又想即然九如說弓是借給他的,那有借有還,也不是從此不見的意思,心情又大好了起來。

  他邊走邊想,瞧佛子們出動的陣勢,只怕果真像九如說得這地方有什麼大事發生,可九如卻將法器留給了他,昭然不禁摸了下褡褳中的小烏弓,暗想九如這個小佛子,面嫩得很,要是回去不好意思,又或者不敢說自己將法器轉借他人了,那到時會不會有危險?

  昭然左思右想,到底還是折向了三囤村的方向,自己在心裡寬慰道,總要雇上個嚮導啊。

  他沿着山路,沒走多遠便看見了容家莊,三囤村是容安鎮最著名的嚮導村,又似乎與鎮上的絲絲縷縷的關係,因此是本地最大的村莊。昭然還沒進莊便覺着氣氛略有些不對,莊中燈火通明,但卻不聞半點狗吠之聲。

第6章

  昭然貓着腰潛入了莊子挑了隱蔽的高樹朝里眺望,只見村莊中央的曬麥場上跪着黑壓壓的人頭,顯然整個容家莊的人都齊聚到了這裡,當看清站在他們面前的人時,昭然的心差點蹦出了嗓子眼。

  ——那紅袍銀髮神情陰鶩的人不是聞之庚還能有誰。

  他的腳下已經倒着幾個人,有男有女,躺倒在地上滿面血污,不見動彈,只怕已不是活人。

  「大人,沒有發現那妖人的蹤跡。」幾名錦衣校衛走了出來恭身道。

  聞之庚低垂眼帘掃視了一下跪着的村民們神色冷酷地說:「這容家莊藏着妖孽,你以為國師遠在京師,便發現不了你們嗎?現在給你們一柱香的時間,若是你們當中能提供出這妖人的下落,便暫且給你們一條活路,否則……」

  當頭一句老者連連叩頭:「大,大人,我們真不知道這妖人是誰,大人說的那墳里埋的就是容十一爹,他七十有餘,是我們村裡的最長者,絕無可能是三四十歲的容貌!」

  昭然聽得目眥欲裂,只恨不得給聞之庚一刀子,在那娘娘廟裡沒給聞之庚補刀子,他現在算是悔得連腸子都青。

  老者將頭都磕破了血:「大,大人,小人說得句句是實啊。」

  聞之庚一腳將那老者踢飛了出去,那老者在地上撲通了一番,瞧着也是進氣多出氣少。

  昭然差點將自己指甲都掐進了掌心,他不該信口說自己是容家莊的人,這必定是事後聞之庚還是察覺了破綻,追到了三囤村來,昭然的心中充滿了愧疚。

  他的手反覆摸着褡褳里的落魔弓,心想是否乾脆就在這裡補聞之庚一箭,可是又怕事後聞之庚不死,給容家莊帶來滅莊之禍。

  聞之庚信手抓起邊上一個頭扎沖天小辮的男孩,那個小孩被他拎在手裡像是被拎着一隻小雞仔,搖頭晃腦地哭了起來。

  「大,大人,快放下我孫兒。」那地上的老頭掙扎着起來喊道。

  聞之庚皺了下眉頭,朝着那小男孩的後腦勺就拍了一下:「閉嘴!」

  那男孩被他一拍,渾身哆嗦了一下,下面開檔褲里的蛋蛋一翹,一泡尿全澆在了聞之庚的身上,聞之庚不禁怒容滿面,連忙丟掉了小男孩,那邊又有錦衣校衛來報:「大人,發現了一口井。」

  「井?」

  「莊後的老屋裡發現了一口井,井上有石蓋。」

  老者驚慌失措地道:「大人,那口井萬萬啟不得。」

  「我就先瞧瞧是哪口井啟不得?」聞之庚冷笑了一聲。

  ----

  聞之庚跟隨着錦衣衛走到了屋前,那間灰色土瓦房占地面積不小,雖然可見多次修補,但牆上塵泥滲漉,屋身也略有些歪斜,可見蓋得有些年歲了。

  屋前的垂環大門已經被打開了,一把生鏽的大鐵鎖被隨意地丟在了地上,裡面沒膝的雜草叢生,僅只一條被先前錦衣衛給踩踏出來的草徑。

  聞之庚沿着草徑走進了屋內,一股腐朽的氣味沖鼻而來,他不得不掩住了鼻息,借着火把打量了一下屋內。

  屋子有幾根圓木撐着屋樑,中間沒有隔斷,竟有尋常屋子幾間之長寬,除此之外別無其它的東西,顯得有些空曠。

  「大人您看!」那名來報的錦衣校衛撐着火把將那口井指給了聞之庚。

  聞之庚見地面上有隻數丈寬的圓形石蓋,略略高出地面,已經移動了寸許,露出了裡面黝黑的洞口,石蓋不知道過了多少年,卻沒落半寸灰,倒是上面滲出一點細小的水珠,聞之庚彎腰用手輕輕摸了摸,只見指間有點粘膩潮濕,觸手陰寒。

  「大人!」

  「準備弓箭手!」聞之庚狹長的眼帘露出一絲利光。

  ----

  錦衣衛跟着聞之庚跑了,昭然一溜煙下了樹,手起刀落將跪在麥場的人身上的繩索都割裂了,揮手小聲道:「別聚在一起,分散了跑,那美人屠養着一隻會追蹤人的狗奴。」

  「容顯!」那老者滿目驚詫地喊了聲。

  昭然心裡咯噔一聲「壞了」,他還披着容家莊人的皮呢,心底里想着是不是冒認個遠房親戚,可又不知道這容家莊人的來路。

  那老者已經壓低了聲音小聲道:「你不是每次都要到圓月十五才讓我們把你挖出來的嗎?」

  昭然放眼望去,見容家莊的人都在抬頭瞧他……昭然莫名地覺得背脊寒嗖嗖的,咽了口唾沫,心想他究竟披了誰的皮。

  這時地面突然震動了起來,老者大叫道:「壞了!他們真把老祖墳給打開了。」

  「妖眚來了,妖眚來了!」隨着悽厲的慘叫聲,從後屋的方向跑出幾人,最前面的是聞之庚,他的速度很快,幾乎是在眾人上空一掠而過。

  而他們身後沖天而起的滾滾黑煙好似一條蟒蛇,然後那隻蟒蛇張開了翅膀,拖着十數丈的尾巴盤旋在那些錦衣校衛們的上空,一俯首一股黑煙便噴中了其中一名校衛,只見那校衛身體如同石塊似的龜裂開來,身上的肉掉了一地,光剩下一副骨架仍在地上跑,嘴巴上的骨架還在「咯吱咯吱」上下對敲着,好似還在喊「妖眚來了!」。

  只把昭然看得倒抽一口涼氣,四肢冰寒,心裡大叫:「這是什麼鬼東西?「,耳邊只聽那老者喊道:「躺倒,全部躺倒!」

  昭然低頭見容家莊的人個個直挺挺地躺倒在地面上,面朝上,雙手放在腹間,他猶豫了一下,連忙也跟着躺了下來,硬着頭皮看着那頭長翅膀的蟒蛇由遠及近,掠過他們的上空。

  他剛剛長出了一口氣,誰知道那隻蟒蛇卻又去而復返,一遍遍地在他們的上空盤施。

  「老祖,老祖,吾等皆你的子孫!」老者大聲喊道。

  「你媽,可我不是啊!」昭然心裡大叫道,他總算恍悟為什麼這條長翅膀的大蟒蛇會去而復返,它鐵定發現了自己當年生下的那群蛋里混了個頂包的假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