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涉異志:畫皮 - 第8章
徹夜流香
——大不了再換張皮。
王增啞然失笑,突然反手將昭然抵在旁邊的長廊上在他耳旁壓低了嗓音道:「那可說不定,有時我也會連人帶骨都吞吃了的。」
昭然眼皮跳了跳,不知道王增此話是真是假,只聽王增又道:「若是你能活着回來,我會想辦法納你為妾的。」
「夭壽哦,誰要當你的妾,老子還想三妻四妾呢。」昭然哭笑不得地心想。
王增說完這句話,這才直起了腰道:「護送公主去李府。」
後面一陣步履聲,方才不見的侍女僕從才提着燈緊步追了上來。
王增如往常般在前頭騎馬而行,昭然坐在馬車放才鬆了口氣,車行到下院門口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足音的話,不禁欣起帘子瞧了瞧也就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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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車馬到了李府,李墨已經在門前恭候。
他眉目俊朗,依稀年輕時也是一美男子,如今卻已兩鬢衰白,想他也是金榜題名的舉子,卻半生賦閒,人到中年妻子又是枉死,的確令人聞之唏噓。
李墨上前恭身道:「檀寧參見公主,參見附馬。」
昭然自是不用對答,自有王增下馬將李墨攙扶了起來:「翰林萬勿客套,家有新喪,還請節哀。」
他們兩人在外寒喧,昭然再次掀起了車簾朝外瞧了瞧。
李府巷深,門楣上懸着白幔,屋檐下的燈燭透着白皮糊紙,灑在地上透着一絲冷光,遠遠這麼望去,生似一副畫。
顏色俱全,也惹塵埃,只是流光凝滯。
遠遠地,門廳內處有人動了下,便見一穿玄衣的書生從內廳里緩步而出,那畫面便一下子活泛了開來。
昭然咧嘴一笑,果不其然正是九如那小佛子。
第11章
無燈巷
昭然裝模作樣地由王增攙扶着從馬車上下來,抬頭見九如穿了一身儒衫,腰間系了條素絛,烏黑的長髮挽了只錐結,額前縛有白色抹額,在燈光下一照更顯唇紅齒白,秀潤天成。
李墨指了一下九如,含糊其辭地道:「這是我從山院請來的學子,寫得一手好筆貼。」
昭然明白,即便嘉善公主當真給李夫人抄經來了,也不會真抄上整晚,這學子就是李府給她請來的代筆了。
只不過這真的學子中途叫九如給掉了個包。
九如上前行了一禮,他的態度不卑不亢,透着幾分淡定自若。
王增點了點頭,似與九如是舊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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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前空無一人,昭然瞥見白幔後停放着一隻厚重的棺柩,李夫人雖然被啃得只剩了一張皮,但棺材還是要的。
幾人上了香,李墨將人迎進了內廳,不多久便有一位李府的老管家進來送茶,還沒啟蓋便能聞見碗中有種奇特的香氣。
「好茶,這想必就是府上的一口香了。」王增道。
李墨顯然知道所來之人並非真得公主,便徐徐地道:「這一口香原本長在懸崖峭壁之上的野茶,需得人趕在拂曉之前,趁着葉上露白,將嫩葉含在嘴中,而且必需是妙齡女子,方能保得野茶的天然香氣。」
哦,茶葉是妙齡女子含在過嘴裡,昭然斜眼去瞥九如,卻見九如臉色平靜,端着茶碗的手指白皙修長,卻穩如泰山,昭然略有些掃興。
「怪不得這一口香千金難得。」王增嘆道。
李墨臉有些淒切之色:「這茶方子原本是我夫人家的秘方,我是百無一用的書生,這幾年也都多虧了夫人操持,這才不致於家道中落,可是她這一去,怕是我也無多餘日了。」
昭然開口問道:「李大人,怎麼你府上沒有其他人了嗎?」
李墨臉色微有些灰敗:「我原本有妻妾三人,兩名妾侍娶進門來沒多久便過世了,今年亡妻更是慘遭橫禍,想我必是不詳之身,不願多牽累他人,便都放下面的仆傭走了……」他說到此處語帶哽咽,竟是說不下去了。
「李大人節哀。」王增道,李墨放走的那些仆傭現在多半到了聞之庚手裡,既然聞之庚什麼也沒說,那看來也沒查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來。
幾人閒聊了幾句,李墨便起身帶他們進了後院的佛堂,佛堂邊還另有一處塔樓:「夫人在世時是個信佛之人,因此家中便也蓋了座佛堂鐘塔。」
「此處甚好。」王增看了一下地形。
昭然瞧了瞧,心裡也哼道:「果然是殺人害命的好場所。」
這佛堂離着後牆很近,那妖眚既然敢於頂風作案,必定是驕狂之輩,若是再給它這麼一個瞧似易逃的場所,只怕它明知是陷阱也會冒險一試。
「聞之庚呢?」昭然問道,聞之庚雖然兇險,但如果放他去咬別人,那一口必定也是厲害的。
王增仿佛知道他所想,開口道:「聞大人煞氣太大,他來了,只怕會驚走妖眚,這裡有佛子在,你不必擔心。」
他轉過頭對九如說:「本官的妾侍就拜託給佛子了。」
啊,呸……昭然眼皮抽了抽。
九如也不多言,只是微垂眼帘,輕輕頷首大約算是應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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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里李墨也早就布置好了,堂中放置了一扇屏風,將九如與昭然隔了開來,昭然在內,九如便在屏風之外落座。
王增又給昭然留下了兩名女侍,那兩名女侍腰背要比尋常的女子寬些,顯然是習過武藝,暗中保護昭然所用。
昭然心裡暗想,這王增倒也算有些良心。
他落了座隨便抄寫了幾頁佛經便忍不住打起了哈欠,抬眼見屏風對面的九如正襟危坐,手持紫毫專心一意地抄寫着佛經,心裡便起了幾分的壞心眼。
依照昭然的眼光,如娘這副皮單容貌只是中等之姿,清秀而已,如今有幾分似了容顯,那份淡雅的韻味便七折八扣,連中等都算不上了。
可是這麼一副中下的姿容竟然能令王增心動,只怕用來對付九如這不諳世事的小佛子也是手到擒來。
他摸了摸下巴,覺得言傳不如身教,趁着孤男寡女,要是九如品嘗到了耳鬢廝磨間的妙處,遠比自己說破了嘴巴都頂用。
昭然回頭瞧了一眼身後隨侍的兩名侍女,眼珠一轉道:「天氣太寒,你們去給我做些吃得來。」
侍女微微一愣,她們都不過是誘餌,擺在這裡不過是引妖眚上鈎,可沒曾想昭然居然開口要吃的,但仍低聲彎腰問:「不知道公主想要吃什麼?」
「天色也晚了,便將就着些吧,蒸盤點額魚,炸盤麻屋豆,再來壺仙鄉茶,快去吧。」昭然擺了下手。
兩個侍女面面相覷,九如放下了手中的筆道:「北魏水經註裡有寫,魚躍龍門,上渡龍門﹐得渡為龍矣,否則點額而還。這點額魚公主指得是肥碩的鯉魚。麻屋豆當是炸花生,仙鄉茶嘛,前面鯉魚躍龍門,仙鄉茶大約是指龍井茶了。」
昭然只好「嘖嘖」了兩下嘴,心想九如瞧着靦腆,沒想到腦子竟也這般地好使,他揮了揮手道:「還不去,兩個一起去,把飯早些給本宮備好。」
兩名侍女稍作猶豫,她們是附馬府暗中陪養的女護衛,可是卻是陪養來護衛真公主的,可不是昭然這個下等貧民冒充的公主。
因此只是略作猶豫,就相攜出門去,出得了門反而鬆了口氣。
昭然一見他們出門,便提着裙子繞過了屏風,坐到了九如的身邊嬌滴滴地道:「佛子會看相嗎?」
九如擱下筆,微微彎腰垂下眼帘道:「相由心生,境隨心轉,一人之運並非天生命定。」
「那便觀現時相。」
九如依言抬起頭來,昭然托着腮朝他擠了兩下眼,九如眼神清明卻語調平和地道:「閣下死劫在即!」
昭然被他嚇了一跳,他身上的皮是如娘的,不是死劫在即,而是死透了,沒想到九如這小佛子還真有些門道,不敢叫他多瞧,佯裝生氣地道:「你說我是個短命的?」
九如淡淡地道:「庭下曇開一瞬,不過數息,佛前蓮開一瞬,卻需千年,生命只在一開一合之間,並無長短之說。」
「朝聞道,夕死可以……」昭然嗤之以鼻,「要我說好死不如賴活着,白天吃香的喝辣的,晚上摟個美人大被而眠,這才不枉支着兩腿跑一趟人世。」
話不投機半句多,九如微微傾身,便轉過身去接着抄寫佛經去了。
昭然哪裡肯放過他,伸手拉過九如的手笑嘻嘻地道:「投桃報李,我也學過一點看相,便同你瞧瞧手相。」
九如的手指根根修長,瞧着腦海里便會有拈花分茶這樣的字眼,昭然自然不會看什麼手相,將九如的手摸在手裡,用手指在上面划來划去不懷好意地問:「抄佛經的是佛子,那佛前與女人拉手的又是誰?」
「佛子。」
「這佛子與俗子有何不同?」
「佛子不會因為一件皮囊叫人多摸幾下因喜而悲。」九如表情平淡地道。
「哦喲!」昭然心裡暗自齜了下牙,幾日不見這小佛子道行又見長了,「來點猛的!」
他往九如的身上一歪,攬起裙裾,將一隻白皙的腿踩在九如面前的案上朝着九如的耳根吐着氣問:「那佛子不如點評一下奴家的這副皮囊?」
這下果然九如果然有些不自在了,耳根處也似泛起了紅暈,昭然心裡大為得意:「老妖怪不出招,你跟我比道行?!」
屋外傳來了腳步聲,昭然只得連忙將腳放了下來,但卻是來不及轉到屏風後去了,因此門外的人走進來的時候,昭然正跟九如挨得近近地坐着呢。
李墨的手裡端着一碗吃食,旁邊跟着的則是王增。
「有一句佛偈不甚了了,正在請教佛子呢?」昭然臉皮甚厚地道。
九如略微點頭,到底是圓了昭然的謊言:「公主問「凡所有相,皆是虛枉,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這句。」
「公主有何處不解?」王增問。
昭然攤手道:「人活於事,若是所見所得所恨所愛都是虛枉,那豈非如同莊周夢蝶,白忙活一場,有何意義?」
王增劍眉微皺,李墨也似有些無言。
九如頷首道:「人生在世,所見不是虛枉,若執於所見,所見便是虛枉;所得不是虛枉,若執於所得,所得便是虛枉;所恨不是虛枉,若執於所恨,所恨便是虛枉;所愛不是虛,但若執於所愛,所愛便也成了虛枉。美貌不是虛枉,但若執於美醜,皮囊便是虛枉。」
繞了個圈子,到底還是讓九如說教了,昭然略有些無語,他只好扭頭道:「李大人送什麼來了?」
走神的李墨這才似驚醒了過來:「公主要吃鯉魚,這天色晚了,又是冬季,怕是一時半會兒做不好,為怕公主餓着,檀寧便自作主張先給公主您煮了一碗麵。」
昭然如何不知道此刻鯉魚難尋,不過是為了支開身旁的人罷了,沒想到卻把李墨跟王增給弄來了。
「罷了,將就了。」總歸方才九如的臉紅了,這才禪基必定是動搖了,昭然也就覺得暫不急於一時,先鳴金收兵。
李墨恭謹地將面放到他的面前,昭然方提起筷子,突然聽見隱隱一絲鐘響,他不禁抬頭道:「哪處鐘響?」
鎮魔鍾?
「是我家塔鐘聲在響!」李墨臉露驚容地道,「何人半夜敲鐘?」
「塔上可有人?」王增說道。
「塔上絕對沒有人!」李墨急急地從供案上的佛匣里取出了一把鐵質的鑰匙道,「鐘塔的入口就在佛堂之內。」
「好猖狂的妖物!」王增手按劍柄。
昭然卻心想這妖怪瞧來是愣頭青,或是知道下面有佛子在,因此先敲佛鐘,以示挑釁。
他們的話剛說完,只聽屋脊處「吧嗒吧嗒」作響,密密麻麻讓人背脊生寒,李墨顫聲道:「它來了!」
一群……昭然心想,怪不得那李夫人會給吃得只剩一張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