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我意 - 第10章

北南

  戚時安保持直視前方的狀態,裝傻道:「為什麼道歉?」

  「因為……」估計沒看郵件,沈多意微微側身,衝着戚時安鄭重說道,「之前說你花名在外,是誤會一場,我向你道歉。」

  「這樣啊。」戚時安始終沒看對方,還在裝傻,「害我納悶兒好長時間,鬧了半天花名在外的不是我。」

  幾句話的工夫就到了三十層,電梯門打開的瞬間戚時安就邁了出去,沈多意站在門內正中,抬手按下諮詢部所在的樓層。

  仿佛和在一樓時進行了位置調換,戚時安站在門口轉過身,對上了沈多意的眼睛。

  門徐徐關上,卻在最後時分被同時伸出的兩隻手臂各擋一邊。

  戚時安說:「以後不用為這種小事向我道歉。」他說完這句仍看着對方,他不清楚自己是怎樣的眼神,也不知道流露着什麼情緒。

  沈多意用力按着右側的門,問:「你是不是還有話想說?」

  戚時安卻忽地鬆開手:「今天和徐先生簽合同,別出差錯。」

  「……好。」沈多意也鬆開了手。剛才那一瞬他有些焦躁,因為戚時安的眼中已是靜水流深,但說出的話卻無關痛癢。

  隨着電梯不斷移動,他做了幾次深呼吸,等邁入諮詢部的時候已經徹底神色如常。

  盛昭的兩單是開春來的最高額交易,部門的季度獎金一下子厚了不少。對於上司的褒獎,或是同事的祝賀和玩笑,沈多意全都用笑容回禮,完全不主動討論。除了去洗手間和去茶水間外,他也很少離開自己的辦公室。

  客戶總是極盡任性之能事,約好的簽約時間一再推遲,章以明在會議室等了十多分鐘,茶也喝了兩杯,說:「得了,想推到中午順便讓我請客呢。」

  主管接道:「徐先生說和您在一家會館游泳。」

  「對,有時候碰見。」章以明看了眼手錶,「沈組長,再查一遍合同都準備齊了嗎?」

  沈多意重新看了一遍,答道:「齊了,法務部的同事檢查了好幾遍,徐先生的律師等下也會再檢查,沒問題的。」

  乙方不禁念叨,踩着他們的尾音到了,同行而來的還有戚時安。徐先生和站起身的章以明握手,解釋道:「我先給你們戚總打了個電話,問他中午能不能一起吃飯,不怪我遲到,實在是他太磨嘰,半天不給個準話。」

  戚時安笑着反駁:「我一直在操盤室,壓根兒就沒看手機。」

  簽約過程中徐先生提了些問題,沈多意一一作答,等所有合同相關的事都塵埃落定後,幾位老總再次握了握手。徐先生說:「我算高級客戶嗎?」

  沈多意答:「按照交易額的話,肯定算。」

  「那好辦了。」徐先生讓助理訂了位子,「一起吃個飯吧,投資方面的問題我請教戚總,保險方面的問題我請教沈組長,省得要我諮詢費了。」

  章以明不樂意道:「沒我什麼事兒?」

  徐先生壓低嗓音:「章總,你的話我得請教風花雪月那方面的,你可別藏着掖着。」

  大家邊走邊說,沈多意回辦公室把合同備份,然後收裝進檔案室。整理完抬眼看見戚時安站在門口玩手機,他推門出去,發覺已經到了午休時間,便說:「戚先生,走吧。」

  等會兒吃飯免不了要喝酒,於是戚時安沒開車,當他坐進沈多意的黑色大眾後,眼前的時光仿佛逆流倒錯。

  沈多意已經啟動了車子,出聲提醒:「你還沒系安全帶。」

  戚時安把安全帶扣好,一隻胳膊肘搭上車窗,然後用手指順着眉毛來回滑動,滑了幾下捏住眉心,看上去像皺着眉頭。沈多意飛快地看了對方一眼,詢問道:「這車小,是不是太憋屈了?要不調整下座位。」

  戚時安沒動彈,沉沉地說:「這車少點東西。」

  沈多意跟着前方的車,可能精神太過集中才沒想出答案,不解道:「少什麼?」

  戚時安抬眼一瞄:「少個『出入平安』的掛墜。」

  他總是這樣,自己誤入回憶里,就要把對方也拉下水,看着沈多意有些恍惚的表情,他格外滿足。沈多意在喇叭聲中回過神,笑着說:「那我改天去十元店買一個。」

  「十元店?」戚時安有些無語,「你已經年薪百萬了,最次買塊瑪瑙的吧。」

  餐廳就在前方,他們已經進入了停車場,沈多意微微側身,把車倒進空着的車位中,不情願地說:「我房貸還有的還呢,要是年底漲工資就好了。」

  戚時安低頭解安全帶,裝作沒有聽見,特別討厭。

  整頓飯無外乎圍繞着金融打轉,徐先生比較外行的見解乃至誤會就像皇帝的新衣,在座的幾位全都看透但不說破,盡力保持着愉快的用餐氛圍。

  吃到最後,聊天內容已經發生了九曲十八彎的變化,章以明酒不離手,話不離情,細數自己的戀愛史,並且把過往的對象做了嚴格的分類。

  「其實交往和投資一樣,就說我最近在炒的那支吧,我通過它的數據了解它的優勢,然後選它。交往也一樣,對方的長相、身材、學歷、性格等等都是數據,那我喜歡明眸皓齒的,但你學富五車,那照樣沒用,所以喜歡這件事,純粹是看對方的數據能不能滿足自己的要求。」

  戚時安把杯子裡的酒喝掉,試圖在腦子裡反駁章以明的論點。

  章以明趁勢繼續道:「其實喜歡是個十分籠統的說法,還能細分成欣賞、感興趣、迷戀,程度不盡相同。但是要注意一點,就是沒有愛。愛是更高一層的東西,多少人被對方的數據吸引,從而引發興趣又進化到近乎迷戀的喜歡,到頭來熱情熄滅,還得分手。」

  徐先生問:「怎麼就熄滅了,可以進化到愛啊。」

  「這你就老外了吧。」章以明說,「對方數據再好,時間久了也就沒什麼心動可言了,然後不好的數據會被放大,無法忍受只好分手,如果可以無怨無悔地包容,那就是愛了,要不都說愛情偉大呢。」

  沈多意想起章以明在追孟瀾,便問:「章先生,您一直沒遇見想去包容的人嗎?」

  章以明回答:「我這種是個例外,看見數據吸引我的就去追,沒等發現不好的數據,我就已經奔赴下一個了。」

  沈多意和戚時安同時握緊了杯子,還差點再對視一眼。

  回明安的路上兩個人都緘默不言,戚時安還是那副姿勢,仿佛煩惱更多。沈多意目不斜視地開着車,也不知道在考慮些什麼。

  前方好像發生了交通事故,堵着警車和救護車,還圍着許多人。沈多意打着方向盤拐到了旁邊的路上,準備換條路線回公司。

  五分鐘後,他們在街角看見了指示牌,上面寫着「秋葉街」。

  「靠邊停。」戚時安沒等車停穩便解了安全帶,然後落下車窗咳嗽了一聲,他四處摸索,最後懊惱地開門下車。沈多意望着指示牌出神,靜靜地抱着方向盤沒有吭聲。

  戚時安回來時叼着根煙,他靠着車門品嘗久違的尼古丁的滋味,撫平了神經上纏繞的焦躁。再次開門上車,他手裡把玩着煙盒,目光也盯着看,說:「咱們談談吧。」

  沈多意點點頭:「好,談什麼?」

  因為對彼此的錯誤看法埋了太久,所以誤會那麼容易生成,現在誤會都解除了,要談談互相的新認識嗎?

  他們從多年前就對彼此產生了既定印象,沈多意以為戚時安是愛玩的紈絝子弟,戚時安覺得沈多意是錢能搞定的貧困打工仔。就算有着少年人的一份吸引存在,卻依然沒能讓看法改變。

  再次重逢,偏見重生直到偏見解開,他們現在要怎樣看待對方?

  戚時安問:「你了解我嗎?」

  沈多意搖了搖頭,他不了解,並且知道戚時安也不了解他。

  他們互不了解,除了知道彼此喝咖啡的口味之外,愛好、生日、過敏物、朋友圈子等等,都一概不知,仿佛只打過照面的陌生鄰居。

  當時是被滿足自己要求的數據吸引,從而產生好奇和興趣,對其他數據一概不知,不知自己會討厭還是會包容。

  一見鍾情只是數據吸引的話,那認真相處會日久生情嗎?

  戚時安不知道也不確定,但他想邁出第一步。

  他咬着牙說:「可你的數據很吸引我,無論過去還是現在。」

  沈多意有些難為情:「因為不好的數據你沒發現。」

  「那就給機會讓我發現。」戚時安扭過臉去,平靜地看着沈多意,「那時候年紀小,你生活得也不好,所以不接受或者抗拒都很正常,現在沒有誤會了,我們正常相處,互相了解,我重新看你,你也看看我,好嗎?」

  還是在秋葉街邊,還是在黑色的大眾車上,那從這裡再次開始的話,走出的路會不會不一樣?

  目光灼燙,沈多意的臉都被燒紅了。他扭頭看向戚時安,身前緊緊擁抱着方向盤,是慌張又缺乏的安全感的表現。

  但他卻認真地點了點頭:「好。」

  戚時安低頭輕笑,得逞的驕傲和欣喜全凝在上揚的嘴角,他從兜里抽出一塊掛墜,然後系在了後視鏡上。

  買煙的時候順手買的,可惜上面沒有寫字。沈多意抬頭看着搖晃的流蘇,思緒也被晃遠了,他主動問道:「戚先生,怎麼沒有祝福?」

  戚時安說:「那我祝你,四時平安。」

第12章

  沈多意有點像游擊隊的,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生生把兼職做出了瀟灑走一回的感覺。在酒吧做服務生是他最近新增的工作,一共沒幾次,等酒吧招夠人手他就不幹了。

  「多意,怎麼還不睡啊?」

  「馬上就睡,收拾書包呢!」已經凌晨兩點了,沈多意仍坐在書桌前忙活,桌上的習題冊子和書本都擺放得整整齊齊,卷子也都工整地疊成一摞。

  今天放學後去小飯桌給幾個小孩兒輔導功課,所以折騰得晚了。面前放着張橫格紙,紙上畫着表格,他正在煞有介事地給自己列行程安排。

  禮拜一和禮拜二去小飯桌輔導功課,禮拜三和禮拜四去酒吧做服務生,禮拜五去便利店做收銀員,周末去餐廳做全天。

  這是經過嚴密計算的,在時間允許的基礎上,獲得收益的最大化。他把表格列完,感覺眼皮已經要打架了,於是趕緊收拾好書包上床睡覺。

  沈多意每天都過得很累,他也知道自己很累,但他會告訴自己那不是累,是充實。這種自我欺騙不僅能令他不滋生怨氣,甚至還能有個好心情。

  本來之前因為夜總會那件事還挺難過的,可後來有一天他陪沈老爺子看電視,電視劇里的男主人公做銷售,為了把產品推銷出去幾乎是放棄了尊嚴,陪客戶喝酒喝得昏天黑地,最後單子還沒簽成。

  沈老爺子當時說:「這些電視劇都太誇張了。」說完片刻,老人家又極克制地嘆了口氣,萬般無奈似的,「其實生活更誇張。」

  沈多意沒有做聲,知道爺爺想到他爸媽了。他爸媽都是鐵路局的員工,他小時候鐵路局職工宿舍發生了一起鍋爐大爆炸,他爸媽就死於那場意外。

  沒人能夠一直快樂,也沒人能夠一直痛苦,當痛苦襲擊快樂的時候,要堅持住別被打倒。但當快樂走入痛苦時,就要決絕地邁向新的里程。

  沈多意已經練就這種本領,任何挫折與失落於他而言都很脆弱。關於夜總會那件事,他完全拋去腦後,換新工作,繼續上學打工,沒空研究尊嚴被踐踏或者人格被侮辱。

  他覺得那太無聊了,也太不酷了。

  可事與願違,偏偏又讓他想起。

  因為戚時安出現在了酒吧里。

  爺爺說得真對,生活的確太誇張了。

  沈多意還是穿着襯衫馬甲,不過領帶換成了領結。這間酒吧氣氛很好,永遠繾綣着節奏緩慢的音樂,來去的客人差不多也都是老面孔,每天都像朋友聚會一樣。

  他看見戚時安的時候剛和調酒師說完話,結果瞬間把新酒的介紹詞忘得一乾二淨。

  戚時安揣着褲兜從門口進來,目光逡巡一遭後落在了沈多意的身上,他揀了處沙發坐下,坐定後仍執着地看着對方。

  沈多意拿着酒單走近,不太自然地開口:「好巧啊,看來你是真喜歡喝酒。」

  戚時安瞄了眼對方頸間的小領結,直截了當地說:「不巧,我問了夜總會的經理,他告訴我你來這兒了。」

  「經理介紹我來的。」沈多意解釋了一句,解釋完才反應過來對方向別人打聽自己,但又揣測不出含義,「之前謝謝你,今天我請你喝酒吧?」

  聯想起沈多意為了錢喝到胃疼的模樣,戚時安覺得這句話有些好笑,他反問:「你一小時多少錢?」

  「……兩百。」沈多意撒了個謊,他賺不了那麼多,但是請客的話太少不合適,「新出的黃油啤酒挺香的,要不要試試?」

  戚時安不挑,畢竟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等兩百塊錢的黃油啤酒上了桌,他覺得沈多意的眼神都變得自信了,仿佛終於扯平,不再欠他什麼人情。

  實際上,沈多意確實是這樣想的,對方那晚幫了他,他就感謝回去,從沒想過要互相認識,更別說發展什麼友情。年紀差不多,卻開着車去夜總會喝酒的人,跟他隔着一道銀河那麼遙遠。

  黃油啤酒真的很香,啤酒的苦辣味基本已經嘗不出來,只留着清香的酒氣,戚時安窩在沙發上慢慢啜飲,耳畔接收着舒緩的音樂。沈多意在他的視線里走來走去,拿着酒單或端着酒水,笑容時淺時深,眼睛始終明亮。

  低頭時,下巴尖會蹭到領結,蹭癢了會趁客人不注意時抬手抓一抓,馬甲勒着那把細腰,腰側的小兜里別着一支圓珠筆,片刻閒暇時會忍不住摁幾下筆帽。戚時安把沈多意的所有小動作都看在眼裡,就着這一幕幕,黃油啤酒被喝光了。

  沈多意忙得忘記了戚時安的存在,等想起來過去看時人已經走了,桌上只剩下空酒杯。他收拾完繼續工作,以為再次產生的交集已經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