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我意 - 第13章

北南

  戚時安立刻閃開了門口:「上次的夏天餐廳怎麼樣,要不還去那兒?」沈多意出來,和對方一起往停車場走,回答道:「都好,我不挑的。」

  車被司機送到車行保養了,而且戚時安幾乎連軸轉了兩天一夜,按規定不能疲勞駕駛,於是他再次坐進了黑色大眾的副駕上。沈多意發動車子駛離中央街街尾,路上基本沒出過聲,偶爾右拐時瞥見戚時安在座位上打哈欠。

  「很困嗎?」

  「還行,你又不理我。」

  「我平時很少載人,偶爾載我爺爺出門,也是聽他嘮叨。」

  「經常聽你提起你爺爺,老人家身體好嗎?」戚時安覺得沈多意應該是個很孝順的人,也覺得對方面對老人時肯定特別溫柔。

  沈多意回答:「還行吧,七十多歲的老人多少都會有點病痛,降壓藥吃了十幾年,腿腳不太利索,別的方面都還可以。」

  他說着擰開了音響,然後來回戳了幾下:「聽音樂嗎?我爺爺喜歡聽戲,我就給他下載了幾段,好歹有個動靜。」

  一段戲曲流淌出來,光前奏就十分悠長,待到女聲響起,戚時安覺得更困了,他沒話找話:「張繼青老師的《牡丹亭》,離魂那篇吧。」

  沈多意驚訝道:「你還了解戲曲嗎?」

  「只了解有名的。」戚時安已經看見了夏天餐廳的牌子,「吃飯的時候再給你講。」

  上次舉辦歡迎會是在三四層,這次兩個人去了五層,五層是歐餐自助,晚上人不多,四周很安靜。他們靠着窗戶坐下,雙層玻璃窗之間是循環下落的水幕,隔着水幕隱隱約約能望到對面的街景。

  「先生,需要幫您取餐嗎?」

  沈多意洗完手直接自己取了,戚時安犯懶,在座位上查看外匯指數圖,順便等着服務生幫他。直到食物擺滿了餐桌,他才把手機調了靜音放好。

  沈多意已經見識過對方的飯量,他吃着幾根烤蘆筍,順便不着痕跡地把一盤羊肋排推給戚時安,意思是「多吃點」。

  戚時安把這頓飯當作約會,果腹的問題壓根兒就不在考慮範圍,他關心道:「好吃嗎?」

  「嗯,好吃。」沈多意組織語言,也在糾結坦誠一些還是保留一些,「其實我應酬不多,除了公司聚餐和朋友見面,很少出來吃。」

  雖然現在薪水負擔得起,但好像生活習慣已經定型,並不太會享受。這句有點不好意思,沈多意沒有說出口。戚時安在對方垂着眼的表情里讀出了百般滋味,他想起沈多意喝咖啡要加許多奶,便把面前一小碟遞過去:「嘗嘗這個。」

  沈多意嘗了一口:「好甜啊。」

  「這個是愛爾蘭蛋糖脆皮卷,招牌甜點。」戚時安看沈多意一口一口挖着蛋糕,「外國菜名字長,但來來回回本質都差不多,我自己住不在家吃,最喜歡的其實是家常菜。」

  沈多意打趣道:「你最喜歡的不是喝酒嗎?」

  戚時安樂了:「你又聽誰造謠的?」

  「同事都說啊。」沈多意也跟着笑,「說公司兩個高級合伙人,章先生睜眼閉眼都在戀愛分手,戚先生春秋冬夏都在盯盤喝酒。」

  戚時安把責任歸咎於東京酒吧的選址上,要不是離公司太近,他哪至於被人看見再議論幾番。聽着沈多意的挖苦,他配合地晃動杯中的酒喝了一口。

  喝完說:「什麼時候再請我喝回黃油啤酒?」

  沈多意怔了片刻,唯恐戚時安把話題引入曖昧的境地,他吃完了最後一口蛋糕,倏然聊回車上的話題:「你還沒講,了解哪些戲曲呢。」

  戚時安學過格鬥,打過槍,精於多項運動,也曾沉迷於網絡遊戲。疲倦時喜歡栽倒在床睡一大覺,無聊時喜歡泡在酒吧呲噠酒保,除了每年春節陪他姥爺看春晚,平時幾乎和戲曲毫無接觸。

  「留學那幾年學校辦過一次文化交流活動,中國留學生就選了戲曲這方面。」他看沈多意已經放下刀叉,便也跟着結束了進餐,「當時收集了好多資料,連聽帶看就記住了一些,不過只知道有名的選段。」

  聊着天離開了餐廳,坐進車裡時正好話題結束。今天天氣還不錯,能分辨出幾點寥落的星光,夜深車少,戚時安把他的住址輸進導航中,估計不多時就到了。

  沈多意又擰開音響,沒唱完的《牡丹亭》再次流淌出來,他握着方向盤在馬路上馳騁,手指輕點,不自覺地打着拍子。

  每個字都唱好久,半天才唱完一句,口音的緣故有些字甚至聽不清楚。他想起沈老總跟着瞎哼哼,笑道:「我爺爺說聽戲能磨性子,老半天蹦一個字,是漲耐心的。」

  旁邊的人絲毫沒有動靜,沈多意轉臉望去,發現戚時安已經閉着眼睡着了。通宵盯盤又開了多半天會,下了班不回家還要拉着他吃飯,估計早就疲累至極了。

  按照導航抵達了公寓外,沈多意靠街邊停下,想等戚時安醒來。等了十分鐘,那人仿佛越睡越沉,他只好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戚先生,到家了。」

  戚時安的確睏倦非常,以至於睜開眼的時候忘了今夕何夕,只想把視線變成一張密網,然後把當中的沈多意扎紮實實的束縛起來。

  《牡丹亭》終於唱完了最後一字,淒淒女聲也總算停止。

  戚時安聲色喑啞:「你最喜歡哪一句?」

  《牡丹亭》中的名句不勝枚舉,單單就「情不知所起」那幾句就能叨念出一篇文章,可沈多意對這些並無觸動,他最喜歡的是那句——但願那月落重生燈再紅。

  因為他很小就知道,人總要有希望在的。

  晚餐吃得很飽,聊的內容也很開心,沈多意不想在最後這刻提絕望與希望互相參半的句子。他久久沒有回答,只裝作不懂戚時安的問題,殊不知神情眼色早出賣了他。

  戚時安不欲逼問,解了安全帶後掏出手機,然後撥出了號碼。等沈多意放在儀表台上的手機振動起來,他說:「一直沒告訴你我的號碼,存起來吧。」

  戚時安說完便開門下車,徑直朝公寓大門走去,街邊的樹把路燈遮住,沒幾步就看不見了人影。沈多意保存了號碼,啟動車子調頭回家。

  據說一個城市的經濟發展情況,看夜景就能判斷出來。此時街道闌干,每座高樓屋廈都流光溢彩,霓虹燈竟顯得有些多餘。不起眼的黑色大眾行駛在馬路上,不算寬敞的車廂被照得明亮起來。

  沈多意在繁華的夜景中駛進了溫湖公寓,當進入停車場後便要承擔巨大的落差。停車場內聲控燈的燈光有點暗淡,四周都是車,也絲毫沒有美感。

  一點點開進空車位里,沈多意熄火拔下了鑰匙。他想起那次和戚時安在夏天餐廳爭執,回來後坐在車裡自我疏導,今天也是去的夏天餐廳,心情卻是千差萬別,他甚至還記得蛋糖脆皮卷的甜香味道。

  「啪嗒」一聲,安全帶被解開抽出,停車場內的燈也同時滅了。

  四周陷入黑暗與安靜之中,只余自己的呼吸聲。沈多意把手伸向儀表台,摸索扔在上面的手機,他不怕黑,不怕靜,但怕這樣的氛圍銷毀他今晚的好心情。

  終於摸到了手機,他立刻按亮屏幕,卻發現有條途中發來的信息。

  黑暗仍未褪去,安靜也未被任何聲響打破,那天沈多意趴在方向盤上對着電話傾訴,此刻他握着手機對着屏幕發怔。

  戚時安太過疲倦,進門連大燈都懶得開,直奔浴室洗澡刷牙,速戰速決後便栽倒在床見了周公。他連着做了好幾個殘缺不全的夢,跟喝斷片了似的。

  夢裡開會,會議桌上的煙灰缸里積滿了煙屁股,他不是已經戒了嗎?電腦和投影儀一併發出惱人的聲響,兩側的操盤手全都神色凝重,他轉頭看了眼最新行情。

  媽的,外匯市場全線崩盤了。

  他剛要發火,場景已經變了,他去車行提那輛邁凱倫,發現沈多意送車子來維修,於是開走邁凱倫的同時,把沈多意也拉走了。

  繞着中央街兜了一遭,沈多意又說想吃夏天餐廳的蛋糕。

  整個五層只有他們倆人,沈多意專注地啃着碟子中的脆皮卷,他坐在對面喝着一杯黃油啤酒。喝到酒杯見底,他終於忍不住問道:「一口也不給我吃啊?」

  沈多意覺得抱歉,傾身把最後一塊餵進了他嘴裡。

  厚實的窗簾沒拉,月光淌了滿屋,戚時安陷在床褥中酣睡,眉頭也從緊皺逐漸舒展開來,時不時地還迸出一兩句囈語。

  沈多意也忘了拉窗簾,雖然他的窗簾拉上也不頂多少事。凌晨三點多了,床頭小燈還沒休息,他靠着枕頭髮呆,不知道自己熬紅了眼睛。

  閉上眼都是那條信息,像一組他難以釐清的大數據,在他腦海中毫無秩序的穿行。他明明什麼都沒說,為什麼戚時安卻好像什麼都知道。

  天蒙蒙亮,沈多意終於撐不住了,眼皮闔上沉沉入睡。枕邊的手機屏幕由亮變暗,屏幕中那行字已被看了無數遍。

  是戚時安發給他的第一條信息。

  「想陪你看月落重生燈再紅。」

第16章

  沈老昨晚睡前還沒等到孫子回來,於是早早起來想看對方是否無恙,畢竟年輕人工作壓力大,應酬更是傷身。

  前一晚窗簾沒拉,後半夜又下起了雨,因此即便已經將近十點,屋內仍舊沒有陽光照射。沈多意趴在床中央做夢,臉也埋在兩個枕頭之間的縫隙里,睡褲和被子都縱上去一截,小腿明晃晃的露着,估計凍得冰涼。

  沈老走近給孫子拽了拽被子,然後悄悄關上門去了廚房。家裡沒菜了,他腿腳不利索,下着雨行動更慢,於是在冰箱貼下面找了張外賣卡片。

  沈多意頭腦昏沉,恍惚間聽見有人在客廳報菜名,用意識喊了聲「爺爺」,但實際上沒發出任何動靜。翻了個身,又睡着了。

  「要小米粥,加蜜棗。」沈老一手拿着老人機,一手捏着卡片,「蒸魚是鯉魚?那不要了,刺兒多,我孫子不愛吃,再加個空心菜吧,少擱鹽。」

  老爺子頭一回叫外賣,心裡還有些緊張,拄着拐棍在玄關處來回踱步,生怕人家按門鈴他聽不見。再次睡去的沈多意被拐棍杵在地板上的聲音吵醒了,他本來還是很困,想看看時間便摸出手機,等屏幕一亮那條信息的頁面躍至眼前,他的困意終於消散乾淨。

  洗漱完外賣也到了,沈老不能吃太甜,於是把自己粥里的蜜棗全給了他,他喝了碗齁甜的小米粥,忍不住又剝了根火腿腸。

  雨還沒停,屋裡冷颼颼的,沈多意蓋着毯子在沙發上看重播的電視劇,剛認全主要人物就被沈老劇透了大結局。他無奈道:「爺爺,你都告訴我了,我看着還有什麼意思啊。」

  「這不是省得你費心嗎?」沈老起身,慢騰騰地回屋,邊走邊叨念着,「演的都是家長里短的瑣事,提前知道了也沒妨礙。」

  客廳只餘下沈多意一個人,他把電視關了,然後扭頭望着窗外的雨。家長里短的瑣事,他最羨慕的就是別人家麻煩又折騰的瑣事,天冷了媽媽要逼着穿厚外套,到歲數了爸爸就攛掇着趕緊考駕照,有點什麼事兒一家人都要商量商量。

  一地雞毛,偏偏他這裡空空蕩蕩。

  沈多意格外擅長自省,每當他稍不留神沉浸在消極之中,都會迅速讓自己調節正常。可能今天陰雨連綿,氣氛實在過於到位,所以他調節起來有些吃力。

  好在來電鈴聲拯救了他,他像抓住救星拋來的樹枝一樣,立刻按下了接聽鍵:「孟良,找我有事嗎?」

  對方聽語氣就知道神采奕奕,仿佛電話那邊是個艷陽高照的大晴天。孟良興奮地說:「師兄,其實我前一陣買了兩支股票,最近拋售賺了一點,想試試期貨,你給我出出主意?」

  沈多意被對方的情緒感染,笑着問:「不止賺了一點吧?」

  「低調低調。」孟良沒有否認,「我就是炒着玩兒,也沒想煩你,畢竟股市這東西誰也不能完全摸准,但是期貨我實在不懂,你幫我看看唄。」

  孟良說的沒錯,股市這東西沒有定律,如果問了沈多意結果賠錢,難免尷尬。沈多意明白,於是迅速整理了思路,把期貨方面的事項和孟良介紹了一遍。

  聊到最後,孟良開始吐露心得:「師兄,你是不知道,炒股真的能解壓。」

  沈多意不信:「炒股壓力才大吧?」

  「當作興趣娛樂就好。」孟良說,「我閒下來都沒空想煩心事了,光顧着看行情,連視力都變好了,那么小的字我一下就能找到自己那支股。」

  沈多意被逗得歪在沙發上樂:「讓你說得我都動心了。」

  孟良立刻煽風點火:「你們公司估計保潔阿姨都炒股吧,也就你一個例外了。現成的數據庫,整部門的專業人士,想賠都挺費勁的。」

  「真的假的啊,」沈多意耳根子軟,不禁勸,掛斷電話後便開始琢磨起來。前幾天開會剛說了幾支前景看好的重點股,鎂概念股戚時安甚至說了操作事項,他越想越動心,直到天空劈下一道悶雷才把他震醒回神。

  回神後更覺着迷,剛才只是想想就忘記了傷春悲秋,要真的買進幾支豈不是跟吃了忘憂草一樣?沈多意不是吃了忘憂草,估計是甜粥喝撐了,完全忘記不久前,戚時安才罵過炒股賠錢的幾塊廢物點心。

  本來有些沉悶的周末氛圍突變,沈多意在孟良的鼓動下投入了新的消遣之中。而且他深知雞蛋不能全部放在一個籃子裡,也不能新手上路貢獻太多雞蛋,於是二十萬買進兩支股票,十五萬拿去炒期貨了,至於外匯實在太複雜,他沒有冒險。

  戚時安的那條信息就這樣石沉大海,連回音都尋不到蹤跡,不過他本來也沒打算讓沈多意回復什麼,只是單純表達自己的態度而已。

  休息夠了,他在家收拾行李,因為馬上就要去悉尼出差。

  投資市場就像一個遊樂園,吸引淘樂者無數,讓他們體驗各種各樣的刺激,可能會產生不良反應,也可能會獲取極大快感,但投資市場本身是不承擔責任的。沈多意已經被吸引了,新手上路總是格外小心,恨不得五分鐘看一次行情,估計過幾天就沒那麼大熱情了。

  中央街兩旁的大樓全都籠罩在毛毛細雨中,戚時安來得很早,進辦公室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擦拭皮鞋上的小水滴。

  安妮敲門進來,精神格外抖擻地說:「戚先生,想跟您確認下悉尼出差的事項,您現在有空嗎?」

  戚時安不抬頭也知道對方穿了件新衣服,不過不知道就安妮這樣,還是女孩子都這樣,新買件中意的衣服穿上,哪怕下暴雨,心情也是美滋滋的。

  他把擦過鞋子的紙巾扔進環保袋:「有空,你說吧。」

  「航班是明天下午,您不來公司,直接從家裡出發。」安妮拿着本子,「抵達後直接下榻於范思哲酒店,會議部分也都在酒店進行,其他部分那邊公司的秘書會進行接洽。」

  安妮說完詢問道:「您計劃哪天回來?」

  戚時安想了想:「一周吧,在那兒多待三天。」

  「好的,需要換酒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