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我意 - 第6章

北南

  「少來啊。」章以明偃旗息鼓,把杯子裡的酒喝掉一半,「時安,你到底和沈多意什麼關係?」

  戚時安沉默不言,看見沈多意正啃着螃蟹腿笑,難得一見的傻樣讓他很想拍下來。章以明搭着他的肩膀,低聲說道:「要是沒什麼關係,我就不看你的面子了。」

  戚時安終於對章以明說的話提起了重視,微微側過臉去:「什麼事兒?」

  「能是什麼事,公事唄。」章以明把剩下半杯酒也喝乾淨,「他和保險公司的舊上司關係不錯,業務上有沒有斷乾淨還難說,而且執照還掛靠在其他諮詢公司賺外快。」

  戚時安想起用舊沒換的鑰匙扣,也想起沈多意為賺兩千塊錢疼得冷汗直流。他一時間啞口無言,不知如何審判對方再一次的「甘為五斗米折腰」。

  酒過三巡,座位都亂了,有的吃飽上樓看風景,有的去籠子前逗畫眉,沈多意抓着條蟹腿啃到了天荒地老,滿手都是熟螃蟹的氣味。

  洗手間空着,他仔細地洗了幾遍手,確認只剩下洗手液的香氣才作罷。洗完沒回座位上,溜達着上了四樓。四樓的壁畫濃墨重彩,地上鋪着花紋繁複的織錦地毯,好像是西亞的風格。

  四樓也沒有窗戶,感覺像待在露天的旅館,風灌進來拂在臉上,有點舒服也有點涼。沈多意在角落的沙發上坐下,正好接起一通電話。

  「師兄,適合老年人的新險種,有沒有興趣?」

  「你設計的?」針織衫一吹就透,他往懷裡抱了個靠墊取暖,「說來聽聽,合適的話就買,當支持你工作了。」

  孟良在電話里簡明扼要地介紹了一下,都是內行人,聽倆關鍵詞就知道本質。沈多意默默盤算,仰着頭枕在了靠背上:「和白金計劃有點類似,正式推出了嗎?」

  孟良樂道:「其實還沒。」

  「那你囉嗦半天,求教就明說行不行啊。」沈多意笑罵對方,音量也不自覺抬高了,正高興着,整片視野被突然靠近的人影遮了個嚴實。他嚇得從半仰的狀態彈坐起身,心有餘悸地說:「戚先生,怎麼走路沒動靜。」

  戚時安反駁:「地毯太厚,或者是你聊電話太高興。」

  「我有點情況,等會兒再打給你。」沈多意掛了電話,懷裡還抱着靠墊。再落座時戚時安擠開他,霸占了他剛暖熱的位置,但坐下後才發現,戚時安正好擋住了冷風。

  「歡迎會總要說句『歡迎』才對,歡迎你加入明安。」

  「謝謝。」沈多意扭臉看對方,「如果之前從沒見過,你會請我嗎?」

  戚時安回答:「章以明面試你之前問過我,我說對你有信心,別的什麼都沒做。」

  沈多意又說了一遍:「謝謝。」

  兩個人並排坐在沙發上,從後排看身材相差很多,沈多意的肩頸部分還像是少年身形,而戚時安則肩膀寬闊。

  一陣沉默過去,氣氛變得有些尷尬,沈多意感覺戚時安欲言又止,只好靜靜等着。吃完飯的同事越來越多,上來四樓看風景的也越來越多,他有些坐不住了,起身說:「第一次來這間餐廳,我去五樓也參觀下。」

  沈多意慢慢上樓,順便給孟良回電話:「剛才老闆突然出現,嚇了我一跳。」

  孟良問:「哪個老闆?是愛玩兒的那個嗎?」

  沈多意還沒出聲回答,因為上到樓梯拐角時聽見了不尋常的動靜。

  「送你的項鍊還戴着呢?最近出的那款喜歡嗎,也送給你啊。」

  「別亂動,我會單手解扣,可不會單手系扣。」

  「拿着我的車鑰匙,等會兒散了先去車上等我。」

  ……

  章以明摟着個女孩兒在拐角處親熱,沈多意恍惚記得那女孩兒是人事部的員工。先不說「同公司不允許戀愛」這條規定,章以明的女朋友不是剛出了交通事故嗎?

  「師兄?你怎麼不說話了?」

  沈多意回過神來,悄悄後退着回答:「我看見姓章的老闆在搞外遇,可是亂搞的不應該是姓戚的嗎?」

  他話音剛落,雙肩就撞到了什麼。

  身後的戚時安胸膛沒被撞疼,大腦卻被沈多意那句話衝擊得沒了理智。待沈多意轉過身,他抱臂靠着樓梯扶手,興師問罪道:「你剛才說誰亂搞?」

  沈多意再次被迫掐斷了電話,支吾道:「你十幾歲就逛夜總會了……」

  「許你去打工,不許我去消費?」戚時安委屈四溢,氣性不斷拉伸膨脹,最後故意咬牙切齒道,「實話告訴你,全市所有夜場裡長得漂亮的,我都搞過!」

  不出所料,沈多意睜大眼睛看着他,但他讀不出裡面的情緒。

  片刻後,沈多意輕聲說:「記得戴套。」

  無風吹來的樓梯上,戚時安的血壓瞬間就飆升到了一百八。

  沈多意趁對方氣極沒回神,立刻下樓離開這方是非之地,誰知經過對方身旁時被一把握緊了手臂。戚時安扭過臉看他,眼中分不清是冰冷的深海,還是灼熱的篝火。

  只聽他恐嚇道:「你知道嗎,我最想搞的還是你。」

第7章

  戚時安嗓音低沉,此時又極力壓抑着情緒,所以這短短一句話聽來卻有千斤重,而全部重量都壓在了沈多意繃緊的神經上。

  狹窄的樓梯像一處死地,周圍也仿佛生出四面密不透風的牆,他們兩個堵在之間,難以動彈分毫。戚時安仍緊握着沈多意的手臂,從皮肉到骨頭全被他禁錮在掌心。

  他忽然想,皮筋被用力抻展就會斷,那繃緊的神經被壓垮會不會也產生不可修復的傷害?

  他忽然就害怕了。

  沈多意緊閉許久的薄唇終於啟開,眉眼間也盛滿了不可名狀的傷感,他聲音小小地說:「我爺爺在等我,我想回家了。」

  這場歡迎會終於迎來了尾聲,沒喝酒的送喝了酒的回家,還有未盡興的商量着轉場。章以明沾染了香水味,滿心沉醉地等待結束後的狂歡,抬眼卻見戚時安話都不留就離開了。他只好扛起總結髮言的大旗,說:「今晚大家開心就好,周一不准遲到,影響工作的話獎金照扣不誤。」

  話沒說完,樓下的汽車引擎已經放肆叫囂,戚時安眨眼駛出了這條街區。

  眾人散去,沈多意和同事上司告別後也取了車離開。當車門關上,他被束縛在安全帶下,不透風的空間令他覺得有些喘不過氣。

  但也獲得了一點安全感。

  霓虹燈讓整個城市在黑夜中依然亮眼,路旁的屋廈拔地參天,把行人和汽車都對比成了零星棋子,他一路盯着前方,迫使自己心無旁騖地抵達了溫湖公寓。

  停車場裡又冷又安靜,沈多意停車熄火,然後解了安全帶。他彎下身去,額頭抵着方向盤上的喇叭按鍵,左手慢慢摸上右臂的手肘處。

  戚時安力氣很大,氣性也不小,弄得他現在還隱隱作痛。

  「你知道嗎,我最想搞的還是你。」

  心無旁騖的狀態徹底被擊碎,沈多意變成了破殼而出的雛鳥。不,比雛鳥還不如,沒有任何保護層以外,他也沒有堅硬的喙。

  他拿起手機,在空曠無人的停車場,在狹小密閉的車廂,輕聲開口。

  「我好久沒參加過聚會了,今天很高興。」

  大學同學來自五湖四海,要聚一次其實很難,初中同學分開太久,大家的聯繫也不那麼緊密。高中同學卻每年都聚,但他從來不會參加。

  「因為我那時候名聲不好,課餘時間要賺錢,在學校里就要抓緊時間學習,漸漸的我沒那麼合群了。在夜總會下班出來還被同學遇見過,傳來傳去就無從解釋了。」

  「他們議論我,議論的內容不算好聽。」

  「你今晚那句話,讓我感覺回到了那時候,很難受。」

  沈多意說得很慢,不好的情緒也慢慢消失,在還剩下一點的時候他停下,然後重重呼了口氣,把剩下那一點全部吐出。

  片刻後,情緒恢復了正常,他拔鑰匙下車,然後離開了停車場。而手機屏幕一直黑着,自始至終都沒有撥出任何號碼。

  從校園到社會,從過去到現在,沈多意習慣了這樣自我調節,話憋在心裡會很難受,他講出來就當翻篇兒了。但他不會真的把號碼撥出去,更不會和別人講,因為他不確定自己的難受是不是合理。

  他怕自己過于敏感,而他不想做個敏感的人,不想自己累,別人也累。

  兩扇門隔着數個街區同時打開,都發出了「滴」的一聲。

  隨後摔門聲響徹整間公寓,戚時安換拖鞋的時候把鑰匙砸在了玻璃矮柜上,用了十年之久的鑰匙扣又被蹭掉了一點彩漆。

  一路馳騁加上剛才的摔打,他的怒氣總算消退了三分之一。

  這份怒氣是對他自己的,於是剩下的三分之二他打算留在體內自我懲罰。

  在客廳脫了外套,扯了領帶,走過過道時又解開最上面的兩顆紐扣,戚時安踱步到餐廳,開燈的瞬間嘆了口氣。

  餐廳沒有緊挨着廚房,而是向陽的單獨一小間,淺咖啡色的地板中央,擺放着一張乳白色的圓形小桌,四張木質皮墊座椅圍成了圈。

  戚時安拉開椅子坐下,目光落在圓桌中心的繡球花上。

  花瓣有些蔫了,那股委屈無力的樣子,像沈多意凝在眉間的傷感。

  他把早上剩的半杯水灑在繡球花上,無奈地自言自語:「要不是你誤會我,我也不會口不擇言令你難堪。」

  理智喪失的情況下說「夜場長得漂亮的人,我都搞過」,緊接着那句仿佛在說沈多意和夜場裡的人無甚區別。

  而他其實只是在憤怒地表達想要占有的欲望。

  戚時安枯坐了小半宿,絕望地發現在自己的注視下,花瓣好像進一步惡化。他不知道沈多意的情緒緩和了沒有,希望兩天假期過完,周一再見面時還能聽見那句悅耳的「戚先生」。

  跳槽後的第一個周末,沈多意除了睡覺就在寫工作總結,他長在了飄窗上,修長的手指幾乎沒離開過鍵盤。忙完這些仍覺不夠,又翻出以前設計的「白金計劃」,幫孟良的新產品做了修改和補充。

  「多意,你快看這個節目。」

  沈多意想裝作沒聽見,但他知道那樣的話老爺子還得多走幾步過來叫他,於是起身出了臥室,興趣缺缺地問:「又看什麼節目呢,《致富經》嗎?」

  沈老回答:「新聞報道天價墓地呢,看得我都想再多活二十年了,等降價了才敢兩腿一蹬。」

  沈多意切了個蘋果,然後用勺子把果肉刮到碗裡,刮完把勺子連同果泥一起遞給沈老,說:「爺爺,你不用擔心,墓地我已經給你買好了,但你千萬別着急,再多活五十年成嗎?」

  「你想讓我修仙啊。」沈老吃着蘋果,「不是天價的吧?」

  「不是,平價的。」沈多意笑着吃另外半個,「跟我爸媽的挨着,對了,下次掃墓要告訴他們我換新工作了。」

  沈老問:「新工作怎麼樣,不圖賺多少錢,你幹得高興就行。」

  沈多意啃完了蘋果:「挺高興的。」

  腦海中浮現出戚時安的臉,他掐着蘋果核的手指都加了力道,猜測着對方兩天過去有沒有消氣,畢竟他背後說人在先,沒占什麼道理。

  兩方都心思不寧,把假期過成了漫長的折磨,太陽幾番起落後,終於迎來了新的一周。

  戚時安不在家吃早餐,只西裝革履地坐在圓桌旁喝水,伸手摸摸花瓣,心中隱含的期待又增添了半分。不是他吝嗇,而是期待這種東西就像股票,要謹慎對待,不然可能承受不了意想不到的失落。

  花店送來了新的繡球花,圓圓一株放在透明的廣口小花瓶里,希望沈多意也已經變得神采奕奕。

  明安大廈旁邊的咖啡廳內人滿為患,似乎整條街的上班族都在這裡排隊買早餐。沈多意出門很早,還有兩個人就排到他了。

  「沈組長,早安。」

  沈多意回頭看見了安妮,笑着說:「早,你要吃什麼,我幫你一起買。」

  「謝謝沈組長,我路上堵車了。」安妮望了眼長長的隊伍,回想着餐單說,「幫我買兩個鹹肉三明治,一份奶油包,一份晨間小食,再加杯黑咖啡。」

  「好,我記住了。」沈多意笑答,內心卻咂舌。買完離開,和安妮一起進了明安大廈,安妮拎着兩包早餐,解釋道:「這是戚先生的,他都是在公司吃早餐。」

  沈多意吃驚道:「他習慣早餐吃這麼多?」

  安妮小聲說:「跟他的午餐比起來,算少的啦。」

  沈多意使勁扒拉久遠的回憶,想起那時候他在國賓的餐廳打工,戚時安貌似點了很多道菜,當時以為對方想讓他多忙活幾趟,沒想到是真的飯量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