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投珠 - 第10章
北南
丁漢白翻找出一本花鳥冊,是紀芳許年輕時送給丁延壽的生日禮物,翻開一看,花花草草都極其逼真,鳥禽都活靈活現,難以仿製的精細。
紀慎語隨即明白,紀芳許後來迷上古玩,重心漸漸偏了,反正有得也有失。
一夜過去,丁漢白又不上班,大清早拎着鋁皮水壺灌溉花圃,丁香隨他姓,被他澆得泥濘不堪。澆完去書房等着,準備上午完成勾線。
紀慎語叼着糖果子姍姍來遲,往桌前一伏:「師哥,我有個問題。」
丁漢白用鹿皮手絹擦石頭:「什麼問題?」
紀慎語說:「咱們不是要切磋嗎?可是合雕一塊東西必須保持同步,那怎麼分高下?」
丁漢白抬起眼眸,目光就像紀慎語雕富貴竹那次,語氣也不善:「你能跟上趟兒就行了,分高下?比我高的也就一個丁延壽,分個屁。」
紀慎語猛地站好,他早領教過丁漢白的狂妄自大,但沒想到對方仍這麼看不起他。
二人守着芙蓉石勾線,這石頭是他們不容怠慢的心頭愛,因此較勁先擱下,盡力配合着進行。紀慎語已經見識過丁漢白勾線的速度,他師承紀芳許的懶意畫風又不能一夕改變,漸漸有點落後。
他知道丁漢白在放慢速度等他,但放慢四分正好的話,丁漢白只放慢不到兩分。
紀慎語手心出汗:「師哥,等等我。」
筆尖順滑一撇,丁漢白完全沒減速:「求人家等幹什麼?可能被拒絕、被嘲笑、被看不起,不如咬牙追上,追平再超過,那就能臊白他、擠兌他、壓着他了。」
紀慎語咬緊齒冠加快,眼觀鼻鼻觀心,堪堪沒被落下。好不容易勾完線,他沁着滿頭細汗問:「等某一天我真臊白你、擠兌你、壓着你,你會怎麼辦?」
丁漢白回答:「不怎麼辦,那怪我自己沒努力。」他把毛筆涮乾淨,筆桿磕着筆洗甩水珠,珠子甩出去,臉上卻浮起淡淡的笑,「永遠別恨對手強大,風光還是落魄,姿態一定要好看。」
紀慎語點點頭,自打來到這裡,丁漢白對他說了不少話,冷的熱的,好的壞的,他有的認同,有的聽完就忘。剛才那句他記住了,連帶着丁漢白的神情語氣,一併記住了。
畫完就要出胚,從構思到畫技,他們倆各贏一局,眼下是最根本最關鍵的下刀刻,沒十分鐘再次出現分歧。
丁漢白做賊似的,偷瞥對方數眼:「珍珠?」
開腔還裝着親昵,他說:「粗雕出胚,你拿着小刀細琢什麼?」
紀慎語捏着長柄小刀:「傳統精工確實是粗雕出胚,可我師父不那樣,點睛幾處要點,把整體固定好,中心離散式雕刻。」
丁漢白想起南紅小像,他當時給予高度評價全因為光感,可是下刀不能回頭,必須每刀都提前定好。「這樣是不是決定亮度?」他問,「其實你確定的是光點?」
刀尖霎時停住,紀慎語有些急:「你、你不能……」
丁漢白饒有興致:「不能什麼?」
紀慎語難得疾言厲色:「不能偷學!這是我師父琢磨出來的,不外傳!」
這種技法和傳統雕刻法相悖,看似只是提前加幾刀,但沒有經過大量研究和練習,根本無法達到效果,外人想學自然也不容易。
丁漢白故意說:「別失傳在你手裡。」
「不牢你惦記。」紀慎語勁勁兒的,「將來傳給我的兒女,再傳給我的孫輩,代代相傳無窮無盡……沒準兒還會申請專利呢。」
丁漢白笑,掩在笑意之下的是一絲後悔。他把話撂早了,紀慎語也許真能與他分個高低,拋開靈感妙思,也拋開獨門技巧,他只觀察對方的眼神。
紀慎語醉心於此時的活計,面沉如水,只有眼珠子活泛。眼裡的情緒十分簡單,除卻認真,還彌着濃濃的喜歡。
丁漢白回想一番,紀慎語沒這樣看過他爸,沒這樣看過姜採薇,更沒這樣看過自己,只如此看着這塊芙蓉石。但他明白,如果換成雞血石,換成瑪瑙冰飄和田玉,紀慎語的眼神不會改變。
他說過,一旦拿刀,眼裡心中就只有這塊料。
他做得到,紀慎語也做得到,但存在大大的不同。
出胚完成已是午後,紀慎語回房間了,丁漢白用鹿皮手絹將芙蓉石蓋好,靜坐片刻想些雜七雜八的,再起身迎了滿身陽光。
天兒這麼好,不如出去逛逛。
丁漢白換上雙白球鞋,不走廊下,踩着欄杆跳出去兩米,幾步到了拱門前。臥室門吱呀打開,紀慎語立在當中:「你去玉銷記嗎?」
丁漢白揣起褲兜:「我玩兒去,你要想跟着就換衣服。」
紀慎語挺警惕:「去澡堂子?」
他心有餘悸,搓澡蒸桑拿的滋味兒簡直繞樑三日。換好衣服跟丁漢白出門,丁漢白騎自行車馱着他,晃晃悠悠,使他差點忘記樑上的「渾蛋王八蛋」。
「師哥,」紀慎語道歉,「對不起啊。」
丁漢白毫不在意:「沒事兒,那次怪我忘了接你。」
就這兩句,說完都沒再吭聲,一路安靜着到達目的地。大門進去,長長的一片影壁,後面人聲嘈雜,來來往往的人絡繹不絕。
紀慎語跟着丁漢白走,繞過影壁踏入一方大千世界——玳瑁古玩市場。
滿目琳琅,滿地寶貝,先摘出真假不論,一眼望去各式各樣的好看,叫人目不暇接。人和器物一樣,多又雜,丁漢白踩着緊窄的路開始逛,稀罕這個着迷那個,把紀慎語忘到腦後。
紀慎語也顧不得其他,每個攤位都仔細瞧,蹲久了還被人踹屁股,起身後搜尋一圈,見丁漢白在不遠處挑串子。他過去旁觀,覺得木頭串子真難看,扭臉望望,不少攤位都在賣木頭串子。
老闆努力誇讚自己的木頭手串,紫檀,油性大,金星漂亮……丁漢白把玩着,說:「十個紫檀七個假,我看你這珠子質感不行,過兩年就得崩茬。」
老闆打包票:「不可能,我這絕對不崩!」
丁漢白又說:「不崩說明密度小,上乘木料都密度大,那你這原材料就不行。」
老闆被他套住,左右都沒好,眼看就要吵起來。紀慎語往丁漢白身後一躲,薅住丁漢白衣角拽一拽,不想惹事兒。
誰知丁漢白挑完刺兒竟然乖乖掏錢,把那幾串全買了。
他們逛了很久,從頭至尾沒有錯漏,最後在小賣部外面喝汽水,桌上攤着那些手串。紀慎語拿起一條,聞聞皺眉:「假紫檀。」
丁漢白首肯:「確實。」
那你買來幹什麼?紀慎語想問。沒等他問,丁漢白先問他:「木質的,核桃的,極品的十二瓣金剛,你覺得這些手串怎麼樣?」
紀慎語想都沒想:「難看,倒貼錢我都不戴。」
丁漢白飲盡橘子水:「我也覺得難看,可好些攤兒都賣,比玉石串子紅火。這就是行情,就是即將炒熱的流行趨勢。」
這古玩市場就是個縮影,泛濫的假貨,無知的買主,圈子裡的人越來越多,真的、好的卻尋不到市場。變通就要降格,具體到玉銷記,降格就是要命。
「那怎麼辦?」紀慎語這次問了。
丁漢白答:「不怎麼辦,這樣也挺好,高級的還是高級,俗氣的更迭變換都無所謂。」
他們繼續逛,但紀慎語沒之前那麼興奮了,他隱隱覺出丁漢白話沒說完,換言之,丁漢白跟他說不着。
他還隱隱覺得丁漢白心裡藏着什麼,藏着高於玉銷記的東西。
又逛了一會兒,丁漢白見紀慎語兩手空空,想盡一下地主之誼:「有沒有看上的,我給你買。」
紀慎語自覺地說:「我看看就行,沒有想要的。」
丁漢白誤會他的意思:「是不是怕選中贗品?」
那一刻,紀慎語透過丁漢白的眼神讀出得意,再一看,丁漢白渾身散發着遊刃有餘的大款氣質,他以為丁漢白要糟錢,卻沒想到,丁漢白湊近對他講了句悄悄話。
「這些我分得清真假,絕無錯漏。」
紀慎語被領着轉悠,停在一處攤位前還發着怔,他看見各式孤品玩意兒,一時有點花眼。丁漢白讓他挑一個,他隨手挑個琺瑯彩的胸針。
丁漢白蹙眉:「你戴?」
「我送給小姨戴。」他說。
丁漢白奪下放回去:「我送你,你送小姨,借花獻佛還明着告訴我,我用不用再謝謝你?」
他說完揮開紀慎語的手,親自挑選,篩掉瑕疵貨和贗品後一眼確定,提溜起一條琥珀墜子。「就這個。」他把墜子扔給對方,付完錢就走人。
回去的路上將要日落,紀慎語在后座看墜子,捏着繩,手忽高忽低尋找最好的光源。對上遠方的晚霞,琥珀打着轉兒,把千萬年形成的美麗展露無遺。
他說:「謝謝師哥。」
丁漢白蹬着車子,沒說不客氣。
紀慎語又問:「為什麼選這個送我?」
「顏色好看。」丁漢白這次答了,卻沒說另半句——像你的眼睛。
第11章
大晚上為什麼要散步?
迎春大道上那間玉銷記最寬敞,上下兩層,後堂有總庫,還有設備最全的機器房。而旁邊緊鄰的小樓就是區派出所,站二樓正衝着民警辦公室,特別安全。
丁漢白中午在對面的追鳳樓吃飯,博物館的領導請客,感謝他之前雕刻漢畫像石,吃完從酒店出來,隱約看見丁延壽帶紀慎語進了玉銷記。
他應酬完過去,門廳只有夥計在,步入後堂操作間看見丁延壽親自擦機器。「爸。」他喊道,走一步倚靠門框,「你今天不是去二店麼?」
丁延壽說:「你二叔跟爾和在,不用湊那麼多人。」
兩句話的空當,丁漢白注意到桌上的紙箱,裡面層層報紙裹着,拆開是那塊芙蓉石。他就像個炮仗,急眼爆炸只需一瞬間:「你怎麼又碰我這料?!紀珍珠呢!我讓他看着,他這個狗腿子!」
話音剛落,紀慎語從外面跑進來:「誰咋呼我?」
見是丁漢白,他解釋:「師哥,師父讓我帶過來拋光,沒想做別的。」手裡的鹿皮手絹濕噠噠,他將細雕過的芙蓉石擦拭一遍,轉去問丁延壽,「師父,我們是不是各拋一半?」
丁延壽也擦好了打磨機:「你拋他那半,他拋你那半。」
拋光是玉雕的最後一項,最後這一下要是沒哆嗦好,等於前功盡棄。這塊芙蓉石他們定稿花費一天,勾線出胚花費一天,細雕更是廢寢忘食身心俱疲,一旦拋光完成,這場切磋就有了結果。
前面都是各憑本事,但丁延壽讓他們給對方拋。
丁漢白蔫着樂:「你想看我們互相使壞,還是合作愉快?」
丁延壽也蔫着樂:「那就看你倆的覺悟了。」
石頭不能劈兩半,那他們只好分先後,紀慎語率先給丁漢白那半拋光,沉心靜氣,忽略掉身後的父子倆,極認真地完成。
他之所以認真,不是怕怠慢會惹丁漢白炮轟,純粹太喜歡這物件兒,只想盡力達到完美。
完成後交接,紀慎語忽然惴惴,他能心無二致地為對方拋光,丁漢白能嗎?
他按照紀芳許的方法雕刻,要是丁漢白故意使壞,成品的光感必然大打折扣。
紀慎語立在一旁沒動,垂眸盯着那塊銀漢迢遞,機器開了,他伸食指點在丁漢白的肩頭。丁漢白抬臉看他:「有事兒?」
他不好明說:「……別劃着手。」
丁漢白似覺可笑,沒有理會,剛要開始便感到肩上一沉。還是那根修長的食指,按着他,繭子都沒有卻帶着力道。
他再次抬臉:「你看上我這肩膀了?」
紀慎語憋半天:「……千萬別劃着手。」
丁漢白幾欲發飆,揮掌將紀慎語推開,這時丁延壽在後面幸災樂禍:「他這是對你不放心,怕你壞了他的功德。」
「師父……」紀慎語急忙沖丁延壽打眼色,再看丁漢白,那人儼然已經橫眉冷對。真是不好惹,他轉身去整理庫房,結果如何聽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