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投珠 - 第11章
北南
紀慎語立在後堂檐下,等屋內機器聲一止便偏頭去看,看見丁漢白拿毛筆掃飛屑,沉着面孔,抿着薄唇,毫無大功告成的興奮。
難道真沒拋好?他擔心。
丁漢白久久沒起身,注視着芙蓉石不知在想什麼,想夠了,看夠了,隻字未言去了屋外洗手。紀慎語野貓溜家似的,輕巧躥進去檢查,一眼就笑開了。
「師父!」他向丁延壽獻寶,「這座叫銀漢迢遞,人物鳥禽都有,你劃的四刀改成了銀河……師哥拋得真好。」
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有點不好意思。
丁延壽戴上眼鏡端詳,評價:「設計出彩,雕刻的手法也沒得說,人物清瘦,不像漢白慣有的風格,開始我以為是你刻的。」
紀慎語答:「師哥說這料晶瑩剔透,而且雕牛郎織女,瘦削才有仙氣。」
他回頭看一眼門口,丁漢白還沒回來,可他等不及了,問:「師父,你覺得哪一半更好?」
丁延壽反問:「你自己怎麼看?」
這話難答,答不好准得罪人,但紀慎語打算實話實說:「單純論雕刻技藝的話,師哥比我好,他太穩太熟了,我和他一起雕的時候就非常吃驚,也非常佩服。」他頓片刻,湊近給丁延壽說悄悄話,「不過我這部分光感好,每一刀都是最好的位置,是不是師父?」
丁延壽一愣,隨即嗤嗤地笑起來。他原本四個徒弟,那三個向來怕他,也恭敬,許是他帶着一家之主的威嚴。而丁漢白難以管教,吵起來什麼都敢嗆嗆,叫人頭疼。
從來還沒有哪個徒弟這樣離近了,眼裡放着光,像同學之間嘀咕話,也像合謀什麼壞事兒。他把紀慎語當養兒,此時此刻小兒子賣乖討巧,叫他忍不住高聲大笑,樂得心花怒放。
丁延壽也壓低聲音說悄悄話:「是,芳許的絕活你都學透了。」
紀慎語並非一定要分高下,他更想獲得丁延壽的認可,讓對方認為他有價值。「師父,其實……」他欣喜漸收,「其實我原本想捂着這絕活,只有我會,那我對玉銷記就有用。」
丁延壽點點頭,認真聽着,紀慎語又說:「但是你對我太好了,師哥又是你親兒子,要不我教給他?」
洗手歸來的丁漢白仍沉着臉,不知為何拋個光像破了產。紀慎語見狀覺出不妙,抱起芙蓉石躲災,逃往門廳看櫃檯去了。
屋內只剩下丁家父子,丁漢白落座嘆口氣:「說說吧,師父。」
丁延壽道:「不相伯仲,手法上你更勝一籌,怎麼着也不至於這麼意難平吧,難道你還想大獲全勝?」
丁漢白大獲全勝慣了,只勝一籌就要他的命,他還輕蔑地笑話過紀慎語,現在想來怎麼那麼棒槌?關鍵是……他有些害怕。
他怕紀慎語有朝一日超過他。
也不能說是怕,還是意難平。
「兒子,放寬心。」丁延壽很少這麼叫他,「行里都說我的手藝登峰造極,我只當聽笑話,但別人怎麼誇你,我都接着。你是我兒子,你從小有多高天分,肯下多少苦功,我最清楚,只要你不荒廢,你就能一直橫行無忌。」
丁漢白被這用詞惹笑,笑完看着他爸:「那紀慎語呢?」
丁延壽如實答:「慎語太像芳許了,聰慧非常,悟性極高,毛病也都一樣,就是經驗不足。之所以經驗不足,是因為他們喜歡的東西多,又因為太聰明什麼都學得會,無法專注一樣。」
丁漢白打斷:「還會什麼?」
丁延壽說:「那我說不好,他跟着芳許十來年,不可能只會雕東西。」略微停頓,拍拍丁漢白的手背,「你根本不是怕被攆上,你怕,是因為他擁有你不具備的東西。他喜歡雕東西,雕什麼都傾注感情,可你捫心自問,你是嗎?」
這正是讓丁漢白不安的地方,丁延壽早說過,他出活兒,技術永遠大於感情,難聽的時候甚至說他冷冰冰地炫技。
丁延壽也警告過他,無論他愛不愛這行,都得擔負責任,他應了,從未鬆懈,但也僅此而已,無法加注更深的感情。
門廳里安靜無聲,西邊櫃檯擺着銀漢迢遞,紀慎語坐櫃檯後頭,膝上放着盒開心果,為掩人耳目還在開心果里摻一把冰飄,假裝自己沒上班偷吃。
咔嚓嗑一粒,扔起來仰頭張嘴,吃到之前被人伸手接走。他扭頭看丁漢白,沒說什麼繼續嗑,嗑完主動給對方,問:「你和師父聊完了?」
丁漢白「嗯」一聲:「誇你了。」
紀慎語又問:「師父誇我,你吃味兒嗎?」
丁漢白說:「我誇你來着。」
紀慎語信,他一開始就知道丁漢白在意什麼。嗑完開心果,他與丁漢白無聲地看櫃檯,有客人一進來就詢問芙蓉石,他們倆裝傻子,答都不好好答。
精雕細刻,不捨得。
但最後還是賣了,開張吃半年,紀慎語高興地跑去找丁延壽,喊着他給玉銷記掙錢了。丁漢白獨自悶笑,不太明朗的心情也跟着好起來。
二人待到關門打烊,下班後丁漢白訛丁延壽請客,乾脆又去了對面的追鳳樓。吃飯時,丁延壽問紀慎語是否想念揚州的館子,沒想到紀慎語搖搖頭。
「揚州館子和師父吃遍了,不新鮮了。」他說,「後來師父也不愛下館子,只讓保姆變着花樣做,這不吃那不吃,養生。」
丁漢白隨口說:「養生還早早沒了。」
嘴太快,不妥也已說完,小腿骨一痛,丁延壽在桌下踹他一腳。他夾起焦黃的牛油雞翅給紀慎語,說:「來,別生氣。」
紀慎語喜歡這雞翅,咬一口嘟囔:「沒關係。」
師徒三人飽食一頓,回家時天都黑透了,不過小院換了新燈泡,比平時亮許多。丁漢白明天終於要去上班,進屋後就站在衣櫃前找衣服,紀慎語澡都洗完了,他才堪堪準備好。
丁漢白磨蹭着去洗漱,洗完在院裡走來走去散步,見臥室燈亮着,喊道:「珍珠!出來!」
紀慎語閃條門縫:「大晚上為什麼要散步?」
丁漢白故意答:「養生啊,向紀師父學習。」
紀慎語跑出來揍他,喊他大名,踢他要害,卻樂着。他伸手制住,擰巴胳膊,絆着腿,卻假裝求饒。
對方腕上套着個東西,涼冰冰的,甩來甩去不消停,丁漢白一把攥住:「你這手鍊真大氣。」
紀慎語搶過琥珀墜子,笑意還沒散,露着幾顆白牙。
鬧騰夠了,丁漢白關燈,小院頓時黢黑,他和紀慎語在這黢黑中往前走,接着上台階,到門口時分別。「睡吧。」他不常說晚安。
紀慎語忽然拍他:「師哥,我想回贈你一個禮物。」
過來一陣風,梢兒上的喜鵲叫了,夜空里的雲也被吹開,星星露臉,月光讓丁漢白看清了紀慎語的面孔。
那人雙目灼灼,認真地要和他禮尚往來。
禮物……叫人莫名想起假翡翠耳環。
丁漢白退後直言:「你可拉倒吧。」
第12章
「我不看,你走。」
「添副碗筷!」
姜採薇聽見喊聲時正盛湯,手一哆嗦險些把碗掉鍋里,喊的人脾氣急,沒等她拿出去便自己衝進來。她把湯遞上,忍不住感嘆:「真新鮮,起這麼早上班去?」
丁漢白一口喝半碗:「少陰陽怪氣,不上班你養我?」
姜採薇被這小三歲的親外甥噎死,握拳捶對方後背才解氣,而後姜漱柳進來幫腔:「還怪別人陰陽怪氣,自己成天閉着眼請假,文物局局長都沒你得閒。」
丁漢白不欲與這母女般的姐妹抬槓,擠在廚房吃飽就走。好幾天沒上班,他趕早出門,路上買了份奶油蛋糕請清潔阿姨吃,讓人家把辦公室着重打掃一遍。
其實辦公室都是自己打掃,輪流着來,或者誰最年輕就自覺承擔。但丁漢白不行,拿笤帚端簸箕能折他的壽,於是每回輪到他就賄賂樓里的清潔阿姨。
同事們陸續到了,發現桌上擱着手串,丁漢白說:「前幾天逛古玩市場買的,假的我已經扔了,真的瞎戴着玩兒吧。」
石組長問他:「給張主任沒有?」
丁漢白回答:「沒有,本人不愛巴結領導。」
石組長又氣又樂,瞅他那德行就頭疼,這時張寅拎着包進來,掃一眼大家問了聲早。丁漢白在石組長的眼色中只好起身,拍拍褲子抻抻衣襟,跟着張寅進了主任辦公室。
「歇夠了?」張寅拉開百葉窗,「李館長打電話說漢畫像石修好了,歡迎你去檢查。」
丁漢白沒惦記那茬兒,靜坐聽對方安排最近的工作。末了,張寅問:「玉銷記不是清高麼,怎麼連木頭串子也賣了?」
這顯然誤會了那些手串的來歷,丁漢白卻不解釋,從兜里掏出自留的一串:「沒辦法,人不能憑清高過日子,但木頭都是上乘的,這串送您。」
張寅沒動:「行了,去忙吧。」
丁漢白狗皮膏藥似的:「瘤疤珠子,一個崩口都沒有,您瞧瞧啊。」
他這番賣力介紹,弄得張寅再也端不住姿態,眼皮一垂欣賞起手串。色澤和密度過了關,張寅拉開抽屜拿紫光手電,看紋看星,看得十分滿意。
「主任,那我先出去了?」丁漢白輕聲問,起身離開,門在身後關上的一刻撇了撇嘴。直到下午,張寅戴着串子已經招搖一圈,忽而得知是玳瑁古玩市場的地攤兒貨,只保真,不保優,氣得他恨不得把丁漢白揪起來打一頓。
三分氣東西,七分氣丁漢白的愚弄。
主任辦公室的門咣當碰上,眾人啞巴般伏案忙碌,石組長累心地滑着椅子靠近:「小丁,你幹嗎非跟他對着嗆嗆?」
丁漢白敲着字:「就憑這文物分析表我能做,他做不了,做不了還不閉嘴當鵪鶉,淨點名我家鋪子壞我心情。」
石組長無奈地樂了:「單位這麼多人,懂的人才幾個,是不是?」
丁漢白敲下句號:「不懂沒關係,但我受不了一知半解瞎賣弄,還整天貶損別人,真不知道自己吃幾碗乾飯。」
他等着打印機運轉,心說這班上得太沒勁了,還是在家歇着好。
想到家自然又想到紀慎語,紀慎語說送他禮物,他拒絕,紀慎語早上又說回贈個貴重的,他沒抱任何期待,也估計自己不會有任何驚喜。
紀慎語莫名打個噴嚏,立在門當間吸吸鼻子。
關門之際姜採薇從拱門進來,正對上他的目光。「慎語,怎麼沒吃早飯?」姜採薇很惦記他,總給他拿吃的,「頭髮這麼潮,洗澡了?」
紀慎語點點頭:「小姨,我這兩天不去客廳吃飯了,幫我跟師父師母說一聲。」見姜採薇好奇,他解釋,「我要做點東西,就不出院了。」
姜採薇驚訝地問:「那也不至於不出門不吃飯呀,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你不好意思講?」
紀慎語感謝對方的體貼:「我怕分心就做不好了,你送我的桃酥還沒吃完,我餓了就在屋裡吃兩塊。」
他哄得姜採薇答應,對方還給他拿了好多零食水果,等人一走,他進屋插上閂,鎖上窗,沒理潮濕的頭髮,照例拿出磨砂膏和護手油擦拭。
十指不染纖塵,指腹磨得平滑柔軟,再洗乾淨,這準備工作才算完成。紀慎語坐在桌前,工具一字排開,光刀頭就十幾種,甚至還有個老式的小打磨機。桌面中央擺着那堆文物殘片,被分成兩撮,所有掉落的鈣化物和附着物也都被保存放好。
紀慎語挑出一塊破損的碗底,置於紙上,沿邊描畫出輪廓,再就着輪廓從殘片中挑揀,握刀切割,極細緻地打磨。
半瓶從揚州帶來的膠候場,分分秒秒,一天晃過去。等到黃昏……等到暖黃的光落盡,只剩下昏黑,那一片終於妥了。不帶丁點繭子的指腹是最好的工具,能測試出任何不夠細膩的手感,紀慎語坐在椅子上數個鐘頭,終於拼好一個碗底。
這就是他不能長繭子的原因,也是他跟隨紀芳許多年學到的東西。
丁漢白曾問他會否修補書,他含糊其辭,其實他會,但修復只是涵蓋其中的一項。準確地說,他學的這一套叫「作偽」。
丁漢白沒回小院,到家後直接在大客廳等着吃晚飯,吃飯時左手邊空着,胳膊肘杵不着人,竟然有些不習慣。飯後陪姜漱柳看電視,他只要老實工作就是他媽眼裡的心肝肉,看個電視又被餵了滿腹的點心。
等到夜深回小院,他見紀慎語的房間關着門,洗個澡回來門仍關着。他索性坐在廊下讀那本《如山如海》,一卷接着一卷,稽古那捲太有趣,翻來覆去地看。
清風幫忙翻書,知了扯嗓子搗亂,丁漢白眼累了,回頭瞅瞅臥室門,咳嗽一聲:「奇了!三伏天居然大風降溫了!」
紀慎語一絲不苟地忙着,靜得如同沒了鼻息。
丁漢白把餌拋出去沒釣上魚,收書準備睡覺,踱步到人家房門口,好奇心伴着燈光蹭蹭往上漲。「紀珍珠,幹嗎呢?」他切切地問,「餓不餓啊,咱到廚房熱碗魚羹去?」
紀慎語被擾得無法:「我不餓。」
丁漢白另闢蹊徑:「今天單位發生一件特逗的事兒,開門我給你講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