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投珠 - 第16章
北南
張斯年問:「那你看出是假的還買?」
丁漢白當時為了研究而已,何況他沒覺得三萬有什麼。既然聊到這兒,他壞心膨脹,噙着笑看對方,張斯年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瞎眼睜合恍然明白。
「你這孫子!」老頭大罵,「百壽紋瓶是贗品!」
丁漢白哄道:「贗品也是高級貨,我敢說,你拿出去探探,沒人看得出來,轉手又是一高價。」
張斯年大怒,怒的是自己走眼,貌似不關乎其他。半晌平復未果,陰陽怪氣地說道:「文物局的就是厲害,不像倒騰古玩的,偏能倒騰到點子上。」
丁漢白說:「誇我個人就行,別帶單位組織。」他反手一指大樓,「我們主任倒騰個假的哥釉小香爐,傻美傻美的,我都替他沒面兒。」
「你怎麼知道是假的?」
「那隻小香爐器身布滿金絲鐵線開片,仿製難度相當大。幸虧我記性不錯,對於這種向來是選幾處封存入腦,線與線的距離稍有不同就能看出來。」
賣個廢品偷懶許久,雨都停了,張斯年準備走人,笑着,哼着京戲,全然不似剛才生氣,倒像人逢喜事。他走下台階,回頭沖丁漢白喊:「你想不想看真正的哥釉小香爐?」
丁漢白恍惚沒應,被這老梆子的眼神懾住。
「崇水57號,別空着手,打二兩白酒。」張斯年斂去眼中精光,扣上草帽,邊走邊念白,「孺子可教矣。」
而此時紀慎語已經到了淼安25號,一道悶雷卷過,隱約要發生什麼。
第17章
非奸即盜。
舊門板掩着,中間被腐蝕出一道縫隙,能窺見狹小髒污的院子,紀慎語小心地推開門,入院後聞到一股發酸的藥味兒。
他往屋裡瞧,可是窗戶上積着一層厚厚的膩子,估計好幾年沒擦過。屋門關緊,兩旁的春聯破破爛爛,應該也是許多年前貼的。
「爺爺?」他喊。
「哎!」梁鶴乘在裡面應,嗓門不小卻非中氣十足,反而像竭力吼出,吼完累得腳步虛浮。屋門開了,梁鶴乘立在當間,下場雨罷了,他已經披上了薄棉襖。
紀慎語躊躇不前:「我、我來看看你。」
梁鶴乘說:「我等着你呢。」和出院那天說的一樣,我等着你呢。
紀慎語問:「我要是不來,你不就白等了嗎?」
梁鶴乘答非所問:「不來說明緣分不夠,來了,說明咱爺倆有緣。」
眼看雨又要下起來,紀慎語跟隨對方進屋,進去卻無處下腳。一張皮沙發,一面雕花立櫃,滿地的古董珍玩。他頭暈眼暈,後退靠住門板,目光不知落在白瓷上好,還是落在青瓷上好。
梁鶴乘笑眯眯的,一派慈祥:「就這兩間屋,你參觀參觀?」
紀慎語雙腿灌鉛,挪一步能糾結半分鐘,生怕抬腿碰翻什麼。好不容易走到裡間門口,他輕輕掀開帘子,頓時倒吸一口酸氣。
一張大桌,桌上盛水的是一對礬紅雲龍紋杯,咸豐年制;半塊燒餅擱在青花料彩八仙碗裡,光緒年制;還有越窯素麵小蓋盒,白釉荷葉筆洗,各個都有門道。
再一低頭,地面窗台,明處角落,古玩器物密密麻麻地堆着,色彩斑斕,器型繁多。那股酸氣就來自床頭櫃,紀慎語走近嗅嗅,在那罐子中聞到了他不陌生的氣味兒。
梁鶴乘在床邊坐下:「那百壽紋瓶怎麼樣了?」
紀慎語猛地抬頭,終於想起來意。「爺爺,我就是為百壽紋瓶來的。」他退後站好,交代底細一般,「百壽紋瓶賣了……賣了十萬。」
他原以為梁鶴乘會驚會悔,誰知對方穩如泰山,還滿意地點點頭。
紀慎語繼續說道:「其實那百壽紋瓶是贗品,你知道嗎?」
梁鶴乘聞言一怔,紀慎語以為對方果然蒙在鼓裡,不料梁鶴乘乍然笑起,捂着肺部說:「沒想到能被鑑定出真偽,我看就是瞎眼張也未必能看穿。」
紀慎語剛想問誰是瞎眼張,梁鶴乘忽然問:「你做的青瓷瓶呢?」
紀慎語脫下書包將青瓷瓶取出,他來時也不清楚在想什麼,竟把這瓶子帶來了。梁鶴乘接過,旋轉看一圈,卻沒評價。
屋內頓時安靜,只有屋外的雨聲作響。
六指忽然抓緊瓶口,揚起摔下,青瓷瓶碎裂飛濺,脆生生的,直扎人耳朵。
紀慎語看着滿地瓷渣,驚駭得說不出話。
而梁鶴乘開口:「祭藍釉象耳方瓶是假的,豆青釉墨彩百壽紋瓶是假的,這裡外兩間屋裡的東西都是假的。」
也就是說,當日在巷中被搶的物件兒本就是贗品,還禮的百壽紋瓶也一早知道是贗品,這一地的古董珍玩更是沒一樣真東西。似乎都在情理之外,可紀慎語又覺得在意料之中。他看向床頭柜上的罐子,那裡面發酸的藥水,是作偽時刷在釉面上的。
他挺直身板,說:「青瓷瓶也是假的,我做的。」
梁鶴乘嘴角帶笑:「這些,都是我做的。」
為什麼摔碎青瓷瓶?因為做得不夠好,不夠資格待在這破屋子裡。
紀慎語毫不心疼,如果沒摔,他反而臊得慌。「爺爺,」他問,「你本事這麼大,怎麼蝸居在這兒,連病也不治?」
梁鶴乘說:「絕症要死人,我孤寡無依的,治什麼病,長命百歲有什麼意思?」他始終捂着肺部,腫瘤就長在裡頭,「我收過徒弟,學不成七分就耐不住貪心,偷我的東西,壞我的名聲。我遇見你,你心善,還懂門道,我就想看看咱們有沒有緣分。」
紀慎語什麼都懂了,老頭是有意收他為徒。他原以為紀芳許去世了,他這點手藝遲早荒廢,卻沒想到冥冥之中安排了貴人給他。
不止是貴人,老頭生着病,言語姿態就像紀芳許最後那兩年。
紀慎語頭腦發熱,俯視一地無法落腳的瓷渣,片刻,窗外雷電轟鳴,他扯了椅墊拋下,就着滂沱雨聲鄭重一跪。
梁鶴乘說:「你得許諾。」
紀慎語便許道:「虔心學藝,侍奉灑掃……生老病死我相陪,百年之後我安葬。」當初紀芳許將他接到身邊,他才幾歲,就跪着念了這一串。
梁鶴乘拍拍膝頭:「該叫我了。」
他扶住對方的膝蓋:「——師父。」
雨線密集,絲絲縷縷落下來,化成一灘灘污水,紀慎語拜完師沒做別的,撐傘在院中收拾,把舊物裝斂,打算下次來買幾盆花草。
梁鶴乘坐在門中,披着破襖叼着煙斗,全然一副享清福的姿態。可惜沒享受太久,紀慎語過來奪下煙斗,頗有氣勢地說:「肺癌還吸煙,今天開始戒了它。」
梁鶴乘沒反抗,聽之任之,翹起二郎腿閉目養神。紀慎語裡外收拾完累得夠嗆,靠着門框陪梁鶴乘聽雨。半晌,他問:「師父,你不想了解我一下?」
梁鶴乘說:「來日方長,着什麼急。」
人嘛,德行都一樣,人家越不問,自己越想說,紀慎語主動道:「我家鄉是揚州,師父去世,我隨他的故友來到這兒,當徒弟也當養子。」
梁鶴乘打起精神:「那你的本事承自哪個師父?」
「原來的,既是師父,也是生父。」紀慎語說,「不過……我跟你坦白吧,其實我主要學的不是這個,是玉石雕刻。」
梁鶴乘問:「你現在的師父是誰?」
紀慎語蹲下:「玉銷記的老闆,丁延壽。」
梁鶴乘大驚大喜:「丁老闆?!」他反手指後頭,「你瞧瞧那一屋,各色古董,是不是唯獨沒有玉石擺件?雕刻隔行了,就算雕成也逃不過你那師父的法眼!」
不提還好,這下提起有些難安。
紀慎語直到離開都沒舒坦,回到剎兒街望見丁家大門,那股難受勁兒更是飆升至極點。他心虛、愧疚、擔憂,頭腦一熱拜了師,忘記自己原本有師父,還是對他那麼好的師父。
一進大門,丁延壽正好在影壁前的水池邊立着,瞧見他便笑,問他下雨天跑哪裡玩兒了。
紀慎語不敢答,鑽入傘底扶丁延壽的手臂,並從對方手裡拿魚食丟水裡。水池清淺,幾條紅鯉魚擺着尾,這師徒倆看得入迷,等水面多一倒影才回神。
丁漢白瞅着他們:「餵個魚弄得像蘇軾登高,怎麼了,玉銷記又要倒閉一間?」
丁延壽裝瞎:「慎語,咱們回屋看電視。」
師徒倆把丁漢白當空氣,紀慎語扶師父回屋,繞過影壁時回頭看丁漢白一眼。比起丁延壽,他更怕丁漢白,畢竟丁漢白敢和親爹拍桌子叫板。
也不全是怕,反正不想招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待到晚飯,丁漢白專心吃清蒸魚,可魚肚就那麼幾筷子,其他部位又嫌不夠嫩。筷子停頓間,旁邊的紀慎語自己沒吃,把之前夾的一塊擱他碗裡。
他側臉看,紀慎語沖他笑。
喝湯,他沒盛到幾顆瑤柱,紀慎語又挑給他幾顆。
飯後吃西瓜,他裝懶得動,紀慎語給他扎了塊西瓜心。
丁漢白內心地震,他早看出來了,這小南蠻子北上寄人籬下,可是處處不甘人後,傲起來也是個煩人的。今天着實反常,比小丫鬟還貼心,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丁漢白好端端的,沒被奸,那估計是盜。他壓低聲音問:「你偷拿我那十萬塊錢了?」
紀慎語一愣:「我沒有,誰稀罕啊……」
料你也不敢,丁漢白想。晚上一家子看電視,丁延壽出去鎖大門,再回來時忽然大喝一聲,意在嚇唬門口的野貓。
紀慎語嗖地站起來,下意識低喊:「完蛋了!」
姜漱柳沒聽清,丁漢白可是一字不差,然後整晚默默觀察,發覺丁延壽稍一動作就引得紀慎語目露慌張,簡直是驚弓之鳥。
終於熬到回小院,紀慎語在前面走,丁漢白跟着,進入拱門後一腳踢翻富貴竹,那動靜把對方嚇得一哆嗦。丁漢白問:「幹什麼虧心事了?」
紀慎語回頭,臉在月光下發白:「沒有,我、我以為有耗子跑。」
這理由太二,丁漢白哪肯信:「今天幹什麼去了?」
紀慎語不擅撒謊,但會轉移話題:「我前幾天夢見回揚州了,夢裡有我爸,還有你。我爸怪我不惦記他,忽地不見了,找都找不着。」
說着說着就真切起來,幾步的距離浮現出紀芳許的身影,紀慎語後退到石桌旁,問:「師哥,能再送我一次月亮嗎?」
時效一個晚上,但很有用。
丁漢白望望天:「下着雨,沒月亮。」
前者沒多求,後者沒追問,各自走了。
紀慎語坐在床邊看第二遍《戰爭與和平》,翻頁很勤,可什麼都沒看進去。不多時有人敲門,是端着針線筐的姜採薇。
姜採薇說:「慎語,我給你織了副手套,問問你喜歡襯法蘭絨還是加棉花?」
紀慎語受寵若驚:「給我織的?真的?」
姜採薇被他的反應逗笑:「對啊,我剛學會,織得不太好。」
從前跟着紀芳許,吃穿不愁,可沒人顧及細微之處,紀慎語接過毛線團時開心得手中出汗。姜採薇向他展示:「剛織好一隻,本來勾的木耳邊,感覺漏風,就拆了。」
紀慎語心急地往手上套:「好像有點大。」何止有點,一垂手就能掉下來。
姜採薇窘澀地笑:「我應該先量尺寸,第一次織,太沒準頭了。」
紀慎語確認道:「你第一次織,就是送給我嗎?」
姜採薇被他眼中的光亮吸引住,回答慢半拍:「……是,這兒就是你的家,你在家裡不用覺得和別人有所不同,明白嗎?」
紀慎語點點頭,後來姜採薇給他量手掌尺寸,他支棱着手指不敢動彈,被對方碰到時心怦怦狂跳。
他第一回
碰女孩子的手,動一下都怕不夠君子。等姜採薇走後,他哪還記得憂慮,躺床上翻滾着等冬天快點來,想立刻戴上新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