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投珠 - 第17章
北南
丁漢白回味着:「我怕你吃了發胖,胖了不好找小姨夫。」他整天在姜採薇容忍的邊緣徘徊,偶爾踩線也能哄回來,「怎麼樣了,他看着心情好了嗎?」
姜採薇說:「挺開心的,聽我說給他織手套,眼都亮了。」她拍丁漢白一巴掌,「都怨你,突然過來讓我安慰人,還騙人家,差點露餡兒。」
丁漢白拿起一隻,那尺寸一看就比較符合他,笑歪在一旁:「那就多蓄棉花,別讓南方爪子在北方凍傷了。」
他又待了一會兒,回去時各屋都已黑燈,屋檐滴着水,經過紀慎語窗外時仍能聽見裡面的動靜。咿咿呀呀的,唱小曲兒呢,他停下聆聽三兩句,聽不清詞,卻揚手打起拍子。
紀慎語從床上彈起,骨碌到窗邊說:「還是個熱愛音樂的賊。」
丁漢白砸窗戶:「去你的,關了燈不睡覺,哼什麼靡靡之音。」
紀慎語說:「小姨給我織手套了。」語氣顯擺,藏着不容忽視的開心,「我想送她一條手鍊,你能帶我去料市嗎?」
丁漢白問:「我是不是還得借你錢?」
紀慎語猛地推開窗戶,抓住丁漢白的手腕哈哈笑起來,犯瘋病一樣。丁漢白黑燈瞎火地看不分明,只敢湊近,生怕裡面這人撲出來摔了。
手腕一松,紀慎語說:「尺寸記住了,我給你也做一條。」
丁漢白嘴硬:「誰稀罕,我只戴表。」
窗戶又被關上,聲音變得朦朧,字句都融在滴落的水裡……那我也想送,紀慎語說。丁漢白靜默片刻,道了句極少說的「晚安」。
回房間這幾步,他摘下腕上的手錶。
第18章
我還就抱了!
維勒班料市旁邊有間法國餐廳,
早年生意十分慘澹,
後來改成賣豆漿油條,生意漸漸紅火起來。紀慎語此時坐着皮沙發,
欣賞着桌上的鮮花燭台,
吃着油條醬菜……胃口和心情一樣複雜。
丁漢白說:「飽受侵略的時期,
這兒是個法國人開的酒店,就叫維勒班酒店。後來料市沒改名,
生意不錯,
許多外國人都來這兒交易,洋貨也最多。至於這間餐廳,
幾年前老闆換人,
所有都沒動,
只不過變成了中餐。」
紀慎語安靜聽科普,喝完一碗豆漿,而後揣着僅剩的一點積蓄隨丁漢白離開。市場裡顧客往來,除去賣料的,
還有不少成品店,
很值得一逛。
紀慎語停在一面櫥窗前,
被裡頭精美的工藝品吸引。「師哥,這都是外國古董?」他扭臉問,「還是仿製的?」
丁漢白說:「仿製的,但做工材質都不錯。」
櫥窗里擺着一張純白圓桌,桌上是一對巴洛克鍍金多頭燭台,和一套文藝復興風格銀質茶具,
丁漢白見紀慎語模樣專注,問:「喜歡?」
紀慎語把玻璃摸出印子,好看,喜歡。
「那你買個杯子回去喝茶。」丁漢白的觀念極簡單,喜歡就買。紀慎語考慮得多:「家裡東西都是中式的,不配套,等我以後住別墅再來買。」
丁漢白問:「那您什麼時候住別墅?」他心裡想,早上出個門磨蹭許久,把小金庫翻來覆去地清點,還住別墅,住筒子樓吧。
他天生有股氣質,不說話也能暴露出所想,紀慎語回頭瞧他片刻,看穿他腹誹什麼。逛來逛去,全然沒了交流,也不知道送手鍊的話還算不算數。
一家小店,主營雞血石,入目鮮紅乳白交雜,瑰艷到極致。紀慎語送給姜採薇的紅白料小像就是如此,只不過更通透,因此色彩上差一些。
姜採薇膚白,戴這樣的顏色絕對好看,他還想徵詢一下丁漢白的意見,結果丁漢白先說:「雞血石不錯,就拿這個給我做。」
紀慎語只好問:「要不我做一對,你和小姨一人一條?」
丁漢白竟像吃了蒼蠅:「又不是姐弟母子,幹嗎戴一對?!」
都怪姜採薇歲數小,弄得紀慎語對她沒長輩之感,更像是姐姐。他專心挑選,先挑好給姜採薇用的,想到丁漢白是男人,對紅白比例遲疑起來。
「師哥,你真的也要雞血石?」
「就要雞血石。」她姜採薇用哪個,丁漢白也要用。
紀慎語想了想:「那我不給你做手鍊了。」
丁漢白無名火起:「本來我就不想要,愛做不做。就想騙我帶你逛街,車接車送還請吃早點,別墅沒住上,先擺起少爺譜兒了,雞血石?鳳凰血我也不稀罕戴。」
這一串連珠炮把紀慎語轟暈了,攥着半掌大的一塊愣住,半天沒捋清丁漢白在罵什麼。「我、我怎麼你了?」他相當委屈,「我覺得雞血石太紅,你戴手鍊不合適,想改成刻章……不行就不行,你生什麼氣?」
丁漢白話太急,將對方誤會透,這會兒里子面子都丟盡,百年難得一見地紅了臉。他掏錢包,意圖花錢買尊嚴:「老闆,結賬。」
紀慎語不饒他:「我有錢,你這樣的,在揚州得被扔瘦西湖里喝水。」
接下來再逛,紀慎語當真變成少爺擺譜兒,只留後腦勺給丁漢白。丁漢白問什麼,他裝沒聽見,丁漢白搭話,他連連冷笑,倆人演話劇似的,逛完折返終於謝幕。
丁漢白啟動汽車:「我想吃炸醬麵。」
紀慎語對着幹:「我想吃生魚片。」
丁漢白握着方向盤嘆一口氣,他琢磨清了,自己拉不下臉認錯,又哄不來對方,那乾脆就槓着吧,槓來槓去可能還挺痛快。當然,主要是他不愛吃生魚片,完全不想遷就。
熄火下車,紀慎語望着麵館的牌匾沒脾氣,等進去落座點單,被十來種炸醬麵晃了眼。他其實沒吃過,想象中麵條糊層醬就是了,怎麼會有這麼多種?
「這叫菜碼,選幾種自己喜歡的。」丁漢白轉向服務生,「黃豆、雲腿、青瓜、白菜、心裡美,面過三遍涼水。甜皮鴨半隻,清拌蘆筍,京糕四塊。」
紀慎語學舌:「黃豆、雲腿、青瓜、生魚片。」
服務生趕忙說沒有生魚片,丁漢白哭笑不得,餓意濃重,懶得較勁。等菜的工夫兩個人俱是沉默,菜一上來更是無話。
淺口大碗,丁漢白下筷子攪拌,把炸醬麵條攪得不分你我,把菜碼拌得看不清原色,再夾一塊甜皮鴨,大功告成,往紀慎語面前一推。
無聲搶過另一碗,拌好終於開吃,在家時他和紀慎語挨着坐,現在是守着一處桌角。悶頭吃了會兒,旁邊的吸溜聲變大,餘光一瞥,紀慎語吃成了花嘴。
昨晚心虛沒吃好,紀慎語早餓了,一口下去覺得滋味兒無窮。他以為不過是碗黑黢黢的面,卻沒料到濃香但爽口,一吃就剎不住。等餓勁兒過去速度慢下,他又夾一塊甜皮鴨,吃得嘴上醬黑油亮,伸手夠紙盒子,才發現餐巾紙掏空了。
「服務生——」他沒說完。
丁漢白總算尋到破冰的機會,伸手揩去紀慎語嘴上的東西,把指腹沾的又黑又油。他趁紀慎語發愣,低聲說:「跟我和好。」
餐巾紙補滿後,他抽一張擦手,擦完手臂垂下桌,指關節微蜷。似乎指尖的細紋都驚訝,那嘴唇怎麼那樣柔軟,生怕用力一點就會擦破。
回神繼續吃,碗裡多了根蘆筍,餘光太好使了,把紀慎語悄麼聲的窺探看得一清二楚。他垂眸問:「我這樣的,在揚州真要扔瘦西湖喝水?」
紀慎語又來轉移話題:「印章雕什麼,花開富貴怎麼樣?」
丁漢白嗤之以鼻:「俗氣。」
「那靈猴獻壽?」
「我過完生日了。」
「竹林七賢?」
「半掌大雕七個人,小人國啊?」
丁漢白噎得對方收聲,也安靜下繼續吃麵。
回家路上等紅燈,紀慎語看見拐角有老太太賣黃紙,他今天高興、生氣,此刻醞釀出一股傷心。丁漢白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直接將車靠邊停下,讓他去買兩包。
紀慎語後半程抱着黃紙和元寶,快到家門口時問:「師父葬在揚州,我買了有用嗎?」
丁漢白說:「難道許許多多在異鄉的人都不祭祀?明晚找個路口燒一燒,說幾句,紀師父會收到的。」他說完想一想,明天下班沒應酬,可以帶對方去。
紀慎語卻說:「那我找小姨帶我,順便問問她喜歡手鐲還是手鍊。」
丁漢白改口:「……嗯,你看着辦。」他感覺又被辭退了,深呼吸勸自己笑一笑,樂得清閒有什麼不好。拔鑰匙下車,一口氣呼出來終究沒忍住,罵了句「白眼狼」。
第二天大家都上班,姜採薇應下紀慎語的請求,約好晚上去燒紙。丁漢白工作日向來不高興,沉着臉不理人,走之前揣一瓶茅台。
姜漱柳攔他:「上班帶瓶酒幹什麼?你還想喝兩壺?」
丁漢白說:「我給領導送禮,我想當組長。」
他最會對付他媽,掙開就跑了,一路騎到文物局,藏着酒工作一上午。午休時間立刻閃人,崇水57號,酒也帶了,他要看看真正的哥釉小香爐。
胡同串子讓他好一通找,各家院子雖然破,飄出來的飯倒是香,終於找到大門,丁漢白卯足勁兒吆喝:「收破爛兒嘞——收舊油煙機——」
餘音沒來及繞樑,張斯年攥着花卷衝出來:「哪個王八羔子從我門口搶生意?!欺負殘疾人,我到殘聯告你!」
定睛一看,看見丁漢白拎瓶茅台立在門口,像敗家公子哥走訪困難群眾,一分關懷,九分嫌棄。這公子哥闊步而入,環顧一周撇撇嘴,後悔沒約在外面。
張斯年扭頭進屋:「甭膈應了,大不了回家洗倆澡。」
丁漢白跟進去,屋內設施老舊,倒還算乾淨,不似院裡那麼多廢品。他在桌前坐下,自然地開酒倒酒,和對方一碰杯,幹了。
「來塊兒醃豆腐下酒?」
「這不只有土豆絲麼?」
丁漢白注意到桌上的百壽紋瓶,只見張斯年將筷子伸進去,叉出來好幾塊醃豆腐,帶着酸辣的汁水,沾着細碎的剁椒……他驚呆了,這是十萬的瓶子!裝醃豆腐!
關鍵是生存環境如此惡劣,還搞他媽什麼奢侈?!
張斯年說:「他六指梁做的東西只配幹這個。」
丁漢白不知道誰是六指梁,但知道怎麼氣人:「不管配什麼,反正你沒看出真偽。」
筷子一撂,張斯年被捏住脈門,恨不得吼兩嗓子消氣。他沒鎖裡間,進去翻找哥釉小香爐,丁漢白跟上,腳步聲停在門口,連着喘氣聲一併停了。
張斯年說:「有真有假,選一件送你,看你運氣。」
丁漢白不愛占便宜,也顧不上占便宜,問:「你是什麼人?」
張斯年答:「跟你有緣分,但情分沒到那一步,無可奉告。」
手中被塞上小香爐,要是沒接穩就摔碎了,對方毫不在意,一兩萬的東西而已,就當歲歲平安。丁漢白來回看,確定東西為真,可房間裡那些叫他眼花。
情分不夠,要是夠了,也許還另有說法等着他?
「我該回單位了。」他擱下小香爐,臨走給張斯年倒滿一杯。張斯年蠻咬一嘴花卷,問他不挑件東西再走?
丁漢白說:「不了,下次來再挑。」
下次,情分必須夠。
這一天涼涼爽爽,傍晚還有些冷。紀慎語在玉銷記看店,回家後眼巴巴地等着晚上燒紙,結果姜採薇沒按時回來,他在石桌旁直等到八點半。
丁漢白在機器房忙活一通,關燈鎖門後從南屋走到北屋,見紀慎語還在等。洗個澡出來,見紀慎語還在等。去書房畫畫到晚上十一點,準備睡覺了,見紀慎語居然還在等。
他實在忍不住:「你倆約的半夜去燒紙?膽兒也太大了吧。」
紀慎語說:「小姨還沒回來,她說報社加班了。」
丁漢白這下擔心起姜採薇來,取上車鑰匙準備去接,走之前接到姜採薇的電話。他從屋裡出來,說:「小姨打電話說今天太累,在職工宿舍睡了,不回來。」
燈泡太亮,紀慎語的失落無所遁形。丁漢白立在門口,人形展牌似的,要是紀慎語求他帶着,他就受累一趟,但他不會主動問。
誰上班不累,憑什麼又當後備軍,又要上趕着?
「師哥,你能不能……」紀慎語開口,「能不能借我自行車鑰匙,我自己隨便找個路口燒一燒,很快回來。」
丁漢白胡編:「扎胎了,要不你開車去?」他奇了怪了,這人怎麼總逆着他思路走?
紀慎語虛歲十七,開什麼車,終於問:「你願意帶我去嗎?」